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焚糧草龐涓乘勝減灶台孫臏絕殺
辟疆旨令蘇秦押運糧草,實在是勉為其難,因為蘇秦在齊沒有根基,甚至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熟知各邑情勢的實用人才。蘇秦本想起用田文,不料田文又被田嬰調任為南都莒城各邑兩萬技擊的主將。蘇秦曉得,田嬰這個安排是為愛子田文著想,無論如何,沙場可以直接建功,而督運糧草,上對遠征三軍,下對各地百姓,往往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搞得好了,或可做個幕後英雄,搞得不好,尤其是貽誤送糧期限,無論是何原因,都得承擔罪責。
手頭無人,蘇秦不得不倚重在西部守邊多年的牟辛。
為鎮住蘇秦,牟辛不無誇張地召齊五都督運吏員,在蘇秦面前各施絕技,將籌盤撥弄得嘩嘩直響,對照賬冊逐一落實各種數字。連算三日,蘇秦的眉頭果然皺起。三軍十萬(臨時裁下四萬,並未解散,仍是要吃飯的),連同各地後勤輜重人員近五萬,日均耗糧不下五百石,如果加上肉食、蔬菜、劈柴、草料等必備物資,數目大得驚人。齊國近年雖說有所儲備,但連年養馬,耕地大量被占,農業荒廢,前番與魏開戰,庫中儲備差不多用盡,加之去年多地出現旱情,秋糧歉收,前面數月,各都邑向阿邑等地庫房運糧不足萬石,僅供三軍支撐二十來日,至於馬草等物,差距更遠。蘇秦第一次從微觀上明白一場大戰不是鬧著玩兒的,也真正明白古今聖賢何以輕易不啟戰端,甚至開始理解精於治內的鄒忌為什麼反對外戰了。
通常開戰,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此番倉促出征,齊國尚未做好足夠準備,糧草供應更是重中之重。蘇秦安排牟辛,務於十日之內再運一萬石到阿邑,確保三軍支用四十日。至於四十日之後的軍糧,蘇秦的安排是向泗上產糧國購買,款項由他和太子籌劃。
牟辛一一應允,諾諾連聲。
回到帳中,牟辛輾轉反側,一夜難眠,深受一種透入骨髓的恐懼的折磨。
這個恐懼就是田忌。
直到天色大亮,牟辛總算昏然睡去,於過午始醒,報說帳前有人恭候多時。牟辛洗漱完畢,慢步出來,見到負責糧草的參將正與一個商人打扮的陌生人立在帳外。
見過禮,牟辛引二人入帳。
「稟主公,」帳中參將稟道,「這位客商是從定陶來的,聽聞我們有意購糧,特來探問。」
奇怪,蘇秦昨日吩咐購糧,他何以這麼快就曉得了?牟辛心裡打一橫,直望過去,略略拱手,問道:「這位客商,你如何認定我們要糧?」
「呵呵呵,」那人笑道,「生意人嘛,鼻子總是靈活些,尤其是我家主公。」
「你家主公姓啥名誰?」
「主公吩咐過,在下不敢亂說。」
「是了。」牟辛點頭,「敢問你家主公有多少囤貨?」
「這個數。」那人比出三根手指。
「三百石?」
那人搖頭。
「三千石?」
那人再次搖頭。
「不會是三萬石吧?」牟辛長吸一口氣。
「只多不少。」那人給出個笑,「我家主公是泗上最大糧商,有私庫數十座,莫說是三萬石,即便是十萬石,假以時日,也當不在話下,當然,價格也須合適。」
「價格幾何?」牟辛急問。
「這個在下無權過問,如果貴軍要的數額可觀,主公樂與將軍面議。」
牟辛心裡一震,忖道:「如果我能購到如此之多的糧草,於齊當是大功,蘇秦必會為我說話,想他田忌也奈何我不得。再說,那封書信也不是我牟辛憑空捏造出來的,即使不屬實,也不是我的錯,相國和大王也都驗過,怕他個鳥!」
這樣想定,牟辛膽氣壯些,當下留那人於帳,自去入見蘇秦,將事由略述一遍。蘇秦大喜,命他速去定陶洽談,盡量壓低價錢,先預訂三萬石,他這就前往臨淄籌措資金。
牟辛別過蘇秦,帶著幾個親信隨員,隨那客商趕往宋地定陶,在一處頗為隱蔽的豪宅門前駐馬,早有人恭候於外,將兩名親隨引入偏廳招待,只將牟辛迎至正廳。
廳中一人,卻是張儀。
張儀著的並不是商服,而是一身官袍,屁股略略一欠,朝他笑笑,指給他該坐的席位。
「這」牟辛不認識張儀,怔了,看看對方指給他的席位,硬著頭皮坐下,回首尋找一直陪他的客商,卻不見了。
「在下張儀,在此寒舍恭候將軍多時了。」張儀拱手。
坐在對面的竟是敵國相國、聞名天下的張儀!
牟辛目瞪口呆,周身僵硬。
正自驚愣,一路陪他的客商也走進來,著的竟是秦裝。
「牟將軍,」張儀指向秦裝人,「這位是秦公子嬴華,你們當是老相識了呢!」
天哪,親至齊營、陪同自己一路的竟然是秦王眼前紅人、大名鼎鼎的公子華!牟辛感到氣都有點兒上不來了。
「這位就是在下主公,」嬴華朝他淡淡一笑,指向張儀,直入正題,「牟將軍可以洽談糧草了!」
「糧糧草」牟辛氣結。
「牟將軍,」張儀指著嬴華,「其實,在下無糧,真正有糧的是這位嬴公子。聽說過蜀地糧倉嗎?在那兒,莫說是三萬石,縱使三十萬石也不在話下。」
牟辛欲起身,屁股卻如千斤重,欲繼續坐下去,卻不曉得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在洽談之前,」嬴華兩眼盯住他,「在下倒想提醒將軍感謝一人。」
「何何人?」
「我家主公!」嬴華朝張儀努下嘴,「記得曾經有封密函嗎?我家主公聽聞鄒公子屈死於田將軍之手,且又拖累將軍陷入險境,於心不忍,方才寫下那信。」
牟辛恍然大悟,完全醒來,再無二話,起身叩拜:「牟辛並一家老小叩謝恩公!」
「將軍請起,」張儀揚手,「我們該談買賣了。」
「恩公有話,但請吩咐就是。」
「買賣無他,只問將軍一句話:將軍是想讓田忌將軍為國捐軀於疆場呢,還是讓田忌將軍英雄凱旋?」
「牟辛只要他死!」牟辛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好!」張儀朗聲應過,轉對嬴華,「華公子,你這就使人前往高唐,將牟將軍一家老小接往大梁相府,在下已安排專人安置。」
「恩公」牟辛泣不成聲,再拜不起。
齊軍逾六萬,對外號稱十萬,加上輜重人員一萬多人,浩浩蕩蕩,合圍大梁。各種旗幟交相輝映,數以萬計的帳篷密密麻麻地屯紮在大梁城外,從城頭上望下去,威勢赫然,讓人頭皮發麻。
然而,幾天下來,齊軍情勢似無變化,完全是前番救趙時的翻版,白天大軍圍在城外,或輪番叫陣,或偃旗息鼓,夜間派出少數騎手四齣擾亂。
有過邯鄲教訓的魏惠王這一次學乖了,絲毫不見驚慌,也不登城門樓打氣,而是天天穩坐於後花園的釣台之上,閉目釣魚。與尋常垂釣不同的是,無論惠王釣到什麼,毗人都像往常傳旨一樣大聲宣唱,再由其他宮人接力唱出,一直傳唱到每一個守城的將士耳中。
魏惠王發明的這一新型勵志手段極是管用,滿城臣民見大王如此鎮定,無不信心滿滿,各司其職。
與此同時,魏軍周邊各邑早已得到龐涓指令,家家戶戶關門清野,但有餘糧,全部深埋,齊騎騷擾多地,幾無收穫。加之孫臏嚴禁擾民,六萬齊軍的日用糧草,全部依靠後勤供給。
