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永和宮聲
手上侵來一陣灼烈的刺痛,使我恨不能立將這杯燙茶潑到她臉上,然口中回的卻是,「孔姐姐教訓得是。」
我對趙賢妃如此恭敬並不是希求她能維護我,只求她在別人害我時她不落井下石,便足矣。這一生,我本是從痛中生,最不怕的便是痛。這茶再燙,能驅走我心中半分寒嗎?
「唉喲,看臣妾光顧著怕茶燙傷了姐姐檀唇,倒忘記給姐姐請安了。」孔昭儀裝作恍然的樣子,輕飄飄的一拜,「妾身昭儀孔氏給賢妃娘娘請安,賢妃娘娘安康。」
聽她這麼一說,我才依稀記起趙姝合原是喜愛熱茶的。
趙和妃默不作聲,孔德音竟自行起了,坐到左下首的位置上,然後得意地看著我,想從我的痛苦中尋找到快意,而我始終神色如恆,她的臉便一點點掛了下來。
她不知,持續的燙灼已經麻木了我的神經,我手上全無了感覺,心緒更是浸在了從前:那一次我在趙姝合與鄭容初居住的偏院喝熱茶燙破了一點嘴皮子,使她們受了弘治的重罰,趙姝合便從此不飲熱茶了,也極厭別人提及熱茶一事。
當時張氏取代了弘治許諾我的太子妃之位,處處欺我,又來了鄭、趙兩位美人,我對弘治已是萬念俱灰,見他對我仍如是愛惜,心中終有了一絲暖意。可至我死前方才知道,他不過是尋個理由懲罰趙、鄭,給張氏順氣!
想我死後,弘治那樣費心要抹去我存在過的一切痕迹,豈不知星星點點都融進了這皇宮的骨髓里。存在過的,終是抹不掉。
「賢妃姐姐,是時候給皇後娘娘請安了,若去晚了,怕是不好。」桂美人不知是幾時進來的,在孔昭儀銳利的目光下低眉輕語,一句話說完已是潮紅滿面,彷彿費盡周身的力氣才講了出來。
趙和妃方伸了左手接茶,突然眉頭一皺,怒道:「蠢貨,這茶都涼透了,還怎麼喝?」像是無意地一潑,一碗茶湯全潑到了孔德音的衣裙上。
孔德音尖叫一聲,慌忙跳起,為時已晚,一身狼狽。
「噯喲,孔妹妹沒事吧?」趙和妃假意致謙,已是極力忍住笑意。
孔德音正要發怒,桂寧秋適時道:「孔姐姐還是去換身衣服吧,免得誤了給皇後娘娘請安的時辰。」想一宮主妃趙姝合都不被孔德音放在眼裡,更何況她一個美人,怕是直到今日才稍舒了口鬱氣。
孔德音略一猶豫,到底怕誤了時辰,哼了一聲,憤憤地帶著宮婢走了。她還真是蠢,已然失寵,還跟從前般囂張,又挑這樣特殊的日子,趙和妃便是再老實,也不得不小懲大戒了。
「顧妹妹受委屈了,快起吧。」趙和妃虛扶了一把。她今日實是將我與孔德音各打了五十大板,樹了主妃之威,此時的一把虛扶,全是看在余淑妃的面子上。可我卻不能不稱謝。
如嫿忙扶我起來,見我膝蓋酸麻直不起腿,趕緊蹲身去揉。
「妹妹的手怎麼樣了?」寧秋輕輕抓了我的手去看,見掌內起了許多紅腫水泡,很是心疼,急喚莫言去拿葯。
「姐姐,不必了。」我忙道,「給皇後娘娘請安要緊,這是我第一次拜見皇后,萬不能失了禮數。」
「可是你的手?」寧秋不放心。
「一點兒小傷,不礙事。」我故作輕鬆。義父說過的,孔昭儀是皇后的人,原是為了打壓陳妃,可惜只分了些恩寵,位分卻始終上不去。現下失寵,自要討好皇后以求幫托,恰逢我撞上來,她怎肯放過機會?皇后既然要我好看,我便做給她看!
寧秋拗不過我,只好作罷。三人各自乘了肩輦去到坤寧宮,正殿內已有一些妃嬪在等候。四妃中趙姝合來得最早,她待別人向其行禮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右首的第二個座椅。
我與寧秋忙去一一行禮。她們只是淡淡的敷衍了一下。意料之中,無論皇后還是余淑妃,她們都招惹不起,只求明哲保身。我們也不自尋沒趣,退至最下首的地方站好。正殿的座位是給嬪位以上的妃嬪坐的,我暗暗發狠,不久后我定佔一席之地!
