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借秦力龐涓伐韓解紛爭蘇秦奔走
儘管韓宣王語氣委婉,龐涓仍被激怒了,氣沖沖地趕到相國府,將韓王的國書「啪」地摜到張儀跟前,道:「張兄,你看看這個!」說著,一拳擂在柱子上,「才做幾日王,說話就沒個分寸了,簡直是欺人太甚!」
這個國書是先到相府,再由相府轉呈魏王,而後才交到龐涓手中的,張儀自是看過。
張儀候的也是這個。
「觀龐兄之意,」張儀斜一眼那國書,「是想伐韓了?」
「早想伐它了,只是」龐涓朝柱子上又是一拳。
「只是什麼呢?」張儀淡淡一笑,「秦國傳來佳音,由蜀國運到的三萬石糧食已到河西倉庫,在下正要稟報我王,前往運輸呢。」
「太好了!」龐涓兩眼放光,旋即又暗淡下來,長嘆一聲,「唉,張兄呀,在下需要的,不只是糧食,還有更緊要之物啊!」
「龐兄請講。」
「兩萬套武卒甲胄。」龐涓一字一頓。
「龐兄幾時想要?」
「當然是越快越好了!」
「三個月之內,在下為你打造齊備,可否?」
「什麼?」龐涓大瞪兩眼,「三個月之內?兩萬套甲胄?」苦笑一聲,「張兄,你這不會是開玩笑吧?」
「在下與龐兄開過玩笑嗎?」張儀依舊臉上溢笑。
「好吧,」龐涓不再苦笑了,盯住他,「敢問張兄,請問張兄,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在三個月之內打造出兩萬套甲胄?」
「在下不能,秦人卻能。」張儀斂住笑,一字一頓。
「秦人?」龐涓一拍腦袋,「在下倒是沒有想到。只是,甲胄之事,非同小可,秦人萬一不肯呢?」
「憑在下的舌頭,龐兄的面子,還有魏王的誠意,秦王不會不肯吧!」
「就信張兄。」龐涓眼珠兒一轉,「還請張兄再加幾樣,免得單調。」
「龐兄還要什麼?」
龐涓拿起筆,匆匆拉出一個清單,遞給張儀。
「好傢夥!」張儀看清單,皺緊眉頭,「五千隻弓弩,五萬支箭矢,一萬隻槍頭!好一個龐兄,你真把秦人當成自家兵坊了!」
「呵呵呵,」龐涓連笑幾聲,拱手,「既然張兄開這尊口了,就得多討一點兒,省得秦人亂講閑話,笑話張兄舌頭不軟,在下面子不大,大王誠意不夠呢!」
「你這叫得寸進尺!」
「在下沒有進丈,已經給秦人面子了。」龐涓又是一笑,「想想看,前番大王是要在下伐秦的,在下聽信張兄你,轉頭伐趙,為秦人省下多少東西。今朝在下伐韓,讓秦人只拿出這一小點兒,已經是」
「好好好,」張儀趕忙拱手,「在下服你了。」說著,走到一邊換服飾,「在下不與你扯皮,這就進宮向王上討個使節去!」
魏相張儀使秦,秦惠王親率司馬錯、公子疾、甘茂等臣迎至咸陽郊外。君臣相見,四目對視,萬千話語只在不言之中。
君臣同乘王輦,回到宮中。
「王上,」張儀在殿中自己的席位上坐下,環視曾經熟悉的朝堂,笑道,「臣有些日子沒有坐在此處了。」
「是哩。」惠王回以一笑,指向張儀的席位,「自愛卿走後,此位一直空置。」
「謝王上抬愛。」張儀謝過,聚氣凝神,將魏宮諸事,尤其是當下困境,一五一十地稟報一遍,末了道,「臣此番來使,是想討要一批信物。」
「愛卿請講。」
「三萬石粟米,兩萬套甲胄,五千隻弓弩,五萬支箭矢,一萬隻烏金槍頭。其他諸物,也請我王酌情調撥。」
「張兄,」司馬錯大是詫異,「你討這麼多東西做啥?」
「非在下所討,是應龐涓所請。」張儀應道。
「龐涓?」司馬錯大吃一怔,「他要這些做啥?」
「伐韓。」
眾人各吸一口氣,面面相覷。
「哈哈哈哈,」秦惠王長笑數聲,「龐大將軍的面子,寡人不能不給呀。准允。」
「臣還有一請。」張儀緊盯惠王。
「請講。」
「龐涓伐韓之時,臣請我王約攻韓國宜陽,拔其鐵都,使其首尾不能兩顧。」
「魏韓交惡,」惠王思考有頃,「是其三晉內事,我若直接插手宜陽欠妥,不過,我倒是可以陳兵崤函,兵壓宜陽,使宜陽之兵不敢東顧。你當與龐將軍商議一下,讓他最好讓出陝、焦、曲沃三邑,使我陳兵無虞。」
「臣受命!」張儀應道,「不過,魏勢已是疲軟,加之趙、齊、楚三國虎伺在側,臣恐龐將軍獨力難支,無勇伐韓。是以臣以為,我僅兵壓宜陽尚嫌不足,還請我王壓迫上黨才是。我有大軍在側,倘使韓人真敢調動上黨、宜陽之卒赴鄭勤王,我即可乘虛而入,無論是取宜陽還是上黨,於我王皆是意外之喜。」
「准愛卿所請,」惠王做個准允手勢,看向張儀,「愛卿回來得剛好,寡人正有幾樁事情轉告於你,多與楚國相關,皆於我不利。」
「臣敬聽。」
「其一是,惠施至楚,被楚王拜為客卿,在朝野呼籲聯齊抗秦,漸成勢力;其二是,齊將田忌出走至楚,投於景氏門下,據守宛城;其三是,楚王熊商卧榻不起,若不出意外,當活不過本月,太子熊槐當無懸念繼位。」
「最後一樁或為我王之福。」張儀接道。
「哦?」
「臣知熊槐,遠甚於知我王。」
「哈哈哈哈,」惠王先是一怔,繼而長笑起來,豎拇指,「好呀好呀,愛卿既有此說,寡人當無慮矣。」
