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色誤人
老和尚彷彿沒有看出靜姝的失態,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這一聲佛號彷彿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靜姝從驚懼中回神,心中甚至生出一絲希冀——老和尚若是能看透時空,是不是意味著他也能幫她穿越時空?
不動聲色地斂起失態,靜姝捏著帕子,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佛下高僧。
高僧慈眉善目,眼底寫滿了慈悲。
方才那直入人心的通透與瞭然,彷彿只是靜姝的錯覺。
靜姝與高僧對視了一瞬,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失落之餘又有一絲如釋重負——沒得選擇也好,不然怕是能難死選擇困難症。
畢竟前世家人是牽絆,此世謝瑾年成了她的羈絆。
靜姝拿出謝瑾年托她交給普智方丈的信:「大師有禮,外子謝世安囑託妾身給大師帶了封信。」
普智方丈坐著沒動:「老衲不便於行,還要勞煩施主把信送到老衲近前來。」
靜姝站著沒動。
視線隔著金襕袈裟在普智方丈那顯得格外瘦削的腿上停留了片刻,才移步上前,將信送到了普智方丈手上。
這一封信,信封並未用火漆封口。
普智方丈權當信里並無緊要之事,十有八九是託付他照看眼前這小娘子一二,便直接取了信出來閱看。
普智大師:
見信如晤。
小生近來身體欠佳,不便前往拜見,只得請託內子傳信,還請大師海涵。
大師佛法精深,胸懷蒼生,當已知曉京中之波雲詭譎,算得虞州有風將起。
如此多事之秋,小生恐是兼顧無暇,只得將內子送到山上,請大師看顧一二。
小生所求無多。
一請大師務必照應周全,切勿讓內子有半分閃失。
二請大師緘口不言,將內子不同尋常之處藏於腹中。
三請大師裡應外合,助小生滅了捲入虞州這一股妖風,還虞州一片清明。
大師知我為人,素來言出必踐。
今日允諾大師。
大師以慈悲為懷,遵從本心應我所請,待得他日功成,必將厚報。
如若不然,亦會十倍報之。
謝世安頓首。
饒是普智方丈佛法精深,看完這樣一封信,無喜無悲的眼底也不免漾起一絲波瀾。
慢悠悠地把信紙裝回信封里,普智大師道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謝施主可有旁的話托女施主帶給老衲?」
靜姝端量著普智方丈,輕言漫語:「妾身離家之時,外子尚處於昏迷之中,並無旁的話交代。」
普智大師頷首,把信揣進懷中:「謝施主身體有恙,女施主不妨於佛前替謝施主抄經祈求福報。」
靜姝順勢頷首:「妾身此番正是為跪經祈福而來。」
普智方丈眼底盛著慈悲:「只要女施主心誠,謝施主定會無恙。」
「借大師吉言。」靜姝施施然福身,行了一禮,「妾身心中有所惑,總是想不通透。聽聞大師佛法精深,不知能否請大師替妾身解惑?」
普智方丈長眉微不可查一抖:「阿彌陀佛,女施主請講。」
靜姝捏緊帕子,半真半假道:「自先考家慈接連亡故之後,妾身入佛堂給雙親守孝起,妾身便時常做一些怪夢,夢中光怪陸離,儘是些前所未見之物,卻又猶如親歷其中,半分不覺荒誕……」
靜姝盯著普智大師那雙寫滿慈悲的眼,一字一頓地問,「大師,這可是信女有幸得佛祖點化,覺醒了前世記憶?」
她還是沒忍住,試探著問了一句前世今生。
