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是寬恕
似錦院,中堂間。
謝夫人聽了立夏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子,才開口說了一句:「知道了。」
立夏低垂著眉眼,不卑不亢地道:「少夫人已經去了積善堂有一會子,還請夫人著緊些,免得少夫人被人拿捏,受了委屈。」
謝夫人無喜無怒地看了立夏一會子,又說了一聲:「知道了。」
立夏等了一會,見謝夫人再無旁的話,便福身退了出去。
謝夫人看著空蕩蕩的堂間沉默了一會,幽幽嘆了口氣:「嬤嬤,我著實沒敢想過,那孩子竟然肯與我恩怨兩清。」
頭髮花白的盧嬤嬤用帕子抹了把老淚:「這也是好事兒,得了那孩子的寬恕,日後便只有他謝家對不起姑娘的份兒了。」
謝夫人默然,良久之後自嘲一笑:「哪裡是寬恕,分明是跟我講條件罷了。」
盧嬤嬤勸謝夫人:「不管是寬恕還是講條件,姑娘只管如大少爺所願,護住了少夫人,便再也不虧欠大少爺什麼了。」
謝夫人垂眸不語。
盧嬤嬤看著謝夫人這般模樣,怕她想不開,不禁道:「姑娘不是挺稀罕少夫人的?」
謝夫人頷首:「便是沒有他這句話,我也會護那傻丫頭周全,眼下這又算個什麼事兒?」
盧嬤嬤拍拍謝夫人的肩:「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好事兒。」
好事兒是好事兒,就是心裡有些慪的慌。
謝夫人從羅漢榻上起身,理著襖裙,輕聲道:「自那事兒以後,我捂了這麼些年,也沒見那孩子的鐵石心腸軟上一星半點,卻沒想到為了那傻丫頭竟是甘願主動與我『冰釋前嫌』了。」
盧嬤嬤替謝夫人扶正了腰間玉禁步:「那也是姑娘數年如一日地待大少爺好,今日大少爺才會請姑娘回護少夫人。」
謝夫人聞言一笑:「嬤嬤慣會開解我的。」
盧嬤嬤樂呵呵一笑,催促謝夫人:「姑娘且莫耽擱了,趕緊先去積善堂吧。若是去晚了,真讓少夫人受了委屈,大少爺那裡說不定要心裡怪罪。」
謝夫人輕嘆一聲,囑咐盧嬤嬤:「離府年余,這院里的人指不定心思便浮躁了。嬤嬤務必看好了慧姐兒和瀾哥兒,別讓那起子別有用心的人鑽了空子。」
盧嬤嬤頷首:「老奴醒得,姑娘安心去積善堂便是。」
謝夫人這才領著四個大丫鬟八個二等丫鬟,烏泱泱去了積善堂。
*
積善堂。
謝老夫人歪在羅漢榻上,轉著沉香木手串,老臉陰沉如水。
錦繡挨在謝老夫人身邊,清秀的眉眼刻畫著憔悴,俏臉我見猶憐。
謝三夫人坐在榻邊,拿帕子捂著臉哭哭啼啼,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嗚嗚咽咽:「再沒見過這般不講禮數的娘子,真就是讓人把老爺給打出去的,若不是我見機的快,怕是也被打出去了,母親您可得給我們做主。」
車軲轆話,翻來覆去地說,就這麼點出息!
謝老夫人聽了心煩,撩起眼皮子斜了謝三夫人一眼,冷叱:「你把持著府里中饋,竟讓個才過門兒的侄媳婦兒給下了臉,也有臉跟我這兒來哭!」
謝三夫人哭聲一頓,旋即嗚咽得愈發凶了:「我這臉丟了也就丟了,可老爺的臉面可也被那個小賤蹄子給拉到地上踩了……」
謝老夫人冷颼颼地盯向謝三夫人。
謝三夫人話音兒一弱,囁喏著消了音。
錦繡被謝老夫人周身的冷意殃及池魚,攥著帕子抿緊了唇。
東明間里,霎時變得落針可聞。
直至有丫鬟通稟說大少夫人到了,謝老夫人才神色一整,斂起冷意,擺出一臉高深莫測,道了聲:「讓她進來。」
有一身蔥翠的小丫鬟打起了珠簾。
靜姝跨過門檻,不著痕迹地掃了一眼羅漢榻上的謝老夫人、錦繡和謝三夫人。
等了須臾,見錦繡並無避開的意思,靜姝慢條斯理地福身:「給祖母請安,不知祖母急沖沖喚孫媳過來所為何事。」
謝老夫人一粒一粒撥著手串上的木珠,不辨喜怒地端量靜姝,遲遲沒叫起。
靜姝福著身,默算時間。
正當她覺得腿有些酸了,琢磨著是直接起身跟謝老夫人見招拆招,還是吞了那粒吐血小藥丸,給謝老夫人「不慈」的名聲添磚加瓦時,謝老夫人總算開了尊口。
謝老夫人開口便是問罪:「年哥兒家的,你可知錯?」
靜姝用蘸了薑汁的帕子輕拭眼角。
待得用薑汁熏紅了蘊滿輕嘲的眼,靜姝施施然站直身子,抬眼直視謝老夫人,模仿著記憶里靜婉最擅長的姿態,委委屈屈地道:「我自入了謝家門,一直規規矩矩的,從未行差踏錯半步,卻不知祖母此話從何說起?」
「啪!」
謝老夫人一巴掌拍在炕桌上,金鑲玉的鐲子磕著黃花梨炕桌,磕出一串脆響:「我沒叫你起來你便自行起來了,這也叫規規矩矩?你使人把你三叔打出門去,也叫規規矩矩?你且跟我說說,這是哪門子的規矩!」