「回稟我王,」張儀拱手,沉聲應道,「魏因邯鄲、桂陵二戰,已成虛空,這再伐韓,勢力殆盡,王可無慮。趙、齊各有損傷,三五年內,元氣難以恢復。未來幾年,我們的對手當是楚人。是以臣以為,惠施不可留楚。另外,龐涓伐韓,趙無力赴救,楚若大喪,或不出兵,救韓之兵只有一齊。孫臏已死,五都之兵只有田忌可治,無論如何,我王不可使田忌抽身回齊,否則,若是韓、齊夾攻,龐涓難有勝算。若是龐涓再敗,臣或不容於魏,連橫大計也或功虧一簣矣。」
「就寡人所知,善於逐人者,一是愛卿你,一是陳軫。今陳軫在楚,惠施與田忌亦在楚地,寡人可使陳軫建此二功。」
「臣並不樂觀。」張儀嘴角一撇,「陳軫本為二心之人,今在楚地,早已背秦。前年臣征巴蜀,正是因為此人,蜀人才節節抗拒。」
「誠如愛卿所言,」惠王點頭,「陳軫至楚,終將事楚。只是眼下,陳軫尚欠寡人一個小情,寡人別無他求,托他趕走兩個閑人,想他不會不給這個面子!」
「如此甚好,臣恭聽佳音。」
夜色將臨,惠王體諒紫雲,不再留他用晚膳。
張儀回府,紫雲果然備好酒肴在等他。
一夜溫存。天將明時,紫雲率先起床,忙上忙下地收拾行裝。
「夫人,你這忙乎什麼?」張儀驚訝。
「夫君不是要回魏嗎?紫雲同去!」
「使不得!」張儀一口回絕。
「為什麼?」紫雲停下手中活計。
「因為,」張儀眨巴幾下眼睛,「夫人在秦,儀之家舍也就在秦,儀別無他念,自當全力為秦效力。夫人若是從儀至梁,儀之家舍也就在梁不在秦了。」
「這」紫雲怔了。
「儀已講明,夫人是否赴梁,自己掂量。」
紫雲悶頭掂量良久,看向張儀:「既是此說,紫雲就不陪同赴梁了,只在家中守候夫君,日日為夫君祈福。」
「呵呵呵,這就對了!」張儀笑過幾聲。
在府中住滿三日,於第四日上,張儀對紫雲道:「夫人,儀已別過王兄,於今日出行,返回大梁。返梁途中,儀欲進山一趟,望望香女,這先稟報一聲。」
「紫雲也有此意,」紫雲熱切應道,「如蒙不棄,紫雲同往。」
「儀代香女謝夫人挂念。」張儀拱手謝道,「只是,夫人若去,千好萬好,只有一個不好,香女的道怕就修不成了!」
紫雲微微低頭,不再說話。是哩,將心比心,如果自己是香女,也必不待見一個公然搶走自己夫君的女人。
張儀安排隨同前來的魏國使團成員留在咸陽,與秦人進一步商榷粟米、甲胄等具體交接事宜,獨自走進終南山,在寒泉子的草舍里連候三日,香女終不出來相見。
張儀嗟嘆數聲,將費盡心力尋到的傷濕藥膏留給寒泉子,悻悻出谷,往投函谷而去。
回到大梁,張儀將使秦過程並收穫一一說給龐涓,喜得龐涓合不攏嘴。
「不過,」張儀話鋒一轉,「秦王也不是不要回報。」
「當然,當然,」龐涓笑道,「秦人一向如此,不幹吃虧之事。張兄這且講講,秦王所求何報,不要太過分即可。」
「要我撤離臨晉關,退往河東,與秦划河而治,並將函谷關外陝、焦、曲沃三邑歸還於秦。」
「這」龐涓倒吸一口氣。
「唉,」張儀長嘆一聲,「能講的在下全都講了,秦王不肯讓步。不過,秦王也有表示。」
「是何表示?」
「屯大軍於陝、焦、曲沃三地,以函谷為背,鋒指宜陽,使宜陽韓軍自顧不暇,以減輕龐兄壓力。另外,如果我王願意借道,秦王願出精兵一萬,開往河東,鋒指上黨,使上黨守軍不敢妄動。」
龐涓閉目長思,有頃,抬頭道:「臨晉關可讓,陝、焦、曲沃三邑,我可讓曲沃,保留陝、焦二邑,以衛護津渡。至於上黨韓軍,自有安邑駐軍牽扯,不勞秦人了。」
「函谷關外,只讓給秦人一邑,在下恐難說話。龐兄,你看這樣如何,再讓出焦邑,我留陝邑,此地恰在兩個津渡正中,左右皆可護佑。」
「咦,」龐涓睜大眼睛,「我說張兄,你是魏室國相,與在下討價還價起來,如何竟如秦人一般?」
「唉,龐兄呀,」張儀苦笑一聲,「眼下是我們去求秦人,不是秦人來求我們。如果秦人願意,在下恨不得要他們讓出咸陽來呢。」又壓低聲音,「再說了,龐兄若能借得秦人甲胄、糧草、兵器,如果不出意外,當可一舉擊潰韓國,得其都城並陽翟,別的不說,單是陽翟」頓住話頭,悠閑地用指節輕敲几案。
「好吧,」龐涓應道,「就依張兄所言,只是,此事重大,你我尚須稟報王上,由王上定奪。」
二人入宮,依言奏報魏惠王。
「張愛卿呀,」惠王語氣就與龐涓一般無二,「你能否再使秦一趟,與秦王商量一下,能否留下臨晉關,那裡埋我數萬將士屍骨,每年清明,總得讓人前往祭祀吧!」
張儀曉得惠王心意,不為祭祀,是他的河西之心未死,苦笑一聲:「君上,能講的臣已全對秦王講了,我軍退出臨晉關,讓出全部河西是秦底線,秦王第一條就提這個。再說,臣以為,秦魏划河而治,也非不可。臨晉關只要在我手中,秦王就不會安寢,將心比心」
「好了好了,」惠王不耐煩地打斷他,「要寡人讓出臨晉關也不是不可,但秦人必須再出三萬石粟米。如果寡人沒有記錯,秦人此番給的三萬石是用於賑災的,你與龐將軍天天奏報伐韓,寡人總不能讓三軍將士餓著肚子出征吧!」
龐涓對惠王補出此句極是嘆服,目光殷切地看向張儀。
「臣領旨,這就上書秦王。」張儀拱手。
張儀上書後,出乎魏王與龐涓意料的是,秦王不僅准允加撥三萬石軍糧,又加撥西戎專門用以單騎的軍馬五千匹,單騎教練一百名,樂得龐涓心花怒放。
有錢有糧,龐涓放手征役,魏王亦連發數旨,獎勵軍功,凡應役之戶,享受此前所頒的賦稅優撫待遇外,當場獎粟米一石。時下正值災情,饑民塞道,年輕人紛紛應役,既給家中省出口糧,又能掙得薪糧。前後不足一月,龐涓即征青壯五萬有餘,又從三軍及應徵者中精選兩萬壯士,充入武卒,由青牛組織集訓。
