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風波
和以往一樣,我還是先她一步坐在小窩二樓的包廂里,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晚高峰時期堵得水泄不通的好像要癱瘓了一樣的城市交通。
以遲到為榮的蘇麗雅一反常態,在我無意之間望向窗外時,正要掏出手機玩會兒遊戲,卻看見她心愛的白色奧迪像一束光一樣從馬路上掃射過來,停在了我的視線里。她鎖好車,習慣性地抬頭望向我們包間窗口的時候,我正招手沖著她,她的臉很清晰地暴露出焦躁和無奈,我就感覺大事不妙,好像真的有事要發生,那是一種置於死地而後生的表情,我寧願相信是虛幻的燈光讓我看走了眼,但我分明在心裡判定自己的正確。我喝水的手有些微微的痙攣,我知道蘇麗雅可能真的遇到難題了。
蘇麗雅是標準的氣質美女。即有獨到的學識舉止,更有傳統美人的所有特徵。眼睛大大圓圓,好像電影明星趙微。她有一對時隱時顯的小酒窩,淡淡微笑的時候,那酒窩就比生日多了些味道。她端莊多於艷麗,在與熟悉人交往的時候活潑好動,開懷大笑時令人怦然心動。遇到陌生人的時候,她的學識一面就顯現出來,一顰一笑間飽含貴族風範。我常常羨慕加嫉妒地問她是怎麼做到的?她誇張地說是在大風大浪里錘鍊出來的。
她進屋就把大衣掛在衣架上舒然落座,舉止乾淨利落,臉色凝重,手上卻一點也不慌亂。而我心裡卻一陣撲騰,好像有事的人是我。
她探尋的目光看著我,我點頭。
我們之間的默契已達到天衣無縫的階段,平時她請我一般我都等她點,其實點來點去總是那幾樣,但這也是個習慣。要是我請她,就我點好等著她,她剛才的意思就是問我點好了嗎?我知道她有事,所以事先點好了。
服務員過來,很快就有碟子、盤子開始往桌上搬。
我特別奇怪地打量著她,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有別於往日,只好習慣性地聳了聳肩兩手一攤,一付無可奈何的樣子,即俏皮又可愛。
在她脫下大衣后,竟然是這副打扮,雪白的絲質襯衣,深灰色的條紋領帶,外搭皮毛一體的深灰色的小坎肩。西褲筆挺,連鞋也是黑色的,頭髮也盤了起來,好像酒店裡的男領班。
「你幹嘛打扮成這個鬼樣子?」我終於發問了。
「你以為我願意嗎?還不是那些變態的患者。」她把頭髮打開,左右搖晃了一下頭,讓瀑布一樣的長發傾瀉而下,說:「比這變態的都有,有一次我還特意去劇院借了一套古代妃子的服飾……」
「我真沒聽說哪個心理師會這樣遷就患者的,你們也太沒底線了吧?」
「就算有誰會說?現在競爭多激烈呀?那麼多家正規醫院設置了心理診室不說,現在的診所只要有證就能開,哎,這裡面的水太深,你不會懂的。」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理解,接過她手中的酒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還是這個實在。」
我們倒了紅酒,也碰了杯,我問:「是不是要開始了?那些寒暄和客套在咱們面前沒用吧?「開門見山我們都省心。」
很顯然她將要說出的話是很艱難的,她忽然悲意襲來,萬般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你不知道人什麼時候會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
我望著對面這個與我息息相關的女人,聽著她悅耳卻有些無奈的聲音,心裡充滿了渺遠的親切。我忽然之間有點走神,我們經歷的過往觸景生情一般湧來,遙遠的哀傷和喜悅好像是原野上的晨霧,天一亮,它們就躲得無影無蹤。我希望她這一次也能如此。
「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你這麼為難?」我很心疼,想著我失戀時她曾為我做過的一切,趕緊伸過手去,握住她有些涼意的手關切地問:「是老公出事了還是診所?你快說,你想急死我呀?」
「跟你說的不沾邊。」
我心裡的石頭落了下來,精神為之一振說:「那就好,如果是這兩樣我除了能安慰你之外,什麼忙也幫不上。」
安慰是葯,幫助是醫院。好像在什麼地方看到的。
她把紅酒一飲而盡搖了搖頭說:「都不是。」
我明顯輕鬆了不少說:「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以稱得上是大事的?別的事都不是個事。」
「事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蘇麗雅還有心情調侃。
「那是你沒事找事,你就別愁了。有相好的了?怕老公知道還是老公已經知道了你想挽回?」
「你怎麼不盼著我好?找相好?那是你們文人喜歡的事,我天天忙得分身乏術,才沒那閑功夫。」
