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黃鶴一去無蹤跡
姓劉的年輕人恣意狂放,輕飄飄一手棋拍在了棋盤的正中央,那裡有一個圓圓的星位點,這處位置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它叫做「天元」。
在倭國的圍棋歷史上,三三、天元這兩處被視為開局時的禁手,職業棋手是絕不允許在下第一手棋時往這兩處落子的。
因為他們的圍棋理論認為,三三過於偏重實地而失去了發展潛力。
至於天元就更不用提了,即圍不了空又與取勢毫無關係,存粹是浪費先手之利。
這種觀念在倭國的職業棋士的觀念里根深蒂固,視為不二法條遵循了幾百年。
直到1933年10月6日,旅日的一代圍棋大師、曾統治倭國棋壇十多年、將當時的倭國所有超一流棋手降為讓先的吳清源大師,在挑戰倭國圍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時,走出了驚世駭俗的第一手三三、第二手星、第三手天元之後才有所改觀。
這局棋被稱為世紀大戰,本因坊秀哉在當年被倭國棋壇奉為神一般的存在,是不可戰勝的神話,棋院授予他「終身名人」稱號。
而年輕的吳清源是旅日華人,時值倭人計劃侵吞滿洲前夕,這局棋受到倭人萬眾矚目。
吳清源一路保持優勢,倭人不顧臉面屢次在局勢落後時提出「打掛」,就是棋局暫停,然後召集秀哉門下眾多優秀弟子齊聚,與秀哉共同研究棋局變化,想出對應之策后在提出繼續對弈。
就這樣,吳清源依然保持著優勢。
當弈至159手時,倭人又採用一貫的拖延策略再次請求「打掛」,回去之後集數十弟子之力研究,由弟子前田陳爾想出一手妙著,白棋第160手打入黑空。
棋局解封再次續下,秀哉如是落子。吳清源畢竟是一個人,面對集體智慧的結晶終究差了一籌,應對的不是最佳著法。
六十餘手后,白棋第160手的威力顯現出來,起到了關鍵的接應和引征作用,最終此局歷時四個多月結束,吳清源以兩目惜敗。
這局棋結束后,倭國人自己都覺得沒面子,修改圍棋規則,從此在正式比賽中,一局棋必須在當天下完。
隨後吳清源大師與倭國頂尖棋手也是他的好友木谷實,聯合推出了新布局理論,極大的豐富了圍棋布局的變化,對圍棋發展產生了深厚影響。
現在流行的三連星、中國流等布局,都是新布局理論發展的產物。
在讓四子的對局中,執白棋的一方棋手落子天元,明顯帶有瞧不起對手的意味,現如今的王笑天怎麼能夠忍受對手這樣的輕視。
他搶佔右路星位形成三連星,張開大模樣進行作戰。
劉叔叔的白棋似乎走的沒有章法,這裡掛一下、那裡點一下不著邊際。
王笑天是每著必應,專檢最狠的來。
劉叔叔避而不戰,只是一味地試他的應手,同時把白棋下的紮實有根。
幾十手過去,劉叔叔開始發力了,上面點一下、下面碰一手、伸手打入、妙手雙活,王笑天被殺的潰不成軍敗下陣來。
王笑天的眼淚都要下來啦,棋局進行到後面時他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過於急切的想拿下這局棋,撐得太滿了,好幾處的棋型過於薄弱留出了漏洞,被劉叔叔抓住破綻一舉拿下,輸的太憋屈了。
師父就在旁邊看著,棋下成這樣有失水準,恐怕過後又要被責罰,王笑天羞愧的低下了頭。
雲文生和姓劉的年輕人對視了一下,姓劉的年輕人點了點頭,雲文生拍了一下王笑天的肩膀,語氣平緩的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再來一盤。」
王笑天的精神頭上來了,他看看臉色波瀾不驚的劉叔叔,試探著問道:「劉叔叔,能再和您下一盤嗎?」
劉叔叔不置可否,伸手從棋盤上往起撿子,把白子歸入棋盒。
王笑天一看這是默許了,趕緊把黑子收到棋盒裡,下了下決心,對著劉叔叔說道:「劉叔叔,我知道我的水平下不過你,但是我想試試,您可不可以讓我兩子,我再跟您請教一盤?」
劉叔叔眼睛亮了,點了點頭,雲文生往直坐了一下,心裡很快慰。
這局棋王笑天依然輸了,但是輸的一點也不難看,棋到中盤的時候,劉叔叔明顯是拿出真本事來和他周旋了,王笑天竭力支撐了幾十手,但是在計算力和對全局的把控上面,與劉叔叔的差距明顯,特別是個別之處的一些著法變化,王笑天根本就沒有見過,拿不出好的應對之招。
兩局棋下完,王笑天已經發現,這個劉叔叔的棋力比師父還要高出一截,特別是他在中盤對局中走出的一些下法,師父從來沒有給他講過,應該是新的變化走法,劉叔叔卻研究的很深。
下完棋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劉叔叔起身告辭,雲文生問他:「吃個飯的時間也沒有嗎?」
