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劉吟陌9
這天,蘅溪主動將吟陌叫來了儲秀宮,這倒是千古以來聞所未聞的事情,蘅溪從來不會主動叫誰去宮中,吟陌還是這千古第一人。
就算蘅溪在宮中沒有什麼位份,可是她身上實在是藏著太多的秘密,先是宮裡的玉浣衣對她畢恭畢敬,再來她無緣無故便懷了皇上的龍子,更是引人嫉妒,尤其是像吳妃這樣多年無所出的,想到蘅溪,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吟陌到了儲秀宮,看見這個面容和常羲聖女如出一轍的女子,心裡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可蘅溪卻比自己想象中要直白得多。
「你可想回家看看?」只這一句話,便讓吟陌呆了很久。
蘅溪給自己的出宮方法簡單粗暴卻實用:買通侍衛。
她不知蘅溪哪裡來這麼大的能耐,重重守衛的宮門侍衛,都能從她手下買通,而對此蘅溪卻是很平常地一笑:「買通了劉公公,就等於買通了整個宮廷的人。」
吟陌像失了魂,傻傻地問:「那買通了劉公公,是不是也買通了皇上?」
聽了她問的問題,再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蘅溪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若你知道你心中的朱壽將軍派人滅了你的全族,屠了你的家園,你又會如何作想呢?
吟陌不像玉滿堂和楊譽之,有著一身好輕功,可在這偌大的紫禁城中來去自如,她要出宮,蘅溪是唯一的依靠,到了夜色,便有了一個小太監引她出門,跟著這個小太監,走過許多彎彎繞繞的路,終於來到了大門前,走出了這道門,便是離開了這個封鎖的宮城。
可城門之下,竟早站了一個人。
小太監立時停住了腳步,像是被冰塊封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吟陌一看,反應沒比這小太監好到哪裡去。
門口站的人,正是皇上。
漆黑如墨的天,空曠的大門,守衛全無,皇上一人早已穿了尋常百姓家的便衣常服,站在這裡,似是早就知道自己會來。
腦中一片轟然,是蘅溪告訴皇上的?不對,吟陌轉而一想,蘅溪說了,這件事是拜託劉公公做的,自己離開不要讓任何人知曉,尤其是皇上,既然蘅溪都說不要讓皇上知曉,那麼自然不會是她告知的皇上。
就如那一次的血色殘陽,黃沙漫漫之中,朱厚照再一次對著吟陌伸出手來:「要回家去?我陪你去。」
儲秀宮,蘅溪掐滅了最後一滴燭火,算算時候,想必吟陌已經在路上了,她不曾料到的,是朱厚照也跟著一同前去了。
那天見了吟陌如此傷情可憐的模樣,朱厚照便知道是自己錯了,自己負過很多的人,但負心薄倖之徒,少做一次是一次。
吟陌像一隻生在山間的鳥兒,這樣的鳥兒,本就該自在河山之間,不適合紫禁城這樣的金絲牢籠,這次自己親自將她送回去,便是自己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屠戮她一族的事情,朱厚照始終還是心軟了,若是這一族生生世世都在這裡繁衍,不出去搞禍害,那麼留下他們又有何妨?朱厚照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派楊譽之到了山谷之中去,強制村裡人放棄以活人祭祀的傳統。
這沿襲了千百年的傳統,當然不是嘴上說說就可以隨意放棄的,楊譽之為了這件事,少不得要做一些準備,既然都是迷信,那便來個「以牙還牙」,隨意做些偽造,讓村裡人以為是聖女顯靈,勒令他們不許再以活人獻祭,效果也如楊譽之想象的一般,對這些沒什麼見識的村民來說很是有效。
朱厚照本想讓吟陌看看楊譽之搞鬼的全部過程,她定然會喜歡這些新奇玩意兒,可又怕萬一她知道了什麼,日後和村裡人說起時說漏了嘴,便也瞞下了她,只說:「回去以後,你家人肯定不會要你去做什麼祭品了。」
