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為愛人姬雪生女償國債白虎赴險
因了無孔不入的黑雕,張儀於第一時間得到孫臏的死訊,幾乎驚呆。
「我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不信!」龐涓冷笑一聲,聳聳肩道,「不瞞張兄,孫臏這套把戲玩多了。不是在下虧說他,孫兄沒有下限,當年他裝瘋賣傻,連屎都抓起來朝嘴裡塞,我可憐他,照顧他,可他呢,這你全都看明白了,從頭至尾,是在騙我。這騙過在下,又來騙你張兄了!」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焉能騙人?」張儀責他一句,長嘆,「龐兄呀,無論如何,你我四人是一門子里出來的,戰歸戰,斗歸斗,鬼谷數年,一個鍋里攪勺把,一塊草坪爭短長,這份情誼,任什麼也割捨不掉。在下相信孫兄之死是真的,他怕是頂不住了。一條殘軀,千里奔波,這又嘔心瀝血,與龐兄鬥智斗勇,加之田忌的遭遇,想是孫兄他」
「有了,」龐涓眼珠子連轉幾轉,「聽張兄這講,孫兄已經娶下瑞梅公主,育出一女一子,這倒是好。在下使龐蔥護送夫人瑞蓮前往甄邑探訪,一則安撫她姐,二則代我等弔唁孫兄,順便探個實情,豈不是好!」
「就依龐兄!」
孫臏靈柩入土未及七日,龐蔥車載瑞蓮趕到。負責治喪的蘇秦早已洞曉,將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放任龐蔥,讓他可以隨處轉悠,任人打探。一直被蒙在鼓裡的瑞梅更是真心傷悲,見到娘家妹妹,淚水便如斷線的珠子,嗚嗚咽咽,幾次哭個氣絕。
龐蔥轉悠數日,驗看陵墓與齊王詔封,察言觀色,四處探問,從各路得到的訊息匯總一處,結論指向一個:孫臏是真的死了。
甄邑地小偏僻,做什麼都不方便。瑞蓮在大都市裡住慣了,不過數日,受不了,決定回梁。
「梅姐呀,」瑞蓮將行,勸說瑞梅道,「孫將軍走了,梅姐的心愿也當了了。此地偏僻,梅姐帶著兩個孩子,尤其是這個尚未足月的小外甥,會有諸多不便。阿妹這想,梅姐莫如隨妹回大梁去,暫先住在申哥府上。有申哥在,我也放心些。再說,住得近了,阿妹早晚得空,也好去望望梅姐。龐涓歡喜孩子,必會善待兩個外甥,尤其是這個小外甥,待他長大,我就讓龐涓教他兵法,沒準兒又是一個將軍呢!」
「謝蓮妹好意!」瑞梅淡淡說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梅姐既已嫁入孫門,生是孫家的,死也是孫家的。孫家祖邑就在此地,齊王善待我家,這又封戶一千,夠我一家吃用了。再說,孫臏屍骨未寒,仍舊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棺木里,你讓梅姐」說著,嗚嗚哭起來。
「好了,梅姐,」瑞蓮緊忙安撫,「你還在月子里,哭多了傷身子。娃子小哩,梅姐得養足身子,奶水多多的,把娃子養得白白胖胖,將軍之靈看到了,該有多開心!」
瑞蓮句句離不開娃子,倒是提醒了瑞梅。
「蓮妹,」瑞梅止住哭,擦乾淚,盯住她的肚子,「你這也該給龐將軍生一個了!」
「我做夢都想呀,姐,」瑞蓮傷心了,哽咽,「可我生不出」
「我曉得阿妹的病,是宮寒。」
「是哩,」瑞蓮止住哽咽,急切道,「我問過宮醫了,他們也說是宮寒。」
「宮醫給你開藥沒?」
「開過了,吃過幾劑,沒用。」
「我在齊地討到一個偏方,說是專治宮寒,阿妹可以試試!」瑞梅打開一隻木盒,摸出一隻小錦囊,遞給瑞蓮,「聽給方子的人說,這葯有點兒苦呢。」
瑞蓮皺眉:「我就怕苦。」
「苦過就是甜了。阿妹已經二十大幾,再不生,怕就遲了。再說,龐將軍」
「嗯,我曉得哩。」瑞蓮點頭,「這次回去,我一定吃,捏住鼻子也喝完它!」
「這才是蓮妹!」瑞梅捏住她的手,鼓勵道,「等蓮妹有孩子了,就抱給阿姐看看,讓他仨一道玩耍!」
「好哩。我回去了,阿姐保重!」
姐妹依依惜別。
甄邑離大梁不過三百來里,瑞蓮一行不消數日就已趕回。
龐蔥、瑞蓮各將所見所聞講述一遍,龐涓問清每一個細節,始信孫臏是真的死了,長長噓出一口氣,卻又不免失落,內中起了知音不在之憾、惺惺相惜之疼。
是夜,龐府後花園中,孫臏當年居住並詐瘋的那個小院子被裝飾為孫臏的靈堂,龐府男女老幼盡衣縞素,巫師作法,哀樂聲聲。
龐涓悲從中來,放聲長哭。
龐涓哭得正悲,張儀趕至。
二人坐在孫臏靈前,擺滿一案菜肴並四隻酒爵,抱來一壇老酒,一邊喝酒舒悶,一邊回憶往昔。
借著酒興,龐涓如數家珍般叨嘮舊事,講他如何與孫臏邂逅,孫臏父子如何血戰平陽,他如何看不慣魏卒,如何放走孫臏,二人又如何在宿胥口的酒肆里再次相遇,他如何再度解脫孫臏的窘境,孫臏如何捨命助他,又如何隨他回鄉救父,如何中陳軫圈套,二人如何受困於獄,如何在獄中結義,孫臏如何捨命陪他,二人如何得白虎解救,等等,儘管強調自己也曾有恩於孫臏,但更多的是講孫臏對他的種種之好,滿口感恩之語,沒有一句怨辭。
張儀聽得傷感,半晌方才嘆喟:「今天在下算是看到真正的龐兄了!」
「唉,張兄啊,」龐涓亦出一聲嘆喟,「在此世上,知我、惜我的,莫過於孫兄;知孫兄的,也莫過於在下了。昔年在下聽聞伯牙與子期趣事,引為笑談,今日方知,知音難覓。在下與孫兄並世而存,既是對手,又是知音,本該相得益彰、各成功業才是,豈料大業未成,知音卻失,叫在下如何不感傷啊!」
想到自己與蘇秦,張儀亦是唏噓再三,悲從中來,與龐涓把酒論盞,雙雙喝個死醉。
靈堂前,杯盤狼藉。
幾盞火燭分別滅去,最後一抹燭光灑在另外兩隻誰也沒喝的酒爵上,映出亮光。
清明這日,恰逢兒子雙滿月,瑞梅安排僕從殺豬宰羊,隆重祭祀。
太陽西沉,月明星稀。
孫家宗祠里,再無旁人。瑞梅拖著疲弱的身子,將自己的一雙兒女抱一個,拖一個,緩步趨至列祖列宗的靈位前,一一祭拜。