劉叔叔抱歉的說道:「師兄,我也想和你好好坐坐,但是那邊已經開始了,我要是不過去,陳老師該不高興了。走的時候跟他說是來看你,才給了我幾個小時假,時間不夠了。」
雲文生站起身來,有些不舍的說道:"見你一面我就很高興了,我也沒什麼能拿的出手的東西,就送你一句話吧,祝你早日拿個全國冠軍回來。「
他趔趄著走到劉叔叔跟前,劉叔叔扶住了他:「師兄,你就不要送我了。」
雲文生說道:「那怎麼行,送是一定要送的。」
他回頭對王笑天說:「紅紅,你把棋收拾一下,我去送下劉叔叔,回來咱倆去吃包子。」
劉叔叔跟王笑天說:「紅紅,好好跟你師父學棋啊,再見,」攙著雲文生出去了。
王笑天跟他告別:「劉叔叔再見,有空我去找你下棋。」
他把桌子上的棋子收好,在家裡等了一會兒,還不見雲文生回來,看看外面天挺黑,王笑天拿著手電筒出門去迎雲文生。
出了巷子沒多遠,遇上了一瘸一拐回來的雲文生,爺倆把門鎖好去了院門口的「天津包子鋪」,雲文生要了四兩肉包子、兩碗雞蛋湯,跟王笑天吃喝完了,王笑天扶著雲文生,爺倆回了家。
一進家,不用雲文生說話,王笑天就規規矩矩在當地站好,主動向雲文生認錯:「師父,我今天給您丟人了,您懲罰我吧。」
雲文生坐到床上擺了擺手,有些落寞的說:「輸給他你不丟人,我都不是他的對手,何況是你呢。」
他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但是你今天犯了什麼錯誤你知道嗎?「
王笑天嘟囔著小聲說道:「我太想贏了,棋下的太急,劉叔叔的水平太高,我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雲文生搖搖頭,語重心長的對王笑天說:「不了解對手實力就狂妄自大輕敵冒進、求勝心切不精心計算、處於劣勢心浮氣躁、看到對手強大就沒有了爭勝之心,這是作為一個棋手的大忌,做人也是一樣,知己知彼、審時度勢、合理計劃、縝密實施方能立於不敗之地,你好好想想吧。「
雲文生停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對手強大並不可怕,怕的是沒有了鬥志,這就很可怕了,第二局棋你的表現就不錯,逼得他使出了真本事,劉叔叔對你的表現很滿意。」
嘆了口氣,雲文生對王笑天說:「可惜你的年齡有點大了,要是再小個三四歲,嗨------」
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這次師徒間的對話,在幼小的王笑天的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雲文生所講的不僅僅是下棋的道理,他的話里蘊含著深刻的哲理和做人、做事的準則,使王笑天受益良多。
小學畢業,王笑天以差0.5分滿分的成績考入雲城市師大附中。
專心學業之餘,他仍然有空就往雲文生家跑,不過現在主要是為了幫師父幹些家務,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了。
進入冬季,雲文生的氣管炎又犯了,打針吃藥治了一個來月,病情有所緩解。
他一到冬天就身體不舒服,單位了解他的情況,讓他休息養病,王笑天除了上學,其餘的時間多數用來照顧他。
接觸的時間長了,雲文生也跟王笑天聊了一些以前的事。
他的老家是河北省涿州地區的,跟著父母在石家莊生活。
在四五歲的時候,雲文生患上了小兒麻痹症,後來病是治好了,卻落下了殘疾。
他的父親是小學教員,也是個業餘圍棋愛好者。為了讓行動不便的雲文生多一些童年的樂趣,就教會了他下圍棋。
不想雲文生在圍棋方面的天賦極高,沒有多長時間父親就不是他的對手了。
因為職業的緣故,父親與一些文化人是朋友,那時的圍棋是一項高雅的活動,有文化的人喜歡附庸風雅,多少都會下一些。
偶爾到雲文生家串門時,也會乘興下上幾盤,父親棋力一般,就讓雲文生來下。
這下不得了啦,父親的幾個朋友竟然沒有一個人能下過他,雲文生圍棋小神童的名氣就傳起來了。
父親有個朋友認識冀地的圍棋名家談奇,經他牽線搭橋,雲文生投入談奇門下正式學習圍棋技藝。
當時處於戰亂年代,石家莊那時的地名還叫石門,雲文生在談奇門下學棋八年,當時他的水平已經略強於師父談奇,但是在那個年代,人們連溫飽都難以為繼,哪有閒情逸緻來做這些風花雪月之事,談奇為了躲避戰亂也回了鄉下的老家隱居。
雲文生在當地已經有了一些名聲,靠著教人下棋和偶爾與慕名而來的的棋手賭棋,也有些收入貼補家裡,這樣一直到了全國解放,隨著父母輾轉來到雲城安家。
那時靠下棋是維持不了生活的,已經二十一歲的雲文生仗著多年打古籍棋譜修鍊下的文字功底,經人引薦在剛成立的雲城日報社找了一份文字校對的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多年過去了。
