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孽
不同於謝夫人的意態閑適,謝老夫人一張老臉布滿了寒霜。
謝老夫人面無表情地盯著謝夫人的樣子,就好似是在看累世仇人,陰沉的眸色里溢滿了毫無遮掩的厭惡。
靜姝以為謝老夫人開口就得是冷叱。
然而,謝老夫人話語出口,腔調竟是出乎她意料的溫和:「你親選的國公府貴女,又哪裡會做錯事?她哭的可不是甚麼委屈,她哭的是年哥兒的身子骨兒。」
不知是不是錯覺。
靜姝總覺得謝老夫人這一番話里,「身子骨兒」幾個字格外意味深長,像是在暗戳戳地拿話刺謝夫人。
謝夫人眉梢微動,不咸不淡地看了謝老夫人一眼,慢條斯理地轉頭看向靜姝:「當真沒受委屈?」
這明擺著是不信謝老夫人的話呢。
謝老夫人臉色果然更不好看了,偏偏又有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在尊崇孝道的世界,婆婆怕媳婦兒,這可就稀奇了。
靜姝對謝家往事好奇的要命,彷彿有十八隻小奶貓的爪子在撓她心尖兒,只可惜能給她講八卦的人在懷瑾院里躺著「病入膏肓」呢。
靜姝幽幽看了謝老夫人一眼,用帕子一抹眼角,落下兩滴淚來:「母親,我受點子委屈算得了什麼?我眼下只恨不能撕了誤了世安診治時機的三老爺!」
謝夫人握住靜姝的手:「你莫急,且慢慢說,凡事自有我替你做主。」
靜姝餘光掃過謝老夫人霎時鐵青的臉色,用帕子捂著臉哭了個肝腸寸斷的模樣:「藺先生說,世安恐怕是熬不到入冬了。」
「什麼!」謝夫人一時不察,在靜姝手背上捏出了一道青印子。
「不可能!」謝老夫人更是失手把手串掉在地上,一迭聲地問,「前幾日他帶你來給我請安的時候還好好兒的,怎的好摸樣的就這樣了?」
靜姝視線意有所指地掃過給謝老夫人撿手串的錦繡,抬眼看著謝老夫人拿捏著情緒,恰到好處地露出一抹怨恨:「還不就是被氣的,病上加病,偏又耽擱了……」
說著,靜姝拉著謝夫人嚶嚶嚶,「若是早知道這一家子骨肉皆是虎豹豺狼,個個兒恨不得生啖他血肉,我絕不會讓他回南虞,留在京城調養雖不得清凈,好歹也不會有人這般糟踐他!」
靜姝哭得著實聲淚俱下。
謝夫人緩緩皺起眉心,心裡一抽一抽的疼:「可還有法子?」
靜姝抹抹眼淚,哀哀切切:「只能讓底下商隊遍訪天下名醫,尋一線生機了。」
謝夫人閉了下眼,幾乎咬著牙說了一聲:「造孽。」
謝老夫人從震驚中回神。
接過錦繡捧給她的手串時,突然攥住錦繡的手,轉頭看向靜姝:「還是需得讓年哥兒娶了錦繡!」
WTF!
靜姝簡直是氣急而笑:「祖母,您這是想要世安的命呢!」
「年哥兒先前不肯娶錦繡,那是顧忌著你……」謝老夫人攥著錦繡的手,一派不容拒絕的姿態,「眼下年哥兒這麼個狀況,卻是不能由著你們了。」
靜姝冷笑:「卻不知表妹是個什麼靈丹妙藥,竟是能治得了世安的病!」
謝老夫人臉一黑,便想拍桌子。
然而,餘光掃過謝夫人,謝老夫人手一轉方向,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緩下腔調苦口婆心:「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這個,這人身上的病氣兒被喜事一衝說不定就去了,人也就好了。」
合著這是要拿錦繡給謝瑾年沖喜?虧她想得出來!