宗祠里一片死寂,只有仲春時節院中傳來的一陣輕過一陣的和風過柳聲。
最後一個靈位是孫臏的。
望著夫君的牌位與畫像,瑞梅一直緊憋的淚腺終於放開,將仍在熟睡的兒子輕輕托起,半是呢喃,半是啜泣:「孫臏,睜眼看看吧,看看我們的這個孩子,長得像你哩。他出生在路上,他懂事,他從來不哭,他他在等著你這個大大為他取個名字呢,我的夫君哪,你可說話呀,嗚嗚嗚嗚」
瑞梅正自失聲悲泣,身後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叫孫楠!」
在這靜寂的夜裡,在這空無一人的宗祠,這聲音猶如萬鈞雷霆。
瑞梅驚呆了。
瑞梅震顫了。
瑞梅如同遭到天雷一擊,毛髮盡豎,卻連冷戰也打不出來。
菊兒聽個真切,驀然回頭,又驚又喜,歡叫一聲:「娘,快看,是我大!」說罷,爬起來就朝門口跑去。
女兒這聲喊讓瑞梅回過神來,扭頭望去。
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一輛輪車當門而立。
車上端坐一人,正是她的夫君孫臏。
輪車後面,蘇秦扶著把手,朝她們微笑。
再後面,是飛刀鄒和木實。
「天哪!」不知是喜極,還是以為撞見鬼了,瑞梅驚叫一聲,昏厥過去。
次日晨起,甄邑百姓不無驚愕地發現,孫家大宅空無一人,孫家祠堂一切如昨,只是尋不見瑞梅母子三人了。
轉瞬之間,兩員戰將,一死一逃,齊威王大受打擊,幾乎於一夜之間變老了。
在不到兩個月里,威王的白髮多起來,牙齒連掉幾顆,瞳孔無光,反應遲鈍,腰總是彎著,步態蹣跚,像個剛剛學步的孩子,手指不時顫抖,有時一直悶坐半日,有時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狀如行屍走肉,能吃能喝,只是什麼也記不起,誰也不睬,莫說是前來探望的王后、太子、鄒忌等人,即使對一直侍寢的美少女也一個不認了。
辟疆秘傳太醫,詢問威王病情,太醫應道:「此病因於腎精枯竭。經書有載,『腎生精,精生髓,髓榮心』。腎精一旦枯竭,髓不榮心。心為元神居所,居所不『榮』,元神出離,大王是以得下此病。」
「可有醫治?」辟疆急了。
「唉,」太醫搖頭,良久,長嘆一聲,「不瞞殿下,臣多次勸諫我王戒色養生,王上非但不聽,反而旨令臣熬制亢陽之丸。臣不敢不從,只好在陽丸里加入滋陰材質,使王上既能御女,又可養生。只是,這些材質效力有限,加之王上」略頓一下,省去「過淫」二字,復嘆一聲,「王上是以越來越虛,終至腎精枯竭,臣無力回天矣!」
「既如此說,不能怪你,好生調養就是。另,父王病情,不可外揚!」辟疆吩咐幾句,揮退太醫,使威王內宰擬詔授命,加蓋威王璽印,將大小朝政委命於太子裁決。
至此,齊國在表面上仍舊是田因齊為王,而在實質上,王權已全部移至太子田辟疆。
孫臏一家四口被蘇秦悄悄安置在宋國定陶,地點是孫臏選的。圍魏時,孫臏住在定陶,留意到一處僻巷中有株百年老梅,為瑞梅計,決定在此隱身。偏巧有老梅這戶人家移往睢陽,留下空宅,由木實出面將宅子租了。
蘇秦安排木實及幾個墨者守護,自與飛刀鄒趕回邯鄲,發現木華已在府中恭候,帶來一個預料中的喜訊:姬雪已生一女,請他前去為女取名。
蘇秦未及多想,備車與飛刀鄒、木華往馳武陽。
為防不測,蘇秦易裝扮作前往燕地置辦皮貨的邯鄲皮貨商,飛刀鄒、木華做其僕從,在武陽城中尋個偏靜客棧住下,於人定時分,趁夜色趕到離宮隔壁的墨者窩點,匠人裝扮的屈將子已在守候。
「屈前輩,」蘇秦撲地跪下,「晚輩拖累您了!」
「呵呵呵,蘇大人,你這是金貴頭,老朽承受不起啊。」不待蘇秦叩下,屈將子已將他提溜起來,順手扶在席上。
「前輩,聽您這話,蘇秦愈加惶恐了。」蘇秦連連拱手。
「大人不必惶恐,」屈將子又是一笑,「先巨子飛升之前,特別囑託老朽,說蘇子安危事關天下福祉,要老朽不惜一切護佑大人。身為墨者,巨子之命不敢有違,老朽餘生,這就搭在大人身上了。」
「先巨子英靈在上,請受蘇秦一拜。」蘇秦復又起身,望空遙拜。
這一次,屈將子沒有攔他。
「屈前輩,」蘇秦拜畢,復歸原位,沖屈將子拱手,「晚輩與雪兒之事,實屬不該,只是,事已至此,何去何從,還望前輩指點。」
「呵呵呵,」屈將子再出幾笑,「大人與公主的事兒,前前後後,公主全都講給老朽了,沒有什麼該與不該的。緣由天定,你二人既然有緣,就當順天應命才是。」說著,伸手指向密道,「蘇子,我已稟過公主了,小公主這辰光想必急於看到她的阿大呢!」
蘇秦謝過,起身走進地道,不一時,來到他所熟悉的地下寢宮。
「蘇子」早已守候的姬雪迎上,一頭撲進蘇秦懷裡。
二人熱切擁抱。
「蘇子,」姬雪微微哽咽,「雪兒雪兒想為蘇子生個男兒的,可」
「雪兒,」蘇秦將她摟得愈加緊了,「男兒沒有什麼好,蘇秦厭倦男兒了,蘇秦謝過上天了,謝他賜給你我一個女兒!」
蘇秦鬆開她,急不可待地走到榻前,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凝視襁褓中的女嬰。
女嬰睡得正香。
蘇秦俯下身子,在她柔軟的小臉蛋上輕吻一下,轉向姬雪:「雪兒,真像你呢!」
「像你!」姬雪甜甜一笑,「小時就聽母后說,女兒像父,男兒像母。今觀霏兒,真的像你呢,那臉型、鼻子,還有嘴,無一處不像你!」
「霏兒?」
「是的,」姬雪應道,「生她那日,剛好是清明,細雨霏霏,我就叫她霏兒。這是她的小名,大名當由做父親的來取。蘇子,你這就為她取一個吧!」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蘇秦脫口吟道,淚水湧出。
這幾句取自《採薇》,屬於《詩》中的「小雅」,是說徵人奉王命於春日出征,到冬日仍舊未回,只能在外遙望家鄉,徒勞思念。姬雪取景抒情,站在他這個「徵人」的角度為女兒取名,真正讓他感動。
