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先父故人
夕陽染紅了漫山的樹林,瑟瑟晚風中,悠揚的佛號從隆興寺里遠遠傳來,晨鐘暮鼓喚醒著多少迷失在紅塵中的流浪客。
楚墨跟隨著玄悲和玄苦來到了隆興寺後方的大悲閣,在大悲閣的後院中,她見到了正在為一株古榆樹澆水的主持方丈,慧明大師。
慧明大師指著一旁的石凳說道:「施主請坐。」
「晚輩見過方丈。」楚墨微一頷首,坐在石凳上,出於禮貌,摘下惟帽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今年已七十三歲高齡的慧明方丈看起來也就五十齣頭,面容慈和寧靜,宛如一尊佛陀,當他看見楚墨的樣貌后,雙眼中綻出一抹精華,那並不是為楚墨的容貌驚艷,而是單純的欣賞。
慧明望著楚墨點頭輕笑,「那日你初到隆興寺時,我便覺得你的氣質十分熟悉,現在看來,這神態氣韻確實像極了當年的楚雲。」
楚墨訝道:「您認識家父!」
「不錯。」慧明點點頭,慈和地笑道:「想來姑娘在這正定縣徘徊不去,也是為了尋訪你父親而來的吧。」
這位慧明禪師生性洒脫,雖然貴為一寺主持,但為人謙和,與楚墨的父親楚雲曾為忘年的至交好友。
「方丈所言不差。」楚墨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繼續道:「晚輩自小便與……與姨娘離開了家,四處漂泊,只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曾在正定縣住過,所以才來此尋訪。」
「你的父親是靈界少有的奇才,為人溫文爾雅,是位難得的謙謙君子。他在世時時常來隆興寺找老衲下棋,那時老衲還不是隆興寺的主持。」慧明望著雕刻在石桌上的棋盤,徐徐說:「老衲不但認識你父親,也曾見過你。」
「大師見過我?」楚墨一怔。
「是你父親抱你來的,那時你還是襁褓中的嬰兒。」慧明點點頭。
楚墨神色微凝,問道:「方丈可知家父是如何死的?」
慧明靜靜地望了楚墨片刻后,長嘆道:「十四年前的春天,你還未滿周歲。有一日你父親抱著你急急地來寺中尋我,當時他已身負重傷。那時老衲才知道,打你一出世,還在襁褓中的你就已經展現出了罕見的強大靈力。你是修行者,自然知道,靈力越強,危險越大,尤其是對於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柔弱嬰兒來說,你這身純潔的靈力對於那些妖魔而言是多麼大的誘惑。你父為了保護你,與垂涎你靈力的妖魔屢次力戰,終於寡不敵眾,在最後那次混戰中受了致命的重傷。他強撐著來到興隆寺后,央老衲為你設下一道守護靈咒,掩去你體內靈力的氣息。守護靈咒的保護作用十分強大,被施以守護靈咒后,只要你不輕易枉動靈力,別人絕對察覺不到你是擁有靈力的體質。但施展此靈咒卻有一個必須的前提,那就是此咒須有一位法力深厚的高人以心頭熱血為引,才能得以施展。」
楚墨聽著慧明的敘述,摸著胸前的墨煙玉現出一瞬間的失神,喃語:「父親他……」
「不錯,你的父親在臨終前用他的心頭熱血為你施下了守護靈咒。」慧明不置可否的點頭。
「……多謝方丈告知晚輩這些事情的經過。」楚墨深沉的眸光凝固了片刻后,緩緩起身施禮,接著問道:「您可否告知晚輩,家父家母當年居住的地方?晚輩想去看看。」
「他們曾隱居在一處名為蝴蝶谷的山谷中,老衲只知道這蝴蝶谷大約在河南北邊的新鄉縣附近,至於具體的位子老衲也不是很清楚。」慧明伸手遙指向北方。
「多謝方丈賜教,晚輩告辭。」楚墨盈盈起身,戴上惟帽,雙手合十施禮后,轉身離去。
「逝者已矣,施主為何不能放下執念,大徹大悟。有道是,古佛清燈,空守餘生。只嘆緣盡,不戀紅塵。」身後傳來慧明的輕吟聲。
楚墨身形一頓,心知這是慧明禪師有意點播,勸自己放下所有的業障,神色微黯,淡淡地道:「多謝大師的開解,只是晚輩這條薄命早已註定要在這三千業障俗塵中糾葛,怕是只得辜負大師的一翻苦心了。」
慧明大師搖搖頭,雙手合十,低念著佛號:「阿彌陀佛。」
楚墨轉過身輕輕還禮后,平靜地掉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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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炎夏,河北地界遭遇了幾十年不遇的瘟疫,一路行來,隨處可見倒斃在路邊的平民和牲口,因為此次瘟疫的來勢兇猛,朝廷只能下令先將受災的地區隔離起來,以免疫情的進一步蔓延。疫區的災民們在得不到朝廷的庇護下,只能紛紛捨棄家園,逃到山中避難。