普智大師垂眸,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面不改色地打誑語:「前世今生皆是無稽之談,施主會做那些夢多半是太過勞累了。」
靜姝揚眉:「若真如大師所言,前世今生乃是無稽之談,眾所周知的『佛家修來世』豈不是也成了妄言?這天下佛門古剎豈不是也成了蒙蔽萬民的邪門歪教?」
普智大師長眉微抖,無喜無悲的眸子漾著道道漣漪盯了靜姝一瞬,也不與靜姝辯佛理爭正名,只慢條斯理地搬出了謝瑾年:「謝公子千般囑託,老衲不敢在謝少夫人跟前兒妄言。」
這老和尚端的狡猾,這一句話既似甩鍋,又像是表誠心,端看她要怎麼聽呢。
靜姝垂眼,輕笑:「今日殿中只有大師與妾身,大師之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必不會叫謝世安知曉。」
老和尚似是意動,卻仍緊緊地閉著嘴巴。
靜姝抬眼看普智大師身後的佛像金身:「大師,出家人不打誑語。」
老和尚垂眸轉了一會子佛珠,終於不緊不慢地道:「前世因今世果,天下蒼生皆在六道輪迴之中,若得遇機緣,覺醒前世記憶並非不可能,便是帶著今世之疾苦轉投來世也是有的,不然又何來庄生夢蝶、一枕黃粱之說?」
靜姝心頭微動:「大師佛法精深,可知前往前世來生之法?」
普智大師抬眼看向靜姝,看出靜姝眼底的猶豫,摸摸懷中謝瑾年那封信,最終搖頭道:「老衲不知。」
老和尚顯然是說一句藏十句,心有顧忌說話始終遮遮掩掩,就跟管牙膏似的,總要她擠一擠,他才能說上一些。
靜姝還欲再擠擠牙膏,然而,普·牙膏·智卻是閉上雙眸,又開始頌唱上了佛經。
靜姝立在殿中,聽著梵音仰頭與悲憫世人的佛像金身對視了須臾,轉身離了大殿——那老和尚擺明了再不肯多說,她無權無勢無交情說再多也無用,倒不如待謝瑾年閑下來,讓他陪她來問。
*
蘭若寺里,有謝家專屬的齋室,確切的說是在後山有單屬於謝瑾年的一處院子。
靜姝便被迎客僧帶到了這處院子里來。
謝一駕輕熟路地安排隨行的護衛住進前院,並分排成三隊輪流值守。
立春、立冬、彩雲和追月四個大丫鬟並八個小丫鬟也分排成兩波,輪流在正房裡伺候。
要跪經祈福,需得齋戒沐浴以示心誠。
靜姝沐浴之後,正由立冬幫她梳理滿頭烏絲,便見立春悄默聲進來回稟:「少夫人,奴婢已經使人打探清楚了,先前在前殿與少夫人搭話那對母女乃是許知府府上的夫人與千金。」
這可是冤家路窄了。
他們謝家無緣無故地退了人家府上千金的親事,也不怪那許夫人知道她的身份之後沒個好臉色了。
只是……
靜姝皺眉:「我記得原本與謝瑾利定親的乃是許知府府上的庶女。」那許夫人既是把那庶女許配給謝瑾年,當是沒什麼真情實感才對。
既無真情實感,又怎會因為區區一個庶女的親事給她臉色看?「那庶女可是前殿見著那個?」
立春搖頭:「前殿那個乃是許知府府上嫡長女。」
靜姝揚眉,哂笑:「她們與那庶女感情倒是好,為了替那庶女抱不平可是給我甩了好一通臉子。」
立春撇嘴:「奴婢斗膽說句以下犯上的話,許夫人若是真與那庶出小姐感情好,也不會把她許配給三少爺。」
靜姝聽出弦外之音,虛指著立春笑罵:「莫賣關子,都探聽著了甚麼且快快說來!」
立春立時福身,壓低聲音道:「端肅郡王駕臨虞州,許大人為抱王爺大腿便想著送個女兒到王爺身邊兒去。然而許大人膝下只有兩個女兒,庶女早早就跟三少爺議了親事,許大人不敢得罪謝家,便狠心把嫡女給王爺送了過去。」
這許知府膽子可真不小,前腳送了個小六月討好廉親王,後腳便送了個閨女給端肅郡王,這般朝三暮四的,也不怕翻車……
不對!
說不準謝瑾年那廝讓三房退了許知府府上的親事,便是因為這個。
錦繡不過是恰逢其會,被謝瑾年不著痕迹地做了筏子了!