靜姝審視謝老夫人。
想確認謝老夫人這是不信謝瑾年病入膏肓,要趁機把錦繡塞給謝瑾年;還是當真這般狠心,要把親外孫女兒給謝瑾年沖喜。
然而,謝老夫人人老成精。
靜姝並沒從她臉上看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錦繡聞得謝老夫人要讓她給謝瑾年沖喜,非但沒惱,竟還有些歡喜。
就這腦子,靜姝也是無話可說。
靜姝把眼淚一收,眉梢掛著怒意,直視謝老夫人:「子不語怪力亂神,沖喜一事祖母再不必提,世安不會答應的。」
謝老夫人一張老臉拉下來,很是不悅:「此一時,彼一時。婚姻大事素來講究父母之命,漫說你代他做不得主,他自己個兒也是做不得主的。」
靜姝斜睨一眼絞著帕子暗藏喜悅的錦繡,當即冷笑道:「我是謝瑾年八抬大轎親迎入府的嫡妻,眼下我一未下堂、二未亡故,何來婚姻大事之說?」
謝老夫人皺眉:「平妻也是妻。」
靜姝強忍著才沒大不敬地翻出一個白眼:「平妻也是妾,既是納妾,我便能做主。再者說了,祖母便是上了年歲,當也記得世安前日在這兒說的話……」
說著,靜姝言語一頓,盯著謝老夫人冷笑,「還是說世安才將將昏迷,他的話便不中用了?」
謝老夫人被靜姝氣得不輕,到底還是拍了桌子:「牙尖嘴利!」
靜姝垂眼:「孫媳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
謝老夫人看看靜姝,又看看低垂著眉眼一語不發的謝夫人,手捂著胸口緩了好幾口氣,咬著牙問謝夫人:「年哥兒也是你的兒子,你也說句話。」
謝夫人眼皮子一顫,緩緩抬眼看向謝老夫人,不緊不慢地道:「要我說,若是非要信那些個神鬼之事,沖喜遠不如多去城外蘭若寺里拜拜佛。」
謝老夫人與謝夫人對視須臾,冷笑:「好!好!你們婆媳兩個一條心,便去蘭若寺給年哥兒祈福,我這個老不死的只信沖喜,自會料理年哥兒和錦繡的喜事兒。」
簡直胡攪蠻纏,不可理喻!
靜姝十分慶幸她已經形成了與人撕逼之前必然打開書城app實時轉播的習慣。
不緊不慢地在《我和病秧子妹夫的日常》里寫了一句「謝老夫人突然覺得心口疼」,靜姝慢吞吞等著謝老夫人捂住胸口,這才幽幽提醒:「祖母切莫忘了,世安可是做主把錦繡表妹許給利哥兒了。眼看著利哥兒便要快馬加鞭地自京城趕回來了,祖母竟又妄想錦繡表妹給世安做平妻,您難不成想讓錦繡表妹一女配給二夫?」
「表嫂怎能這般說話……」錦繡似是終於知道了羞愧,用帕子捂住臉哭了個沒臉見人,「外祖母,我不活了!」
「荒唐!」謝老夫人攬住錦繡,一雙老眼淬了毒似的盯著靜姝,「你說這的是什麼混賬話!」
謝夫人突然輕咳一聲:「做出了混賬事兒,就不能怪姝丫頭口無遮攔把那混賬事兒說出來。」
謝老夫人氣結,突然捂住心口,一副要背過氣去的模樣指著謝夫人點了幾下,便軟倒在了錦繡身上。
謝老夫人突然暈倒,東明間里霎時亂做一團。
錦繡也顧不得羞了,只管撲在謝老夫人身上一聲一聲喚「外祖母」。
靜姝皺眉看著亂成一團的丫鬟婆子,猶豫了一瞬,便要上前去看謝老夫人的情況。
謝夫人一把攥住靜姝的腕子,朝靜姝搖了搖頭,一指身邊兒的秋燕:「去請藺先生過來。」
藺先生來的很快。
給謝老夫人把過脈,藺先生只給謝老夫人開了一副安神醒腦的方子。
謝老夫人裝暈實錘了。
然而,謝老夫人硬是要緊閉著雙眼不肯醒,錦繡便抓著謝老夫人的手一直哭哭啼啼,還直讓人去請了三房的人來。
錦繡被謝瑾年強行許配給謝瑾利,害得謝瑾利原來好好的婚事黃了。
三房好不容易捏著鼻子認了錦繡這個兒媳婦,不承想謝老夫人見謝瑾年「病重」便又要作妖,仍要把錦繡塞給謝瑾年。
這無異於是要把三房的臉面揉碎了往地上踩。
也不知這錦繡是不是傻,這要是讓三房知道了……
不對,這錦繡不是傻,而是聰明得過頭了,她就是想讓三房知道!