清晨,楚墨踏著沉沉的薄霧,孑然向北徐行。穿過前方的隱龍村再向北行幾日就是新鄉縣了。以她的武功修為,視朝廷封鎖線如若無物,所以河北的瘟疫完全阻礙不到她的行程。
在楚墨踏足到隱龍村的村口時,空氣中瀰漫著的刺鼻腥臭令她的腳步稍稍一頓,黎明的曙光穿透雲層漸漸照亮整片大地。稀薄的陽光中,隱龍村一片死寂。幾十隻被腐臭氣味吸引來的烏鴉散落在村中各處,絲毫不畏懼漸漸走近的楚墨,三五成群地爭食著倒斃在路上的死屍。沿途隨處可見病死的村民,這些來不及掩埋的屍身不是潰爛腐敗得面目全非,便是讓烏鴉啄食得體無完膚,楚墨靜靜地環視了一圈死氣沉沉的隱龍村,彷彿對那些死狀猙獰的死屍視而不見,平靜地邁步繼續向村中行去。
越往裡走,腐敗惡臭的氣味越濃重,在不時響起的烏鴉叫聲中,充滿了死亡氣息的隱龍村顯得越發的陰森恐怖。
楚墨徐徐穿行在村中,輕巧的腳步聲低低地傳揚開去,行到村中央時,楚墨微微一怔,抬眸望了一眼前方臨近於村出口的那一株大樹,敏銳的聽覺和感官察覺出那裡低淺而急促的呼吸,想不到這村中還有活物,只是不知道是人還是動物。楚墨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去。在她即將走出村子時,一個男孩突然從那株大樹后沖了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到楚墨身旁,一把抓住楚墨雪白的裙裾,右手持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鐮刀,以不住顫抖的聲音喊道:「把……把……把你身上的錢跟食物都留下!」
楚墨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被那隻泥黑的小手抓髒了的衣裙后,皺眉看了看男孩,低問:「打劫?」
「少廢話!趕快把你身上的食物和錢都留下!」男孩將手中生鏽的鐮刀示威性地舉高,如果他的手抖得不是那麼厲害的話,還可能多少會有點威脅性。
楚墨凝著眉頭打量著抓住自己不放的小劫匪,這男孩看起來也就八九歲,一件皺巴巴的破舊粗衣勉強遮蓋住瘦骨嶙峋的身體,渾身上下又餿又臭,亂蓬蓬的頭髮下是一張黑白交錯的臟臉,瘦弱得幾乎皮包骨的雙腿因過度飢餓而無力地微微發顫,若不是他死死地抓著楚墨支撐住了一半的體重,恐怕他現在已經虛脫得連站都站不穩了。楚墨由下到上打量著男孩,目光最後落在那雙充滿了懼意的眼睛上,這雙眼睛雖然清澈明亮,但望向楚墨的目光中卻沒有焦距。
正當楚墨為此而微微失神時,男孩的肚腹中傳出一陣尷尬的響聲。
楚墨一怔,隨手掏出包裹中的一張干餅放在男孩的面前,「吃吧。」
聞到干餅淡淡香氣時,男孩急切地抓過干餅,用沒有焦距的雙眼直直瞪了干餅片刻后,用力地吞下一口口水,大聲道:「還有沒有,都拿出來!」
「一張不夠?」楚墨蹙眉。
「還有我妹妹!」男孩將干餅珍重地貼身收好后,再次向楚墨攤開泥黑的小手。
「你妹妹?」楚墨聞言一楞,隨即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道:「在哪?」
「那不就在樹旁的茅棚里。」男孩回身指著後方不遠處的一個簡陋草棚。
楚墨順著男孩所指望向右方,敏銳的感官並沒有察覺出有生命的氣息,搖搖頭,「那裡沒有人。」
「胡說,妹妹就在那裡。」男孩倔強地抬起頭,舉步想往草棚走,隨即又抓住楚墨的衣裙,兇巴巴地道:「你跟我走,別想逃。」
楚墨任由男孩抓著自己的裙擺,將自己拽著走向草棚。
男孩拉著楚墨走到草棚門口后,鬆開楚墨,指著裡面,「妹妹不就在那裡嗎!」
草棚里確實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只是那女孩早已經死去多時了,原本乾瘦的小臉因為皮肉的腐敗而腫脹成了恐怖的黑紫色,被烏鴉啄食過的右眼已經沒有了眼珠,只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空洞,暴露在外面的皮膚也已經開始潰爛,周身正散發著刺鼻的屍臭。小女孩躺著的草席上,零零散散的擺著幾塊干硬的餑餑和已經分辨不出到底是什麼東西的食物,應該都是男孩放在她身邊的。