期間父母先後去世,雲文生由於身體有殘疾,始終也沒有成家。
七十年代初,他有機會回了一次老家,期間他專門到了石家莊去看望老師談奇。
那時談奇的身體的已經不太好了,但見了闊別多年的得意弟子情緒很好。他告訴雲文生,現在國家開始重視圍棋這項古老的國粹技藝,正在籌劃組建國家集訓隊。
老人對雲文生半路改行沒有堅持下棋,感到十分痛惜,但是受內外條件所限,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談奇給雲文生介紹了新收的幾個弟子,其中就有跟王笑天下了兩盤指導棋的劉叔叔,當時見雲文生時他才十來歲,但在後來的八九十年代,卻是成為了馳騁國內外棋壇、以酷愛攻殺聞名於世的一代著名國手。
與王笑天在雲文生家是巧遇,那次他是隨國家圍棋集訓隊總教練陳祖德大師到雲城所在的地區挑選苗子來的。
王笑天由於年齡偏大,遺憾的失去了這次機會。這件事雲文生並沒有對王笑天說起,怕他聽了受不了刺激,實際上雲文生自己心裡的難受勁兒比誰都要大,這隻怕就是世事弄人,他們師徒二人都錯過了在另一個人生舞台上大放異彩的機會。
因為有了圍棋這個愛好,王笑天上學之外的業餘時間都用在了學棋、下棋上,因此與同學們的接觸不多,加上他一直覺得自己在雲城就是個外人,院兒里的孩子們都排斥他,使他形成了一種奇怪的性格,類似於具備雙重人格。
回了鹿城他便如魚得水,性格開朗活潑,又有曹志剛等一群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玩伴跟他玩耍,他一直視自己是鹿城人。
而一回到雲城,媽媽總是忙工作,疏於照顧他,也沒有人跟他玩耍。只有在雲文生那裡,王笑天才有了一點家的感覺,這裡有他隨時能見到的師父,師父關心他、照顧他、教他下棋、也教他怎麼做人,王笑天跟雲文生的感情很深。
這年放了寒假,已經上了初一的王笑天照例回了鹿城的姥姥家過假期,這是從他回雲城上學后就形成的習慣,寒暑假從不例外。
走之前他給師父雲文生盡量多在廚房裡面儲備了一些煤炭、劈柴,想著師父可以省些事兒,大冷的天少往外跑幾趟。
雲文生樂呵呵的對他說:「你又不是見不著我了,過了年不是就回來了嗎?」
想著師父又要一個人孤零零地過這個大年,王笑天還哭了一眼,師父笑話他沒出息,哄著他趕快走,王笑天才戀戀不捨地從師父家出來,媽媽把他送到火車站,他自己坐火車回了鹿城。
大年三十上午,放了假的孔艷艷才回了鹿城,一家人團聚吃了個團圓飯。
飯前王笑天跟在廚房忙活的舅舅說,今年還像去年一樣,要多準備出來一些扒肉條、清蒸羊肉、炸丸子什麼的凍起來,回雲城時給師父雲文生帶上,舅舅滿口答應。
他沒有發現,當他跟舅舅說這些話時,外屋的姥姥和媽媽都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淚。
過完年就快開學了,大年初六媽媽帶王笑天回雲城,姥姥本來要跟他們一塊兒去,可是初五晚上大概是著了涼,第二天早上姥姥有點發燒起不來了,自然也就沒法兒陪著王笑天回去,把個滿心歡喜的王笑天難過的不得了,極不情願的跟著媽媽回雲城了。
姥姥擔憂地看著跟媽媽出了門的王笑天,眼淚潸然而下。
下了火車王笑天才想起來,給師父雲文生準備的熟食一樣也沒有帶,急的他當時就哭了起來。
這時候媽媽孔艷艷猶豫著跟他說,你師父沒了。
「沒了」是鹿城人的俗語,就是說人死了,媽媽的意思是雲文生死了!。
這下王笑天不幹了,哭著指住媽媽說她騙人,媽媽告訴他,在他回了鹿城十一天之後的上午,報社的人發現雲文生今天沒有來上班,怕他是老毛病又犯了,派人去家裡看看他。
單位的人到他家時,看著屋門沒鎖,在院子外面怎麼喊也沒有人來給開門,感覺到不對跳到院子了弄開門進了家,發現家裡有煤煙味兒,再看雲文生倒在裡屋的地上已經沒氣了。
公安局來人看過,最後得出結論,是由於煤氣中毒死亡的。
王笑天瘋了一樣從火車站跑回了報社大院,來到他無數次踏入的院門前,發現大門上掛著一把陌生的鎖頭,他使勁敲著院門,大聲喊著:「師父、師父------」
但是那個清亮的聲音再也沒有回答他,師父雲文生就這麼消失了。
王笑天與師父雲文生偶然相遇,因棋結緣,在他孤獨的幼年是師父陪他度過的,他們亦師亦友,王笑天從師父這裡才體會到了一些父愛的關懷。
可是師父就這麼走了,他突兀的出現在小王笑天的生活,又如黃鶴一般渺然離去,給王笑天空留下無盡的思念與傷感,這讓少年的王笑天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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