一連十餘日,齊、魏、楚、韓四國大戰呈現出奇怪的膠著靜止態勢:韓軍龜縮城邑不出;楚軍六萬躲在苦縣遠遠觀望;魏軍主力蹲守鄭城、陽翟城外,如貓守鼠;齊軍主力有條不紊地圍在大梁;大梁城中,一切生活照舊,只是城門緊閉,城牆上時不時地聽到惠王釣到何魚、那魚幾斤幾兩等的傳唱聲。
然而,就在這一切靜悄悄的背後,一支約三千人的魏軍,由襄陵守將鄭克親領,在幾個黑衣人的引領下,晝伏夜行,秘過宋境,繞道大野澤東側直插阿邑的齊軍囤糧基地,在公子華率領的秦國黑雕接應下,於黎明前發動襲擊。
糧囤、草場起火時,守備齊軍多在夢中。
與此同時,一切就如計算好一般,三支齊軍運糧車隊分別在送糧途中的不同地點遭到分股魏軍伏擊,數百輛輜重車輛幾乎是在同時被焚,幾處滾煙直躥雲天,方圓數十里紅光熊熊,頗為壯觀。
從臨淄著落到部分款項后興沖沖地往回趕路的蘇秦遠遠望到火光與濃煙,大叫「不好」,催馬疾馳。
及至蘇秦趕到,整個倉區狼藉一片,糧草悉數被毀,留守齊人或死或傷,部分存活下來的仍在使用各種工具撲火。
蘇秦急召牟辛,已不見蹤影。
聽聞在押與庫存的糧草於一夜間悉數遭焚,田忌、田嬰盡皆愕然,呆若木雞。
孫臏吸了一口長氣,閉目沉思。
中軍帳中,時光凝滯。
不知過了多久,田嬰最先回過神來,看向孫臏:「敢問軍師,眼下如何用兵?」
「撤兵。」孫臏淡淡說道。
田嬰看向田忌。
「聽軍師的!」田忌迸出一句,眼中含淚,仰天長嘆一聲,一臉絕望,「天不助我,奈何?奈何!」
田嬰轉向孫臏:「如何撤軍,撤往何處,請軍師明示。」
「步卒在前,輜重在中,弩兵在後,保持隊形,穩步後撤,以最近距離開往宋境。另,使騎兵竄擾西南,襲擊陘山,可戰則戰,不可戰則退。」
「末將得令!」
「還有,糧草被焚之事,嚴禁三軍傳播。」
「末將得令!」
「哼!」龐涓得聞齊人糧倉被焚,握緊拳頭,在中軍帳里連轉數圈,「姓田的,還有孫兄,這次是你們自找的,甭怪我龐某無情!」
一陣興奮過後,龐涓看看天色,冷靜下來,使快馬通知三軍諸將皆至中軍帳聽令,自己面對沙盤,細審早已謀定的圍擊方案,生怕出現一絲疏忽。
天色迎黑,三軍諸將,包括左軍主將公子嗣,盡皆趕到。一個用樹膠凝固起來的巨大沙盤赫然擺於大帳正中。
沙盤上,魏、宋、衛、齊交接之間的所有形勢險峻盡列其中,一目了然。
得聞齊人糧草被焚喜訊,眾將無不摩拳擦掌,紛紛請戰。正熱鬧中,斥候報說齊人不下萬人現身於陘山以北,趁夜色襲擊我師,林中鳥飛塵揚,似有大軍集結,要塞告急。
眾人皆吃一驚,尤其是左軍主將公子嗣,就要策馬回去,被龐涓止住。
龐涓不憂反喜,令斥候再探,朝太子申並眾將道:「諸位將軍,我萬不可被此股騎卒擾動!如果不出本將所料,此時齊人當已撤軍,我當全力追擊才是。」又轉對太子申,拱手,「敢問殿下作何判斷?」
「軍旅之事,申聽將軍。」太子申回禮。
「殿下有旨,」龐涓轉向諸將,朗聲說道,「鑒於齊人糧絕,齊師已潰,我當即刻拔營,全力追擊齊人,諸位將軍聽令!」
「末將聽令!」眾將齊吼。
「各回本營,今夜讓將士們吃飽睡足,備足三日乾糧,明日晨起,拔營起寨,兵發大梁,追擊潰齊!」
「末將得令!」眾將再吼,聲如滾雷。
齊兵圍困大梁半月有餘,隨軍糧草基本耗盡,只等輜重車輛補充,不想牟辛刻意拖延,在前方追詢下連發三撥,這又全部遭毀。
三軍能吃食物不足三日,而三日之間,三軍將士無論如何也撤不到本境,因為孫臏、田忌皆知,大軍回撤,貴在沉穩有序,一旦失序,將是災難性的。而要確保有序,就必須穩步緩行,尤其是還有相當數量沒有戰鬥力的輜重人員一併回撤。
從三軍出徵到回撤,孫臏的整個表現不無奇怪。田忌、田嬰若是不問,幾乎很少出聲,與他救趙時運籌帷幄、躊躇滿志的狀態大不相同。
田忌、田嬰最是知情,尤其是在糧草遭焚、大軍回撤之後,二人憂心日重,甚至一度認為,孫臏之所以與此前判若兩人,也許是其心智讓師父送他的那粒死葯改變了。
然而,孫臏除沉默不語之外,其他一切如常,尤其是發布軍令時,總是言簡意賅,沒有一絲含糊,更不拖泥帶水。即使是撤軍命令,也盡在情理之中,無可厚非。是以二人雖有疑惑,也只在心裡嘀咕。
離大梁最近的地方是宋國邊邑外黃。由大梁至外黃,是條寬約丈余的邦際衢道,可以并行兩輛戰車,旁邊還可走人。齊國六萬大軍,外加萬餘輜重人員,步軍在前,輜重車輛在中,戰車在後,騎卒左右護衛,宛若一條長蛇,前後拖有數十里,有條不紊地徐徐爬行。一百五十餘里路程,三軍走有整整兩日。
在宋魏交界處,兩國均設關卡。魏國關卡,人員早已驚散,關門大開。出人意料的是宋國關卡,反倒關門緊閉,不讓通行。
田忌得報,緊急馳前,果見關門之內,宋人森嚴壁壘,遠遠望去,足有數千人之眾,顯然早有戒備。
田忌放車關前,拱手叫道:「在下田忌,關上宋將,速速出來答話!」
不一會兒,一個參將模樣的出現在關門樓上,拱手作禮:「末將蔡鵬見過田將軍!」
「大齊三軍遠征魏國大梁,於今日凱旋,欲借貴國道路通行,敬請打開關門!」
「田將軍可有通關文書?」
「大軍過境,何來通關文書?」
「我王有旨,沒有通關文書,任何人不予通行!」蔡鵬一口回絕。
「你敢阻我十萬將士!」田忌震怒,抽劍,誇大軍情。
「田將軍息怒,」蔡鵬笑臉相迎,再一拱手,「末將力微,既不敢阻擋將軍,也不敢違抗王旨,將軍請在關外稍候,末將這就奏報我王,俟我王旨到,末將即開關門,迎接將軍。」
田忌氣結,揚劍就要殺入,田嬰快馬馳到,遠遠叫道:「將軍且慢,軍師有令,三軍改道,兵發濟陽!」
田忌狠跺幾腳,劍指關樓:「爾等聽好,捎話給宋偃,今日之事,本將銘記在心,有朝一日,必引三軍將士再來叩關。」說罷掉轉車頭,與大軍絕塵而去。
眼見齊軍越走越遠,關門樓後轉出二人,一個是張儀,一個是公子華。
「華弟,」張儀望著滾滾煙塵,輕聲吩咐,「下面該用你的人了。」
「相國放心,」公子華微微一笑,「在下早已安排妥當。」
「咦,怎麼不見牟辛那廝呢?」
「我也奇怪。說好在定陶碰頭的,候他兩日,蹤影皆無。要不,在下這就派人尋他去?」
「不必了。小人一個,死活由他去吧。」
兩個關卡之間是個十字路口,東西向,由大梁經外黃,直通宋都睢陽,南北向,卡在兩國交界處,由襄陵直通濟陽。兩國以此道為界,但道路兩端均是魏邑,實際上此道多為魏人所用。因是城際衢道,道路略窄,寬處不過八尺,因旁邊還要走人,只能通行一輛戰車,齊軍隊伍拉得更長。
走不過半日,三軍所帶乾糧用盡,粟米盡竭。由於知情軍官嚴格封鎖糧草被焚消息,午飯辰光,兵士們依舊像往日一樣,邊在路邊休息,邊等開飯。
然而,莫說是開飯,連炊煙也少冒起。兵士正自惶惑,行軍命令又至,只得餓著肚子行走。又走半日,兵士們現出各種飢狀、各種疲憊。軍馬也不肯走路,一有青草就啃起來,鞭子抽打也不管用。
士兵們向將校吵鬧開飯,將校們同樣挨餓,知情者假作不知,百般安撫,不知情者紛紛向上級將官詢問。
東南風起,樹枝搖曳,上風林中忽然飄出許多白色的球球,上面系著絲絹。
