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鄺曦25
只此一夜,三人心中各有思緒,待到日頭初上之時,巫岑照已經不見了蹤影。
自從劉瑾被誅殺,八虎之勢已是頹然不復,宮中此時又是另一番氣象,不少老臣感嘆,皇上聖明,劉瑾這廝,早就該當處決了,朱厚照在這一片讚賞之聲中,批了一部分老臣的隱退申請,也開始重新重用另一批老臣。
可後宮的局勢仍舊是那樣,眼下宮中最為得寵的,莫過於有子嗣的蘅溪,可在眾位娘娘眼中,蘅溪這人很是奇怪,雖有子嗣,可從不渴求聖恩,就連皇上來看她,她也不冷不熱,皇上要晉她的位份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她仍舊不從。
在一些人眼中,這叫做韜光養晦,儲存實力,在一些人眼中,這就是裝腔作勢,惹人生厭。
蘅溪的日子過得很是簡單,自己沒有位份,可實在得皇上喜愛,身邊也有一兩個伺候的宮女,再加上同住儲秀宮的劉吟陌和她相處很是融洽,但凡是劉吟陌有的,蘅溪也有,劉吟陌明明是個昭儀,可竟像是蘅溪的下人一般,每每說道這件事,宮女們總是要竊竊私語一番,還會提及之前住在這儲秀宮中的玉浣衣,那玉浣衣面容清秀可人,可是不知怎麼出宮去了。
蘅溪沒事的時候,就在儲秀宮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大,這是個女孩,賜封號和音公主,也沒有小名,是故儲秀宮的宮女們便個個稱她為和音,這些宮女寂寞得久了,難得有這麼一個小孩子可以給自己逗著玩,只要手中一閑,個個都愛往蘅溪宮裡跑,若這是哪個娘娘的宮裡,還沒那麼好進去,可蘅溪宮裡不同,她不拒外人,若是大家想來看和音,統統都可以來,反倒是她這個當親娘的沒有那麼積極。
日頭西斜,蘅溪一人站在牆角之下,周圍沒有一個宮女,只有一從竹子隨風搖動,發出颯颯的聲響,她抬手一看,手上不知何時受了傷,流血不止。
「你這麼下去不是辦法。」一個聲音飄然來到身後,不必轉身,她就知道這人是誰,他的聲音,這幾日再熟悉不過了。
儲秀宮這清幽的後院,平時不會有人前來,轉過身,巫岑照的身影一般籠罩在落日的餘暉之下,一般隱藏在陰暗之中,背著醫藥箱的他,幾乎要和身後的景緻融為一體。
蘅溪伸出頎長的手指來,摸著自己白凈無瑕的臉:「你瞧,我的臉還好看嗎?」
巫岑照幾乎是以一種彆扭且怪異的眼神看著她,沒有說話,若是換了別的太醫,就算蘅溪沒有位份,卻還是少不得要稱一聲「娘娘」,可巫岑照向來不理會這些虛禮,在蘅溪面前更是如此。
說來也奇妙,兩個人明明是兄妹,可此時的相遇卻很是怪異,巫岑照不是巫岑照,在人們的認知里,他是錢自芳,那個躲在太醫院草藥房間裡面配藥看書的錢自芳,蘅溪也不是蘅溪,記憶中的那個蘅溪,早就死了,面前的這個女人不知活了幾百年還是幾千年,見到她,巫岑照心中只覺可悲,這個女人,只是佔用著妹妹的身體罷了。
蘅溪似乎知道巫岑照心中在想些什麼,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你想問那個小子的事,是不是?」
她說的自然是雲澤昭,既然自己下了毒蠱,那麼就自然瞞不過巫岑照。
巫岑照攤開手來,手中是一塊絲絹,上面躺著一隻硬殼的甲蟲,映著太陽,甲蟲的身體微微泛紅,一看就是有劇毒的蟲子。
「這是西南山區才有的赤焰蠱,中蠱后不出七日必然暴斃而亡,你哪裡來的?」才說完,巫岑照就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很低級的問題,她是什麼人,只要是這個女人想弄到手的東西,還有弄不到的嗎?
