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鄺曦16
錢太醫施針救人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外頭乾等著,最緊張的一個是鄺曦,一個是院使大人,院使大人在門外走來就走,心急焦慮的程度絲毫不亞於等女人生孩子,等了近四五個時辰,才見錢太醫帶著醫藥箱子從裡頭出來。
院使大人見了,連忙迎上去問如何了,可鄺曦一看錢太醫的表情,就知道事情肯定成了。
一眾人等匆匆忙忙地衝進房間里,看看自家少爺到底如何了,錢太醫與這些人流擦肩而過,低沉著頭,背著藥箱子一步步往鄺曦面前走,鄺曦看著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說不出的感激。
他低頭看看鄺曦身上還沒好的傷,神色似乎有些凝重:「以後別做這麼危險的事,這一刀沒刺在要害上,否則你怕是要比那小子先一步送命。」
他平常說話都是不帶感情,可今日卻不同,言語之中,鄺曦聽得出他的擔心來。
「算了,跟你這丫頭說了怕也沒什麼用,下次還要犯。」他微微俯下身,鄺曦只看得見他低沉的雙眸和高挺的鼻尖:「就算擔心那小子,但一劍刺下去,疼的可是你自己。」
她忽然覺得鼻尖有些發酸,那一刀下去的時候,是真的很疼。
「既然你不打算回太醫院了,今後在外頭好生照顧自己,別被一些壞心腸的傢伙騙了。」錢太醫這一說,乍一看荒誕不經,哪裡來的「壞心腸的傢伙」,還不就是在說雲澤昭?
可是在鄺曦聽來,卻是字字都是出自肺腑,她重重地點著頭,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能和錢太醫說話的機會。
想到此處,她忽然脫口而出道:「錢大哥,你的真名不是這個吧……」
這個話題,每次錢自芳都不自覺地迴避,可是現在,他卻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當真拿眼前這個傢伙沒辦法了。
他的確就是巫岑照,只是這一路走來諸多不易,就連他,也不想再承認自己這個過去的身份。
鄺曦問道:「錢大哥,你是不是認識采荷姑娘?她說你詐屍從她們家跑了,是不是真的?」
面對鄺曦的問題,錢自芳一時卻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處答起,仰著頭,看著雨後初晴的天色,一段段往事又浮現在了腦海之中。
「我現在雖叫錢自芳,可今後你若要叫我巫岑照也沒什麼不可。」一字一句,緩緩從他的口中說出。
當日,巫岑照還不是如現在這般神情陰鬱的錢太醫,那時還在巫府上的他,是巫家的長公子,就像現在的雲澤昭這樣,承載著一家人的希望,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還是那些世世代代祖宗的牌位,好像都把希望寄托在他一人身上,希望他繼續繼承巫家算命的事業,再把這事業傳承下去,把算命這一行當發揚光大。
在家中人看來,算命即與神對話,有厲害的算命者,不僅能算人命,且能算天命,父親時常帶著渴望的眼神,看著遠處起起伏伏的雲彩,正如看波濤洶湧中那些掙扎於俗世的人們,然後彷彿站在上帝視角說著一堆命運無常不由人的酸腐無奈之語,每當看見躲在屋子裡翻著《周易》,兩眼發光的父親,巫岑照都隱隱覺得,什麼時候了,封建迷信的行為該停一停了。
可是算命這事業,有著祖宗幾代人的拚命護持,怎麼是自己說停就停的?這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千百代老祖宗傳下來的基業,自然是基業,自然不能說垮就垮。
好在,小妹蘅溪和自己想的八九不離十,可惜蘅溪自小身體不好,十天有八天是病懨懨的。
這似乎也和家族的詛咒有關,不管是哪一代,只要家中是一男一女,那必然有一方是體弱多病,名不長久,這一次,是蘅溪攤上了這個詛咒。
於是,巫岑照決定從醫。
身為一個算命世家的公子,竟然投身於醫學事業,巫家老爺當時差點沒氣得吐血,只得一邊捂著胸口,一手指著巫岑照,大罵「逆子,今日你出了我巫家的門,就莫要再回來。」
大概當時的巫老爺也沒有想到,自己這麼一說,竟一語成讖,巫岑照這一出去,再見已是一具屍體了。
或者說,連屍體都沒有見到。
「因為當時我的確是『詐屍』跑了……」巫岑照對鄺曦說道。
難道,這個世間,竟然真的存在詐屍?