那些絲絹五顏六色,掛在白色的球球上,漫天飛舞,煞是好看。
白球球飄過頭頂,有兵士彎弓搭箭,射向白球。球體爆破落下,原來是吹起來的豬尿脬。
眾兵卒審看絲絹,無不震驚,上面赫然寫的正是齊國阿邑糧倉、運糧輜重悉數被焚之事。
想到三日之前突然撤軍及遲遲未能開飯,眾軍卒恍然大悟,恐慌情緒頓時蔓延,隊伍不再齊整。
田嬰急稟田忌,田忌扯起田嬰跳上為孫臏特製的駟馬輜車。
自回撤以來,無論晝夜,孫臏始終不離這輛輜車,也不願見任何人,包括田忌。與他同車的是左右兩個參軍,外界情勢均由兩個參軍稟報孫臏,孫臏的指令也經由二人傳達出去。
看到兩位將軍,左右參軍盡皆下車,將位置騰出。
孫臏二目微閉,似乎窗外的一切與他無關。
「軍師,」田忌看他一會兒,見他仍不睜眼,急了,「三軍缺糧一日,將士們已經得知糧草被焚之事,軍心動搖,情勢危矣,如之奈何?」
「魏人何在?」孫臏聲音出來,答非所問。
「據斥候所報,由鄭城撤回的龐涓主力昨晚已到大梁,由陽翟撤回的公子嗣所部估計明晚可到。」
「甚好。」孫臏沒來由地說出一句,轉向田嬰,「眼下尚有多少馬匹?」
「因征伐過急,徵調不力,只有不足三萬匹。」
「駑馬多少?」
「不足七千,余為戰馬,其中兩萬為騎,三千為車,七千為輜重。」
「殺駑馬一千匹,按行軍標準就地立灶十萬人。」
「殺殺馬?」田忌吸口涼氣。
孫臏未予回復。
「馬殺了,輜重車乘如何處置?」田嬰追問。
「棄之。」答語乾淨利落。
齊人無不愛馬。三軍將士聞聽殺馬,無不心傷。尤其是這些拉輜重車輛的駑馬,個個都是農家寶貝,兵士也多出於農家。養馬者哭,吃馬者哀,整個造炊現場悲悲切切,如同大喪。
田忌、田嬰默不作聲地相對坐著,邊啃馬肉邊想事情。
「主將,」田嬰若有所思,有頃,放下馬肉,「軍師別是餓糊塗了,殺馬就是殺馬,堆柴烤馬肉即可,卻硬要我們按常規立灶,分肉煮食,豈不是多一道子嗎?」略頓一下,恍然有悟,「有了,軍師必是擔心將士們太餓,只吃烤肉,或會噎著,撐著。」
「你呀,凈想這些瑣碎。」田忌苦笑一下,眉頭凝起,「最大的癥結不在這兒。這般撤軍,倒是無懼魏人散兵截擊,也不易潰散,可如蝸牛般爬行,日行軍不過五十里,魏軍縱是豬,也會追上。如果龐涓兵分兩路,一路尾追,另一路快馬驅至濟陽,將我兜頭攔住,我前無去路,后無退途,左邊是魏人,右邊是宋人,豈不是陷入絕地了?」
「是哩,」田嬰這也緊張起來,「依將軍之計,該當如何應對?」
「使騎卒一萬快馬加鞭,先驅趕至濟陽,確保我退路通暢!」
「將軍所慮甚是,軍師是很奇怪,在下這就傳令。」
田忌點頭:「就照你說的,傳令去吧。」
田嬰剛要傳令,孫臏的參軍過來,低聲:「軍師吩咐,再過三刻,三軍起灶開拔,保持隊形,不得輕舉冒進,穩步開往濟陽,在濟水岸邊紮營過夜。」
田嬰看向田忌。
「聽軍師之令。」田忌長吸一口氣,咬牙應道。
在齊兵開始殺馬充饑的這天夜裡,從鄭城撤回的龐涓五萬主力已先一步趕到大梁,就地屯紮在城外數里處。
魏惠王大開城門,意氣風發,躬身郊外犒勞三軍。
與惠王同輦而來的還有武安君夫人瑞蓮公主。
魏人殺豬宰羊,中軍大帳鼓樂聲聲。
惠王執龐涓之手,不無解氣:「涓兒,你打得好呀,聲東擊西,火燒齊人糧草,齊人倉皇回竄,寡人親眼看到他們潰不成軍呢!」
「是父王穩坐釣台,大梁臣民眾志成城,拖住齊人逾二十日,張相國親臨宋境,鄭將軍千里奇襲,涓不敢偷功。」
「呵呵呵,有功有功!」惠王連說幾聲,指著東方,「涓兒,田因齊專與寡人過不去,我忍此人已有多年,黃池一戰雖然解氣,但他差使田忌、孫臏兩番圍我大梁,壞我好事,實在可惡。不想老天並不遂他之願,今日齊人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只有挨打的份兒。為父只想提醒你一句,對這幫飢腸轆轆的可惡之鬼,你不可生慈悲之心,只管引兵打去,替寡人出掉這口惡氣!」
「父王放心,兒臣這就引兵追擊,打進臨淄,拿下田氏一門,任由父王發落!」
惠王連叫幾聲「好」字,在龐涓陪同下繞軍帳巡視一圈,躊躇滿志地回宮歇息。
龐涓回到中軍帳,剛剛坐下,張儀由宋地外黃馳回,公子嗣也已奉命趕到。龐涓遂與太子申、張儀、公子嗣等謀議軍事。
張儀將齊兵如何投往宋地,如何被宋人拒於關外,他如何使人散布齊人糧草被焚,齊軍如何驚惶,兵士如何潰散等,詳細講述一遍,末了說道:「齊兵已潰,我大可快車輕卒直插濟水,阻齊人於大野澤之西,可報桂陵之仇。」
「齊人共有多少軍馬?」龐涓問道。
「沒細數過,大約六萬。」
「孫臏可在軍中?」
「中有一輛加長輜車,當是孫兄所乘。」
話音落處,斥候快報:「報齊人殺馬,留下成堆馬骨!」
「何時殺馬?」龐涓急問。
「錯午時分。」
「是烤肉嗎?」
「從痕迹看,是灶台煮食,潑下的剩湯中,有不少野草。」
「可曾數過灶台?」
「約略數過,不下兩萬。」
「兩萬?」龐涓略略一怔,「齊人通常是五人一灶,兩萬灶台,當有十萬軍卒。」轉向張儀,「張兄,你怎麼說只有六萬呢?」
「在下親眼所見,且還使人躲在遠處林中大略數過,不會大錯。」
「在下相信張兄,」龐涓點頭,「當是孫臏故設灶台,行詐兵之計。」思忖有頃,看向眾人,心情激動,「齊人愛馬,今日殺之,可見其完全斷糧,這與我此前預估相差無幾。一匹尋常之馬,少則數兩金子,多則數十兩,食之有傷國本,再說,馬肉也不能常吃,更不能當飯吃,相信齊人堅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出所料,齊人必是插向濟陽,沿濟水向東,經由葭密撤往齊境。依照齊人眼下行軍速度,或於明晚趕至濟陽,後日至葭密,再一日,至齊境甄邑。」
「龐將軍所析甚是!」張儀附和道。
「殿下,魏將軍,張相國,」龐涓拱手一圈,「兵貴神速,我可兵分三路。我與殿下引車騎兩萬先行追擊,抄近路,經由黃池直插濟水,在葭密、甄邑之間咬住齊人,張兄引步卒三萬跟后,魏嗣將軍引領左軍,沿齊軍撤退路徑跟進,堵截齊人南竄之路,圍殲田忌於齊國邊境,如何?」
「軍旅之事,悉聽主將!」張儀應道。
「申前日傷了風寒,恐力不從心。」太子申遲疑一下,幾乎是喃聲。
不及眾人說話,公子嗣朗聲接道:「嗣願從主將,先驅破敵!」
龐涓看向張儀。
張儀苦笑。
「既然殿下龍體欠安,」龐涓略一思忖,看向太子申,「就與嗣弟換個位吧,殿下將右軍,由大梁追蹤齊人,無須趕路,只需在五日之內趕到外黃,進入宋境,堵住齊人南逃之路,合圍齊人!」
聽到「外黃」二字,想到出征前的那個怪夢,太子申不由得打寒噤。好在那夢是外黃高士給他指出未來明路的,太子申就沒多說什麼,點頭應允。
待所有人退出已是後半夜。龐涓走進帳后寢處,瑞蓮仍在眼巴巴地候著,一身睡袍。
「讓夫人久等了。」龐涓苦笑一下,幾步上前。
瑞蓮迎上,一頭撲他懷裡。
嗅到一股清香,龐涓曉得她沐浴一新。想到自己征戰在外,一身汗臭,龐涓汗顏,推開她,剛要喚人送水沐浴,被瑞蓮止住。
