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鄺曦22
如果兩個要強的人一直都針鋒相對,忽然一天卻和好了,那麼一定是從一個人最先讓步開始的,若是沒人讓步,那麼兩個人都會像頑固的石頭,千年不化。
可是,在巫岑照眼中,自己還是巫岑照,不是錢自芳,鄭念初始終是別人的妻子,有的時候看見她,心中總是忍不住想,要是下一秒,如假包換的錢自芳回來了該怎麼辦?
對此,鄭念初倒是很看得開,陽春三月,桃花灼灼,她身著縞素白袍,手握一枝青竹毛筆,細緻的筆尖在光滑的紙張上滑動,一朵嬌艷欲滴的五瓣桃花躍然紙上,眼眸低沉,全部的身心都在如何畫好這一朵花上,待到添了枝葉,才露出滿意的表情來。
陽光映襯著花影照射進來,巫岑照坐在窗邊,兩人時常結伴出去尋找一些稀奇的草藥,若是找到了,鄭念初便會將其畫下來加以參考,可今日她畫的明顯不是草藥,興之所至,她也會畫一些自己喜歡的花花草草。
巫岑照只記得,鄭念初畫桃花的那天,外面很是安靜,就像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人一般,這樣的時光在常人看來應是尋常,可不知為何,那天的光影交錯,窗外桃花紛紛灑落,鄭念初在房內作畫的情形,在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
他記得,鄭念初擱下筆,展開畫道:「你何須擔憂那些?縱然那個叫錢自芳的傢伙真的回來了又如何?我的丈夫,是我眼前的這個人,你就是你,不是旁人。」
話音一落,天地為之靜默。
我們常會在夢中看到一些情形,或許是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一些事,或許是心中無論如何都放不下的一些東西,那些情形,其實都是內心揮之不去的執念,每當巫岑照想起那日,心情便總是很糾結。
遇見鄺曦,也是在那一年的春天。
一個眼神瑟瑟的小姑娘忽然被帶到了院使府邸中,她一身藍衣,膚色白嫩,看人的眼光充滿了生澀,不像是街頭那些討飯的小鬼,一個人心性如何,只要看眼神就能看得出來,即便是小孩也一樣,那些成天在街頭亂竄要錢的小鬼,大多都是眼神犀利,像一隻野狗,專門盯著過往的行人,一眼見到富得流油的,就一擁而上,搶他個天昏地暗。
可是這個小女孩不同,她的眼神里滿是明凈,清澈得如一汪清水,一問,說是在街頭流浪的時候遇見了鄭夫人,見鄭夫人願意收養自己,便跟著鄭夫人走了,巫岑照一直不知道,鄭念初什麼時候做起慈善來了,就連這麼小的女孩也往家裡帶。
一問鄭念初,她卻只是三言兩語地隨意說了幾句:「這個女孩與我投緣,便將她帶回來了。」
投緣大概是世界上最為敷衍的說辭了,不過巫岑照也不想多問,既然鄭念初帶她回來,自然有她的道理,只是這女孩看上去實在不像是在外流浪過的,萬一是哪家的孩子,這豈不是成了綁架兒童?