伐大國,當備戰三年。然而,龐涓似乎連一年也等不及,於當年秋收之後,就上奏伐韓。
隨著惠施、白虎的出走,朱威的告病,朝廷上多是張儀、龐涓的屬下,都是主戰派,聽不到一聲反對。看到群情激昂,魏惠王自也躊躇滿志,旨令伐韓,擇吉日大祭太廟,拜龐涓為主將,公子嗣為副將,太子申為監軍,青牛為先鋒,張儀協調糧草,發三軍八萬,祭旗出征。
龐涓的戰略部署是:魏軍兵分兩路,一路兵出陘山,沿潁水河谷直插陽翟,奪占韓國兵坊及商貿重邑,一路由大梁直插新鄭,逼迫韓王簽署城下之盟。
依此部署,龐涓將三軍八萬分作兩路:龐涓與太子申將中軍與右軍五萬,兵發鄭城;公子嗣率左軍三萬徑投陘山,與陘山守軍并力攻伐陽翟。
三軍將行,無心外戰更無意伐韓的太子申卻被惠王再次任命為監軍,本就鬱悶,偏巧祭旗這日凌晨又做一夢,頗為不祥,見離出征還有一個時辰,便驅車趕到朱威府中,與他道別。
朱威氣悶交加,卧病在榻,聽聞太子駕到,掙扎著坐起,欲下榻作禮,被太子按住。
「殿下出征,老臣本該前往送行,不想卻」朱威臉上浮出苦笑。
「愛卿之病是為江山社稷所累,眼前首務當是將養身體,其他種種,皆為浮雲。」太子申在他榻沿坐下,現出一臉無奈與惆悵。
「觀殿下氣色,似有心事。」
「其他倒好,只是今日凌晨,申於似醒非醒之際,忽然遇到一樁奇事,心中頗為忐忑。」
「敢問是何奇事?」
「申引兵伐韓,路過一處陌生地方。」太子申陷入追憶,「申立於戰車上,正自前行,有長須之人當道而立,道:『車上之人可是魏國太子?』申急停車,拱手作禮:『正是魏申。先生辱見寡人,有何見諭?』那野人道:『太子引兵,可為伐韓?』申應道:『正是。臣奉王命,引兵伐韓。』那野人道:『在下外黃人徐生,有百戰百勝之術於此,太子可願一聞?』申道:『寡人樂聞。』那徐生道:『太子自度,天下之貴可有超過南面之位的?』申道:『寡人未曾聽聞!』那徐生道:『太子已經貴為儲君,今卻將兵伐韓,是為不智。幸而戰勝,不過南面稱孤,萬一不勝呢?』申道:『請先生教我。』那徐生道:『收兵回梁,太子可無不勝之害,坐享稱尊之果,此老朽所謂百戰百勝之術也。』申拱手:『善哉!寡人請從先生之教,即行班師。』那徐生並不復言,一手捋長須,一手指點申頭,長笑數聲,乘風而去。申乍然醒來,方知是夢,細忖那野人,驚為神仙。」
朱威閉目而思。
「祭旗之時,申陡然心悸胸悶,復想凌晨之夢,頗為忐忑。伐韓當往韓地,攔申駕者卻稱外黃徐生,想那陌生之地,當是外黃無疑。外黃位於大梁正東,是宋國邊邑,不在伐韓之途。再說,那徐生之言,也為實在。申非戀九五尊位,實乃伐韓有違申心。父王偏聽龐涓、張儀,窮兵於外,不恤民難,國將危矣。今父王命申監軍,申欲不從,於父不孝,於國不忠,申欲從命,實違心意,申之進退,委實兩難。」
「殿下有此悲憫之心,乃魏人之幸。」朱威再次坐起,掙扎著下榻,「我王這是昏頭了,請殿下扶臣一把,臣這就入宮,勸諫王上收回成命。」
「唉!」太子申長嘆一聲,輕輕搖頭,再次按住朱威,「朱卿,您還是養病吧。道法自然,命由天定。該來的,就讓它來吧,申從天順命!」
「這樣也好,」朱威嘆道,「有殿下在側,即使有事,三軍將士也能有所照應。」
儘管早有準備,但在得知魏人出兵的確切音訊后,韓國朝野仍舊一震,無論是王公貴胄還是野民皂隸,臉上無不洋溢出大戰將至的緊張與激動,莫說是說話做事,連走路的姿勢也與往常不同,步伐節奏加快許多。
最緊張也最激動的莫過於即位之後尚未經歷重大戰事的宣惠王,一刻不停地在殿廷踱步,頭低著,眉毛幾乎擰成兩隻蜈蚣。
大殿正中的王案上,赫然可見魏國的宣戰檄文。
「王上?」相國公仲侈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住他,聲音很輕,但在這非常時刻極具穿透力,既似在提示宣惠王自己已經等候太久,又似在安撫這位方寸已亂的年輕君王。
「愛卿,」宣王這才回過神來,頓住步子,「魏人說打這就打過來了,你說,為今之計,寡人該當如何應對?」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公仲侈一字一頓。
「愛卿呀,」宣王憂心忡忡,「這些寡人全都曉得,可我們的對手是大魏武卒,是龐涓,何以敵之?何人可拒龐涓?韓舉嗎?申差嗎?」
「臣願為主將,抗拒龐涓!」
「你」宣王長吸一口氣,兩眼緊盯公仲侈。
「王上難道信不過臣?」
「這這這,」宣王苦笑一下,輕輕搖頭,「愛卿呀,這是領兵打仗,動刀動槍的,愛卿你」又是一聲苦笑。
「臣曉得,」公仲侈坦然應道,「臣不擅長刀槍,卻可運籌帷幄。」
「敢問愛卿,當以何策應對龐涓?」
「深溝壁壘,以逸待勞,虛與周旋,以俟外援。」
「外援?」宣王苦笑一聲,「何人來援呢?楚人嗎?齊人嗎?趙人嗎?」
「正是。」