吟陌將信將疑地跟著朱厚照一路策馬,又回到了那個自己曾經熟悉的地方。
山谷還是原來的山谷,山路也是原來的山路。
一束光照進了整個山谷,溫暖了整個村子,阿娘就在谷口,等著吟陌回家來,不過短短的幾天,阿娘的臉上,卻又添了幾道皺紋,吟陌看見了,竟有些心疼。
吟陌要走上前去,只想好好地看看阿娘,可誰知往前一走,阿娘的臉色竟也警惕起來,吟陌這才發現,朱厚照就跟在自己的後頭。
吟陌內心忽然一個激動,若是阿娘知道他就是當今的皇上,我還跟著他進宮去玩了一圈,不知會有多高興,她雖如此想,可朱厚照卻還是往後退了退。
「我想起了,你們村子不歡迎外人。」
吟陌搖搖頭:「你怎麼會是外人呢?」
朱厚照溫和地一笑:「我怎麼不是外人?」
他擺擺手,示意吟陌趕快回村子去,看她走了幾步,卻又不舍地回頭看,一陣心酸奔涌而出:「你去吧,我在這裡等著你。」
聽他這麼說,吟陌才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微笑著道:「那你等著我,我等下就出來。」
吟陌的身影在自己面前遠去,朱厚照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察覺楊譽之在身邊后,才恍然回過神來,這一切,彷彿就如大夢一場,現在,夢也該醒了。
「走吧。」他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兩人離開此處,楊譽之跟在朱厚照身後,擦掉了之前所有的標記,就如二人從來沒有涉足過此地一般,像所有皇帝的風流韻事一樣,自顧自安排了一個好的開頭,也想自以為是地安排一個好的結尾。
朱厚照離開了,可吟陌全然不知,到了村子里,但覺目之所見都很奇怪,這才想起,朱厚照為何會這麼信誓旦旦地說出「回去就不用當做祭品犧牲」的話來,莫非趁自己不在的時候,他來村子里做過什麼。
吟陌走在路上,所有人看待自己的眼神都很是奇怪,唯獨有阿娘不同,比起奇怪,她神情中更多的是悲憫,吟陌駐足在原地,看著一圈圈圍上來的人們,男人女人皆有。
覓山被當做祭品,獻祭給了聖女。
得知這件事,吟陌腦中轟然一陣響,隨後的事情,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吟陌本想高高興興地回家,高高興興地和阿娘,和覓山說起朱壽大將軍的事,可現實就是如此猝不及防,她戰戰兢兢地走進村中,村民們見了她,個個神色怪異,像是迎接什麼怪物,人群中,一雙夫妻哭得似個淚人,吟陌一看,那便是覓山的父母了。
「對不起。」吟陌的聲音很小,這句話說出來了,才知分量有多輕,一個家庭,失去了自家的女兒,怎麼會是一句「對不起」就可彌補的。
覓山的娘幾乎快要哭得斷了氣,她爹走了過來,看見吟陌這副膽小的模樣,抬起手就是一巴掌,等吟陌反應過來之後,只覺得半邊臉熱辣辣地疼,前不久,這半邊臉才被吳妃扇過一次耳光。
阿娘就站在自己身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吟陌不知發生了什麼,朱厚照原本說得好好的,回來就不用獻祭了,可回來之後,怎會是這副光景?吟陌疑惑不安,當下便要跑出山谷去,無論說什麼也要向朱厚照問個究竟,可才來到山谷門口,吟陌便被阿娘攔下了。
她從未見過阿娘臉上的這副表情,阿娘站在自己面前,就像一個從來沒有說過話的陌生人,吟陌疑慮不解,但心中更多的是害怕。
她一步步往家中走,每一步都像走在荊棘上一樣,路人的眼光,比冬日裡的狂風更加鋒利,這一道道目光刺進自己的心頭,滴下來的血卻只能往腹中流。
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但無人與她說話,即便是阿娘也是,阿娘站在山谷入口處,吟陌走後,隱隱聽得阿娘與眾位村民在爭吵著什麼,可是她不敢回頭去看。
那天晚上,吟陌夢見了蘅溪。
蘅溪站在雲端,她不知這麼高的雲端,蘅溪是怎麼上去的,她拉著另一人的手,那人渾身穿著水藍色衣裙,飄然若仙,走進一看,竟是覓山。