不等蘅溪回到,他便又轉口問道:「雲澤昭那小子和你有仇嗎?何至於下此毒手?」
這次蘅溪的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很不舒服的陰鬱:「現在是不是仇人可不好說,我所謀之事,豈在當下?」
巫岑照忍不住咬咬嘴唇,他已經聽夠了這樣的說辭,可蘅溪想看的,卻正是他這副模樣。
「有時候,不一定要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才是過錯,立場不對,也可以是罪過。」
雲澤昭的父親,也就是當今太醫院的院使大人是站在吳妃一邊的,不僅幫吳妃煉製永葆青春的丹藥,平時也會幫吳妃在宮外打聽一些消息,這一點巫岑照多少也是有所耳聞的,平時從鄺曦那裡聽了不少。
可面前這個女人的做法實在是不可理喻。
「吳妃做了什麼?雲家又做了什麼?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你,可你多少也要有些分寸。」巫岑照從不輕易動怒,可是這次他的聲音中,卻隱隱含著些許怒意。
蘅溪看著他有些生氣,愣住了,眼裡流露出楚楚可憐的神情,站在原處不說話,巫岑照本是對她毫無感情,可妹妹死後,正是她的靈魂附身在妹妹體內,蘅溪這才在此活了過來,要不然眼前這個嬌俏可人的女子,早就是泥下枯骨。
看著蘅溪,她手上的傷口仍是止不住地流血,再看著她此刻的神情,巫岑照到底還是心軟了,解下醫藥箱,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過來,我給你包紮傷口。」
蘅溪的手很漂亮,一雙纖長雪白的手,指尖纖細柔美,只是當她冰涼的指尖觸碰到自己的手上時,巫岑照心中還是顫動了一下,饒是他見過許多的病例,在面對自己妹妹的時候,也還是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即便他知道,這個女人使用蘅溪的身體,只是因為蘅溪生得漂亮,有人說,上天要是給了你一樣好東西,必然會收回另一樣東西,正所謂情深不壽,慧極必傷,蘅溪天生貌美,可終究還是短命,就連死後,身體都成了別人的。
此時,這個佔據著蘅溪身體的女人就這麼看著自己,眼神中滿是算計和打量,巫岑照給她包好了手上的傷口,幾乎是帶著厭惡的語氣說道:「這副身體已經開始損壞了,幾個月之內,只怕不堪再用。」
可蘅溪的心思似乎根本就不跟自己在一起,她低沉著眼眸,收回手去,撫摸著包紮過的地方,緩緩說道:「吳妃可能會為皇上生下一個皇子。」
怒氣登時竄了上來,巫岑照忍不住站起來:「你若是不喜歡宮中的爭鬥,你就離開,我不信你沒辦法從這裡離開,你走了,去哪裡都好,過什麼日子都好,要是你執意留在宮裡,就不要和宮裡這些女人糾纏不清,這麼鬥來鬥去的,本就不像你。」
蘅溪驚異地看著巫岑照,驚訝過後,眼中卻是流露出一些淡淡的失望來,巫岑照自始至終,都是把自己當做他的妹妹,也就是真正的蘅溪看待,原以為,巫岑照會是個能夠謀大事的人,可現在看來,一切都令自己失望。
想到這裡,她的眼睛冰冷下來,這樣的眼神中,天底下萬事萬物都是相同的,看一個人的性命,就像是看花花草草,看路邊的石頭一樣,而如此波瀾不驚的眼神,慢慢移到了巫岑照的身上。
「我早就說過,我不是巫蘅溪,這裡所有人,皇上,吳妃,哪怕是劉吟陌,都可以把我當做蘅溪看待,但是,要與我謀大事,在一旁助我的人,就不能把我當做蘅溪來看。」
