牙尖嘴利,休得胡說。
靜姝順著謝瑾年所指看過去,便見成片的牡丹花叢里,有一頭束星冠、雙鬢星白的中年道士,手持花鋤正在鬆土。
松花色的道袍袍袖和下擺上皆沾上了泥土,那道士也不以為意,只蹲在牡丹花叢里,專心致志地給一株綠蝴蝶培土。
靜姝細端量了一瞬。
那道士雖然低垂著眉眼,卻也不難看出謝瑾年的模樣與他足有六七分相似,不禁抬頭看謝瑾年——這是?
謝瑾年頷首。
便是得了肯定,靜姝仍有些不敢置信,不敢信這中年道士還真就是謝老爺,這跟她腦補的謝老爺,形象出入有點大。
謝瑾年莞爾。
牽著彷彿驚呆了的小娘子行至花田邊,卻也不急著做聲,靜靜地看著謝老爺給綠蝴蝶培好了土,才開口喚了一聲:「父親。」
謝老爺應聲抬頭。
視線在謝瑾年和靜姝身上打了個轉,走出花田,在鵝卵石小路上蹭了蹭雲頭履上的泥土,轉身朝著花田深處的精舍而去。
謝老爺搖搖而行,意態逍遙。
有清風拂過花田,吹得廣袖寬袍衣袂翩翩,好不瀟洒飄逸,贊他一句道骨仙風也不為過。
人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行止便真跟斬斷了俗世情緣似的,待嫡長子也那麼冷淡。
無端覺得謝老爺背上那金線綉成的陰陽魚映著晨輝有些刺眼,靜姝從陰陽魚上收回視線,轉頭看向謝瑾年。
謝瑾年光風霽月般的眉眼,卻是一如既往地含著淺笑,不見半分陰霾。
便是他掌心裡的馬到成功,轉動的頻率也未有絲毫變化,著實辯不出他此時情緒如何。
然而以己度人。
這般遭了親爹慢待,想來心裡多少也是有些不痛快的。
靜姝默默攥緊謝瑾年的手,有些為謝瑾年不平:「父親潛修多年,每日餐英食露,感悟天道,道法必然精深。觀他方才行事,說不定已是領悟了大道無情之真諦了。」
謝瑾年莞爾,屈指輕敲靜姝額頭,笑罵:「牙尖嘴利,休得胡說。」
靜姝捂著額頭輕哼:「我不過是贊父親道法精深、修行有成罷了,夫君又想到哪兒去了?」
謝瑾年哭笑不得。
知道他家小娘子這是對父親誤會大了,不禁指著牡丹花田道:「這繁花苑裡的一草一木,父親都寶貝的很,從不準人折花踏草。然而,在你我婚期定下之後,父親卻是親手挖了他培育的牡丹,特特使人運到京城,給咱們裝點院子了。」
京城謝府懷瑾院里那滿園的牡丹,無不是名品異種,她還以是謝瑾年愛花,特特使人種的,沒想到竟是謝老爺送的!
靜姝著實意外。
晃著謝瑾年的手,不著痕迹地一指順著鵝卵石小路、幾近隱入花田深處的謝老爺,靜姝小聲嘀咕:「著實不大像會如此行事的人。」
「父親便是這樣的性子。」
謝瑾年從謝老爺身上收回視線,拉著靜姝循著謝老爺離去的方向走,「走吧,帶你去嘗嘗父親烹的花茶。」
「花茶?」嚯!謝老爺還真餐英食露啊?
小娘子的心思溢於言表,謝瑾年哭笑不得,卻還是道:「父親這裡的鮮花餅滋味也與別處不同,你若是吃了喜歡,待會子大可跟父親討要個方子。」
鮮花餅配花茶,餐英食露實錘了!
