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劉吟陌10
儲秀宮內
院子里幾個宮女在掃著落葉,仍舊是和平日無甚差別的景象,在後宮中,儲秀宮也算是出了名的與世無爭,蘅溪知道,女人們一旦爭風吃醋起來,那就是沒完沒了,她進宮有自己的目的,自然也就懂得保持距離。
桌上放著一本白居易詩詞,聽聞沈妃最近一直在看這本書,蘅溪便找她借了來看看,白居易的詩詞平日里讀來也算朗朗上口,頗有一種精神氣質在其中,蘅溪猜想,沈妃大概也是喜歡這一點,才在懷著孩子時讀他的詩詞。
清晨本是一派安靜祥和的景象,可今日卻有所不同,蘅溪靠在躺椅上,只看了兩頁書,便聽得門外有人進來了,便收了書,到了正廳去。
門外之人,卻是劉瑾帶著吟陌。
吟陌渾身白衣,儼然是一身喪服,她神情鬱郁,並不抬頭看蘅溪,蘅溪給劉瑾使了個顏色,劉瑾也是聰明人,當即便退下了,蘅溪也不直接與吟陌說話,只是揮了揮手,命身旁的一個宮女下去煮茶。
「一直站著做什麼?坐吧。」她聲音輕柔,吟陌聽了,便也退朝一邊,這個姑娘與初次大大咧咧闖進儲秀宮的那個吟陌相比,竟像是換了一個人,然而這樣的變化,卻是蘅溪想看到的,她一身縞素,全身上下披麻戴孝。
蘅溪默不作聲,臉上卻是浮現出一言難盡的神色來。
「出什麼事了?」
蘅溪卻怎料,吟陌所說與自己所想竟截然不同。
當日她隨著朱厚照回了山谷,見山谷眾人皆在,唯獨覓山被獻祭給了聖女,當夜,阿娘便說,聖女白日飛升成仙去了,山谷中人可自行離去,無需再住在這個偏僻狹小的谷中,可以自由離開,去過想過的日子。
阿娘說了很多,可吟陌怎知,那是她最後一次聽阿娘說話了。
吟陌說得很慢,說了一半,竟又不自覺地抽抽噎噎起來,頓了半天才繼續往下說,說到此處,一壺好茶已經煮好,宮女端了茶水上來,蘅溪親自給吟陌倒了一杯,可吟陌現在哪裡有心情品茶。
「後來呢?」蘅溪問。
吟陌只覺雙手冰冷,接著說了之後發生的事。
阿娘給自己收拾好了包袱,吟陌只道阿娘定然是要和自己一起走的,可她沒有料到,阿娘要留下,吟陌將手中的包袱一放,道:「阿娘不走,我也不走。」
可她怎知,阿娘留下,根本不是要在此生活。
身後來了兩個壯實的中年男子,一個緊緊扣住吟陌的手,一個拿起了桌子上她的包裹,便強行將她往村外押,就如同對待一個犯人一般,吟陌急了,一路上大吵大嚷,可她一個十六歲的女子,力氣怎比得上這兩個中年壯漢,來到了山谷口,那人猛地一推,吟陌被推了出去,自己的包裹也隨之便被扔了出來。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兩個中年男子便移過一塊大石頭來,擋在了山谷門口,現在山谷入口可謂是被封得嚴嚴實實的了,吟陌一慌,連忙伸手要將巨石推開,可這石頭顯然是早就準備在這裡的,竟穩穩噹噹地剛好卡在崖縫中間。
吟陌忽然想起,以前聽阿娘說過,村裡的入口有一大塊巨石,若是不想找死千萬不要去碰那塊巨石,山谷里的人們向來安居樂業,自給自足,可若是有朝一日,遇上了朝廷強敵的侵犯而不敵,村裡人便會將這塊巨石放下來,擋住狹窄的山路入口,守住聖女的雕像,也算是守住所有人的信仰,和聖女同生共死,也好過讓聖女的寶物被這些暴虐之徒搶了去。
如今村裡人移下了這塊巨石,那定然是有與聖女同生共死之心了,吟陌不死心,使勁推著大石,可這塊石頭竟然似與山體合二為一一般,絲毫不移動,完全卡在了山壁之中,吟陌的指甲縫滲出血來,她也絲毫不放棄,直要把山石搬開,直到全身都沒了力氣,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獃獃出神。
她不敢哭,怕哭累了,就再也沒有辦法移開這塊大石了,她恍惚被附身一般,整個人失了神,包袱也不拿便往山外面跑,一路上連摔兩個跟斗,摔得灰頭土臉,也不敢停下來,不知跑了多久,已是傍晚時分,山路陡滑,她也不停,誰知黑夜裡不慎一腳踩空,整個人摔了下去。
吟陌醒過來時已是次日黎明,微微睜眼,只覺仍舊是全身無力,喉嚨乾澀,便本能地使勁全身力來,說了一個「水」字,可說完又覺可笑,自己定然是摔在了荒山野嶺之中,這種地方,誰還會伺候自己?