「唉,」宣王長嘆一聲,「愛卿呀,你是老臣了,怎會如此率真呢?楚人與我向來不睦,在我南疆修築方城,時機若不合宜,則龜縮於城內,時機若是合宜,就出關擾我,猶如餓虎在側;邯鄲戰後,趙人受創最重,即使想援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齊人本可指靠,但田忌出走,孫臏暴死,無人可拒龐涓了。」
「王上,」公仲侈坦然應道,「臣不作此想。臣以為,魏人伐我,楚、趙、齊三國必出兵相救,理由有三。」
「愛卿請言其詳。」宣王傾身過來。
「魏人欠賬不還,恃強伐我,已失天下公義。失天下公義,天下共誅之,古今之理,此其一也;六國縱約未解,魏卻一再締結敵國,伐約國,是明欺縱親,已失天下正義,失天下正義,天下共誅之,古今之理,此其二也。」
宣王苦笑道:「春秋已無義字,何況今日?」
「王上所言極是,」公仲侈沉聲應道,「莫說是春秋,即使三皇五帝時代,天下亦無義戰。然而,唯有義字是再好不過的出兵由頭,用兵伐國,總是少不得些由頭。魏人失義,未戰已先折矣。」
「好吧,」宣王不再爭辯,望他道,「前面兩個皆是義字,其三當是利字了。」
「我王聖明,」公仲侈拱手應道,「三晉互攻,利於強秦,不利於齊、楚。齊、楚不利,必不肯坐視,前番齊人圍魏救趙,可見此理。三晉之間犬牙交錯,相互依存,唇亡而齒寒,魏人不恤往昔之誼,先伐趙,后伐韓,趙人憤懣久矣,亦必出兵助我。」
「如此甚好,寡人這就使人向齊、楚、趙求救!」
「以臣之見,王上大可不必向三國求救。」
「咦?」宣王愕然,「既要三國出手相救,又不讓寡人使人相請,愛卿呀,你究竟想讓寡人做什麼呢?」
「王上只需去做一事,」公仲侈淡淡應道,「不亂方寸,固守待援。」
「那何人去搬救兵?」
「縱約長兼六國共相蘇秦。」
韓宣王心裡一動:「蘇相國何在?」
「應該在邯鄲。」
「快,知會蘇秦!」
「臣遵旨。」
「還有,拒魏之戰,愛卿若為主將,何人可為副將?」
「韓舉。」
根本無須知會,蘇秦早於魏國出兵的第一時間就知道了,是公孫衍託人送的信,而公孫衍又是受託於朱威。
顯然,龐涓、張儀合作伐韓,在魏已不得人心。
蘇秦陷入苦思。就眼前局勢而言,能夠遏制龐涓的,只有孫臏。想到孫臏,蘇秦眼前立時浮出那粒藥丸。先生托童子送葯給孫臏,顯然把後事全都料定了。想到鬼谷子的這一預案,蘇秦心底隱隱生出不祥的感覺:孫臏復出,於龐涓就是終結。
想到「終結」二字,蘇秦不由得打個寒噤。
然而,事既至此,蘇秦也無可奈何。張儀慫恿,龐涓恃強,二人勾連,非但有礙於縱親大業,且已成為天下禍源。而這一切,竟然源出於自己對張儀的刻意舉薦。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蘇秦苦笑一聲,微微閉目。一切無不是作孽,一切也無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想到洛陽街頭鬼谷子初見自己時所佔之卦,及至後面所有的驗證,蘇秦不得不信天命了。
既然是天命安排,他蘇秦又豈能違背天意?
蘇秦冥思一夜,下定狠心,往赴宋地。
蘇秦說走就走,秋果震驚。
眼見蘇秦已經走近院門,而飛刀鄒的車馬早在府門外面等候,正自發愣的秋果大叫一聲「等等」,反身回房,於片刻間收拾一個行囊,拔腿追出。
「果兒?」蘇秦盯住她。
「我也去!」
「曉得為父是去哪兒嗎?」蘇秦苦笑。
「不曉得。」
「不曉得你就跟去?」
「我我不曉得你去哪兒,可我曉得你是出遠門。我我不想一個人守在家裡。」秋果嘴巴噘起,「果兒想定了,從今往後,你到哪兒,果兒就跟到哪兒。」
「這這這」蘇秦急了,「為父是去宋地,路上顛簸跋涉,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能成?」
「義父,」秋果眼珠子連轉幾下,聲音輕軟,「就是因為顛簸跋涉,女兒才要跟去。義父呀,您身邊不能沒人照顧,女兒半時也離不開義父了。」
聽到秋果的聲聲「義父」與殷殷關愛,一種別樣的情愫由蘇秦內中湧出,心中不免一酸,凝視她:「果兒,為父此去,先到宋地,再到臨淄,千里趕路,風餐露宿,你一個女孩子跟在身邊,一路辛苦不說,也多有不便。你且回去,待為父到臨淄安定下來,再讓你鄒叔接你。」
「鄒叔?」秋果沖飛刀鄒嫣然一笑,「我只叫他鄒大哥。鄒大哥,是不?」將行囊「咚」地扔到車上,身子輕輕一縱,人已穩穩地落在蘇秦對面。
飛刀鄒回她一笑,揚鞭催馬。
「果兒,」蘇秦愕然,盯住她,「你會武功?」
「是哩。」秋果做個鬼臉,「果兒只會一功,空中飛人!」
「這個功夫好啊,何時學的?」
「就是上次義父赴燕的時候。義父講好一個月就回的,不料一去就是三個月,果兒閑得無聊,就向袁大哥拜師學藝,袁大哥問果兒欲學何藝,果兒說,只學一藝,就是空中飛人。方才露了一小手,讓義父大人見笑了。」
「飛得好呀。」蘇秦沖她豎起拇指,「說說看,為何其他不學,只學這一手?」
「萬一有人行刺義父,果兒只要輕輕一躍,就能擋在義父身前!」秋果仰臉望著蘇秦,一臉憧憬。
「果兒」蘇秦心中震顫,「你千萬別傻,不會有人行刺為父的。」
「果兒是說萬一。」
「果兒,到這個,為父也想問你一事!」
「義父請講!」
「你覺得你的袁大哥如何?」
「好呀!」秋果豎起拇指。