顯然,瑞蓮候不及了。
瑞蓮不由分說將他的戰袍盡皆卸掉,脫掉他的內衣,掀開龐涓髒兮兮的行軍被,將他塞進被窩,順手脫光自己,鑽進他的懷裡。
龐涓久未接近女人了,興緻勃發,翻身壓她身上。
「噓,」瑞蓮急道,「夫君,輕點兒!」
「哦,」龐涓急忙下來,小聲,「夫人,壓痛你了?」
「不是,」瑞蓮一臉興奮,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你壓痛小龐涓了!」
「小龐涓?」龐涓吃一大驚,繼而反應過來,不無激動,卻又不相信,「夫人,你是說」
「你摸摸他!」瑞蓮捉住他的大手,導向她的小腹。
龐涓摸上去。
腹部依然是那個腹部,與兩個月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幾乎沒有差別,一樣柔和,一樣滑膩,一樣大小,看不出任何懷胎的徵象。
「夫人,他在哪兒?」龐涓摸不出,小聲問道。
「就在這兒!」瑞蓮引著他的手,摸到具體部位,「我都感覺到他了!」
「真的?」龐涓顯然不肯相信,「我怎麼摸不到呢?」
「你聽聽!」瑞蓮小聲,「仆女說,她聽到了咚咚咚的聲音,是心跳!」
龐涓將耳朵貼她的肚皮上,聽了半晌,什麼也沒聽到。
「夫人,」龐涓笑道,「告訴我,你是怎麼曉得的?」
「是宮醫說的,」瑞蓮輕語,「你出征之後,上個月沒有來紅,這個月又沒來,我找宮醫,宮醫把脈,說是喜脈,要稟報父王,我沒讓他稟報!」
「咦,為什麼呢?」
「我想讓夫君第一個聽到這個喜訊兒!」
「好蓮兒!」龐涓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夫君,你這給他起個名兒,我好天天與他說話!」
「這個」龐涓思忖一時,「就叫勝孫!」
「勝孫?」瑞蓮怔了一下,「是勝過他的孫師伯嗎?」
「不是,因為他的孫師伯馬上就要成為階下囚了!」
「階下囚?」瑞蓮怔了,「他不是早死了嗎?」
「沒有!」龐涓捏緊拳頭,「他是裝死!他現在是齊軍的軍師,前些日子就在大梁城外,帶領齊人圍攻父王!」
「裝死?」瑞蓮震驚,「這怎麼可能呢?蓮兒親眼看著他們還有阿姐」
「你們都被他騙了!」龐涓恨道,「他是個鬼精,專會騙人。譬如他前些時裝瘋,莫說是你們,連我也被他騙了。」
「可這」瑞蓮一臉呆蒙。
「好了,不說他吧,反正此人馬上就會成為本夫君的階下囚了!」
「那」瑞蓮總算回到現實中,「既然夫君要將孫臏擊敗,為什麼還要為兒子起名勝孫呢?」
「夫人好問!」龐涓朗聲應道,「夫君起下此名,不是要勝過孫臏,而是要勝過孫臏的爺爺的爺爺—孫武子!」
「夫君,」瑞蓮將頭枕在龐涓臂彎里,「如果你抓到孫臏,要怎麼處置他呢?」
「怎麼處置他?」龐涓閉起眼睛,「這個嘛,本夫君倒是要好好想想。」閉目良久,長笑幾聲,「哈哈哈哈,本夫君想到如何處置他了!」
「如何處置?」
「就在咱家的後花園里擺上一席大宴,將他與他的那個搭檔蘇秦一道解來,與本夫君和張相國歡聚一堂,為夫人,也為我們的小勝孫,大醉一場!」
「夫君,」瑞蓮踏實地伏在龐涓懷裡,「你真好!那時,叫梅姐也來,沒有她,就沒有我們的小勝孫!」
「哈哈哈哈,」龐涓越想越美,再笑數聲,輕撫瑞蓮的肚皮,「當然要請她了,還有我們的兩個小外甥兒!」
連日長途行軍,五都之軍平素訓練不足,加之前幾日斷糧,挨餓一日,個別兵士吃馬肉過猛,肚子又過於飽脹,接后的行軍速度反而慢下來,原定天黑之前趕到濟水,抵達卻在一更之後,中間還有不少掉隊的,也有蹲在路邊捂著肚子等著拉屎的。
田忌檢點人馬,因有馬肉充饑,兵士少有逃逸了。
孫臏沒再發話,田忌命令就地休息,於天亮之前涉濟東折,沿濟水北岸的衢道東拐,於午時抵達魏城葭密東郊。
葭密守軍如臨大敵,緊閉城門不出。
馬肉雖然耐飢,但一日未食,齊卒的肚子又叫起來。
孫臏再次問過魏軍情勢,傳令在葭密城外的一個水澤岸邊紮營,依舊殺馬千匹,但只許立灶六千,棄五百副馬骨,另五百副悉數隨車運走,同時使騎卒沿附近各道路布設疑兵。
其他尚可,這讓帶走五百具馬骨,卻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命令。
田忌、田嬰皆是不解。
田忌越想越惑,哭喪著臉道:「軍師呀,輜重車輛多已丟棄,餘下的還得運載器械帳篷,何況兵士疲憊,馬力多已不濟,這這這能不能不拉這些馬骨頭呀?」
孫臏微微閉目。
田忌又候一時,孫臏沒有應答不說,反倒伸手扯下車簾。
二人走到一邊。
田嬰看田忌一眼,小聲:「將軍,軍師執意,如何是好?」
「照軍師吩咐,下令吧!」田忌苦笑一聲,「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這些馬骨做什麼。」
大梁距濟陽約二百里,濟陽距陶邑又約百里。
龐涓丟下步軍,與魏嗣率三萬車騎直馳濟陽。騎快車慢,但桂陵伏擊在龐涓心中留下陰影,是以龐涓吩咐車騎不可脫節,外加少許輜重,又涉近十道河溝,逾三萬大軍於翌日近午方才趕至齊人在濟水岸邊的屯營處。
人馬皆疲。龐涓傳令休息,親到齊人宿地探看。
遠遠望去,並無扎過營的痕迹,只有兵士東躺西倒留下的滿地痕印及一些並不緊要且影響行軍的生活用品。龐涓問過當地百姓,果是前日夜間有大軍在此宿過,計算里程,僅僅落後齊人一日半的行程。按齊人日行軍五十里的正常速度,兩軍之間,只有不足八十里。
八十里,於車騎而言,不過半日。
龐涓噓了口氣,傳令起程。三軍於天黑之前馳至葭密,計點行程,與齊人相隔只有半日的行程了。
斥候報說,附近道路皆有齊騎出沒,似是疑兵,前面不遠處,有齊人灶台。
龐涓急往察看,遠遠望去,現場一片狼藉,到處是齊人丟棄的馬骨頭及各式輜重,有些甚至遠在草叢、樹林中,大骨頭全都破碎,顯然被人吸過髓了。
龐涓使人檢點灶台,僅有不足六千,再使人點數死馬頭骨,不過五百上下,又親往驗看馬糞及齊兵排泄物,見多呈黑色,詢問疾醫,知是齊人所食皆肉,無一粒粟米之故。
無須詢問當地人,僅據糞便即知,齊人去此不過半日,頂多也就三十里腳程,若是快馬追擊,兩個時辰可至。
「就眼前所見,」龐涓召來魏嗣謀議,「齊已完全斷糧,一日僅炊一餐。齊軍就炊,正常為五人一灶,前日有灶台數逾兩萬,供十萬人食用,當是孫臏虛張聲勢,真實數字估計為六萬,與張兄觀察相合。今日不過六千,見其實底,昭示齊人不過三萬。僅僅一日之間,齊人就由六萬減至三萬,昭示其逃亡過半,幾等於潰散。齊人宰馬五百,亦為三萬人食用之數,與此灶台數量相合。估計是飢餓之卒難御,無人再砌這無用的灶台了。顯然,孫臏已知危勢,故於各道路設疑兵惑我,企圖拖我時日。」
「齊人既已潰散,我正可窮追猛打!」魏嗣興奮起來。
「對,打到臨淄,活擒田忌!」龐涓一字一頓。
「主將,在下願打先鋒!」
「這」龐涓略一思忖,「嗣弟還是殿後吧,先鋒交給青牛。齊卒雖有潰散,主力仍在。田忌、孫臏詭計多端,萬一」