她想哭,想大叫,想喝水,可身體動彈不得,就連話也說不出一句來,就在一片茫然之際,只見面前有人伸手過來,拿著一個瓷碗湊來嘴邊,要喂自己喝水。
一見有水,吟陌趕忙喝著,一時半刻也顧不得喂自己喝水的人是誰,眼中只看見一整碗清澈的白水,喝完一碗,便還要一碗,她跑了一天,本想出山去向外頭的人去救,讓人設法移開這塊大石頭,但沒想到天都黑了,自己還未跑出山去,還不知怎地從山壁上摔下去了。
那人又端了一碗水來,現在吟陌心中焦急如焚,又餓又渴,端過水來便咕咚咕咚喝下去,直到喝了第四碗后,才轉頭一看。
給自己水的人,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仍舊是穿著一身平頭百姓的衣裳,知道了他是皇上,現在再看他穿這身衣裳,倒很是有趣,他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臉色卻顯得有些疲倦,他的身後,站著上次來救他的那個男子,吟陌記得朱厚照似乎喚他楊譽之,楊譽之側身靠牆站著,一半的身影與清晨的光影重疊,另一半在陰影中。
吟陌一時不知說什麼,有很多的話要問,千頭萬緒,卻不知從何開始說起。
說來也巧,當日吟陌在黑夜裡匆忙奔跑,不慎踩到了一處山崖,身子不穩摔了下去,誰知這山崖之下正是沿山官道,朱厚照和楊譽之正走馬觀花地騎馬離開,走了整整一天才到此處,本想在前頭找個驛站,誰知聽得山上草木呼呼,像有什麼東西滾下來一般。
楊譽之本以為是山石,生怕砸到兩人,全朱厚照趕快些走,可朱厚照向來就喜歡看些風花雪月怪力亂神的小說,疑心是山間狐妖作祟,偏要上去一瞧,這一瞧,狐妖沒看見,卻正好看見了吟陌這個落難的。
兩人帶吟陌回了客棧,幸而她只是受了些皮外傷,吟陌不知的是,朱厚照早就趁著她不在之時,派了楊譽之偷偷潛入村中的聖女雕像中,花了幾天幾夜,終於借著火把的微弱之光,將石壁上的文字全部抄寫了下來,兩人回程途中,本要細細研讀這石壁上的內容,如今救了吟陌,朱厚照反倒還不便拿出來,也只好叫楊譽之先行收好,回到宮中再仔細研究。
兩人從吟陌口中,聽聞了山谷中的事,朱厚照表面上答應吟陌,陪她回去,心中卻又是一陣反悔,這事全是自己惹出來的,若是自己不去收拾爛攤子,未免也太不人道。
吟陌自然不知朱厚照和楊譽之早已打算離開,只當朱厚照一直都在此地等著自己,暗地裡覺得他這人還是很講義氣的,只是朱厚照心裡卻連連叫苦,本以為送走了吟陌,便算是善始善終,誰知到了最後還弄出這麼一件事來。
幾人出了些錢財,雇了四個壯漢,一齊去推開大石,可沒想到的是,這大石在山壁之間,卡得嚴絲活縫,並非大石有多麼重,而是根本找不到一個使力的地方,為今之計,只有將這塊大石鑿開,朱厚照只好又請了四個人帶著工具來鑿開大石,鑿了一天一夜,終於能進人了。