不過……
靜姝抬眼看著謝瑾年似笑非笑:「夫君可是極為喜歡那鮮花餅的滋味?」
謝瑾年輕咳一聲,面不改色地道:「並不是很喜歡,不如娘子做的滋味好。」
靜姝意味深長地拖著長音:「然而,夫君卻是記得讓我跟父親討要方子呢。」
謝瑾年忍俊不禁。
輕敲靜姝的額頭,笑斥:「休要作怪,莫讓父親等急了。」
靜姝捂著額頭哈哈笑:「有一個詞,我一直不解其意,夫君可能解惑?」
「說來聽聽。」
「倒打一耙。」
謝瑾年駐足,看著靜姝似笑非笑。
靜姝提著裙子跑出一丈遠:「那惱羞成怒?」
謝瑾年好氣又好笑,看靜姝倒退著走,無奈道:「且仔細腳下,莫絆倒了。」
繁花苑裡處處是花田花架。
鵝卵石小路蜿蜒曲折,倒退而行著實極易撞到花架上。
靜姝見謝瑾年並沒有真的「惱羞成怒」,便又挪回謝瑾年身邊,與他攜手往花田深處的精舍而去。
遠觀精舍不過小小的三間雙層小樓,近觀才知道這處精舍有多豪奢——竟是全由金絲楠木搭建而成。
精舍里,一應傢具盡皆紫楠木製成,只羅漢榻圍欄上嵌著玉。
謝老爺端坐於羅漢榻上,烹水煮茶。
晶瑩剔透的水晶壺裡,花骨朵隨著沸水翻湧,漸而綻放成絢麗的花。
裊裊茶煙蒸騰而起,沁人的花香隨之逸散開來,芬芳盈滿精舍。
謝老爺提壺。
壺嘴三點頭,斟了三盞花茶,每一盞里剛好有一朵金黃的花浮於茶湯之上。
謝老爺放下水晶壺,一指他對面兩盞花茶,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坐。」
謝老爺的聲音,宛若清泉,腔調亦是不溫不火,很有幾分風流雅士的味道。
靜姝低垂著眉眼,沒敢妄動,福身行禮,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尚未給老爺敬茶,媳婦不敢造次。」
謝老爺視線著落在靜姝身上,端量了片刻:「坐吧,我這裡沒那些講究。」
靜姝不禁看向謝瑾年。
謝瑾年輕笑一聲,拉著靜姝落座:「父親非是刁難你,是確實不怎麼講究那些俗禮規矩。」
再不講究,嫡長媳敬的媳婦茶也不該拒絕罷?
然而,看看穩坐在她身側的謝瑾年,靜姝又覺得謝老爺不受這杯茶也沒甚麼了。
謝瑾年這個嫡長子,遠行歸來首次拜見父親,卻也沒規規矩矩地行禮,就那般隨意地在羅漢榻上落了坐。
靜姝心中安定下來,細一思量便品出了謝瑾年方才那話里的個中三味。
也不與謝瑾年印證,靜姝立時低垂著眉眼,順著謝瑾年的話道:「著實是被祖母嚇著了,老爺這般和藹慈和,我才會不敢隨意造次。」
管她領悟的對不對,眼藥先上了再說。
他的小娘子果然與他心有靈犀。
謝瑾年眼底染笑,立時滿含歉意地介面道:「委屈娘子了。」
謝瑾年口中說著「委屈娘子」,眼睛卻是一直在瞄著謝老爺。
謝老爺與謝瑾年對視了一瞬,慢悠悠抿了一口花茶:「你祖母年紀大了,你便多擔待些吧。」
靜姝視線不著痕迹地在謝瑾年和謝老爺身上打了個轉兒,低垂著眉眼沒吭聲,只適時擺出了一絲兒委屈。
謝瑾年堂而皇之地握了下靜姝的手,斂了笑意:「父親有所不知,祖母可是起了給我娶平妻的心思。」
謝老爺眉心微皺,一指炕桌上六碟鮮花餅示意靜姝吃,才看著謝瑾年不咸不淡地道:「年歲大了,難免心思犯糊塗,左右她也得不了逞。」
謝瑾年不閃不避地與謝老爺對視:「可就怕祖母心思難消,今兒個是錦繡表妹,明兒個是翡翠丫頭的,憑白攪擾了我與瑤瑛的夫妻情分。」
