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原則就是用來變通的
八月初,流金似火。
海淀區,中科院材料應用研究所。
在材料應用研究所對面,原來的五十畝農田,變成了一片繁忙的工地。田坎被推平,壓路機在工人操控下,緩慢地來回碾實地基。在已經碾壓平整的地區,幾個建築工人提著一罐石灰,一路走一路灑,進行修建前的規劃工作。
就在忙碌的工地不遠處,有著一個簡陋的工棚。郭逸銘指指點點,手指在工作台上指指畫畫,向圍在他身邊的工程師說明建築要求:「……,這裡是實驗車間區,為了追求建築速度,廠房使用鋼架構建造。廠房必須做到全封閉,根據功能需要,依次設置為材料準備區、清洗區、硅晶園製備區、切割區。各功能區之間實行隔絕,相連功能區出入口設立除塵間,使用淋浴去塵,通過層層除塵,爭取使製備區做到無塵化……」
「缺乏流通的話,車間里的空氣會很糟糕。」現場工程指揮很不解地說道。
「這沒有辦法,電子設備,尤其是半導體材料製備對空氣潔凈度有著非常苛刻的要求,要想提高製備成功率,必須建設高潔凈度的無塵環境。我的要求已經算很低了,按照正規的潔凈室建造要求,不但要進行層層降塵,還要對產生電子射線的設備也要進行特殊處理,連通風設備、光照系統、地板、牆體都有著嚴格要求。不過國內從來沒有進行過這種程度的潔凈室建設,各種材料都不合格,我也只能降而求其次,不敢提出高標準要求。」
郭逸銘遺憾地說道。
潔凈室是電子工業生產的必備條件。早在二戰時期,美軍就發現由於電子元器件材料的不穩定,雷達故障率高達百分之八十。為了提高材料製備純度,於六十年代借鑒了醫院無菌室,建造出高潔凈度的無塵車間。
現在潔凈室在西方軍工、電子企業已經成為標準,並向製藥、食品等其他行業擴散,但在我國,竟然還在使用全開放式廠房建設,難怪電子產品品質低下。偏偏當他提出要求,工程設計方竟然還不以為然,覺得他小題大做,逼得他不得不從最開始就親臨現場,手把手指著讓他們幹活。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求……」施工方現場指揮咂咂嘴,無可奈何地答應下來。
「這個造價可非常昂貴啊!」董美堂心理算了一筆帳,感慨道,「要像這樣改造,光是廠房建造成本就不會低於兩百萬,要在算上設備採購,總價恐怕要達到五百萬,嘖嘖。這哪是建造一個廠房,簡直是用錢堆出一個廠房來!」
他帶的一批研究員深有同感。
國內建造一個同等規模的通用機械廠,八十萬就算寬裕。建造一個電子廠,總投資也不過一百多萬。他們在董美堂帶領下,從廠區建造開始,從頭跟蹤這次美國公司整個硅晶園製備過程,對西方電子企業精益求精也有些思想準備,但一聽總造價竟然高達五百萬以上,還是震驚不已。
郭逸銘冷笑。
才五百萬,太便宜了!
要不是這個時代硅晶園製備技術還比較初級,不需要更高水準的潔凈廠房,真按後世電子企業建造需要,一個晶圓廠沒有幾十個億投資,想都別想。
現在五百萬就能建造一個晶圓廠,他這些天做夢都常常笑醒過來。
當第一個在國內投資的高科技企業,真是賺大發了,想不到國內的底線如此之低。
建設投資、設備訂製、安裝調試,所有的資金都不需要先期投入,只需要讓材料應用研究所全程跟蹤,轉讓全套製造技術,就可以在投產後,用生產的硅晶圓來抵賬——按照國際市價來抵賬!
賺翻了!
從國內採購的硅晶圓製備材料,高純度多晶硅國際價格是每公斤8美元,而製備出來的電子級單晶硅國際價格高達416美元!
對比一下雙方的價差,原材料採購就像白給一樣!
這就是技術代差形成的單方面掠奪式交換,國內由於缺乏高純度單晶硅大規模製備技術,要麼不買,要買就只能接受西方的單方面定價。硅晶圓生產是這樣,礦產、石油也是這樣,西方從第三世界購買礦產、原油,經過提煉加工,生產出鋼材、汽油,又以數倍、十數倍、數十倍的價格,高價賣給其他國家,通過技術代差,光明正大地對第三世界國家進行掠奪式交易。
事實上,首先提出用硅晶圓抵賬的並不是郭逸銘,雖然他確實有這個想法,但還不好意思提。照郭逸銘最初的想法,是用他帶來的幾萬美元,訂購一台單晶爐,通過出售硅晶圓一點點積累資本,慢慢壯大。
所以最開始談合作時,他一再推託,最後被逼急了,向公司方面彙報,才「勉為其難」表示同意在國內建一個硅晶圓製備實驗室。只是建一個實驗室,訂購一台單晶爐就合情合理了,他也有錢付賬,不會被當作一個騙子,從而能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為以後擴大事業打下堅實基礎。
沒想到,市委方面竟然對這個提議不滿意!