吟陌心中焦急,跨過大石便急忙往村中跑去,誰知一進村中,發現村裡人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股不祥的預感堵塞在心頭,她來到雕像底部,打開了小門,見了裡面的場景,只覺堵在喉嚨里的不安全部要一涌而出,朱厚照和楊譽之跟在她的身後,看見了同樣的場景,竟是忍不住,差點沒吐出來。
第四十章劉吟陌
吟陌一口氣喝完了桌上的茶,蘅溪素來愛茶,也喜歡品茶之道,在她看來,好茶就是要慢慢品,方能懂得其中滋味,她曾經和沈妃一起喝過茶,便是當日在那桂花小徑的涼亭之中,沈妃也是如吟陌這般一飲而盡,畢竟心中有事糾纏,哪裡有心情品得出茶的味道來,與之相反的是玉滿堂,她雖不懂茶,唯一知道的便只有陸羽撰《茶經》,被成為茶聖一說,可每每與她品茶,她都是慢條斯理地精心品嘗。
眼看吟陌像喝酒一樣,一口氣就幹了這杯好茶,蘅溪便知她此刻心中定然悲憤難當。
吟陌說到她和朱厚照,楊譽之三人走進了雕像中去,雙手開始不住地揉捏自己的衣裙,非要揉得一團皺方才罷休。
雕像底部是一片極大的空地,只見空地上堆滿了死人,整個雕像之中都散發著一陣屍腐的臭味,這些死去的人,正是村中的人。
「阿花,梁叔,穆嬸……」吟陌一個個叫著死者的名字,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一定要親口叫出他們的名字,才算是安撫他們的在天之靈,才是真的接受,這些前幾日還活生生的人,如今再也不能陪伴在自己的身邊。
楊譽之細細一看,這些人死狀慘烈,顯然是從高處墜下致死,一想到這盤旋的樓梯,便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定然是他們順著樓梯,爬到了頂端去,然後一個個從最頂端的梯子上跳了下來,這才成了這副模樣,最大的證據,便是壓在下面的人摔得最慘,有的甚至面目全非,而在上面一層的人,雖然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但畢竟大部分還是保全了面目。
楊譽之是見慣了屍體之人,自然也還能忍受,朱厚照早就忍受不住這裡頭的味道,找了個地方,吐出一肚子酸水,吟陌卻像個木頭,獃獃站在一側,似被剝奪了無感,只能眼睜睜看著面前的一切。
這一刻,她恨極了自己,為什麼所有事情都在自己面前發生,自己卻阻止不了其中的任何一件?這一切,這所有的事情,令她發瘋,雙腳不住地向前,身後楊譽之要叫住她,可她哪裡聽得進去?