「給為父說說,他都有哪些好?」
「我來數一數!」秋果伸出左手,扳起手指頭,語氣調皮,「老大指,他高大有力,武藝精通,無論什麼兵器拿到手裡就會用;老二指,他對義父好,心裡想的只有義父;老三指,他待人好,誰來求他他都幫忙;老四指,」閉會兒眼,「他人勤快,把府上里裡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妥妥帖帖;」扳起小指,「這個小指頭嘛,我得再想想,對了,他沒有架子,總是樂呵呵的,沒有見他罵過一次下人。」歪頭,「義父,我數這五根指頭,夠不?」
「呵呵呵,」蘇秦連笑數聲,「夠夠夠。義父再問你,如果讓袁大哥天天與你在一起,你願意嗎?」
「願意呀!」秋果不假思索,「自到邯鄲,果兒就一直是與袁大哥天天在一起,就這辰光不在了。」
「果兒呀,」蘇秦笑道,「你想不想聽聽袁大哥的舊事?」
「想想想。」果兒鼓掌。
蘇秦隨口講起燕國的舊事,將他如何到燕國,如何住在袁豹家裡,袁豹父親如何待他,如何為國捐軀,袁豹如何在燕宮執掌衛隊,作戰如何勇猛,如何跟從他合縱,等等舊事,如數家珍,細述一遍,秋果兩眼圓睜,如聽傳奇。
「果兒呀,」蘇秦見火候差不多了,直入主題,「袁大哥家中已經沒有親人了,孤單單的一個人。義父有心撮合你倆」頓住,盯住她。
「撮合我倆幹啥?」果兒假作不懂,問道。
「就是將你嫁給袁將軍!」
秋果臉色沉下,低頭良久,抬頭,盯住蘇秦,一字一頓:「義父,果兒不嫁!」
「呵呵呵,」蘇秦笑道,「你都過二十了,是大姑娘哩!」
「過三十也不嫁!」
「咦,哪有女娃兒不嫁人呢?」
「果兒若嫁,只嫁一個人!」
「呵呵呵,說吧,你想嫁給誰,包在義父身上!」
「義父!」
「哎,聽見了。快說,你想嫁誰?」
「義父呀!」秋果的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
「果兒,」蘇秦斂起笑,神色嚴肅,將話堵死,「義父這對你講,從今往後,你甭再胡思亂想。義父是你父親,你嫁給義父就是亂倫。亂倫是畜生行為,你總不能逼義父行畜生之事,對不?」
「我」秋果眼淚出來,「無論您怎麼說,果兒誰也不嫁,果兒一輩子只守住義父一人!」
蘇秦深吸一口冷氣,轉過臉去,看向遠方。
接後幾日,二人頗顯尷尬,秋果只是一言不發地照料蘇秦的一應起居。車過河水,進入衛境,氣氛松和下來,車上再度說笑,但這說笑全然與他們自己無關了。
車馬入宋,馳入定陶,在一條小巷外面停下。
飛刀鄒前去歇馬,蘇秦、秋果走進一條巷子,敲開一扇柴扉。
開門的是木實。
二人隨木實走進後院,見孫臏與瑞梅不無悠閑地坐在院中,饒有興趣地觀賞正在蹣跚學步的孫楠。女兒孫菊拿著一隻塗得五顏六色的木球,在孫楠前面變著法兒勾引,孫楠不動,她也不動,孫楠向前走,她就向後退。眼見就要追上,孫菊又退幾步,孫楠急了,朝前一撲,卻被孫菊閃開,一跤跌個嘴啃泥,哇哇大哭。孫菊扔下木球,趕過來扶他,卻遭孫臏一聲輕咳喝止。孫菊復退回去,將球重新撿起,在孫楠眼前晃動。孫楠抬頭,扭頭看向瑞梅,瑞梅將頭歪向一邊,再看孫臏,孫臏眼睛閉上。孫楠無可奈何,止住哭聲,爬幾步,復站起來。
蘇秦輕輕鼓掌。
「蘇兄!」孫臏扭頭,驚喜道。
蘇秦揖道:「蘇秦見過孫兄,見過嫂夫人。」
孫臏夫婦回過禮,目光落在秋果身上,看向蘇秦。
「孫兄,嫂夫人,」蘇秦指秋果道,「她就是秋果,一定要追來!」又轉對秋果,「果兒,這就是我常講給你的孫師伯和孫師娘!」
「孫師伯?」秋果盯住孫臏,目光疑惑,「哪個孫師伯?」
「孫臏師伯呀!」
「啊!」秋果面色驚懼,不由後退幾步,「孫師伯不是死了嗎?」
「呵呵呵,」蘇秦笑道,「孫師伯又活過來了,這不是好好的嘛!給師伯、師娘見個禮!」
秋果走前一步,深揖:「果兒見過孫伯,孫娘!」
瑞梅走前一步,端詳一陣,贊道:「好俊呀,難怪蘇秦總是念叨你呢!」
「真的呀?」秋果靠她身上,「義父他是怎麼念叨我的?」
「呵呵呵,」瑞梅將她扯到一邊,「果兒,來,咱去灶房燒水去,待有空了,娘慢慢講給你聽!」
秋果跟她走向灶房。
孫臏示意木實推來輪車,坐上,蘇秦推他徑至客堂。
「蘇兄此來,可為韓國之事?」孫臏直入主題。
「正是。」蘇秦將眼前局勢略述一遍,拿出朱威書信,「這是朱威托公孫衍捎來的。張兄逐走惠施,逼走白虎,朱威也稱病不朝了。張兄與龐兄合力連橫,壞我縱親,致使戰禍不斷,天下難安。龐涓今又伐韓,生靈再度塗炭,縱親復入危局。能制龐涓者,只有孫兄。在下此來,就是謀議如何救韓之事。」「唉,」孫臏扼腕嘆道,「真正是命運弄人。先生早把一切料到了,在下與龐兄之間,看來再無退路,唯有一搏。在下所慮的只有一事,就是用何處之兵,這個蘇兄可有考慮?」
「不瞞孫兄,」蘇秦應道,「趙國尚未從邯鄲之戰中恢復,可以出兵,卻不足以力戰。楚王駕崩,尚在治喪,眼下孫兄能用的怕也只有齊兵了。」
「就情勢觀之,魏國已是強弩之末,武卒也已過時,可惜龐兄不悟,仍舊好勇鬥狠,不識時務,一味重溫吳起舊夢。在下能得齊國之兵,足可制魏,只是」孫臏欲言又止。
「孫兄請講。」