「是哩,」姬雪淚水亦出,「『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雪兒曉得,蘇子不是不歸,是『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姬雪再藉此詩,對他這個「徵人」經年不來看望非但沒有半句怨言,反而誇他「王命」在身,日夜奔波,這又取得「一月三捷」的輝煌戰果。更重要的是,她還曉得「徵人」無時不在「來思」,也即無時不在思念她,有此足矣。
「雪兒,」蘇秦緊握姬雪之手,一雙淚眼直視她,「你遇此『徵人』後悔嗎?」
姬雪搖頭,有頃,輕聲道:「夫君,為我們的霏兒取個大名吧。」
「這就是她的大名。」蘇秦看向嬰兒,指姬雪,指自己,「姬蘇霏霏。」
「是蘇霏霏,」姬雪小聲喃道,「去掉姬字吧。」
「雪兒,」蘇秦看向遠方,「我取的意是,姬水河邊,蘇華霏霏。這名字有你,有我,就讓你我共同的霏霏與徵人無關吧。」
姬水是周室先祖發祥之地,也是姬姓出處,蘇華是蘇草之花,蘇草即紫蘇,是路邊野地隨處可見的野草,其花色紫,其嫩葉可食。
「為什麼?」姬雪伏在蘇秦胸前,聲音愈加輕柔,「是徵人太累了嗎?」
蘇秦長嘆一聲,將姬雪緊緊攏在胸前。
「我的徵人,」姬雪掙開身子,「累了,你我這就歇息吧。」
「雪兒,」蘇秦卻將姬雪緊緊攏住,「在歇息之前,你須應下一樁事情。」
「你說。」
「姬蘇霏霏,我明天抱走。」
「抱抱走?」姬雪傻了。
「是的。雪兒,記得上次我在這兒時,你曾說過的話嗎?關於我們的霏霏。」
「我」姬雪閉上眼去,眼前浮出去年的那個夜晚,耳邊響起自己的聲音:「雪兒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兒懷上孩子,就閉門不出,對外宣稱先君託夢於我,要我閉關一年,與先君之靈溝通。待吉時來到,雪兒就在這密室里生產。之後,就將孩子交付木華,托她寄養於外,寄養於一戶姓蘇的人家。再后,雪兒就尋個機緣,認他做義子,讓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兒叫娘!」
姬雪眼中淚出。
「雪兒,你講得是,霏霏既然來到世上,我們就要為她負責。她不能留在此地,她必須走。」
「你你要把她帶往何處?交給何人?」
「交給木華,交給屈前輩。」
姬雪輕輕點頭。
「雪兒,從明日始,就讓我們的霏霏做個小墨者吧!」
姬雪再次點頭。
這一宵,姬雪沒睡,蘇秦也沒睡。二人靜靜地坐著,四隻眼睛久久地凝視襁褓中的霏霏,都似要把她刻在眼珠上,記在心坎里。
霏霏很乖,一覺睡到天亮,沒哭,沒鬧,也沒討奶吃,只是安生地躺著。
薊城燕宮後花園的荷花池邊,易王在手把手地教公子微識字。公子微是王後秦姬(秦惠王長女嬴嬙)於大婚後為易王生養的第一個孩子,虎頭虎腦,眼睛像嬴嬙,但骨架,甚至走路的姿勢,像極了易王,看得易王左右是愛。王后嬴嬙遠遠地倚在涼亭圍欄上,有一眼沒一眼地望著這對父子。
父子正在親近,紀九兒快步走來,在易王耳邊輕語一句。易王驚愕,吩咐公子微去投王后,急匆匆地與紀九兒走向前殿。
殿里跪著一個宦人,是紀九兒安插在姬雪身邊的頭牌眼線。
「有什麼事,細細報與王上!」紀九兒吩咐道。
「我王萬安,」那宦人叩過,稟道,「賤婢受王命侍奉太后,一切安好,只是近一年來」略略一頓,「太后性情大變,未曾走出離宮一步,這且不說,還把後院的門早晚上鎖,將我等十餘從人盡皆趕出,只留春梅等三人。」
「這個本王曉得了。」易王應道,「前番聽你報說,太后夢見先君,要請巫女為先君祈禱,不知巫女尋到否?」
「尋到了。」那宦人應道,「奇就奇在那巫女,自進去后,未曾見她再出來過。通往後院那道門,早晚都是閂上的,只在用膳辰光,才開啟,以取膳食。賤婢隔門偷窺,院中少見人影,使人上房探看,卻未見異常。」
「既然未見異常,你來此地稟報什麼?」易王不耐煩了,起身欲走。
「王上且慢,」宦人接道,「就在一月之前,也是湊巧,賤婢鬧肚子,夜半出恭,隱隱聽到有嬰兒啼聲。」
「嬰兒啼聲?」易王眉頭緊凝,看向那宦人。
「正是。」那宦人接道,「啼聲隱隱約約,像是在數里開外,尋常人根本聽不到。賤婢天生耳聰,莫說是鳥獸蟲魚,縱使十丈開外蛇游草莽,奴婢也辨得出來,何況是在夜間。」
「嬰兒何在?」
「奴婢循方位望去,卻是先君陵園。先君陵園方圓約十數里,除守陵人之外,並無人家。接后數日,臣使人尋訪,幾戶守陵人家皆無嬰兒。」
「那嬰兒啼聲呢?」
「嬰兒啼聲,賤婢全力傾聽,白日嘈雜,只在更深夜靜辰光,偶爾有聞。」
「每夜都能聽到嗎?」
「差不多,偶爾間隔一夜兩夜。」
「不會是」易王聽得汗毛豎起,「鬧鬼吧?」
「是否鬧鬼,賤婢不得而知,只是最近旬日,賤婢連續數夜,再也聽不到了。」
「聽不到就好!」易王噓出一口氣。
「王上不覺得奇怪嗎?」紀九兒揮退宦人,小聲稟道。
「哦?」
「太后趕走從人,一年多來足不出戶,女巫只進不出,夜半嬰啼」
「你是說」易王倒吸一口冷氣,不可置信地望著紀九兒。
「王上,」紀九兒嘀咕,「臣婢以為,太后那兒,沒準兒真的鬧鬼了呢。」
「你詳細查探。」易王看向紀九兒,略頓,叮囑,「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可驚動太后,眼下還不到招惹她的時候。」
「臣領旨。」
乍然得到全本的《吳起兵法》,龐涓視作珍寶,連日研讀,大有感悟,回頭詳審桂陵之戰的前前後後,不得不對孫臏的宏觀戰略格局及微觀戰術手段由衷嘆服。
在宏觀層面,龐涓得出,孫臏勝在馬上。通過改車為騎,孫臏擴展了齊兵的機動迴旋半徑,非但削減了齊國技擊對大魏武卒的弱項,且使魏地遍野狼煙,成就疑兵之計,迫使惠王連發班師詔令。微觀層面,孫臏也做得漂亮,尤其是智破他的縮頭龜陣,斷非運氣所致。
然而,解招何在呢?