面對巫岑照的疑問,鄺曦只是搖搖頭:「我爹娘都死了,後娘總是打我。」
她拉開袖子,一道道鞭痕觸目驚心,這年頭,遭受虐待的孩子比比皆是,如果一個個去可憐,只怕根本可憐不過來,這類孩子一般從小到大就做苦工,給家裡賺錢,鄭念初雖是心善,可要真這麼一個個將這些可憐的孩子搜羅起來,只怕整個院使府邸都會變成慈善堂了。
一般來說,這些孩子都不大會認字,有的人長到了十幾歲都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可當說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她卻絲毫不含糊,當下便拿起了筆,端端正正地寫了「鄺曦」二字,爹娘過世,自己還能識字的孩童本就不多,能寫「曦」這麼複雜一字的孩子更是少之又少。
這讓巫岑照更是好奇:「有人教過你寫字?」
鄺曦眯起眼睛笑笑,巫岑照賞識的眼神似乎令她很是開心:「村東頭的王先生教過我寫字。」
和鄺曦的初見便是如此了,可巫岑照卻是沒想到,自己的命運,竟和鄺曦緊緊聯繫在一起。
依舊是鶴子樓,依舊是十方繁華,可是風景依舊,故人已經不在,看著房頂上不遠處談天說地的雲澤昭和鄺曦,巫岑照的心像是被一隻手捏住,緊促得喘不過氣來,自己為人處世偏執孤傲,鄭院使在世的時候,人家還會看著點院使大人的臉面,給自己一點尊重,可後來鄭院使去世,雲院使上位后,自己的處境也一落千丈,鄺曦跟著自己,一樣被太醫院的其他學徒看不起。
那年冬天後,身邊的所有驟然消失,就像上天再度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地位,名譽,親近的人,一切的一切,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鄺曦還在自己身邊,她像一根稻草,緊緊捆在自己的腰上,什麼時候這根稻草一斷,自己也就跌入萬丈深淵,再也不見天日。
那年冬天,全京城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雪,伴隨而來的,是太醫院院使大人全家入獄。
院使的大女兒鄭容和在宮為妃,因爭風吃醋犯了大過,那時的弘治皇帝可不像現在的武宗那麼糊裡糊塗,妃子在後宮犯了大錯,危害了皇嗣,皇上和太后一怒,要誅了鄭家的九族,後來幸得顧皇后求情,這誅九族才免了,可九族雖不誅,卻還是誅了鄭家一家。
鄭家全家入獄,在京城是一件大案,當時不僅轟動了整個朝廷,就連京城每條路上的路人都對這件事略知一二,人人口口相傳,事情也就傳得越來越離奇,說什麼鄭家一家都是妖魔鬼怪,可唯有一件事,即便不用傳,大家也都知道,並且異口同聲地唾罵。
那就是鄭家全家入獄,唯獨鄭家女婿跑了個無影無蹤。
街道上有好事者總是三三兩兩圍起來,對此說三道四,街上一個說書先生拉著嗓門,嘴中念念有詞,手中也比劃得有神有色,眾人皆圍過來聽他一說。
這段時間最時興的話題,自然是那鄭家的女婿,只道這女婿姓錢,無人知道名字,可光是這個姓,便表明了這個女婿是個愛財如命的小人,聽到此處,圍過來的眾人全部作沉思狀,細細想著自家有沒有姓錢的混蛋。
那鄭家那女婿本就是入贅進去的,現在鄭家遭了大難,誰知那女婿竟裹了錢款跑路了,可憐鄭家老爺平日里待他不薄,甚至還將他提拔進太醫院,誰知到頭來卻遭他恩將仇報,真是可悲可嘆。
這段故事當時很流行,畢竟這麼大一個熱點,要是蹭得恰到好處,說書先生定然賺得盆滿缽滿,是故這些說書先生越說越能說,越說越神。
這個先生在東城最熱鬧的一條街上說著這鄭家的上門女婿是如何無恥不要臉,可說來說去也就這麼個事,那些街坊領居聽膩了,也就各回各家,唯獨人群中每天都會有一個面容枯白的年輕人和一個穿著考究體面的女孩在聽書。
這兩人自然就是巫岑照和鄺曦了,院使大人被抄家之後,錢自芳這張臉是不能再用了,好在巫岑照的易容之術已經學得不比錢自芳差了,自己給自己做了一張臉,靠著這張臉,帶著鄺曦混跡於京城中大大小小的街道,打聽院使大人的消息,院使大人雖然全家入獄,自己一時間也無法可救,唯一能做的,只有抓住每一刻的風吹草動,看看事情是否還能有轉機。
那時,他想過去求錢自芳的父親,可錢自芳的父親聽聞鄭府出事了,腳底好似抹了油,跑得飛快,等巫岑照一到,只剩下了一間空蕩蕩的藥鋪,在街頭徘徊了幾天,一天清晨,終於心中一緊,帶著鄺曦道:「我們去巫家。」
巫家雖然是算命的,可在京城也算有名望的大家族,可即便是巫岑照也沒有把握,父親會不會幫自己,畢竟院使對於他們來說,只是一介不相關的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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