她的雙眼變得凌厲而冷漠:「我說了,我是千年後來的人,我的族人費盡這麼大的心思讓我復生,他們堵死了我轉世投胎,去地獄的路,為的是什麼?我跟你說過千次萬次,但你沒有一次能理解。」
這回輪到巫岑照怔住了,就看著蘅溪在自己面前,像個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一般。
「我不是你的妹妹,即便是這具身體,馬上也不能用了……」她的語氣有些顫抖,巫岑照心中顫抖了一下,他知道,即便這個女人再堅強,再怎麼厲害,軟肋終究是軟肋。
「背後是傷,手上是傷,渾身上下都是傷痕纍纍,我不要宮女伺候,只敢讓你來醫治我,可是你一點都不理解!」蘅溪幾乎是要喪失理智地說著:「族人將我送到了千年以前,這千年來我都挺過來了,不能在最後這個關頭出岔子!」
這個事情,蘅溪說過不止一遍,千年之後,世道更迭,滄桑變幻,即便是歷經了諸多朝代更迭的妖鳳一族也盡數覆滅,可鳳族之頑強,豈可是說滅就滅的?
族中有能窺天機之人,賠了自己的一條性命,硬是開天眼,窺探妖鳳一組的未來,原來正是這個朝代,朱厚照這個不成器的皇帝,讓自己唯一的長子坐上了皇位,這個長子之後,又有了無數的繼承者,到了某一朝,那朝中的皇帝對鳳族大肆屠殺,導致鳳族就此覆滅,族中長老預知了這樣的因果,自然要派人前來消災解禍,而此人便是眼前的蘅溪。
初次聽聞時,巫岑照幾乎不敢相信,世間豈會有如此之事?可再想,便又覺得世事無絕對,人力尚且微薄,以此微弱之力,可以窺得天機,千百年後,興許已是蒼天可踏,有這樣的族群也不足為奇,可再一想,又覺此中荒謬,改變了因,卻未必能直接改變由因導致的果,且這一改動天機,便有許多的人要遭此罪孽。
先是沈妃,沈妃有了龍種之後,蘅溪忽然日夜不安,只知朱厚照將得一子,只是不知這兒子母親是何人,或許是沈妃,或許是吳妃,或許是哪個宮女,她只知道,萬萬不能讓這人登上皇帝的位置。
想來想去,便越發變得偏激起來,不可讓這些女人的孩子登上帝位,到了不可讓她們的孩子長大,到了不可讓她們生下孩子。
沈妃之事,蘅溪便拉攏過巫岑照,當時巫岑照還是錢自芳,蘅溪並不知他真實身份,正是劉瑾的一番查探后,才知道這背後許多的因緣。
可巫岑照並不認為蘅溪所做就是對的,他能做的,只有當蘅溪身體一天比一天更衰弱的時候,設法救治於她,若最終仍是不能力挽狂瀾,便好生將其安葬了,至於這個女人還要用誰的身體,自己已然管不了了。
想到這裡,巫岑照驀然覺得前方的世界豁然開朗起來,曾經他迷茫時,遇見了鄭念初,可誰知鄭念初死後,自己只是陷入了更大的迷茫之中,這就像深淵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要把自己吸進去,無法做任何的反抗,而如今,如晦的風雨已然消停,面前的路逐漸變得明晰起來。
「我會儘力幫你治好身體上的傷,可是,這具身體,著實不能再用。」
面前的蘅溪忽然哭了起來,細長的雙手捂著臉,眼淚簌簌而下,可這次,巫岑照再也沒有半分的心疼,只是拎起了醫藥箱子,轉身離去。
就在巫岑照離去之後,蘅溪身後的高牆之上忽然有人躍下,悄然來到她的身後,這人的目光與巫岑照截然不同,看著蘅溪,眼中滿是憐惜與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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