「嗣謹聽將軍!」魏嗣明白龐涓講的是什麼,拱手應道。
齊國三軍再次吃飽馬肉,抖擻精神,按照孫臏設定目標,加快速度,在不足三個時辰里連續行走六十里,於人定時分抵達甄邑。
甄邑是齊國邊邑,也是孫臏故居所在。
回到自家地面,田忌鬆了一口氣,傳令紮營。早已得知音訊的蘇秦引領民眾並輜重兵卒點起燈籠火把,守在道旁勞軍。
儘管蘇秦等人早已備好各式現成食物守候,且午時剛剛餐過馬肉,孫臏仍舊傳令,要求立灶三千,殺馬百匹,馬肉分食,馬骨棄於營地。
食物充足,在完全不必殺馬時竟又殺馬,田忌怎麼也想不通,數問孫臏,孫臏依舊端坐輜車,兩眼半眯,似在半醒半夢之中,對其問話一句不睬。
田忌不無鬱悶地回到大帳,越想越是茫然。
然而,軍師之令,他不能不聽。萬一另有奇謀呢?
田忌左思右想,難以決斷。
剛好蘇秦、田嬰皆至帳中,田忌講出疑慮,末了說道:「不瞞蘇兄,此番救韓,與前番救趙,孫兄表現完全不同,沒有人能比在下體會更深了。我一直有個擔心,軍師怕是這個」說著指指腦袋,「讓那死葯吃壞了。」
蘇秦看向田嬰。
「主將說得是,」田嬰附和,「軍師一路的確怪怪的,即使得知糧草被焚,也沒有慌亂。還有,軍師一天到晚坐在他的輜車裡,從來不住帳篷,也很少與我們說話,總是閉目養神,像是沉思,又像是沒有睡醒。很少發令,即使發令,也多是怪怪的。第一次圍大梁時,軍師把每一步都解釋得清清楚楚,此番完全不一樣,軍師一句也不解釋。還有,上次圍梁是假圍,這次是真圍,讓我們全力以赴,結果,糧草被燒。軍師又下令退往宋境,結果宋人不納。田將軍要打入宋國,軍師卻又不讓,結果走了彎路,不得不殺馬充饑。軍士飢腸轆轆,行軍又急,烤肉當是最快,軍師卻讓砌灶煮食,還讓加倍修灶,軍士們頗有怨言。第二次殺馬,軍師讓帶五百副馬骨,這不,全在此地了。今日更甚,蘇兄想必已經看到,完全不必殺馬,卻讓再殺一百,還讓砌灶」頓住話頭。
「軍旅之事,在下不便多問,」蘇秦沉思有頃,緩緩說道,「二位將軍所察所憂,盡皆在理,儘管如此,在下還請二位相信孫兄。孫兄一如吃死葯之前,一切完好。聽二位所言,以在下所觀,軍師此前之令,尚無出格之處。糧草既焚,驚慌於事無補,軍師適時撤退,撤至宋國,也是正理。宋人不納,想必出乎軍師意料。至於軍師不言,也未向二位解釋,想是孫兄另有苦衷,不便多言。迄今為止,二位雖有疑慮,仍舊依令而行,說明二位對軍師抱有信心。這個信心不可動搖。對付龐涓,除去孫兄,天下沒有第二人。對了,在下還要稟報二位,就是糧草被焚之事。在下已經查明,是牟辛內應。牟辛過於計較得失,中敵圈套,前番害將軍走楚,今番又內應魏人,焚我各處糧草,使我大軍回撤。牟辛為鄒相國所薦,在下倉促用之,亦有失察之過」
話音未落,田忌拳頭握得咯嘣嘣響,猛地砸向几案:「惡賊何在?」
「指引魏人焚過糧草之後,他欲逃往宋國,在陶邑城外被墨者屈將子拿下,在下審問明白,已表奏我王,押往臨淄去了。」
「待我回到臨淄,看不親剮其身!」
「二位將軍,」蘇秦略略拱手,起身辭道,「你們在此商討軍務,在下這去望望孫兄。」
剛送蘇秦出帳,斥候來報,說是龐涓大軍已經追到葭密,距此不足六十里,車馬兩個時辰可至。二人咋舌,幸虧後晌行軍加速,否則,真就被魏人咬上了。
「事急矣,」田嬰看向田忌,「大軍何去何從,我們是聽軍師的,還是」
「田兄意下如何?」
「嬰聽主將。」
「無論蘇秦如何說,」田忌決然說道,「以在下直覺,軍師之令不可再聽,我當作最壞打算。眼下我輜重多已拋棄,糧草無著,士氣低落,不宜力戰。反觀魏軍,勝券在握,士氣高漲,急欲尋我決戰。魏軍兵分三路,龐涓所引是主力,多是武卒,戰力最強,旨在咬住我軍,繼而是步卒,再后當是圍攻陽翟之敵。有鑒於此,我當避敵不戰,誘敵深入不毛。在下之意是,明日晨起,三軍可於五更開拔,向東南撤往廩丘,繞大野澤向南,邊阻擊魏人,邊退往平陸。平陸為我西都,城高池深,大野澤周遭,樹高林密,水澤縱橫,我輜重盡棄,來去自如,反觀魏軍,重甲裹身,道路不通,水澤泥濘,戰車難以施展,看他龐涓能奈我何。」
「此計甚好,在下唯有一慮,萬一龐涓不睬你我、直驅臨淄呢?」
「諒他不敢!」田忌不無自通道,「只要在下與孫兄在這大野澤邊轉悠,龐涓縱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會不顧屁股,孤軍殺奔臨淄。」
「好吧,在下這就傳令三軍。」
翌日雞鳴時分,三軍整裝待發,按照田忌將令依序發往廩丘。
眼見就要起程,孫臏參軍急傳軍師令,要他們向北開發,於天黑之前,撤往莘邑,且須帶上那五百副馬骨。
田忌震驚,正待不睬孫臏軍令,蘇秦急至,在其耳邊低語一陣。
田忌先是錯愕,繼而驚喜,轉對田嬰:「依軍師將令,北發莘邑!」
翌日小晌午,龐涓所部抵達齊境。
齊國邊關一片狼藉,守關人員早已逃逸。錯後晌時,大軍趕至甄邑,但見城門虛掩,並無一個守卒,城中百姓大多逃逸,只余少許大戶人家的「守門人」及「難捨家園」的老人。
龐涓尋到幾人,一一詢問,得知齊兵各種「慘狀」,並說老百姓們害怕打仗,剩下不多的糧食也被這些潰退的齊兵「搶光」了。龐涓使人查點灶數,報說不足三千,馬骨頭不過百匹。
龐涓分析,三千灶頭,比昨日整減一半,說明齊軍多已潰散,剩餘殘兵不過兩萬,殺馬僅百匹,當是因為「搶糧」之故。使人檢查齊軍營地,果見有谷糧麵食殘餘。
龐涓再無疑慮,該當斷明的是齊軍殘餘主力退往何處,因為甄邑是齊邊邑,也是交通要衝,道路頗多,兩條衢道在此相交,東西是邦際衢道,可并行三輛大車,南北是城際衢道,可并行兩輛大車。魏軍由西追至,擺在前面的是三條道路:第一條繼續向東,經由大野澤北側廩丘直驅阿邑,通達臨淄;第二條拐向西南,通往魏邑垂都和乘丘;第三條向北,通往莘邑並高唐。齊人不會再回魏境,第二條道路可不考慮,擺在齊人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繼續向東,直接撤回臨淄;二是向北,退往高唐。
斥候回報,向東向北皆有轍痕和棄物。向東轍痕顯明,棄物卻為百姓日用,向北轍印較少,棄物多是旌旗、矛戈等三軍之物。
「哼,」龐涓冷笑一聲,「孫兄也是技窮,都到什麼時候了,這還以此小兒之戲蒙我!傳令,向東全速追擊,看田忌哪兒逃去。」
大魏車騎近三萬眾風馳電掣般襲奔廩丘,行有三十餘里,終於趕上齊人,卻是一些走在後面的百姓,有蒼頭、老人和孩子。遠遠望去,百姓甚眾,將道路佔得滿滿的。
看到魏軍殺氣騰騰,眾百姓無不驚懼,幾個舌頭依舊能轉的被推到龐涓跟前。龐涓詢問,百姓盡皆不言,且神色惶惶,東張西望。
龐涓忖出原因,拔劍逼問,揚言不講即斬。百姓驚惶,方才道出「實情」,向東走的全是百姓,是蘇大人吩咐他們向東出走,且借給他們戰車拉家當,告誡他們不可講給魏人。
「蘇大人呢?」龐涓黑臉問道。
眾皆搖頭。
顯然,孫臏擺了個圈套,他龐涓竟然鑽進來了。