他們認為,如果只是實驗室製備,國內已經有相關技術了,別說三英寸,就是六英寸也研究出了一些眉目。國內差就差在大規模製備技術上:廠房如何建設、設備如何製造、具體的工藝流程,這些才是國內的弱項。
郭逸銘提出只是建一個實驗室,令市委市府方面大為失望。
他們努力地做他的工作,循循善誘地勸他說服公司,在國內建立一個標準的硅晶圓製備工廠,並大拍胸口,表示一定會給予最優惠條件。
這把郭逸銘樂壞了。
他裝作很為難地樣子,向中方談判小組透露了一個「公司絕密消息」:公司剛剛研製出幾項硅晶圓製備技術,取得了技術專利,正在美國尋找風險投資商,獲得風險投資,不過風投公司要價太高,公司方面並不滿意。
中方談判小組一聽大喜,經過市委市府研究,決定採用專利抵押方式,將公司擁有的熱屏、隔熱耐腐塗料專利抵押給政府,由政府無償幫助西部計算機公司進行廠房建設,投產後再以晶圓棒按國際價格抵價歸還。
唯一的交換條件,就是合資建廠、技術轉讓。
這可是個喜出望外的消息。
大方向一致,他以為很快就可以談成。可雙方接下來的談判,還是讓他有精疲力盡之感,在合資股份上,在企業管理上,在職工工資上,雙方都出現了嚴重分歧。
剛對外開放,國家對外部世界充滿了警惕,極力維護國家制度不受影響,對投資比例有著嚴格的規定,規定外商投資比例不得超過企業總投資的百分之五十。
企業內必須成立黨支部,由書記對企業進行管理,企業人事權完全掌握在書記手中,西部計算機公司只能以董事會的名義參與管理。
企業內不得實行差額工資,也就說必須按照國內工資制定水平,按照等級工資發放,做到所有工人同工同酬,一碗水端平。
這些要求,郭逸銘絕對不會答應。
股份比例只有百分之四十九,他就不是以企業決策者身份出現,只是一個股東。無法掌握的企業,拿來有何用?企業人事權更是必須牢牢握在自己手裡,沒有人事權,就談不上對企業的管理。財權也是同理,是企業對職工進行管理的最有效手段。
股份、人事權、財權都不由己,這樣的合資企業還不如不要!
他很失望,非常失望。不是為了幫助國家發展,他何必回國,美國的創業環境比國內好得多!來之前,他也作了一些心理準備,但還是沒想到現實與理想之間,竟然有如此大的落差。他的熱情迅速退卻。真把他逼急了,他乾脆回美國,找風險投資公司申請風投,哪怕成功后同樣有被逼稀釋股份、趕出企業的可能,至少賺到了第一桶金,東山再起只是時間問題。
雙方的談判陷入僵局,雙方從三月一直糾纏到七月,四個月的時間也沒有獲得絲毫突破。郭逸銘軟磨硬泡,也沒有換來對方退讓。在這個時代,企業股份不單單是經濟問題,更是個政治問題,是國家的底線,對方同樣也不可能退讓。
失望之餘,郭逸銘做出了打道回府的決定。幾個月時間,賓館住宿幾乎把他的積蓄給花個精光,再拖下去,他恐怕連回美國的錢都沒了。在最後一次談判中,在對方作出的情況解釋時,他譏諷地說道:「既然說實行西方式企業管理,是對工人的剝削。那我們不開工廠,搞一個研究所總行了吧?研究所可是科研單位,不是生產企業,是為了科技發展進行科學研究的機構,這總不涉及到剝削了吧?研究所內有一個試驗車間,對研究成果進行驗證,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吧?如果這樣都不行,那我們就回美國了,這個談判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了。」
誰料想他這隨口一說,倒成了神來之筆,對方也被漫長的談判弄得疲憊不堪(/class12/1.html,聞聽頓時一愣,隨即便「咦」了一聲,一拍桌面:「好主意!」
中方談判組立即將情況上報,上面的熱情也被這場談判拖沒了。市委方面對這幾項技術也是求之若渴,一聽用研究所來作為掩蓋生產性企業的事實,這樣他們也沒了原則性限制,一時也被這個新奇的思路給打動了。再聽說郭逸銘他們已經開始購買回美國的機票,確實做出了停止談判的樣子,經過激烈爭論,最後終於做出了讓步,由市委書記親自拍板。
建研究所!
還是中方墊資,投產後用硅晶圓付賬,這些條件不變。仍然要求合資,股份也必須是中方百分之五十一,美方百分之四十九,但研究所負責人由美方代表(也就是郭逸銘)擔任。黨支部也必須成立,但美方具有研究所管理權,不得開除員工。工資也必須按照平均原則發放,但可以按照工作考核,發放超額獎金。
一場讓雙方都筋疲力盡的談判,終於落下帷幕,霍克代表美國西部計算機公司最終和市委徐書記,簽下了雙方的合作協議。
表面上,一切都符合國家制定的底線要求,沒有一點讓步。但實際上,郭逸銘卻通過諒解條款,獲得了他所想要的所有權利。
所謂的原則,就是用來變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