「桂陵一戰,五都之兵對魏國武卒的亡命鬥志多有忌憚,加之田忌遭陷出走,五都之兵無人可服,若與魏戰,田忌將軍必須回來。」
「田忌將軍眼下在楚地宛郡,墨者屈將尊者是楚人,在下已使木華知會尊者,由尊者出馬,親往楚地接回田忌。」
「如此甚好。我們在此等候田忌嗎?」
「還有一個難關,」蘇秦應道,「就是齊國宮廷。桂陵一戰而勝,於齊國來講,黃池之辱已報。要讓齊國再度出兵,我們尚須下些功夫。再就是鄒相國那兒,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何況我們又把田將軍請回來,這等於是要他的命。」
「你們走累了,今日歇息一宿,明日我們趕赴臨淄。」
楚威王終歸是死在丹丸上面了。
那丹丸是一位名叫凌虛子的仙人所賜,據說服后可以鶴髮童顏,返老還童。楚威王連服三月丹丸,看起來真還有股鶴髮童顏的味,甚至一度雄風復起,夜御五女而不疲。只是美景不長,不消半年,先是鼻孔崩血,再后便血,再后屙血。
仙人溜走,各路神醫畢至,湯針齊下,終是無力回天。威王於這年夏至日崩於讓他享盡人間極欲的章華台。
三日之後,熊槐登臨大位,南面稱孤,大赦天下,詔令楚國各地治喪。在楚國,為王治喪是特大事件,遠甚於伐國,負責治喪的自然是令尹昭陽,而為昭陽前後操勞的也自然是客居楚國、深通中原禮儀的秦國上卿陳軫。
自蒼梧子事件之後,陳軫在楚宮失寵,無論是威王還是太子,對他皆抱成見,一如既往地待見他的只有昭陽一人。但於陳軫而言,得昭陽一人足矣。楚地雖博,不過三氏,而三氏之中,時下掌握大楚權柄的仍舊是昭氏。得昭氏可得楚,得楚可得天下,何況眼下的陳軫年屆五旬,早過了縱橫天下的年齡,能在這亂世中尋個安身之處,混個體面,於願已足。
陳軫正在為昭氏忙活,一直在楚地「做生意」的車衛國突然到訪,交給他一封密函。
陳軫拆開,是秦惠王手書,先是一番客套話,之後懇請他務必為秦再做二事,一是設法攔阻田忌回齊,二是將惠施逐出楚國。隨同該書的是一百塊金鍰及些許秦地寶物,算作謝禮。
望著惠王的親筆手書,聯想時下局勢,陳軫忖道:「這兩個使命皆與魏國相關,想必是張儀那廝在背後鼓搗之故。魏若伐韓,齊人必救,而可以領兵者,非田忌莫屬。今田忌在楚,張儀那廝讓我留住田忌,不過是增加些齊人出兵的難度。而讓逐走惠子,倒使人眼前一亮。惠子至魏爭相,讓我頗多不快,此番他被張儀擠走,流落楚地,我還多少有點兒幸災樂禍,看來這是氣量小了。惠施以這般年紀,仍舊不回宋國頤養天年,反倒千里迢迢地跋涉至楚,顯然是咽不下這口惡氣,欲借大楚制秦與張儀一搏。唉,天以惠子賜我,我卻在昭陽跟前屢屢壞他事情,真正不該哩。」
想到此處,陳軫執筆蘸墨,復書一封,書曰:
得王手書,臣既惑且喜。臣所惑者,軫陷張儀於楚是奉王命。大王用儀,而儀不容軫,大王聽任張儀逐軫奔楚,致臣流離失所,惶惶如喪家之犬。臣所喜者,大王知軫,留軫,用軫,護軫,切切惦念之情,又見於此書。大王命臣有二,一是留田忌於楚,二是逐惠施出楚。留田忌,臣必儘力;至於逐惠子,臣則有請。惠子相魏多年,一朝遭人驅逐,與軫同命運於楚,共為客卿,軫實不忍逐之。王若必逐惠子,敬請另委他人。區區私情,望王垂憐。軫再拜叩請。
陳軫寫畢,製成密函,又將秦王所贈百鍰及珠寶分作兩半,自留一半,將另一半連同密函依舊放回秦王送來的精緻箱籠里,貼上由他親筆畫押的封條,交給仍在廳中等候回書的車衛國。
送走車衛國,陳軫長舒一口氣,換下一身服飾,信步走向昭府。
韓宣王並未聽從公仲侈之諫,而是咬破手指,寫下求救血書,使信臣分赴齊、楚、趙三國。
楚宮正在治喪,韓使無奈,只好手舉韓王血書,學樣昔年向秦求救的申包胥,跪在昭陽府前,號天號地,啼泣求救。
韓使連跪三日,滴水未進,二目泣血,楚人皆議。昭陽害怕鬧出事情,使邢才迎接韓使,收下韓王血書,略略一想,吩咐邢才召請陳軫與惠施謀議。
不知怎的,昭陽對惠施印象不錯,只是礙於陳軫說辭,未能及時用他,但惠施在楚的一應用度,皆由昭府一力周濟。
陳軫不請自到,邢才拱手迎入中堂,安排好茶水,反身去請惠施。
「二位仁兄,」待惠施到后,一身孝服的昭陽大步走出,見過禮,將韓王血書攤在案上,「魏人伐韓,韓王血書求救,楚宮大喪,我王無暇顧及,韓使哭於在下舍前,數日不棄。在下無奈,只好收下血書,至於如何應對,在下不才,敬請二位高賢謀議。」
陳軫拿過血書審看,惠施一如在大梁時,端坐於席,閉目不語。
「敬請先生賜教。」昭陽曉得惠施已有定見,拱手點將。
「回稟大人,」惠施回禮,「魏人前番伐趙,這又伐韓,從小處講,是邦國之爭,從大處講,是縱橫之爭,主謀皆是秦國張儀。張儀與蘇秦共學於鬼谷,各執一說。蘇秦論縱,張儀持橫。橫,於秦人有利;縱,則利於楚人。橫成,秦主宰天下;縱成,楚號令諸侯。」
「以先生之見,我當救韓了。」
「在下所言,只是大理,至於救與不救,則取決於大人。」
「先生既言大理,當有小理才是。在下愚痴,敢問先生小理。」
「小理從於大理。」惠施侃侃言道,「秦魏勾連,結為橫體,前番伐趙,可為謀齊,此番伐韓,當是謀楚,是以齊人當救趙,楚人當救韓。」
「哦?」昭陽趨身,「請言其詳。」