龐涓怒氣上攻,又不便發作,來不及再擺沙盤,遂攤開地圖,目光循北路直追過去,落在莘邑,恍然有悟,咬牙恨道:「傳令,后隊做前隊,返回甄邑!」
后隊是公子嗣坐鎮,聞聽龐涓將令,旋即掉頭。
折騰約有一個時辰,大軍回到甄邑。
「怎麼回事?」魏嗣劈頭問道。
「我已查明,」龐涓應道,「齊軍主力沒有回撤,而是北竄了。」
「咦,齊兵為何北竄?」
「意圖有二,一是不想把戰火燒到臨淄,二是向趙齊邊境靠攏,借趙人之力負隅對抗。趙人欠齊大情,另有蘇秦巧舌,必定出兵相助。」
「齊軍主力若是北撤,我們何不乘虛進擊臨淄?」公子嗣急道。
「嗣弟所言極是,」龐涓應過,恨道,「只是,與攻下臨淄相比,活擒田忌、孫臏更稱涓意。只要活擒二人,擊潰齊軍主力,臨淄不過是囊中之物,早取晚取,但聽殿下吩咐。」
「將軍執意,嗣依將軍就是。只是,如何追擊,還請將軍明示。」
龐涓摸出麻布軍圖,指圖:「此路向北直達莘邑,過去莘邑就是高唐。莘邑不可慮,高唐卻是齊國北都,城高池深,人口眾多,備糧充足。齊人只需固守十日,趙援可至。蘇秦若再說服楚人,由南部襲我,我就陷入不利了。」
「怎麼進擊,請將軍下令。」
「天不負我,今賜良機,以泄我胸中積鬱,不可不從天意。度齊人行程,一個時辰不過十五里,這又飢奔數日,體力皆達極限,當不超過十二里。齊人辰時開拔,迄今四個時辰,行不過五十里。此地距莘邑約百二十里,我若以戰車逐之,快馬加鞭,一個時辰可行五十里,兩個時辰之內,必能追上田忌。」
「這」魏嗣看看天色,「已是後半晌了,將軍何不歇息一日,明晨殺敵不遲。」
「兵貴神速。」龐涓勝券在握,「齊人已無戰心,我當在其趕至莘邑之前將其咬住。為穩妥起見,涓引虎賁先行追擊,纏住齊人,嗣弟跟進。就眼前情勢觀之,無須張相國與殿下助力,你我當可擊潰齊人,活擒田忌與孫臏。」
「好!」
青牛一車當先,龐涓親驅戰車二百乘、虎賁五千,向正北莘邑方向疾馳,魏嗣引軍二萬跟進。
青牛馬不停蹄,追有一個多時辰,於迎黑時分趕到馬陵道口。
放眼望去,前路儘是數丈高低、如波浪般起伏的坡嶺,一條山道崎嶇蜿蜒,穿行於嶺谷之間,兩側林木參天,荊棘叢生,頗為兇險。吃過桂陵之虧的青牛憑本能喝叫停車,一邊使人探路,一邊急報龐涓。
龐涓驅車趕至谷口,跳下戰車,不料天色昏黑,龐涓心情又急,一腳跳下,剛好踩在一堆馬糞上,腳下軟而打滑,身子歪倒。若不是青牛攙扶及時,差點倒地。
龐涓穩住步子,不無氣恨地將那堆馬糞一腳踢飛,走入谷口,察看一番,攀上坡頂,極目望去,前路彎彎曲曲,黑乎乎的儘是樹木,幾十步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再察路邊草叢中被棄之物,竟有打制精良的甲胄與槍刀。它們被棄,只因太重,顯然是齊人不堪重負、悄悄甩掉的。
正探看間,斥候押解兩個齊卒返回,報說前路越走越窄,一些路段僅容一輛戰車通行,凡是窄處必有樹木橫路,還有幾輛戰車被卸下輪子,擋在路中心。
龐涓詳察二人,見每人只穿一隻靴子,一個在左腳,一個在右腳,頗是奇怪,指其腳,語氣和藹:「我是龐涓,很想知道你二人為何只穿一隻靴子?」
聽聞眼前之人就是龐涓,二人皆吃一驚,面現驚懼。
見龐涓面帶微笑,年紀稍長的大膽應道:「回回稟龐將軍,我我倆是結結義兄弟,腳底打血泡,實在走不動了!」
「本將問的是,你二人為何只穿一隻靴子?」龐涓收起笑,重申一句。
「是是是,」那兵士打個驚戰,「昨晚露營,也是太累了,義弟靴子被人脫掉而渾然不知,天明尋不到靴子,大軍又要起行,小的見義弟雙腳打泡,就把靴子脫下,讓給義弟穿。義弟死活不肯,在下不依,我兄弟二人只好各穿一隻,每走五里輪換,走到這道谷里,義弟血泡全破,實在走不動了,小的得到官長許可,留下照顧義弟。」
「說說看,你們共有多少人?幾時到達此地的?」
聽到涉及軍情,那軍士將臉別向一側。
「快回將軍的話!」青牛低吼。
那人打個驚戰,看他一眼,再次別頭。
龐涓朝旁邊的義弟努下嘴,青牛會意,將劍架在義弟脖子上。
「這位軍士,」龐涓淡淡說道,「你若講出實情,本將不僅放你二人生路,還將重重賞你二人之義,若是不說,你義弟將於頃刻之間,在你眼皮底下身首異處!」
「將將軍!」那人急急跪下,「小小的願願講實情」
之後,義兄有問必答,將齊軍「情勢」一五一十地盡皆說出,末了說道:「我等連日行軍,走到這谷里,見道路難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紛紛請求在此過夜,不料田將軍死活不肯,說是軍師令我等務必於黎明之前趕到莘邑,違令者斬。有人受不了,」說著,指向旁邊林子,「不瞞將軍,不少人走不動路,趁天色昏黑就躲進林子里了。將軍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沒準就能搜出許多。」
「這等谷路還有多遠?」龐涓看向前路,眯眼問道。
「沒多遠,也就十來里,估計大軍這辰光應該出谷了。這一段最是難走,田將軍說了,過去此谷,就是坦途。」
龐涓再無疑惑,轉對旁邊參軍:「賞二位軍士一雙靴子,放他們走吧!」
二人叩首謝過,接過一雙靴子,閃身鑽入旁邊林地,不顧腳疼,夜貓一般溜走了。
「青牛將軍,」龐涓拔出寶劍,指向穀道,「傳令,搬移路障,全力追擊齊人,活擒田忌!」
龐涓令下,青牛再無顧忌,引領幾個力大的在前開路,車馬跟進。
魏人一路無阻,進約十里,果見道路略略寬些,可以錯車了,但還遠不是坦途,道路依舊夾在兩道矮嶺之間。龐涓仍無疑慮,喝令全速追擊。
青牛驅車又走數十步,忽見路上現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馬骨。極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馬之骨。青牛心裡犯了嘀咕,一邊使兵士搬移清障,一邊回稟龐涓。
龐涓趕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馬骨架,挨個兒擺在一起,每副馬骨架前擺放一隻馬頭。
龐涓的眉頭擰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撓腮道,「齊人不可能在此殺馬,哪來這麼多的馬骨?看這樣子,不下幾百架呢!」
不知怎麼的,一股莫名的寒意從龐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他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
「難道是齊人前番殺馬,沒有吃完,一路帶到此地?」見龐涓並未回復,青牛放小聲音,半是自語,半是分析給龐涓,但又旋即否決,「這也不對呀沒有吃完,帶肉即可,帶骨頭做什麼?用作路障嗎?也不對呀,隨便砍幾棵樹,擺些石頭,也比帶這些骨頭省力!」