蘅溪就這樣拉著覓山的手,轉身離開,越走越遠,吟陌想要追上兩人,將事情問個明白,為什麼覓山莫名其秒地就被獻祭給聖女了,但無論自己怎麼追趕,都追不上兩人的腳步。
「覓山,覓山!」一聲叫喊,吟陌從睡夢中驚醒。
睜開眼,看見的是家中木質的天花板,床邊燭火未歇,阿娘就坐在自己身邊,手中拿著一把銀晃晃的刀子,那把刀子是割肉,割繩索之時用的,山中枯藤很多,有時若是要爬山攀岩,少不得要用刀子來割斷一些絆腳的枯藤,有時也會用來對付山裡的毒蛇猛獸,可現在,這把鋒利的刀子,竟握在阿娘的手中。
阿娘看見吟陌醒了,手一抖,刀子落地,直直地插在了木地板之上,伴著刀落下的聲音,阿娘眼角滲出一滴淚水來。
「阿娘,你哭了……」吟陌伸手便要去拂阿娘眼中的淚水。
「你原是個不規矩的,我也忍了,你四處亂跑,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誰知,你做出這種事來……」阿娘聲音哽咽,每一個字都是恨鐵不成鋼。
吟陌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可覓山的命都搭進去了,這還能算是普通的錯事嗎?
阿娘板板正正地坐好,吟陌也坐在床上,阿娘問:「吟陌,你說一遍,我們侍奉聖女,是為何故?」
「阿娘,聖女她,是真的存在嗎?還是……」
「我問你,我們侍奉聖女,是為何故?」阿娘不給吟陌問話的機會,再一次問道。
吟陌只好規規矩矩地答道:「聖女造福我族,為我族謀生計,開太平,自古以來,侍奉聖女便是我族宗旨,是至死不變的一條準則。」
阿娘嘆氣:「可如今,聖女還是要離我們遠去了。」
吟陌抬頭,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母親,不知為什麼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只聽得母親道:「前幾日里,聖女顯靈,她將要飛升而去,位列仙班,再不接受我族供奉,我族本是為侍奉聖女而生,現聖女飛升,那我族便不需再存在了,只是,在聖女顯靈前幾日,覓山已然去獻祭了,現在聖女成功飛升成仙,想必會帶著覓山一道去吧。」
吟陌也希望這樣,聖女雖是個縹緲無蹤的傳說,她卻也希望,聖女帶著覓山,和那些世世代代獻祭的少女們到天上去生活。
可吟陌並不知道,所謂「聖女顯靈」這事,是楊譽之偽造出來的,本是迷信之事,可利用村眾人對聖女的信仰與崇拜,看起來便也像真的一樣。
阿娘道:「既然我族無需再供奉聖女,那麼從明日起,村中人便可自行離開山谷,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去。」
她摸著吟陌的臉龐,神情里卻滿是悲傷:「吟陌,娘也希望,你好好過日子。」
窗外已現晨曦之光,不知什麼時候,阿娘已經替自己收拾好了行李。
「吟陌,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不像別人家的姑娘,娘知道你是靜不下來的,今後你的日子很長,可以盡情去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無需再拘於我們一族的信仰,有了喜歡的人,也可嫁了。」
阿娘說的這番話,語重心長,言辭甚是悲戚,吟陌聽阿娘的話聽了十六年,今日聽她這麼說來,也才覺得阿娘今日所說,的確和往日不同,大概是拋卻了祭祀的身份,也變得和別人家的娘親一樣了,這樣一來,若是自己以後想去哪裡玩,大概她也不會攔著自己了。
只是吟陌不明白,明明可以離開村子是好事情,但為什麼昨天村民看著自己的眼神那麼奇怪。
吟陌摸著桌上的包裹,問道:「娘,你不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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