男孩顯然還不知道妹妹已經死了,他將楚墨給他的那張干餅摸索著放在草席上,開心地笑道:「小雪,我給你找到好吃的麵餅了。」
楚墨將目光從女孩的屍身上移開,望向兀自歡喜的男孩,淡淡地說:「你妹妹已經死了。」
男孩的身體一僵,隨即擰過身,惱怒地大喊:「你胡說!」
楚墨看著那雙因為憤怒而瞪大的雙眼,平靜地說道:「她最少已經死了五六天了。」
「你胡說!妹妹沒死!」男孩奮力地搖頭,猛地站起身,還沒站穩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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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楚墨靜靜地坐在篝火旁,將拾到的樹枝拗斷後,扔到火堆中,溫熱的火焰燒灼得乾柴噼啪作響,同時也驅散了夜晚的凄涼。
躺在火堆另一旁的男孩低低地發出一聲*,隨後幽幽醒來,迷迷糊糊地躺在那裡,樹林中突然傳出的一聲烏鴉啼叫將他嚇得猛然坐起,感受到火堆的溫熱后,將臉轉向火堆的方向,呆楞了片刻后,驚呼:「小雪!」
楚墨用樹枝挑了挑火堆中的乾柴,「你妹妹的屍體不在這裡。」
為了不讓屍毒帶的瘟疫近一步擴散,楚墨在天黑之前已經將全村上下一百三十二具屍體集中到一起用火焚毀了,她將所有的骨灰合葬於一處,並草草立了一塊無字墓碑。
「胡說!妹妹明明還好好的活著!」男孩固執地大吼。
楚墨將望向男孩的目光收回,靜靜地轉過頭,將最後一根樹枝扔入火中,拍掉手上的浮灰。
片刻后,男孩哭出了聲,兩行眼淚沖開了臉上的泥污,同時也顯現出了下面因長期營養不良而蠟黃蒼白的皮膚,男孩越哭越傷心,最後將頭深埋入膝間,壓抑已久的哭聲低低地回蕩在林中。
楚墨默然無聲地看著男孩哭,站起身,從包裹中拿出剩下的幾張餅和一半的碎銀放到男孩身邊,側頭望了眼不遠處的隱龍村后,轉身向北行去。
還沒走出多遠,身後便穿來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楚墨停了下來,轉身望向跟隨在自己身後的男孩,他左手拿著楚墨留給自己的干餅,右手牢牢地抓著錢袋,笨拙地跟在楚墨後邊,崎嶇不平的道路使得男孩走得十分吃力。男孩意識到楚墨停下來時,愕然止步,怔怔地站在原地。
楚墨轉回身繼續前行,男孩馬上又跟了上來。
幽幽地一嘆后,楚墨再次停下腳步,轉身低問:「你為什麼跟著我?」
「我……」男孩無措地支吾以對著。
「你不要跟著我了。」楚墨輕輕搖了搖頭,轉回身。
「求你不要丟下我!」男孩聽到楚墨輕巧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慌張地哭道:「請你不要像爹娘丟下我跟妹妹那樣丟下我……」
楚墨聞言一頓,背對著男孩說:「你眼睛看不見,跟著我沒好處,我又不能照顧你。」
「我不用人照顧的,我自小眼睛就看不見,早就習慣了。我已經十一歲了,有的是力氣,什麼活都能幹!」男孩將熱切的小臉對準楚墨的方向,然後低低地哽咽道:「只求你別丟下我……」
楚墨看著這個因為常年營養不良,而看起來只有不到十歲大的孩子,緩步走到他身前,瘦小的身體也就到自己腰那麼高,楚墨望著那雙無神的眼睛,「跟著我沒有安逸的日子,有的恐怕只是不幸。」
「我不怕,無論怎樣的不幸,也強得過……」男孩奮力地搖了搖頭后,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低低地喃喃道:「強得過死在村子里。」
楚墨默默地望了男孩片刻后,「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先是一呆,隨後臉上現出狂喜,顯然是聽出來楚墨已經答應收留自己了,他興奮地回答道:「我叫狗蛋!」
楚墨望著男孩的樣子,微一失神,想起了九年前自己與柳銀心相見的那一幕,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淡笑后,說道「這可做不了名字……我看你就叫無明吧。」
「無明?」男孩詫異地一楞,隨即有些落寞地說道:「因為我是個瞎子嗎?」
「不,因為打你決定跟隨我的這天起,你的未來就註定再沒有光明了。」楚墨淡然地搖搖頭,「這樣你還願意跟著我嗎?」
男孩抬起頭,堅決地答道:「從今天起我就叫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