龐涓苦思冥想,數夜無眠。要破齊輕騎,首在知騎。龐涓幼時騎過驢,後來騎過馬,但就他所知,馬背上光溜溜的,雖借用胡人妙法,騎手已在馬背上鋪層獸皮軟墊,但久騎仍舊屁股生疼,何況戰馬狂奔,上下顛簸劇烈,不被震飛,也是夠嗆。更要命的是,騎手雙腳在馬身兩側空懸,即使從小就離不開馬的胡人,也會時不時地從馬背上摔下。可想而知,齊人習練騎手,絕非一日之功。想到齊人為實現這個戰略,連年舉辦賽馬,舉國為馬而狂,在養馬技術上更是後來居上,甚至已不亞於北地胡人,而在他的魏國,依舊在發展步卒,馬多用於馭車,騎術只用於斥候,短期內根本無力與齊比肩,龐涓開始頭大了。
「齊人可以用馬,我何嘗不能?」龐涓下定狠心,「無論如何,我要組建騎師,以騎對騎,以機動對機動!」
龐涓謀定,召來總管蔡俊,討論組建騎兵的種種細節,同時撥給他五千軍馬,放手讓他組建一支能夠快速機動的騎師。
放下這頭,龐涓著力於恢復武卒建制。青牛部下的數千虎賁及逾二萬武卒或殉身於桂陵,或戰死於趙地,亟待補充甚至重建。
龐涓與青牛謀議數日,感覺眼下人力不愁,缺的是裝備,尤其是甲盔與兵器。桂陵之戰中,將士們的甲衣及兵器全被齊人作為戰利品收走了。武卒的甲衣及器械盡皆來自魏地或韓地的能工巧匠之手,件件皆是精工細作,單此一項,魏國就損失慘重,讓龐涓心疼數月。
製作甲衣、兵械諸事盡歸工坊,而工坊又隸屬於司徒府。龐涓置下酒席,宴請白虎。然而,白虎非但沒有領情,反倒趕在龐涓開口之前,倒起苦水來。
「恩兄啊,」白虎將龐涓斟好的酒爵推到一邊,臉上不無憂傷,「去秋鬧災,收成不好,眼下青黃不接,民無隔夜之糧,各縣邑皆有災情,萬千百姓拋家離舍,擁塞於途。在下每念及此,心如刀絞。聽說三軍從邯鄲回撤時帶回不少錢物,愚弟懇請恩兄撥出少許,賑濟眼前春荒,救百姓於水火之中!」
「邯鄲財物?」龐涓眉頭微擰,長嘆一聲,「唉,賢弟呀,這些謠傳你也聽信?三軍撤離時,你看見了,舉國百姓看見了,沿途趙人也都看見了,車上所載無不是將士屍骨,哪來的財物?自始至終,賢弟並沒去過邯鄲,大哥卻是身在其中呀。邯鄲城中是有不少財物,但趙人願意心甘情願地托給我們嗎?早在圍城之時,他們就已做了最壞打算,在棄城前全部處置過了,金銀等物,或隱匿於地下,或在潰圍時隨身攜帶,能夠留下的只是倉中未及藏匿的些許糧食,卻又扔給我們數以十萬計的飢餓百姓,大哥總不能看著這些趙人活生生地餓死吧。至於趙宮所藏之絲帛、珠玩等物,將士們確也載回一些,但早已悉數清點,造冊存放於國庫,由我王調撥賞賜。三軍將士只是上沙場征戰,不敢藏私!」
「唉,」白虎見龐涓把話堵死,亦出一嘆,「民在難中,我卻庫無餘糧,身為司徒,在下」看向一側,有頃,瓮出幾字,「心如刀絞!」
「好了好了,」龐涓不耐煩地打斷他,舉爵,「這兒不是朝堂,不議民難,在下請賢弟來,只為兩件事。一是私事,久未見到賢弟了,這與賢弟品品酒,敘敘舊;二是公事,欲求賢弟助兄一把,成就一樁大事!」
「求字不敢,恩兄請言公事。」
「桂陵一戰,武卒受創最重。」龐涓侃侃言道,「我當務之急有二。一是取齊人之長,組建騎師;二是重組武卒,再振武卒雄風。組建騎師之事,為兄自有處置,武卒徵召,我已交給青牛,欲求賢弟的只有一事,就是在六個月之內,賢弟要為大哥造出兩萬套甲胄。」說著端起案上酒爵,遞給白虎,「來,賢弟,為這兩萬套甲胄,干!」
「恩兄啊,」白虎接過,緩緩放下,「這爵酒恕弟不能幹。」
「為什麼?」
「因為這兩萬套甲胄,莫說是在半年之內,縱使在三年之內,愚弟也拿不出來。」白虎拱下手,起身,毅然離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們之間顯然是話不投機了。白虎酒至半場拂袖而去,龐涓臉上著實下不來台,臉色紅漲地坐在那兒,聽著白虎的腳步聲漸響漸遠,直至消失在府門之外,方才揚起脖子,將爵中酒一口飲干,狠狠地摔爵於地,面孔近乎扭曲。
走出龐府,白虎略一躊躇,駕車馳往朱威府中,將龐涓所求略述一遍。
朱威覺得問題嚴重,扯白虎趕到太子申處。
「這些我已曉得了,」聽完白虎所說,太子申拿出一沓奏簡,「這是武安君前日奏請,王上轉到申這兒,申正欲尋你二位謀議呢。」
朱威、白虎相視。
「一面是民不聊生,亟待賑濟,一面是修兵整械,再展武功。父王將朝事盡托於申,申卻徒喚奈何,敢問二位有何高見?」
「一切皆是張儀唆使,」朱威恨道,「臣再請殿下逐走張儀,請公孫衍主政。」
「唉,」太子申輕嘆一聲,「非申用儀,自也非申能夠逐儀。只要父王居於此宮,逐張儀之事,就不可行。不過,你二位倒可各上奏疏,將種種苦處羅列於疏,看王上是何說辭。」
昔日朋友今成政敵,龐涓鬱悶,不由得趕到相府,對張儀傾訴。
「委屈龐兄了。」張儀淡淡一笑,半是揶揄,半是自責,「方今亂世,軍備一日不可廢。司徒府歸屬相府轄制,司徒竟然沒有請示在下,擅自抗拒軍備,是在下失職矣。」
此話分明有指責龐涓越俎代庖之意。
龐涓聽出話音,連連打拱:「不怪張兄,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原以為與白虎私交不菲,請他喝酒,一是給他個面子,二是探探他的口風,不料此人唉,一點面子也沒給在下!」
「唉,」張儀亦嘆一聲,「龐兄有所不知,即使龐兄尋到在下,在下也是為難。雖有龐兄推舉,王上錯愛,在下得居此位,但在下畢竟是初來乍到,尚未建功。在下與龐兄力促伐趙,本為利魏大業,豈料齊人橫插一手,使我功虧於一簣。伐趙失利,百官多疑,加上朱威、白虎在魏根深蒂固,富有人望,更有太子罩護,你我二人急也沒用。」
「是呀!」龐涓附和一句,猛地一拍大腿,「對了,他們仗恃的是太子,你我有個現成的幫手,何不尋他來著?」
「你是說嗣公子?」
「是呀。」龐涓急切應道,「此番伐魏,魏嗣身為副將,作戰勇敢,進退有度,舉止得當,我觀公子,未來不可限量。聽蓮兒講,自卬兄殉國,諸公子中,能得王上心意的只有魏嗣。」
「魏嗣淫而失制,愎而失斷,不足謀事矣!」張儀一言否定。