這些死去的人們身體已經糾纏不清,一個人的手纏到了另一個人的腿上,僵硬的身體怎麼也分不開來,吟陌伸手搬弄著屍體,當時內心沒有一絲的害怕,她想找到自己的阿娘,可伸手搬弄了半天,這些屍體就像是那一塊大石頭,和整座山都融在了一塊,半晌,她忽然不動了,身體不動了,眼睛不動了,神色木然地站在這死人堆里。
阿娘是大祭司,定然是第一個跳下去的,那麼她肯定在最底下,現在這些人堆成了一座小山,嚴嚴實實地壓住了她的身體,自己就連娘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冰冷漆黑的洞中,忽然亮起了一道火光,照亮了面前這一堆死人屍體,在火光中顯得極度猙獰可怖,原來是楊譽之擦亮了火把,要一把燒了屍體。
面對火把的光亮,吟陌忽地歇斯底里地吼了起來:「不許燒!」
若是燒了,自己還怎麼見娘最後一眼?她雙腿沒了力氣,像個化了的泥人一樣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可還未倒地,一隻有力的手便拉住了自己的胳膊,抬頭一看,晃動的火光中,朱厚照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
「走。」
吟陌不動,也不起身。
「走!」朱厚照猛地一拽,差點沒把她的胳膊拽了脫臼,朱厚照拚死將她拖了出去,一出來,她便又要哭著鬧著要回去,朱厚照卻死死抓著她,不許她再回去,只見裡頭一把火,星星點點地燃在了死人堆上。
楊譽之走了出來,關上雕像的門。
「這些人,為何一心求死?」朱厚照問。
吟陌聲音虛弱,卻很是堅定:「我知道的……」
「聖女造福我族,為我族謀生計,開太平,自古以來,侍奉聖女便是我族宗旨,是至死不變的一條準則。」
朱厚照和楊譽之聽來,猜想這怕是村裡人一直以來的信仰,便也不多說什麼,但聽吟陌之言,難不成這些人是為聖女而死?聖女升仙本是好事,怎麼村裡人便一個個甘願赴死。
或許,在所有人都在這烈火中被焚燒之後,這個問題,便沒有人再知道答案了。
而吟陌則道:「侍奉聖女是我族千百年來的信仰,我身為祭品,卻不曾盡到自己的職責,而阿娘,卻是身為祭司而活,身為祭司而死。」
「太荒謬了,不過一個信仰,便值得為之去死?」朱厚照的聲音里很是不滿。
吟陌凄然一笑:「信仰並非是真的篤信何物,信的原是自己的本心,若是失去了支撐自己的這股力量,人也就活不下去了,就會像他們一樣,像娘一樣。」
或許,在得知聖女飛升成仙后,阿娘曾與村人說,大家可以隨意離開村子,可這裡這麼多人皆是女子,又有幾個是到外面見過世面的,大家故步自封,失去了聖女這個千百年來的信仰,便覺得有如失去了自己的性命,阿娘或許這麼說過,或許什麼都沒說,不過是村民們跟在祭司的腳步之後,紛紛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可吟陌知道,自從得知聖女飛升之後,阿娘肯定是想過隨著聖女一起去的,否則那天,她不會和自己說那麼多話。
吟陌捂著臉,剛才在屍體堆中沒有哭出來,看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變得逐漸冰冷時沒有哭出來,現在卻忍不住了,一雙手蒙住臉,眼淚簌簌而下,對於整個村子的人來說,他們被遺棄了,被聖女狠狠地拋在了身後。
楊譽之心中暗暗自責,當初偽造這個謊言,本是讓村裡人放棄用少女祭祀這一傳統,沒想到到頭來仍舊是弄巧成拙,壞了大事,他何曾想到,村裡人竟會為了一個聖女如此,這樣的信仰,他理解不了,可他理解吟陌所說,人若是失去了可以賴以生存的信念,活著便如行屍走肉。
朱厚照則想,這些人寧願失去性命,也不願走出這裡一步,這樣的結局,不知是好是壞,自己本想屠殺了全村之人,以免留下鳳族這個禍害,可看在吟陌的面子上,終究還是沒下去手,姑且不妨看看,這個村裡的人若是就這麼走下去,他們能走多遠,能走多久,可誰知還不到一月,全村人便用如此悲壯的方式來全體祭祀了。
若說一個人活下去,一定要靠著什麼,那麼這全村人,靠的便是聖女,一個空虛的偶像,竟有如此之大的力量。
吟陌站了起來,曾經她認為聖女是不存在之物,可是現在不同了。
「皇上,我想回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