「齊人雄居東隅,向南,可爭泗下,向北,可爭河間,因泗下與河間皆是弱國,齊人騰挪自如。齊人所忌者,乃是三晉。三晉若合,西不利於秦,東不利於齊。三晉從蘇秦合縱,齊人所以順從,是想讓三晉相合之火燒向西秦。不想此火未成,秦人反過來連橫,助魏人伐趙。無論是前番伐趙還是此番伐韓,魏、秦目的也是一個,合三晉入魏。三晉若是併入一魏,秦、魏又成一家,其火必燒東齊。齊人懼之,是以全力救趙。」
「魏人伐趙不利於齊可解。只是,魏人伐韓,緣何就是不利於楚了呢?」
「魏人伐韓,必攻鄭與陽翟。宜陽韓人必傾力救鄭,救鄭必虛,秦必乘虛攻之。宜陽為烏金、黃金之都,堪比楚地宛郡。眼下秦人所用烏金、黃金,多半出自宛郡,宜陽所產則供三晉,甚至遠銷齊國。換言之,秦人脖頸卡在楚人手中。若是秦人得到宜陽,非但不再有求於楚,反過來還能掣肘三晉,影響負海之齊。」
昭陽看向陳軫,見他已放下韓王血書,拱手道:「惠子主張救韓,上卿意下如何?」
「惠相高瞻遠矚,在下嘆服。」陳軫拱手應道,「在下以為,於縱橫計,大人當救韓;於楚計,大人當坐觀三晉之爭;於大人計,則當全力治喪。」
昭陽閉目思索,有頃:「二位不愧是高賢,所言皆自成理,容在下細細思量,再作定奪。」
惠施告辭,陳軫亦起身,因心中存事,欲走還留,正自遲疑,昭陽揚手:「上卿留步。」
陳軫就勢坐下。
昭陽送走惠施,反身急道:「陳兄所言三計,頗合在下心意,只是陳兄之言過於簡略,在下愚拙,還望陳兄譬解。」
「大人所惑,可為最後的『於大人計』?」
「正是。」
「敢問大人,」陳軫眯眼問道,「昭氏一門是得意於先王呢,還是得意於方今王上?」
「這」昭陽略作遲疑,「得意於先王。」
「昭氏一門之所以得意於先王,是因為大人得意於先王。今先王駕崩,新王南面,楚國往小處說,是新老交替,往大處說,是改地換天。天地更換,大人居中,能不適應天地之變嗎?」
「請問陳兄,在下該當如何適應?」
「楚宮大事,是治喪。大人當務之急,自然也是治喪。至於韓魏之爭,惠相所言不可不聽,但就臣所知,秦人是絕對不會乘虛攻伐宜陽的。」
「為何不會?」
「宜陽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戰事既開,韓人早有所備,秦人攻之,必傷根本。秦王再笨,生死之賬卻是會算的,至少眼前不會冒此風險。再說,秦王巴不得韓人全調過去,與魏人拼個你死我活呢!惠施說出此話,當是不知秦王。」
「陳兄說得是。前番魏人伐趙,秦人圍困晉陽,我還以為他們要真乾的,不想卻是虛張聲勢。只是,韓魏相爭,韓必不敵,如果鄭城、陽翟二地真被龐涓所佔,倒也不是在下所想看到的。」
「大人不必憂慮,韓人之難,自會有人相救。」
「不會是齊人吧?」
「齊人不得不救。」
「哦?」昭陽長吸一口氣,「請言其詳。」
「齊若不救韓,韓人必敗。韓人若敗,魏勢增強,只會對齊人不利。」
「是哩。」昭陽捋須應道。
「然而,齊人救韓,無論是勝是敗,皆不利於楚人。」
「哦?」
「泗下宋地,天下膏腴,不僅是楚人掛記,齊人、魏人也是饞涎欲滴。齊人救韓,齊人敗,宋地歸魏;魏人敗,宋地歸齊,唯有楚人作壁上觀,大人多年心血,也將付諸東流。」
「上卿可有妙策?」
「對楚有利的只有一種局面,不使齊人出兵。」
「這如何才能使齊人不出兵呢?」
「留住田忌。」陳軫沉聲應道,「孫臏已死,齊國若是救韓,則須起用田忌。是以軫勸大人,萬不可放田忌回齊。」
見陳軫繞來繞去,最終繞在田忌這裡,昭陽松出一口氣,笑道:「上卿善謀,卻不知戰,這又在此誇大田忌了。就在下所知,田忌遠遠不是龐涓的對手,前番勝在桂陵,是孫臏之功。」
「軫不這麼認為,」陳軫應道,「田忌雖非龐涓對手,卻也是列國驍將,與龐涓兩戰,一敗一勝。龐涓雖強,魏勢不再,尤其歷經邯鄲、桂陵二戰,魏勢堪稱強弩之末。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龐涓用兵,借的當是秦力。借力伐國,力必不逮,何況魏國無端伐韓,起的是無義之師,未戰已先失勢。韓人保家衛國,必將拚死一戰。兩軍相當,稍有外力,戰局就可改變。然而,田忌若不回齊,齊就無決勝把握,齊王就會忌憚龐涓,或不出兵;如果田忌回齊,齊王或會出兵,齊、韓合力,或可克魏。齊人克魏,齊勢必強,回頭再與大人爭宋,大人何以制之?」
「楚國近仇,只在陘山,田忌戰魏,當利楚國才是。陳兄試想,田忌若勝龐涓,在下正可順勢收回陘山。田忌不勝龐涓,齊、魏兩傷,在下則可乘機伐宋。」
「大人若有此意,軫有一計,也許更合大人心意。」
「陳兄請講。」
「只要田忌不回齊,齊人就不會救韓。韓國近無大爭,元氣尚存,魏則不然,韓、魏當可匹敵。二國相爭,要麼兩敗俱傷,要麼韓不敵魏。無論是何結果,將軍都可趁韓、魏無暇他顧之際,捨棄陘山,襲占襄陵。襄陵離韓境較遠,魏人無論是勝是負,盡皆不能兩顧。將軍若得襄陵,一可報陘山舊仇,二可保全韓人,三可踢開魏人,進逼宋境,只與齊人爭宋。」
「陳兄所言甚是,」昭陽應道,「只是,田忌與景氏相善,赴楚后一直寄住景府,聽聞此人現居宛城。宛城離此頗遠,在下鞭長莫及,如何攔他回齊?」