青牛正在自說自話,有搬移馬骨的兵士急奔回來:「報,前有大樹橫卧道中,上面寫有字呢!」
龐涓趕至,就兵士們點起的火光望去,見那樹原本長於道旁,顯然是被人剛剛砍倒,橫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樹皮被人為剝去,上書一行字跡:「軍師妙算,三十里馬陵道活擒龐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馬陵道」幾字,龐涓猛地意識到被那兩個兵士騙了,一拍腦袋:「糟糕!」
「怎麼了?」青牛急問,順手擺動長槍,警惕地看向四周。
龐涓沒再應聲,兩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馬骨架。
白乎乎的馬頭在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肅立,森森然,宛如一個又一個向他叫陣的厲鬼。
龐涓倒吸一口冷氣,眼前迅即浮現出當年下山時的場景,耳邊響起鬼谷子的連串聲音:「此花共開一十二朵,昭示你榮盛一十二載。此花采於鬼谷,見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當在魏國你拔后棄之,棄后復拾,心懷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後必將欺人,亦終將受欺此花名叫馬兜鈴,馬喜食之,羊卻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語: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想到此處,下山後發生的一切,一樁樁一件件掠過心頭,龐涓暗暗叫苦,不無懊悔地長嘆一聲。是了,現在想來,真有一萬個悔不該:悔不該沒把占花當正事兒,鬼使神差地竟然選個馬兜鈴,而這賤花竟然才開一十二朵;悔不該沒把先生的臨別贈言當回事兒,遇羊而榮既已應驗,他就該當防著這個遇馬而絕呀,為何偏就在這關鍵時刻全忘光呢?花名有個馬字,孫臏前番用馬敗我於桂陵,此番追擊,一路上皆見馬骨,方才又踩到馬糞,上天屢屢誡我,我卻唉,細細算來,先生算我榮盛一十二載,今已屆滿,先生用的是個「絕」字,看來是天意絕我了
「青牛,」龐涓猛地想到數千將士,打個驚怔,急切傳令,「我們中計了,快,衝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遲。龐涓話音尚未落地,鼓聲已響,號角已鳴,頃刻間,兩側坡嶺箭矢如蝗,夾在狹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勝防,紛紛中箭倒地。
桂陵噩夢重現!
青牛二話不說,大叫一聲:「快,保護將軍!」話音落處,將龐涓猛力推到大樹下面,以樹做掩體,以身與盾牌將他嚴嚴護住。
尚未倒下的軍卒聞聲跑來,繞龐涓形成一個大圈,皆舉盾牌。
滿谷火光四起,萬箭齊飛,魏兵中箭后的慘叫聲、「活擒龐涓」的呼喊聲震蕩在谷嶺上的夜空。
相距不過三十步,齊國逾萬箭手盡皆使用強弓勁弩,武卒甲胄再厚,盾牌再結實,也是枉然。十里穀道,成了屠場。不消半個時辰,可憐數千虎賁及逾千戰馬,連齊人之面也未見到,多被勁矢穿身而亡。
龐涓身邊,持盾魏兵死傷逾半,僅餘十幾人,仍在捨命守護。
齊兵紛紛現身,圍攏過來。
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連三倒地,只剩下龐涓與青牛。
龐涓身中數箭,青牛則如刺蝟一般,血污全身,連眼睛也睜不開了。
一聲長笑,是田忌的聲音。
在眾將士簇擁下,田忌手持長槍,從馬骨堆中直走過來,揚手高叫:「停!」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龐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長聲音:「這不是龐將軍嗎?」
龐涓以槍撐地,掙扎著站起,擦去臉上血污,看向田忌:「孫兄何在?」
「孫兄?」田忌冷笑一聲,以槍指他,「你害軍師如此,這還有臉叫他孫兄?放下長槍,束手受縛吧!」
「孫兄何在?」龐涓提高聲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聲冷笑,「既然你這般追問,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說著,以槍指向前面馬骨,「這裡是五百副馬骨,是田某聽你孫兄吩咐,一路辛苦帶過來的。你的孫兄,還有你的蘇兄,正在這些馬骨盡頭設宴把酒,候你光臨,為你接風呢!」閃身讓到路側,「龐將軍,儘管你曾折辱過本將,但本將肚大量大,又念在軍師與蘇相國再三請求放你一馬,就不再與你這般小人計較,為你讓路。龐將軍,請吧!」又轉對眾軍士,「將士們,讓道,送龐將軍赴宴!」
眾軍士紛紛讓到路側。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一聲,沒有理睬田忌,而是沖著白茫茫望不到盡頭的一路馬骨高聲叫道,「孫兄,蘇兄,你二位聽好,師弟龐涓先行一步了。將行之際,在下有一言敬告孫兄:你遭臏刑是在下誣陷的,你我結義,在下欺你僅此一次!孫兄裝瘋一次,詐死一次,兩番欺我,你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戰,還有桂陵,孫兄你贏了,在下輸了,只是,在下不服,因為孫兄你贏在陰處,在下輸在陽處。今日之敗,非戰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長嘯,「噫吁兮,天意亡我」
夜谷里,久久回蕩龐涓的聲音。
聲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靜寂。
「青牛兄弟,」龐涓扔開長槍,凝視青牛,拱手,「是涓連累兄弟與眾將士了!」說完,拔出寶劍,橫劍自刎。
「龐將軍—」青牛悲鳴一聲,扔下長槍,單膝跪地,伏在龐涓身上,久久未起。
火把映紅夜空,馬陵道上隱隱傳出齊卒打掃戰場、清點傷亡的聲音。
戰鬥結束了。
陡然,青牛掙扎著站起,抱起龐涓,一步一步地走向擺得井然有序的馬骨長龍。
青牛要把龐涓送到這些馬骨的盡頭,送到他的兩個師兄弟那兒。
望著這個身上插著十幾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國第一勇士,站在旁側的齊國兵士無不起敬,紛紛跟在他的身後。