靜姝立時把帕子往眼角一放,薑汁熏著眼,淚珠子瞬間便斷了線的珠子似的開始往下掉:「給父親請安回來,半路上世安突然吐血昏了過去。我們著急忙慌地趕回家裡,不承想到了家門口卻被三叔堵在了門外……」
說著,靜姝用帕子一抹眼睛,「哭」得愈發可憐,「我再三跟三叔說,世安昏迷不醒急等著郎中救命呢,可三叔也不知揣了什麼心思,偏偏不依不饒的,堵在門口不讓我們入府,祖母你說我不硬闖進來又能如何?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世安他……」
謝老夫人臉色霎時鐵青,冷颼颼地瞪了謝三夫人一眼,斥責靜姝:「那你也不該讓人把你三叔打出府去,你這讓他的臉面往哪裡放!」
靜姝眨眨眼,眨掉懸在長睫上的淚珠,冷哼:「他處心積慮的要害世安性命,我哪裡還顧得了他的臉面!」
謝三夫人尖聲反駁:「年哥兒家的,你可別血口噴人,老爺可是年哥兒的親三叔,怎麼可能害他!」
靜姝冷笑:「三叔怎麼攔著我們進府的,大傢伙兒可是都看見了的,三嬸兒便是狡辯也無用。」
謝三夫人臉霎時漲紅,也不知是被氣得狠了,還是連她都覺得謝三老爺是故意想要耽擱謝瑾年的命,竟是瞪著靜姝,嘴皮子翕動半晌也沒說出半句反駁的話來。
謝老夫人隱含嫌棄地斜睨謝三夫人一眼,開口接過了話茬:「行了,你才剛進門兒好些個事兒都不知道,會這般誤會了你三叔也不足為怪。」
聽著謝老夫人把她使人打謝三老爺歸結到了誤會上,靜姝立馬見好就收:「我也是被三叔逼得急了。」
「你三叔待年哥兒,那可是比待利哥兒還親,再不會害年哥兒的。」說完,謝老夫人不著痕迹地給謝三夫人使了個眼色。
謝三夫人難得機靈,立時會意:「可不就是這麼個話兒!想當年年哥兒不招大夫人待見,險些被大姑奶奶……」
「說那些有的沒的做甚麼!」謝老夫人兀然截斷謝三夫人的話,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謝三夫人一眼,問靜姝,「年哥兒身子骨兒如何?藺先生怎麼說?」
靜姝視線不著痕迹地在謝老夫人和謝三夫人身上打了個轉兒,思量著謝瑾年的謀算,臉上故意堆出一臉勉強,絞著帕子道:「藺先生說,世安將養些時日便無礙了。」
謝老夫人人老成精,自是看出了靜姝的言不由衷,不禁肅起臉來冷聲問:「靜氏,你跟我說實話,年哥兒可是不大好?」
靜姝垂眸,不吭聲。
謝老夫人轉著沉香木手串,等了片刻,見靜姝不肯開口,一指在屋裡伺候的大丫鬟春梅:「去,把藺先生請來。」
靜姝似是再也瞞不住,帕子一捂眼角,嗚嗚哭著說:「祖母,無需去請了,我說……」
謝老夫人立時擺手,示意春梅回來:「莫只顧著哭,快說,年哥兒那身子骨兒到底怎麼回事兒!」
靜姝用帕子捂著臉又哭了一會子,才抽抽噎噎地道:「藺先生說,世安這遭吐血昏迷若是救治及時當還有一線生機,偏偏世安命不好,在門口耽擱了好一會子,硬是耽擱了救治……」
「年哥兒家的,你可別血口噴人……」謝三夫人聽著靜姝的話音兒,再不敢任她說下去。
謝老夫人對謝三夫人的忍耐卻是到了極限,打斷她的話后直接攆她道:「老三家的,你且回去看看老三,我這兒不用你伺候了。」
謝老夫人發了話,謝三夫人磨蹭了一會子,悻悻地離了積善堂。
待謝三夫人走了,謝老夫人緩下聲色,問靜姝:「年哥兒家的,你且慢慢說,年哥兒到底怎麼回事兒?」
靜姝用帕子熏著眼睛,哭成了肝腸寸斷的模樣,正待開口,便聽得有小丫鬟急匆匆地通稟:「大夫人來了。」
小丫鬟話音剛落,靜姝身後珠簾便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
隨著幾聲清脆的環佩叮噹聲,一雙保養得猶如春蔥般嬌嫩的手扶住了靜姝的胳膊。
視線順著這雙手往上,掠過那對熟悉的玉鐲子,落在謝夫人那雙隱含笑意的眼上,靜姝立時拿捏出委屈腔調,喚了一聲:「母親。」
「嗯。」謝夫人輕應一聲,也不給謝老夫人行禮問安,直接拉著靜姝在圈椅里坐了。
待坐定之後,謝夫人才抬眼看向謝老夫人,慢條斯理地問,「這是什麼景兒?可是姝丫頭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兒?怎的就把她給訓哭了?」
唔,走了謝三夫人,來了謝夫人。
形勢逆轉,從一打二變成了二打一,我方優勢。
靜姝心中霎時一定,不禁抬眼看向謝老夫人,謝老夫人的臉色果然變得難看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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