「這」龐涓略怔,「張兄何出此言?」
「此番伐趙,魏嗣得任副將,是因為出身,而非因於戰功。伐趙前後,魏嗣未籌一策,未出一謀。趙人撤離邯鄲,將軍出戰孫臏,留魏嗣於趙,大小諸事,魏嗣皆無主張,悉聽在下決斷。在邯鄲數月,魏嗣唯決一事,即滯留趙宮,不舍晝夜,肆意遊戲宮室嬪妃,淫蕩之名風靡邯鄲,趙女躲之如躲瘟神。」
「這個嘛,公子王孫多是這副德行。」
「在下再講一事,」張儀壓低聲音,「就在撤離邯鄲之前,在下前往趙宮,他身邊站有一女頗為妖媚,我們議事她也不走。在下看不過去,將她支走。你猜嗣公子怎麼說?」
「他怎麼說?」
「他指著那女子道,」張儀的聲音越發低了,「她是安陽君的侍妾,千古絕器呀!」
「絕器?」龐涓納悶了。
「是呀,我也不曉得,問之,嗣公子說,絕器就是她襠里的那個寶器,一旦讓它纏上,就如上鎖,抽都抽不出,越吸越深,越勒越緊,使人全身酥麻,欲仙欲死,真叫個銷魂哩!在下聽他講得下流,苦笑一聲,連事也不想與他議了。」
「這這這」龐涓苦笑一聲,「是在下看走眼了。在下還以為他勇武,是個將才呢。」看向張儀,「唉,嗣公子不可指望,如之奈何?」
「聽說我王患上風濕,你我該當入宮叩安才是。」
「是哩。」龐涓醒悟,笑道,「軍國大事,當稟王上定奪,是在下繞道了。」
「龐兄拿上這個!」張儀拿出一囊,遞給龐涓,「囊中乃是幾劑藥膏,為楚人秘方所制,專治風濕,靈驗得緊!」
「張兄真是有心,連這個也備好了。」龐涓嘆服。
「非為王上所備,」張儀坦誠應道,「香女代在下受蜀女一刺,傷及肩胛,一遇濕寒即疼痛難忍,在下心實不忍,四處求治,不久前得到秘方,製成此膏,尋人試過,頗為靈驗。偏巧我王也是此病,由龐兄獻上,豈不為美?」
龐涓謝過,袖起葯囊,與張儀入宮覲見。
御書房裡,惠王斜躺於榻,微微閉目,任由宮人揉捏其腿。毗人站在旁側,抑揚頓挫地小聲吟詠一道道奏疏。
一陣腳步聲響,宮值走進,稟道:「武安君、張相國入宮叩安,在外候見。」
惠王坐直身子,揮退宮人,朝毗人努嘴。
毗人擱下奏疏,唱道:「王上有旨,宣武安君、張相國覲見!」
張儀、龐涓趨入,各自叩首。
龐涓叩道:「聽聞父王龍體有恙,兒臣誠惶誠恐,特來叩安。」
「呵呵呵,老毛病了!」惠王指指左腿,「是這左腿,當年與韓、趙戰於濁澤,寡人受趙人一箭,傷及骨頭,但凡濕氣上泛,就會犯病,前日厲害,今朝好多了。」
「父王,」龐涓雙手奉上膏藥,「此藥膏為楚人秘制,專祛風濕,兒臣求請父王一試。」
「好好好!」惠王連說幾個好字,看向毗人。
毗人接過藥膏,收藏起來。
「二位來得正好,」惠王賜席,見二人坐下,指向一堆奏報,「這些奏報,寡人聽得心煩,正要召請你倆呢。」
「可為災情?」張儀看向奏報。
「唉。」惠王長嘆一聲,「各地鬧災,青黃不接,各郡各邑,都在向寡人伸手要糧,寡人」
「我王勿憂,」張儀奏道,「各地災情臣已悉知,也將災情知會秦人。秦王聞我有災,旨令蜀地調運米糧三萬石,這辰光已在途中,不日將運抵河東,或可解我水火之急。」
「哎呀呀,」惠王兩眼放光,喜得合不攏口,「好愛卿呀,此等佳音,你當早些稟報才是!」
「臣也是剛剛得信,不敢有一刻耽擱。」
「唉,」惠王長嘆一聲,轉對龐涓,「事到臨頭,真正助我的,仍舊是秦人。只是,秦王如此慷慨,倒是出乎寡人之料啊!」
「非秦王慷慨,」張儀奏道,「是秦王顧念秦魏睦鄰大略,不計其他。不瞞王上,據臣所知,去年河東大旱,與河東一河之隔的河西,乃至關中,也是滴水未下。關中,也缺糧啊!」
「這這這,」魏惠王急了,「秦人既也缺糧,卻來助我三萬石,叫寡人如何是好?」
「我王無須為秦人憂心,」張儀侃侃言道,「秦人有蜀地糧倉,餓不死人。不瞞我王,蜀地是臣一手開拓的,一眼望去,真叫一個沃野千里啊!這且不說,蜀人善於治水,無懼旱澇,所產糧食吃不完,大部分都餵雞餵豬了!」
「嘖嘖嘖,」惠王贊道,「秦王得蜀,是得個大寶啊。」
「不瞞王上,」張儀應道,「秦王當年卻不這麼想。當年秦王氣恨我王約縱親六國攻秦,定下國策誓與魏戰,臣以為不智,力勸秦王避強就弱,與魏睦鄰,向西爭蜀。秦王初時不從,后從臣諫,用臣之計平巴得蜀,方有今日。」
「唉,」魏王再次出嘆,「是秦王命好運好,得與巴、蜀結鄰,寡人這兒」
「在臣眼裡,我王之命比秦王要好,我王之運也不比秦王差呢。」
「哦?」
「大王請看,」張儀指向東方,「自大梁以東,泗下千里沃野,盡皆弱國,自大梁以北,太行之東,直至燕國薊城,沃野之廣,遠甚於泗下。至於齊國五都之富,臣」
「這這這」惠王苦笑一聲,做出無奈表情。
「大王,」張儀聲音洪亮,信心滿滿,「秦王能得巴蜀,非秦王命好運好,是秦王看重軍備,視軍備為首務。自商君變法以來,秦舉國皆兵,所有男兒幼習兵器,無不以戰死疆場為榮。觀秦人三軍,陣之嚴整,律之嚴苛,械之精良,糧之充裕,天下無可匹敵。能與秦軍一戰者,唯有龐將軍制下的大魏武卒。兩強相撞,必是兩傷,這也是臣力諫秦王舍魏爭蜀的本因。秦得巴蜀,即可謀楚。楚地本屬南蠻,秦人得之,無傷中原毫毛。中原沃野,何止千里,臣勸秦王留給大魏武卒,留給龐兄,留給大王。臣之用心,不可謂不苦,還望大王憐之。」
惠王長吸一口氣,微微閉目。
「父王?」見惠王遲遲沒有開眼,龐涓小聲提醒。
「唉!」惠王終於給出一聲長嘆,重重搖頭,「老矣,老矣,寡人垂垂老矣!」
「我王差矣,」張儀應道,「自古迄今,人無萬歲,終有一老,亦終有一死。然而,有何人是為自己而生,又為自己而死呢?偌大一個魏室,真正立國不過四世,難道我王能夠忍看大魏社稷於王百年之後一朝崩塌嗎?」
張儀字字錐心。
惠王打個寒戰,抬頭看向龐涓:「賢婿,聽說你要重建武卒,可有此事?」
「兒臣正有此意。」龐涓朗聲應道,「兒臣已聘兩萬勇士,萬事俱備,只缺甲胄。」
「單是甲胄,倒是易事。」惠王轉對毗人,「傳旨白虎,讓他趕製兩萬套甲胄。」
「王上,」毗人小聲稟道,「司徒大人有奏疏在此,就是方才老臣吟詠的。」