田忌的眼睛濕潤了。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
無窮無盡的馬骨。
青牛越走越慢,終於,在越過第一百具馬骨之後,腳底被什麼絆住了,「撲通」倒地。
青牛抱牢龐涓,嘗試站起。
一次,一次,又是一次。
這個力可抵牛的人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卻沒有再站起來。
「龐將軍,」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儘力了」又沖著跟在身後的齊國箭手,幾乎是吼叫,「放箭呀,懦夫!」
眾箭手不忍看視,紛紛背過臉去。
田忌擦去淚水,扎槍於地,從一名兵士手上拿過弓,搭上箭,繞到青牛對面,朝他深深一揖:「青牛將軍,本將成全你!」說完,拉滿弓,沖其鼻樑骨間一箭貫穿。
青牛的身子動了動,緩緩伏在龐涓身上。
馬骨盡頭是片開闊場地,幾支火把映照場地正中的一塊巨石。
石面上沒有菜肴,沒有筷箸,只有四隻裝酒的陶碗。
蘇秦、孫臏相對而坐,宛若雕塑。
兩雙淚眼在火炬下熠熠閃光。
四周靜寂如死,穀道上打掃戰場的隱隱聲音似乎是在另一個世界。
不知過有多久,蘇秦擦乾眼淚,端起面前的酒碗,朝地上輕輕一潑,將空碗摔到石面上。
孫臏跟著潑下,摔碗。
另兩隻酒碗依舊滿滿,在這夜空里孤獨地映著火把的光亮。
龐涓陷在馬陵道時,公子嗣的兩萬甲士正在距馬陵道不到三十里的營帳里沉睡。
東方發白,雄雞啼曉。
一陣腳步聲匆匆響進三軍副將公子嗣的大帳。
「報!」一名參將半跪於地,沖著一道布簾朗聲稟報,聲音急切而慌亂。
「什麼事兒,本將這還沒睡醒呢!」裡面傳出公子嗣的聲音,極是窩火。
「稟報副將,」參將聲音微微打戰,「齊將田忌在馬陵道設伏,龐將軍、青牛將軍及五千將士盡皆殉國,無一逃出,齊人」
「啊?」公子嗣驚叫一聲,「齊人怎麼了?」
「齊人逼過來了!」參將稟道,「大量齊人沿馬陵道向我逼近,距我不足十里。我東、西兩側皆現大量齊卒!」
「快,擊鼓,鳴號,迎敵!」公子嗣布令。
「末將得令!」參將急急去了。
布簾之內是個可以摺疊的軟榻。公子嗣掀開錦被,匆匆穿衣披甲。
錦被裡露出另一個頭,是天香。
公子嗣已是一日也離不開天香了,無論是征韓還是戰齊,一直將她帶在身邊。但天香不再是宮女,而是扮作貼身侍從。
「將軍,」天香坐起,穿衣,輕聲問道,「你打算如何迎敵?」
「布陣呀!」
「連龐將軍都戰死了,將軍的陣能打贏嗎?」
公子嗣急了:「打不贏,也不能等死呀!」
「打不贏可以跑呀,將軍是天子龍體,不是賤命,不能白白死在這兒呀!」
「天子龍體?」公子嗣怔了。
「嘻嘻,」天香笑了,「誰都有個三長兩短呀,萬一王上駕崩呢?」
「父王崩天,還有一個太子哥呢,輪不上我!」
「太子也不能長命百歲呀,萬一遇到個意外呢?」
「你呀,凈想好事,」公子嗣給她個苦笑,「齊人這把我們圍起來了,怎麼跑?」
「不是留有退路嗎?」天香說話間,衣服已經穿好,又幫公子嗣披上甲衣,「將軍可傳令回撤鄄城,與張相國的大軍會聚!」
公子嗣掀開布簾,剛喊一聲「來人」,十幾個將軍已得音訊,急跑進來。
「快,傳令,撤!」
「撤?」十幾名將軍無不面面相覷。
他們此來本為請戰,要為主將復仇,這卻得到撤軍命令,無不愕然。
「愣個什麼,鳴金退兵!」公子嗣再次頒令。
眾將無奈,各自低頭走出。
與此同時,魏營四處傳來號角,戰鼓也鳴起來。魏武卒原為和甲而卧,幾乎是立刻就可進入戰備狀態。
齊人雖然沒有咬近進逼,但三軍聽聞龐將軍、青牛殉國,先鋒被殲,副將這又讓鳴金退兵,無不惶惶,急切間拋下大量輜重,沿來路急撤。
齊人一路吶喊追擊,一路撿拾戰利品。
公子嗣回撤百里,直到與張儀的三萬大軍相遇,才算穩住陣腳。
在龐涓身殉馬陵道,公子嗣鳴金大退兵的當兒,太子申的右軍剛好抵達外黃。
迎黑時分,龐涓殉國的絕密軍報抵達右軍,太子申驚魂未定,又有人送來一封密函。太子申展開,是一封手書,單看筆跡就曉得是天香的。
太子申細讀那函,很短:「申,今宵人定,外黃東野,大楸樹下,不見不散。香。」
太子申既驚且疑。自那日天香無故失蹤,太子申心中就存了一個結。這是一個神秘的女人。她兩番失蹤,這又兩番現身,每一次都讓人浮想聯翩。
太子申收起密函,閉目思量。
是的,他有太多的謎團:那日夜間,她為何失蹤?是被人擄走,還是自己出走?若是被人擄走,誰有這麼大的膽?誰又能在不驚動他的同時,從他身邊搶走一個人?既然是擄走,又為何脫掉她的所有衣服?如果不是被擄走,她為何離開?她去了哪兒?她為何這麼久才給他密函?她為何約在外黃東野見面?她遇到什麼麻煩了嗎?她
太子申知道那棵大楸樹,就位於外黃東野約七里的地方,那兒是個岔道口,兩條衢道分開,一條由外黃通向睢陽,另一條通向陶邑。
太子申左思右想,決定赴約,解開所有的謎團。
太子申看向滴漏,離約定的時刻還有一個時辰。為保險起見,太子申帶了十幾名貼身護衛,分作三輛戰車,直驅外黃。
宋人對魏人畢恭畢敬,見大魏殿下駕到,開關放行。
三輛戰車直驅外黃東野,遠遠望到大楸樹了。
太子申喝叫停車,細審那棵楸樹。
天已黑,人已定,樹下空蕩蕩的,四周靜寂無聲。
太子申揮手,讓護衛留在原地,隻身下車,大步走向大楸樹。
太子申離大楸樹越來越近。
樹後轉出一個白色的影子。
「是香嗎?」太子申壓低聲音,叫道。
回答他的是「嗖嗖」幾聲利矢。
箭箭射中。
太子申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眾衛士聽得清楚,急奔過來。
然而,沒奔多遠,兩旁響起箭矢聲。
十幾人全部中箭。
幾十名黑衣人殺出,將尚未死去的全部刺殺。
為首一人走向太子申。
是公子華。
公子華俯身擋擋鼻息,還有氣。
「快,將所有人抬到車上,運抵齊營!」
黎明時分,齊人在鄄邑南野發現十幾具魏屍,立即稟報田忌。無戰而現魏屍,田忌覺得奇怪,親自趕往驗看,見其中一人竟然是太子申,尚有氣息,震驚,急讓人抬到軍營。
太子申是梅公主的親兄,對孫臏也有禮遇,孫臏吩咐救治,但為時已晚。醫師稟報說,使太子申不治的倒不是身上的箭傷,而是箭矢上的毒,因中毒時辰過長,已無可搶救了。
一個時辰后,太子申死於齊營。
短短不足兩日,龐涓、太子申兩個摯友雙雙死於自己的眼皮底下,孫臏黯然神傷。
龐涓死後,張儀曉得這場戰爭無法再打下去,遂寫出戰報,將細情稟報魏王,宣布停戰。田忌沒再逞強,聽從蘇秦,將龐涓、太子申、青牛及所有魏卒的屍體用棺木裝了,交還魏人。
毗人尚未讀完戰報,魏惠王大叫一聲,口吐鮮血,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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