我把酒給她倒滿,故做輕鬆地說:「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剛才說是自擾之,我當然往男女關係上想了?如果是自擾之就別太貪心了,你不是常告誡我只要不貪心,一般就不會出差錯。」
「我能告訴你,卻無法排解自己。」
我假裝有些生氣地說:「趕緊說了吧,這麼打啞謎有意思嗎?你要是的改主意不想說了,咱們就痛痛快快地喝酒。」
「我想要孩子!」她終於說出了口。
我哈哈大笑起來說:「這是好事呀,這有什麼可愁的呢?說明你要步入正軌,令全世界的人羨慕、嫉妒、恨了,尤其是咱班同學,你就是完美人生的楷模。」
「但我不想自己生。」她終於說出了問題的關鍵。
我的笑聲戛然而止,好像正在高速行駛的汽車,忽然之間踩了剎車,人也愣在半空中。
她好像早就猜到了我的心思,不以為然地又幹了一杯說:「怎麼樣?夠驚爆的吧?」
我的心裡好像翻江倒海一般,不想自己生孩子,又找我來幾次都不能張口?莫非?我心裡七上八下的,而且預感越來越糟。
她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又一次用專業人事的眼光洞穿了我的心事,說:「你放心吧,沒把你列入代孕名單里。」
洞若觀火。在我的世界里,她是一名最合格的心理醫生。
我心裡長嘆一聲,無論碰到什麼樣的事,除了寫作,就算我再怎麼努力甚至是爭取,但還是會處在她的下風。
我立刻鬆了一口氣說:「我是真怕了,你要真敢這麼想,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你別動不動就拿這個威脅我,就象男女關係一樣,沒事總提分手多沒勁。」
我有一點難為情,趕緊強詞奪理地說:「我以為你真的做得出來。」
她鄭重起來說:「你想哪去了?我開開玩笑還可以,怎麼可能讓你攪到這件事情里?」
「那你找我做什麼?你是不是想通過我找一個靠譜的代懷孕?」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即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我著急地說:「這可是個頂天的大事,你真的要想好了,雖然不用你老公親自操刀,但這個人的選擇是要費盡心力的,搞不好你的家庭也會出現問題。」
「這就是這幾天我擔心的事,我仔細想了好幾天,我現在三十一了,沒幾天就三十二了,對於生育也不年輕了,從懷孕到出生又得經歷一年。真的到了三十五歲就能停下腳步生孩子嗎?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其實因為這件事我和老公吵了不止一次,他說你自己忙也就罷了,生個孩子讓我享受一下家庭的溫暖和天倫之樂就這麼難嗎?而且他的父母我和爸媽合起伙來圍攻我,好像我是他們的天敵,就因為我不生,影響了他們大好的人生,關鍵是這些人都是我心裡最在意的,我愛他們。」看得出來,她動了感情。
「那你就停下來,生完孩子再工作也不是不行的。」
「我也想過,但真的不行。診所這類店,上面檢查得緊,只要下來檢查我就跟三孫子差不多,而面對客戶,我又像對祖宗一樣對待他們,你說我容易嗎?而且同行如雨後春筍一樣的冒出,而那麼纏人的患者更是讓人心力交瘁。我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別人不了解我,你還不知道嗎?我表面上風光無限,常常有人對一個小時成百上千津津樂道,可他們怎麼知道我內心的苦楚?我有時感覺自己就像一條無人問津的喪家犬,在不斷扔來的石頭和瓦塊中東躲西藏,很多人表面上特別尊重你,轉過臉去一臉的不屑,我曾親耳聽過一個人評價我,說我是偏執於別人隱私的人,好像我的工作就是挖人隱私渾身泥水下作的人。「她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對了,就在前兩天,有一個中年婦女,進屋就問我某某來沒來?我說沒這個人,她說如果她來了,你一定把她給我揪出來,她就是小三,和我家男人……我打斷她說,我說這裡是心理診所,不是私家偵探所,你聽她說什麼?她說有什麼區別?我看來你這裡的小三居多……」
我被她講的故事氣樂了,說:「你自己不這麼看不就行了?」
「我是不太在意這些事,但我不敢鬆懈下來,一旦我生孩子,這些年我苦心經營的人脈關係就可能崩盤,就算我再回來也難挽回,我不是不想自己生孩子,是不敢生,不能生。我多想成為母親呀,做夢都想,我甚至想要兩個。」
「事業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嗎?你現在就算什麼也不做了,你的生活質量也不會下降的,再說,你到任何一家國企醫院做金牌心理醫生都夠格,那裡的待遇也不差。」
「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去醫院我受不了早九晚五被人管制的工作,我自由習慣了。再有,就算不差錢,我天天做什麼?在家帶孩子?那是我嗎?我要是那樣我不得憋屈死?我們性格不一樣,你能在家待住,但我不行,我喜歡風風火火的生活。這麼跟你說吧,我把能想到的都想了一遍,就這個可行而且是捷徑。」