「妹妹莫往心裡去。」寧秋怕我不適應後宮的冷暖,好心勸慰。又看看我的手,自責道,「早知就帶葯來了。」
「燙破了才好,」我輕撫手上的水泡,目光森冷,「破了后就會長繭,便不怕燙了。」
寧秋一怔,點頭而笑,似放下心中一塊石頭。我原比她想象中的要堅強得多。
約摸半柱香的時間,妃嬪們才全齊了,以余淑妃和陳妃來得最晚,眾人起身行禮,余月溶讓眾人免禮,唯對我頷首一笑。
一坐下,陳妃就嚷了起來,「這都什麼時辰了皇后還沒到?唉,皇后就是皇后!」
余淑妃嗔笑道:「你這張嘴呀,也不怕新來的妹妹們聽了笑話。」
「皇後娘娘到!迎!」太監小宋子一聲高唱,一個火紅的身影走了出來。
我知道,她來了——那個我死前見到的最後一人,那個一進宮就奪去弘治全部寵愛的人,那個除了弘治外我最恨的人!
一襲大紅彩鳳翟衣,頭戴三龍二鳳冠,這是她最喜愛的鳳冠,弘治差數百工匠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才為她製成,冠上光是紅、藍寶石就用了百塊之多,大小珍珠更是多達五千餘顆,真可謂華美絕倫,世間難尋其二。
她總以為只有極盡奢華才能襯上她的美,殊不知,她比別人美的也僅是她的衣飾,她的容貌遠不及從前的我,就連現在的我,也足足差了半分,更何況她比五年前老了,眼角的細紋需從前兩倍的粉才能蓋住。
眾妃嬪慌忙起身行禮。我心中苦吟,為什麼偏就是這麼個人寵冠後宮?弘治每月總有近半個月呆在她那裡,在余淑妃與陳妃那時的時間加在一起也才十日,其他妃嬪更是只能從餘下的數日里謀奪聖寵。
小宋子小心翼翼地扶張皇后正襟坐下,與幾個宮婢細心整好她的禮服退到兩旁,方聽她慵懶地說了一聲,「眾人免禮。」
眾人始終恭敬,獨陳妃呶了呶嘴,面有怨色。張皇后彷彿今天心情很好的樣子,並不與她計較。眾妃嬪請過安后,該我們新晉的六位宮嬪上前行跪拜大禮,找來找去竟發現少了香婷竹,她在我們當中位分最高,當由她帶我們上前。五人一時僵在那裡。
陳妃嘆了一聲,道:「這香選侍也太沒規矩了,今天可是拜見皇后的大日子,也敢遲來?」見賢妃要開口說話,搶先道:「賢妃姐姐不會又要說臣妾誤會她了吧?」
鄭賢妃一笑,「還真讓妹妹說對了。香妹妹昨夜侍寢,很是辛勞,皇上特免了她今日的晨昏定醒之禮。」
張皇后雙眉微擰,大為不悅。我心下慨然:弘治昨夜就招她侍寢了?我真是低估了香婷竹的本事!
鄭賢妃趕緊補說道:「香妹妹極是敬重皇後娘娘,怎敢不來?只是悉心準備,稍遲一些,請皇後娘娘莫要怪罪。」
說話間,香婷竹匆忙趕至,向皇后磕頭請罪,表現得極為恭敬。貴為皇后,該大方的時候還是要大方的,張皇后便免了她的罪。我們五人方上前與香婷竹一同行了跪拜大禮。正要退回,只聽坐在最下首的石嬪叫道:「顧淑女的手怎麼燙傷了?」
陳妃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石嬪的眼睛還真是尖啊。」石嬪尷尬一笑。
張皇后喚我上前,命令道:「給本宮看看。」
我知躲不過,只得上前攤了雙手,敬聲道:「是妾身不小心燙了手,謝皇後娘娘憐惜。」
「不是,是——」站在角落裡的如嫿不服氣地出了聲,我知她要為我仗義直言,可有些話豈是能說出去的?她才開口,我便輕聲叱道,「放肆,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爾後忙向皇后請罪。
「本宮要聽她說。」皇后看向如嫿。如嫿急急跪行上前。我不能出言,無奈之下,用手輕輕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希望她能記得我昨夜向她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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