惠王這也想起毗人方才所念的奏疏,回到現實中,老眉漸漸凝起,轉對張儀:「據司徒所奏,甲衣多由烏金鑄制,單套甲盔即需烏金二十餘鎰,兩萬套需五十萬鎰。近年烏金價錢看漲,直追黃銅,五十萬鎰烏金需金逾三千鎰,而國庫僅有不足千鎰,單是傷亡將士的撫恤也需六千鎰,尚差五千鎰的缺口。」
「這些兒臣曉得,」龐涓應道,「烏金大多來自韓室,我可暫且拖欠幾日,待國庫充盈,加利還它就是。」
「嗯,這倒不錯,」惠王微微點頭,轉對毗人,「召司徒!」
白虎趕至。
惠王拿出他的奏章:「白愛卿,據你所奏,兩萬甲胄難在烏金,烏金難在金錢。方才武安君提出一個奏議,就是暫欠韓人,待國庫充裕之時,我可加利歸還。寡人以為奏議不錯,特召你來,看如何與韓人磋商此事。」
「回稟王上,」白虎苦笑一聲,「臣早與韓人磋商過此事,韓人不肯拖欠。」
「咦?」龐涓大聲問道,「借借還還,方是生意之道。韓人既然與我做的是生意,為何不肯拖欠?」
「回稟武安君,」白虎不卑不亢,「前幾年我們定製甲盔、弓弩、革衣、車馬等物,尚有許多舊賬,折金不下三千鎰,迄今未還,韓人不肯再欠了。」
「豈有此理!」龐涓震幾怒道,「舊賬歸舊賬,新賬歸新賬,堂堂大魏,還能拖賴他們不成?」
「武安君大人,」白虎也生氣了,「生意之道講究公平,欠賬還錢,買賣自主,此乃天經地義之事。今我欠賬不還,韓人中斷生意,也為常理」
「夠了!」龐涓幾乎是喝叫。
「你」白虎也是氣急了,滿臉紅漲,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聲,竟然忘記是在宮中,忽地站起,一個轉身,大踏步徑去。
「唉,」望著白虎氣沖沖遠去的背影,張儀故意出聲長嘆,「司徒大人仗恃何勢,竟把大王的御書房當成自家的後花園了!」
「擬旨,」惠王被張儀的話激怒了,轉對毗人,「暫免白虎司徒職,讓他閉門思過一月!」
夜色已深,白家祠堂里,一盞孤燈,幾炷香火。
白虎跪在白圭靈前,沒有悲泣,沒有訴說,只是靜靜地跪著,如一尊雕塑。
在他身後站有許久的老家宰黃叔輕聲稟道:「主公?」
白虎一動不動,似是沒有聽見。
「主公,」黃叔抹把眼淚,聲音更輕,「交三更了,夫人房裡燈仍在亮著,是在候您呢。」
白虎起身,復又跪下,如是數次,行完三拜九叩大禮,將白圭的牌位取下,小心翼翼地裝進他早已備好的箱子里。
「主公,您這是何意?」黃叔愣住了。
「黃叔,」白虎把一雙淚眼看過來,「詩曰:『莫我肯顧,適彼樂土。』此地我們守得太久了,也該挪個地方。明日晨起,你安排人手,收拾行李,整備車馬,後日雞鳴時分,我們出城。」說著,拿出一隻紅布包裹,遞過來,「還有這枚印璽,使人呈送上卿府,讓他轉呈魏王。」
黃叔雙手接過印綬,老淚流出。
白虎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門。
夫人綺漪當門而立。
「夫君,」綺漪問道,「我們欲往何處?」
「韓國陽翟。」
「主公!」黃叔打個驚怔,急趕過來,「陽翟去不得,萬萬去不得啊!主公要走,當去宋地定陶。」
「為什麼?」白虎問道。
「主公呀,」老家宰憂心忡忡,「陽翟的大小生意人之所以賒賬於魏,不外乎二因,其一是老白家的面子,其二是你這個司徒身份。今日主公不做司徒了,老白家也早不做生意了,魏國欠下數千鎰的債務,主公此去,豈不是」
「黃叔所言極是,」白虎淡淡一笑,「陽翟大小客商之所以賒賬於我,是沖我白虎的司徒身份。白虎今日不是司徒了,於情於理,也都該當去對所有客商有個交代,至於是打是罰,由他們處置吧。」又看向綺漪,「夫人,是不?」
「夫君,」綺漪點頭,緊緊握住他的手,「綺漪聽夫君的。無論夫君到哪兒,即使上刀山,下油鍋,綺漪也願跟從!」
翌日晨起,朱威得知白虎欲走,急急趕來,再三苦勸,白虎執意出走。朱威揮淚作別,回到府中,越想越悶,加之前些時積勞成疾,身體本就不適,也就告病不朝了。
「你要與阿大去陽翟?」龐涓不可置信地盯住白起。
「是哩。」白起鄭重點頭。
「何時動身?」
「明日雞鳴,城門開時。」
龐涓在廳中緊踱幾步,頓住,將手重重擱在白起肩上:「起兒,你不去陽翟,好不?」
「為什麼?」
「義父不想讓你去。」
「義父為什麼不想讓起兒去?」白起歪頭望著他。
「因為因為」龐涓支吾一下,接道,「義父離不開你,義父想把你留在身邊,想使你成為一個真正的將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就像義父這樣?」白起眼睛睜大。
「不是就像,」龐涓在他的肩上加力,「義父相信你一定能超過義父。」
「義父憑什麼相信?」
「就憑你的起點是在義父的肩膀上。」
「義父,讓起兒想想,成不?」白起仰臉懇求。
「你不能想,你須馬上回答我,究竟想不想成為一個超過義父、馳騁列國的無敵將軍。」
「起兒想,起兒做夢都想!」白起略頓一下,轉過話頭,「可起兒不能答應義父。」
「哦?」龐涓盯住他,「告訴義父,為什麼?」
「因為我若留下,就不能為阿大盡孝了。」
「那你就不想為義父盡孝嗎?」
「義父只是義父,阿大才是親父。親為仁,仁大於義,是不?」
一直無子的龐涓心頭就如被揪過一般,半晌,苦笑一下:「好吧,仁大於義。義父不講這個,義父不讓你去,還有一層原因,你想聽不?」
「義父請講!」
「你阿大去陽翟,是自就死地,你可曉得?義父不讓你去,是不想讓你去死。」
「為什麼?」
「因為你阿大欠下陽翟商賈好多好多錢款,他身無分文到陽翟,必死無疑。」
「啊?」白起震驚,半晌方道,「我阿大為什麼欠人家那麼多錢?」
「因為國家。武卒需要甲胄、弓弩、烏金,這些多是從陽翟商人手中購買。可我們沒有那麼多錢,你的阿大身為司徒,是保人!」
白起陷入深思。
良久,白起抬頭,鄭重地看向龐涓:「回稟義父,若是這樣,起兒更須同去。」
「哦?」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阿大欠債,捨身償還,是義。身為嫡子,身為魏民,起兒若有躲閃,於父母,是不孝;於國家,是不忠;於債主,是不義。義父難道要起兒做一個不孝不忠不義之人嗎?」