可真是好算計!
靜姝看著羅漢榻上的一老一少,目光有些冷,心中對錦繡僅余的那一絲同情也於此刻化為了烏有。
謝夫人冷眼旁觀。
見靜姝想明白了,謝夫人施施然起身,牽起靜姝的手:「既然錦繡使人去請了三房的人來侍疾,咱們娘倆兒也別在這兒耗著了,還是趕緊回去守著世安才是正經。」
靜姝自羅漢榻上收回視線,扶著謝夫人往外走:「母親所言甚是,我這把世安一個人留在懷瑾院,心裡還真是七上八下的,放心不下。」
謝夫人拍拍靜姝的手:「那便趕緊回吧。」
見謝夫人和靜姝竟是這便要走,錦繡一急,不禁開口道:「大舅媽!」
謝夫人腳步微頓,回身看著錦繡,不咸不淡地道:「錦繡,我勸你歇了你那小心思。不說年哥兒不會同意,便說打我這我也不會讓年哥兒娶你做平妻。」
錦繡臉色一白,咬著嘴唇囁喏:「大舅媽,我沒有……我就是……是外祖母……」
「沒有最好,安安生生準備做你的三少夫人比什麼都強。」謝夫人輕笑一聲,指著靜姝道,「你且替舅媽給你外祖母帶句話,年哥兒只認這一個媳婦兒,我也只認這一個兒媳婦,誰若非要攪得他們小兩口不安生,我便讓她不安寧。」
錦繡囁喏:「您不會。」
謝夫人未置可否。
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羅漢榻上、眼皮子輕顫的謝老夫人,謝夫人輕笑一聲,便拽著靜姝離了積善堂。
經積善堂這一遭,靜姝算是徹底明白了謝瑾年口中的「在這謝府誰也不敢輕易去招惹母親」。
在回懷瑾院的路上。
謝夫人餘光端量著靜姝哭紅了的眼尾,突然開口提點:「積善堂里的事兒瞞不過三房,那謝萬喜兩口子知道老夫人又要把錦繡塞給世安,他們必定要趁機鬧上一鬧的。」
靜姝一哂:「隨他們鬧,只要我和世安不鬆口,謝瑾利便要娶了錦繡。」
謝夫人輕笑。
看著遙遙在望的懷瑾院,幽幽道:「就是這麼個理兒。姝丫頭,你且記著,在謝家你便不能退,只要你退上半寸,她們便會進上一丈。你若是拋開勞什子的孝孝順順那一套,拿出你的氣勢來,她們反倒是不敢再造次了。」
靜姝歪頭,看著謝夫人若有所思。
謝夫人捏捏靜姝的臉頰,笑問:「看什麼呢?」
靜姝抱著謝夫人的胳膊,拿捏出與她親娘撒嬌的腔調,嬌聲道:「看母親美呢!還想知道這麼美的母親到底藏了多少動人心弦的故事。」
謝夫人失笑。
只管拉著靜姝往懷瑾院走,卻是半個字兒都不肯對靜姝說。
靜姝晃著謝夫人的胳膊,不依不饒。
謝夫人被她晃得沒法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我懶怠提,你若是當真好奇,便去磨著世安給你講,左右那些事多與他有關。」
跟謝瑾年有關?
靜姝知道該讓謝瑾年拿什麼來給她賠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