謝老爺捏著水晶茶盞,沉默了須臾,輕嘆:「我前次閉關修行之後尚未回府給你祖母請過安,也該回去探望探望她老人家了。」
「就是這麼個理兒。祖母年歲一年大過一年,勤探望著些,免得留下遺憾。」謝瑾年這話說的,一副發自肺腑的模樣。
謝老爺聽了卻不怎麼順耳,水晶茶盞往炕桌上一頓,發出一聲脆響:「好歹是一家子骨肉,你說的這是些什麼話!」
謝瑾年低垂眉眼:「恐怕也只有父親當我是一家子骨肉。」
謝老爺雅士風範皸裂了一瞬,與謝瑾年有八分相似的鳳眸含著怒瞪視謝瑾年,抓起手邊玉如意指著謝瑾年罵道:「莫得良心!」
謝瑾年擺弄著墨玉馬到成功,沒吭聲,自是一副泰山崩於頂而不色變的姿態。
謝老爺顯然被氣得不輕,含著余怒哼道:「可惜了的慧姐兒喊了你這麼些年哥哥!」
提及慧姐兒,謝瑾年眉峰微動,給謝老爺蓄滿了茶,道:「母親和慧姐兒這遭也一道兒回南虞了,趕明兒父親回府一準兒能見著。」
這回卻是輪到了謝老爺沉默。
按理說聞得妻女回南,謝老爺若是沒有修得無情大道,怎麼也該高興才是。
然而,靜姝偷覷了幾眼。
細端量下來,卻是並未從謝老爺眉宇間看出半分歡喜,不禁有些不明覺厲,只覺得這謝家的親緣關係著實有些個迷。
待得靜姝第五次偷覷謝老爺時,謝瑾年慢條斯理地把一塊鮮花餅送到了靜姝嘴邊:「娘子且嘗嘗,父親這裡的鮮花餅可輕易不能得。」
當著家翁的面兒,被謝瑾年把鮮花餅送到了嘴邊兒,靜姝有些個臉發燙。
靜姝紅著臉去拿謝瑾年手裡的餅,謝瑾年卻是躲了一下,執意要喂她。
抬眼與謝瑾年對視,從那雙含笑的眼裡看出了「執意如此」,靜姝餘光瞟過垂眸喝茶的謝老爺,快速在鮮花餅上咬了一口。
玫瑰做的餡兒,甘甜清香,卻半分不膩。
謝瑾年說的沒錯,謝老爺這裡的鮮花餅格外甘甜。
靜姝不禁又咬了一口:「好吃。」
謝瑾年拿著被靜姝咬了兩口的鮮花餅欲往嘴裡放,不承想謝老爺卻是突然開口道:「我記得藺先生一直讓你忌口。」
謝瑾年捏著鮮花餅沉默了一瞬,轉手把半塊鮮花餅又送回到靜姝嘴邊,不緊不慢地道:「為夫沒這個口服,娘子替為夫多吃些。」
靜姝不著痕迹地偷瞄謝老爺,她十分懷疑謝老爺這是惱了謝瑾年,在故意不讓謝瑾年吃鮮花餅。
也不知是否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謝老爺轉而便對靜姝說:「你多吃些,養身子骨兒。」
靜姝立時捏起一塊鮮花餅,含笑應道:「媳婦兒謝老爺賞。」
六碟,每碟里四塊,每塊也就拇指指腹大小。
靜姝在謝瑾年的注視下,泰然自若地吃一塊鮮花餅喝一口花茶,贊一聲:「好吃。」
看著他的吃貨小娘子吃到第五塊鮮花餅,謝瑾年笑著開口道:「娘子既是這般喜歡,何不跟父親討個方子?」
靜姝捏著半塊鮮花餅與謝瑾年對視。
謝老爺亦是放下茶盞,抬眼不辨喜怒地看向謝瑾年。
謝瑾年泰然自若地道:「不然日後娘子再想吃這餅可就不容易了。」
這方子指定不簡單!
不過既然鮮花餅這般好吃,謝瑾年又替她鋪好了路,她順勢成人之美也無妨。
靜姝慢條斯理地把手裡半塊鮮花餅吃了,用帕子仔細拭凈嘴角,轉而紅著臉問謝老爺:「老爺這的鮮花餅滋味著實不一般,您可能把方子賜下,以全了媳婦這點子口腹之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