靜姝越想越是這麼回事兒,不禁在心裡罵了謝瑾年一句肚腸如墨:「既是被送給了王爺,那許大姑娘怎的還是未出閣的裝扮?」
立春輕哂:「許大姑娘被到送王爺身邊兒月余,倒是頗得了幾分喜愛。這許大姑娘眼皮子也是淺的,自以為得了王爺的寵,便不把旁人看在眼裡,很是得罪了不少人。這不許二姑娘方一被退親,這許大姑娘便被米側妃借著這個引子給送回了許府。」
「那米側妃使人把話說的明白,說許大姑娘家中姐妹被人退了親事必是德行有虧,都是一個母親教養出來的,想來許大姑娘的德行也是不行的,這樣的人再不敢留在王爺身邊兒,是以遣人把她送回許府,讓許知府教養好了,再給許大姑娘找個好人家兒。」
靜姝聞言冷笑:「那米側妃可真是好手段!」既除了端肅郡王身邊兒跟她爭寵的小妖精,又挑撥了許知府和謝家的關係。
就這樣,她還敢求到她跟前兒來,她這是到底有多不把包子少女放在眼裡!「米側妃可是住在寺里?」
立春搖頭:「少夫人從涼亭里出來沒多久,米側妃就下山去了。」
靜姝閉眸思量了須臾,又問:「許夫人和許大姑娘呢?」
立春低眉順眼:「許夫人上完香便與許大人一道回府了,下個月許老夫人壽誕,許大姑娘留在寺里給許老夫人跪經祈福。」
靜姝頷首表示知道了。
剛要讓立春去準備齋飯,卻突然覺得這事兒不對!
米姝身為側妃,能隨著端肅郡王南下必是頗得端肅郡王寵愛的,她要拿捏許大姑娘有的是法子,根本不必趁著端肅郡王不在把許大姑娘打發回娘家!
這樣雖然能挑撥了許府和謝家的關係,卻也替端肅郡王得罪了許知府,待端肅郡王歸來,她得不著什麼好處……
靜姝從榻上起身,一迭聲吩咐立春準備紙墨,提筆用她那有形無骨的字兒寫了封書信:「讓謝一把這信送回府里給……」
靜姝言語微頓,「給藺先生。」
*
謝府,懷瑾院。
藺先生得了信,便背著藥箱到懷瑾院診脈。
彼時謝瑾年才剛應付走和親王,見得藺先生晃悠進來,不禁揚眉:「先生不該來。」
藺先生把藥箱往床邊桌上一放,輕哼:「老夫也不想來,怎奈何謝家娘子的信,借老夫幾個膽子也不敢私自拆看。」
謝瑾年緩下神色,朝著藺先生伸出手。
謝瑾年這前後兩番姿態,藺先生看著只覺得特別傷肝。
沒好氣地把信塞到謝瑾年手裡,藺先生揪著鬍子氣哼哼:「知道公子與令正情誼深厚,可也請公子管管令正,眼下這非常時期也體諒擔待些,莫因著兒女情長壞了公子大事。」
藺先生絮絮叨叨,謝瑾年卻是充耳不聞。
展開他家娘子的信,細細地看了一遍,謝瑾年不禁皺眉打斷藺先生的絮叨:「讓謝十六過來。」
藺先生霎時錯手揪掉了一縷鬍子:「合著老夫說的全成耳旁風了,您這非但不管令正,還要因她一封信便出府去與她私會?!」
謝瑾年不咸不淡地看著藺先生:「藺先生,讓謝十六過來。」
仗著多年交情,藺先生敢造次一回,卻是不敢造次第二回。
見謝瑾年主意已定,藺先生心中罵著「美色誤人」,一斂怒色做出一副恭敬姿態:「謹遵公子令。」
謝瑾年無奈,解釋了一句:「寺里不太平,我需得去看看,府里便拜託先生了。」
藺先生神色稍霽:「公子且放心。」
藺先生行事,謝瑾年自是放心的,他不放心的是他家小娘子。
本以為把她送到蘭若寺去能安寧些,卻不想竟是早就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他家小娘子身上,到蘭若寺去候著他家小娘子了。
謝十六來的很快。
待得謝十六躺到床上扮成了他,謝瑾年便趁著夜色離開謝府,朝著城外蘭若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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