見白起小小年紀竟能講出此話,龐涓深為震撼,輕撫其頭:「好一個起兒!」轉身進屋,拿出當年自己一字一字默寫出來的六章吳子兵書,遞交給他,「這本《吳子兵法》是義父的師父鬼谷先生傳授義父的,今朝送給你了。再過八年,待你長大成人,隨時來尋義父,義父必將平生所學,悉數授你。」
「謝義父贈書!」白起雙手接過,跪地叩謝畢,從懷中摸出一朵玉雕的蓮花,雙手奉上,「下月初三是義母誕辰,此花是起兒三個月前為義母定製的,今日事急,只能提前敬上,敬請義父代為奉獻。」
「如此貴重之物,你哪兒來的錢?」
「是起兒的壓歲錢。每年新春,義父、義母、阿大、娘親,還有黃阿公、朱阿公,都給起兒不少壓歲錢,起兒收攢起來,全部用在這朵花上了。」
「起兒」龐涓眼睛濕潤了,長吸一口氣,「既然你用心如此,為什麼不去房中,親手獻給你的義母呢?」
「起兒不敢去見義母。」
「為什麼?」
「怕義母傷心。」
白起伏地再拜幾拜,大步離去,沒有回頭。
望著小白起漸去漸遠的身影,龐涓不無悵惘,輕嘆一聲,走進主房,將白起所送的玉蓮花交給瑞蓮。
「真漂亮!」瑞蓮左看右看,愛不釋手,不無深情地凝視龐涓,「夫君,蓮兒謝你了,蓮兒只為你開!」
「夫人謝錯了!」龐涓悵然嘆道,「是起兒送的!」
「起兒?」瑞蓮驚喜,「他在哪兒?我正在想他呢!」
「他走了!」
「走了?他去哪兒了?」
龐涓將白起要離開大梁、前往陽翟、臨行之前來送她蓮花的事約略講了。瑞蓮大急,當下就要前往白府,被龐涓阻住。
龐涓伸手取過玉蓮花,耳邊響起白起的聲音:「義父只是義父,阿大才是親父。親為仁,仁大於義,是不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阿大欠債,捨身償還,是義。身為嫡子,身為魏民,起兒若有躲閃,於父母,是不孝;於國家,是不忠;於債主,是不義。義父難道要起兒做一個不孝不忠不義之人嗎」
「唉」龐涓長嘆一聲,抬頭看向瑞蓮。
「夫君!」瑞蓮靠在他身上。
貼身侍女端著一個葯盅走進房門。
見二人親熱,侍女駐步。
「端過來吧!」瑞蓮叫道。
仆女端起來,將葯盅放在案上,朝龐涓揖個禮,退出。
盅里是黑乎乎的葯湯。
「夫人,你怎麼了?」龐涓急問。
「我沒有怎麼,什麼都好。」
「什麼都好,你這」
瑞蓮給他一個笑,端起湯盅,放唇邊,小啜一下,眼一閉,咕嘟咕嘟一氣飲完。
「夫人?」龐涓接過湯盅,望著她。
「是梅姐送我的偏方兒,專治宮寒。」瑞蓮一臉憧憬,「蓮兒喝有多劑,感覺好多了。待蓮兒治好它,就為夫君也生一個小起兒!」
「夫人」龐涓將瑞蓮緊緊摟在懷裡,摟得她上不來氣。
「夫君,」瑞蓮嬌喘幾聲,在他耳邊悄聲道,「蓮兒現在就要你!」
龐涓被她撩得興起,一把攬起她,抱進寢處,寬衣解帶,雙雙帶著造人的熱望,一時顛鸞倒鳳,被翻紅浪。
白虎出走之後,龐涓不再顧忌,遂以惠王名義擬就國書一封,發給韓王,語氣也算誠懇,先申述魏、韓兩國歷史友誼,感謝韓王對魏室的鼎持,繼而請求韓王一如既往,繼續支持,隨附一張要韓室支持的清單,上面所列各類軍需物資,上蓋魏王璽印,加附一枚武安君璽印。
張儀征巴蜀那年,韓國大旱,民生多艱,一向生活節儉的昭王韓武卻不恤民難,神經質般旨令臣子耗費巨資,大興土木,在宮城西門起築一座奢華門樓,史稱高門。失時動土,上天有應。楚國有高人預測昭王不能過高門,果不其然,昭王剛好駕崩於高門築就那日。
繼承王位的是其嫡長子宣惠王。宣惠王拜公仲侈為相,韓舉為左司馬,執掌三軍,使先相國申不害之子申差為司徒,兼管各地工坊。
收到大魏國書,韓宣王反覆閱讀,躊躇難決,上面加蓋的武安君龐涓璽印,更讓他的背脊骨透出絲絲寒意。
忖度良久,宣王召到公仲侈、韓舉與申差三人,謀議對策。
三位重臣各讀一遍,無不現出慍色,尤其是負責工坊的申差。
「龐涓欺我太甚!」申差氣憤難平,怒道,「魏人欠我舊賬數千鎰,陽翟不少工坊由於缺錢購置原料,或瀕臨倒閉,或已倒閉,大小商賈談魏色變,沒人願與魏人再有生意來往。宜陽幾家烏金礦主因陽翟拖欠而停止供貨,有礦主連礦也封了。」
「司徒所言甚是,」公仲侈附和,「我臣民生資,王室近半用度,多仗陽翟商賈稅費,今魏人欠債不還,陽翟商賈怨聲載道,魏人不恤我苦,賴賬不說,這又蠻橫強索,是可忍,孰不可忍!」
「拋開欠款不談,」韓舉的兩眼落在國書上,「臣以為,將兵器賣給魏人大是不妥。魏、韓雖為唇齒,但魏自恃勢大,從未將我視作盟友。魏所恃者,無非是武卒與虎賁。我所懼者,無非也是武卒與虎賁。經由邯鄲、桂陵二役,武卒、虎賁受損,龐涓之所以要我急備軍資,無非是想重振武卒與虎賁。我若資之,是為虎傅翼、增益其勢了。」
「唉,這些寡人何嘗不知?」宣王長嘆一聲,指國書道,「眼下我弱魏強,假使不允魏人,龐涓加兵於我,該當如何是好?」
「怕他個鳥!」韓舉以拳震幾,「桂陵一戰,武卒十去其六,虎賁十去其八,龐涓已無所恃,我堂堂大韓,有何懼哉?」
宣王轉頭看向公仲侈。
「誠如韓將軍所言,」公仲侈點頭應道,「魏勢大減,龐涓風光不再,不足為慮。」
「就依眾卿!」宣王本就有氣,牙關一咬,「恭請諸位厲兵秣馬,收儲糧草,拓溝砌壘,寡人這就回絕魏罃,大不了與他一戰!」
聽聞白虎來到陽翟,大小商賈紛至沓來,將白家居住的客棧圍個水泄不通。
「諸位父老,諸位兄弟,諸位大人,」白虎跳上院中一張石几,抱拳一周,「在下白虎,魏人白圭之子,魏國司徒,旬日之前,因種種原因,掛司徒印綬,攜家帶口,由梁赴此」
話音未落,就被嘈雜的呼聲打斷:
「白虎,甭講廢話,快還我錢!」
「什麼司徒不司徒的,與我等何干?你既然敢來,就拿錢來!」
「白司徒呀,我一家老小全靠這點兒營生,虧空這麼多,日子沒法兒過了!」
「我等皆是沖你老白家才做生意,這就是你們老白家的生意之道嗎?」
「白司徒,求求你了,救救我一家吧」
不知是誰率先跪下,眾人呼呼啦啦全跪下來,院里院外,瞬間跪滿債權人。
白虎「撲通」一聲,亦在几案上跪下,淚水滿盈。
一群年輕後生衝進院子,拿著刀槍棍棒,撥開眾人,衝到石几前面,為首一人使力扭住白虎,以劍抵住白虎脖頸,大吼:「姓白的,快講,你欠我們的血汗錢,到底還不還?」