當日,巫岑照被那強盜活生生砍了一刀,自知是活不了多久了,冥冥中,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被人拖著走,心中便想,莫不是自己沒死透,果真死是一個艱難的過程,被砍了一刀,還要流乾淨血,還要慢慢地等身體里每一個部分停止運動,巫岑照心中還能想著這些,便覺得自己人雖然已經不動了,但是心還沒死,不過這又有什麼區別呢?等過上一兩日,歸天也是自然的事,只是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罷了。
可誰知事情與自己所想恰恰相反。
黑暗裡,冥冥一片,前方有一片雲,雖說不出什麼意境,卻當真很像一幅潑墨山水,巫岑照站了起來,為什麼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卻還能這麼站起來,這種問題,他盡量避開不想,他踏著步朝前方邁進,不知那層雲後面,是什麼在等著自己。
誰知,走過了雲層后,忽然眼前一道光亮驚醒了他,身上半點病痛都沒有,就像重新活過來一樣,他的第一反應是:「難道我轉世了不成?」
你被人砍了一刀,自知是活不成了,不僅活不成了,你還祈求讓自己死得快些,否則沒多一分,多一秒,對你都是煎熬,忽然有這麼一刻,全身都不同了,彷彿得到了新生,這時候,一般人肯定會覺得,自己說不定已經在某個時間點轉世了,可巫岑照仔細一想:「不對,既然是轉世,那怎麼還會保留著前世的記憶呢?」難道陰曹地府最近人手不夠,就連孟婆湯這個環節也給省了?
巫岑照坐了起來,見面前是一口大棺材,四周皆是清寂的白色裝飾,顯然就是靈堂,當即便反應過來了,好在自己還未曾下葬,否則棺材釘子釘死了,自己就算沒有真的死,也要在棺材里被悶死,倒不知是哪個好心人先給自己辦了一場體面的葬禮。
巫岑照的心裡卻是想著,反正給自己辦葬禮這個人,八成不是父親。
果然,走出了靈堂一看,自己不在家中,反倒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穿過後院的迴廊,看見一個女子坐在迴廊之下,手中拿的是一塊玉佩,那正是自己之前送給采荷的玉佩。
這塊雙鯉玉佩是母親留給自己辟邪用的,當時巫岑照只念采荷和自己共患難,有這麼一個人陪伴,實在也算是一段奇緣了,便把雙鯉玉佩弄成兩半,其中一半送給了采荷。
而廊下這人,是采荷無疑了。
「采荷!」
巫岑照本要叫出聲來,誰知一個穿著粗布短衣的下人卻先跑了過來:「采荷姑娘,采荷姑娘!」
這下人跑得很是急促,不知是出了什麼事,巫岑照跟著采荷,一路上都沒有被人發現,誰知到了前廳,竟是自己的父親來求取屍體,即便經歷了這麼一場「死而復生」,可巫岑照仍舊對父親心懷怨恨,就算回去了又如何,倒真不如死在外面來得痛快。
他恨父親,其實不僅僅只是因為父親強迫他繼承算命的事業,更多的,是父親逼迫他和蘅溪成親。近親生子,豈有此理?不管是律法還是倫理道德,都不容於此,可在巫家,永遠是家族事業最為重要,重要到連人倫綱常都要拋諸腦後,反正現在自己已經「死」了,現在就離開,永遠不回來,或許蘅溪也能安心。
想到這裡,巫岑照拔腿就從後院里離開了,路上見到幾個家丁,都一臉倉皇地盯著自己看了半天,才出府門,便聽見一大聲嘶吼:「詐屍啦!」
他想走得遠遠的,永遠都不再回這個家裡,可心中挂念蘅溪,仍舊放不下她,便想著順道回家去看看,不被家人發現,只要看蘅溪一眼就走。
他也不曾想到,這一看,便是最後一眼了。
蘅溪的房間里,空蕩寂寥,巫岑照推門走進,只覺得四周寂靜無聲,這片空間,像是單獨開闢出來的一片狹小天地,蘅溪就躺在床上,嘴唇蒼白,旁邊是一堆染血的絹布,巫岑照心中一震,來到她的床前,拉著她的手,一陣冰涼猛地竄過心頭。
「蘅溪!」
蘅溪沒說話,卻睜了睜眼,看見面前的人是巫岑照,她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可自始至終,她也沒說一句話,不等她說話,巫岑照卻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可千頭萬緒,竟不知從何說起,說自己被強盜綁了,可蘅溪病成這樣,哪裡聽得進去,說自己想離開這個家,蘅溪又如何接受得了?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任由眼淚一陣陣地流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截殘燭早就失去了光,黑暗中,蘅溪伸過手來:「哥,你若是要離開,就別再回來……」
說罷,她的手驀然滑落,跌在床頭,巫岑照想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可心底卻知道,她回不來了,他失聲痛哭,想留的,終究還是沒能留住。
趁著沒人,他離開了巫家。
可離開了巫家之後,自己又能去哪?
約莫走了三日,巫岑照越發地疲憊,官道上是來來往往的馬車,押運著不同的貨物,也有騎馬的人們紛紛一騎絕塵而過,揚起漫天的灰塵,遠處沒有方向,近處沒有自己的安身之地,巫岑照知道,要不被家裡找到,必須儘快遠離京城,可是自己從來沒有出過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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