「就是風險太大了。」我吐了一下舌頭說。我心想,她是真敢想呀,這類事只在報紙和報道中見到過,她卻要親自為之,會出現什麼後果?她也是如履薄冰一樣害怕著。我很少見到她小心翼翼的,這是為數不多的幾件。
「我想試一試?要是成功了嗎?反正在生意上我賭過無數次,有輸有贏,都得認。」
「你怕什麼?」
「怕找的人不可靠,生出一堆閑事,也怕孩子日後跟我不親影響我們夫妻感情。」
「你既然都想好了,為什麼還要一意孤行呢?」
「現在也是兩難。如果我不生孩子,家裡也不安生,但我要是親自生了,我的事業就毀了。我現在天天在矛盾中。」
我知道她早就想好了對策。我有一種直覺。每當她有什麼重大事件要昭示給外人的時候,我都能在第一時間像狗一樣嗅出危險的信號。我心裡綳著一根弦,盼著她能平安度過這一難關。
蘇麗雅有些無奈地苦笑說:「自從上次咱們吃飯提起這個事,我就上心了,我原本以為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可以考慮,可我一看日曆,天,我馬上三十二了,能不能生都是個問題,而且年齡越大擔憂和顧慮越增加,我都不敢想了,唯有馬上行動起來,才有可能不遺憾。」
「心動不如行動。這句話是沒錯,但不是說讓別人李代桃僵。」
「可我一想接下來要做的事,好像都與我無關,除了奉獻那枚我們誰都看不見的卵子,我連營養身體都不用,我這個母親還沒做呢就不稱職。」
「左右為難,你現在也沒有好主意是吧?我覺得還是自己親自操刀好,這是真正的不留遺憾。」
她再一次搖了搖頭說:「不是我不想,實在是無能為力。如果真的想用這具身體孕育新的生命,我就得遠離我現在的環境,而且不能太操心,我想把最好的都給予寶寶。」
我也是從心往外願意幫助她,於是說:「既然你想好了,那你就按自己的方式做吧,我除了支持你之外,也做不了什麼。你說吧,讓我做什麼?找代孕的母親?你是想找一個有文學氣質的女人?不然我就不明白了,我能幫上什麼忙?我對這方面更是孤陋寡聞。」
蘇麗雅什麼也沒說,舉起酒杯望向窗外,此時大街上的車流早已過了高峰期,它們井然有序地行駛在自己的線路上,好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在醫生的手術刀上,突然把堵塞的線路全部疏通,四通八達地顯示著城市流光溢彩的一面。
她轉過頭,示意我也舉起杯,我們和著蠕動的空氣,淺斟慢飲。室內的燈光透過酒杯,泛出美妙的紅色,我們把這紅色送到唇邊,慢慢品味。蘇麗雅的眸子里已經有了幾分醉意,我也有幾分迷離。
蘇麗雅像雷達一樣撲捉我的一舉一動放下酒杯說:「我選好人了,你幫我去勸說。」
我一頭霧水吃驚地問:「誰?我認識嗎?」
「當然。是小鳳?」
我立刻站了起來,由於太激動,身後的椅子也被我帶倒了,我連連擺手堅決地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怎麼把算盤打到她的身上?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打起她的主意來了?不行!我這關就通不過,她還是個孩子!」
她轉到我的背後,先是把椅子扶了起來,又把我按在椅子上說:「你別急,聽我慢慢說。」我扭頭看了她一眼,發現蘇麗雅的臉上表情是變化莫測的。
我用雙手捂住耳朵,像孩子似的說:「不聽,不聽,無論說什麼我都不受你的蠱惑,這件事在我這裡行不通。「
「要是她也願意呢?她做家庭服務員一輩子有什麼出息?再好聽的名字也掩蓋不了她們是傭人和保姆的身份。」
「出息不出息是她的事,你這麼想就是你的不對,我才不聽你慢慢說呢,你就是快快說也是不行。」我的態度堅不可摧。
「要不我為什麼要找你?為什麼讓我這麼為難?難道我就是鐵石心腸的人?我不知道她只有十九歲嗎?我要不是做了通盤的考慮我能跟你亮底牌嗎?我難道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嘛?我不僅有苦衷而且絕不會強人所難,對你對小鳳都是如此。如果你不願意我不勉強,小鳳我更是本著這個原則,但我希望你幫我去試一下,萬一她願意呢?小鳳的理想就是給父母蓋一座遮風擋雨的房子,我能幫她實現。」
「不是你幫她,是你幫自己。」不是我尖刻,而是將心比心。
蘇麗雅絲毫不以為意地說:「換一種說法就是我幫她,不然她想建房子,只能出現在夢中,而且是白日做夢。任何事都別在意過程,只有結果的圓滿才是真正的圓滿。」
蘇麗雅是誰?她最擅長的就是以柔克剛、無為而為的人。
我悲哀地想到了皮影戲,無論前面唱得多麼熱鬧,表演得多麼出彩,其實所有的精華都在背後那隻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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