為首之人不是別個,正是陽翟首富蔡佗之子蔡韋。魏國所欠巨款,蔡家最多,當算白虎在陽翟的最大債權人了。
「還!」白虎顯然認得他,喃聲,「在下一定還!」
「還錢好呀,白大司徒,錢呢?」
「在下沒錢。」
「咦?沒錢,你拿什麼來還?是來嘲諷我們陽翟人嗎?」蔡韋用力按下白虎的頭。
「非也!」白虎把脖頸用力一挺,昂起頭來,「在下願以性命相抵,可否?」
「哈哈哈哈,」蔡韋爆笑數聲,朝眾人說道,「父老鄉親們,你們這都聽見沒,魏國大司徒白虎,天下第一商白圭之子白虎,欠錢不還不說,竟又厚著臉皮來到我們陽翟,要以命相抵所欠債務,問我們可否。父老鄉親們,你們說,可否?」
「不可!」眾人異口同聲。
「聽見沒?」蔡韋將白虎的頭髮猛力一扯,疼得白虎齜牙咧嘴,「姓白的,在下走南闖北,也算見過不少賴賬的,卻沒見過似你這般拿命抵的!我且問你,你無官無職,身無分文,已是爛命一條,能值多少金子?一百鎰嗎?一千鎰嗎?你欠陽翟的是三千鎰的足金啊,姓白的!」
三千鎰金子就如一個巨大的魔咒,罩在每一個債權人頭上。
全場鴉雀無聲。
不知是過於激動,還是過於哀傷,蔡韋揪頭髮的手指鬆開了。
白虎淚水流出,垂下頭去。
就在一片靜寂之中,遠處傳來「啪」的一聲爆響,眾人扭頭望去,見是一個孩子從一扇剛被衝撞開的窗欞里凌空飛出,穩穩著地。接著,一個女人從窗戶里鑽出,在那孩子的接應下,落在地上。
自不待言,是被白虎反鎖於房的綺漪和白起。
母子二人相互攙扶,一步一步走過來。
母子二人走到石几前面,白起推開蔡韋,扶母親踏上石几,讓她在白虎身側跪下,自己跟著跳上石几,站在白虎的另一側。
「父老鄉親們,」白起如大人般朝眾人拱手,「在下白起,白虎是在下生父。旁邊女子是在下生母。欠賬還錢,天經地義。然而,冤有頭,債亦有主。欠你們三千鎰巨債的,不是我們白家,是魏王,與你們做生意的,也不是我們白家,是魏王任命的魏國司徒。至於在下生父白虎,旬日之前是魏國司徒,今日已被魏王廢黜,不是司徒了。白虎既已不是司徒,諸位死纏我們白家,是何道理?有種的,當到大梁討債去!」
白起之言,有理有據,眾人一下子怔了,面面相覷。
「咦?」被撥在一邊的蔡韋陡然靈醒過來,眼珠子一瞪,指白起罵道,「你個小兔崽子,不過屁大個子兒,嘴巴倒是利索哩!」「啪」地從袖中摸出契約,「小兔崽子,睜眼看看這張契約,是何人具保畫押的?是你父親白虎!小兔崽子,曉得什麼叫具保嗎?曉得什麼叫畫押嗎?狗屁不懂,竟在此地振振有詞,乍聽起來,真還就是賴賬有理哩!」
「好吧,是在下不懂了。」白起小頭一昂,兩隻大眼緊盯住他,指指自己腦袋,「你這講講,在下這顆頭顱,值金幾許?」
「你」蔡韋後退一步。
「你不出價,在下就自己叫價了!」白起面向眾人,朗聲叫道,「在下白起,在此世間歷時一十二個春秋,現有頭顱一枚,作價黃金三千鎰,今日售與在場諸位,以償魏國債務,是你們自取,還是在下奉獻,悉聽尊便!」
眾人再次震撼。
「你個小兔崽子!」蔡韋急了,「賤命一條,如何就值三千鎰?」
「請問壯士,」白起冷笑一聲,「在下之命,不值三千鎰,又值幾許?」
「一鎰足矣!」
「在下出三鎰,買你一命,如何?」
「你」蔡韋氣急。
「觀你年紀,當屆而立,今出此語,枉活三十年矣!」白起冷笑一聲,轉向眾人,「人之生命乃父母精血所育,天地日月所煉,一生僅此一次。魯人孔丘有雲,除死無大事。此言是說,人生在世,貴不過一死。好死不如賴活著,餓得一簞食,渴得一瓢飲,足矣。縱有千鎰萬鎰,若是一死,又有何益?」說著,手指蔡韋,「在下以如此貴重的性命作價,僅售三千鎰,此人竟說貴了,這般營商,羞做陽翟人也!」
蔡韋惱羞成怒,退出兩步,抽出佩劍,正待發作,門口傳來一聲斷喝:「韋兒,不得無禮!」
眾人扭頭望去,皆吃一驚。
門口站著一個顫巍巍的老者,身邊是白家的老家宰黃叔。
無須再問,老者是蔡佗。
人群讓開一條道,蔡佗與老家宰緩緩走進。
蔡韋利劍入鞘,趕前幾步,小心翼翼地攙扶老人:「大,您怎麼來了?」
蔡佗緩步走到白虎跟前,迴轉身,朝眾人微微拱手:「諸位債主,蔡佗此來,有一言相告。」手指老家宰,「聽黃老弟說,白家為魏室擔保不少錢財,粗算下來,折金三千鎰,經老夫查問,其中有老夫千五百鎰,其他各家千五百鎰。老夫之款自有老夫來結,至於眾人之款,老夫在宜陽有個烏金礦,可折金逾兩千鎰,權為白家作保!」
「大!」蔡韋急了,帶著哭音,「您您這是犯糊塗了,他們老白家的欠款,憑什麼拿咱家的寶礦作保?」
「為父沒有糊塗,」蔡佗指著白虎一家,「因為你講的那座寶礦,本來就是白家的!」說著轉向白虎,跪地叩首,「主公在上,請受老僕蔡佗一拜!」
如此戲劇性的一幕,使在場的所有陽翟人完全傻了,莫說是蔡韋、白虎一家,即使跟從白家多年的黃叔,也是愣怔。
「大,」蔡韋最先反應過來,「你說那個大礦是白家的,可有憑證?」
「沒有憑證。」蔡佗緩緩應道。
「那沒有憑證,憑什麼講那礦是他白家的?」
「就憑這個!」老人指向額角一塊疤痕,「為父先祖是蔡國公族,後來,蔡為楚人所滅,族人淪為楚國公族昭氏隸仆,為父這裡被刺上一個「昭」字。先主公白圭大人遊歷於楚,與昭門通關商貿,見為父言語伶俐,為人誠信,出重金贖出為父,使人去此昭字,教會為父營商之道,將陽翟生意悉數委託為父,對外卻秘而不宣。十二年前,先主公又暗使為父前往宜陽,購此礦山,叮囑為父,無論白家發生什麼,此事皆不可張揚,除非白家後人落難於陽翟。今少主公落難於此,命懸一線,正應先主公讖言矣!」說罷,伸手召蔡韋,「韋兒,來,向主公一家叩首!」
蔡韋於瞬間由主而仆,完全傻了,此時聽到召喚,四肢僵硬地走過來,在老父身邊吃力地跪下,猶如一塊木頭般叩在地上。
場上人眾無不唏噓,向白氏一門及其老義僕蔡佗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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