「大人不必攔他,」陳軫應道,「田忌好歹也是名聞列國的驍將,今來投楚,怎可久寄他人籬下呢?驍將該當大用,大人可奏請大王加封田忌為上庸君,使其鎮守上庸。上庸地處漢中,是西北邊邑重鎮,又在屈家轄區。田忌與景府相善,與屈府卻是陌生。田忌屈尊來楚,寄人籬下,今得將軍舉薦,對將軍必將感恩戴德。大人此舉,外可制秦,內可制屈家,外加收服名將田忌,真就是一舉三得的美事呢。」
陳軫條分縷析,能夠想到的他幾乎全部提到了。
昭陽嘆服,拱手:「就依上卿。」
齊都臨淄,蘇秦將孫臏一家安置在自己的稷下府宅,入宮覲見。
齊宮仍由太子秉政。蘇秦說以援韓之事,辟疆讓他回府聽旨,召鄒忌、田嬰、段干綸、張丐等重臣、謀士入宮謀議。
「諸位愛卿,」田辟疆略略拱手,「韓氏有難,數日之前,韓王寫來血書,求救於我,今六國共相、縱約長蘇秦再來,亦為救韓。救,還是不救?若救,如何去救?若是不救,如何回復韓使並蘇子?興兵役民,國之大事,辟疆拙淺,不敢擅專,敬請諸位議個方略。」
辟疆說完,良久,沒有人接腔。
諸臣之中,鄒忌位重不說,又在前番與魏之戰中失去愛子,聽到又與魏戰,且前朝老臣張丐在場,臉色略略陰起,瞥一眼張丐,兩眼閉合,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田嬰是前番伐魏副將,更在田忌之後兼任主將,見鄒忌這樣,知其仍在為前事糾結,咂吧幾下嘴,亦閉口。
剩餘二人,一個是段干綸,一個是張丐,雖在朝中皆是閑職,卻個個位列上卿,專議難決之事。段干綸本是魏人,其祖段干木在魏文侯時被拜為國師。文侯之後,段干氏失寵,到惠侯立位,段干氏後人大多選擇離開,段干朋至齊,被桓公拜為上卿,其子段干綸承襲其位,為威王上卿,父子皆享田氏之齊厚遇。張丐則為桓公時舊臣,當年楚王結魯公伐齊,張丐奉命使魯,一番口舌令魯公不再出兵,楚人見魯人不動,亦退兵休戰,創下以口舌屈人之兵的外交佳話,今已垂暮,早已不問國事。
此番議事,辟疆特召他來,一是想聽聽他的說辭,二也是借他威望壓制鄒忌,因他近日越來越篤定田忌出走是場冤案,而鄒忌則是這場冤案的發起者,涉魏諸事,不能聽他一人。
「臣以為,」見場面冷清,段干綸率先出聲,「魏人前番伐趙,今又伐韓,仗的完全是秦勢。秦、魏合體,三晉裂分,魏人無論是滅趙還是滅韓,於我都是不利,我既已救過趙人,今日亦當救韓才是。」
段干綸出口就是救韓,鄒忌忍不住了,睜眼說道:「韓氏為縱國,今有難,身為縱親國之一,我理當救援。只是,如何個救法,則需商榷。縱親國非我一家,如果不出臣料,韓王血書也必送達趙、楚王廷。既然都是縱親國,趙人為何不救?楚人為何不救?再說蘇秦,既為六國外相,自也是我齊國外相。然而,觀其做事,先偏燕,後偏趙,今又偏韓,很少為我著想。前番我王聽信此人之說,舉兵救趙,結果如何?我寸土未得,將士傷亡卻近三萬,糧草輜重耗損更是不計其數,唯一的成功是救趙人脫難。」
鄒忌言辭這般激烈,不僅否定縱親,且也對蘇秦頗有微詞,眾人皆是愕然,場面再度冷清。
「三晉與我,」鄒忌顯然未完,繼續慷慨陳詞,「雖為唇齒,但並不相依,前番我救趙人,他日趙人或會加兵於我。今日救韓,其理如是。臣之見,韓人之難,不如不救。」
不救韓人,顯然不是辟疆心中所想。見眾人誰也不說,辟疆長吸一口氣,看向張丐。
「臣附段乾子之論。」張丐捋下滿把白須,字字如錘,「無論承認與不承認,今日天下已入縱橫大局。縱親,不利於秦;橫親,則不利於我。三晉分合,不僅關乎縱親格局,關乎天下未來,亦關乎我切身利益。天下列國,三晉居中。三晉,魏人居中。秦國連橫魏國,向北攻趙,向南伐韓,目標只有一個,一統三晉。三晉如果由魏一統,魏人勢力必大,魏、秦一體,魏不能謀西,勢必東向謀我。今日我若不救韓,等於盡棄前番救趙之功,逾兩萬將士的鮮血也將付諸東流!」
張丐之言振聾發聵,極具說服力。
鄒忌嘴巴掀動幾下,似乎沒有尋到合適說辭,又閉上了。
辟疆看向田嬰:「張老之言,愛卿可有異議?」
「回稟殿下,」田嬰目光掃過鄒忌、張丐和段干綸,落在辟疆身上,笑笑,「臣以為,鄒相國、張老之言皆自成理,韓,既不當救,也當救。」
田嬰兩邊做好人,誰也不得罪,鄒忌、張丐各自沉臉,段干綸卻笑起來:「我說上大夫,你何時學會取奸耍滑了?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你這般說辭,就等於沒說。」
「段干兄所言極是,」田嬰回他一笑,看向辟疆,提出具體問題,「諸位所談甚大,臣眼力不濟,看不遠,只講一些細事。若從相國之議,我不救韓,則舉國輕鬆,百姓得養,臣民皆大歡喜;若是救韓,我當如何去救。可敵龐涓者,唯有孫臏,可服五都之兵者,唯有田忌。今孫臏已死,田忌出奔,臣」頓住話頭,轉過臉看向廷外。
顯然,田嬰提出的是現實問題。眼下不是救與不救,是拿什麼來救了。逼走田忌的是鄒忌,田嬰此話雖使鄒忌臉上火辣辣的,但也是在有意無意地附和自己,為不出兵尋到結實論據,是以鄒忌不無感謝地看他一眼,回以一笑。沒有田忌和孫臏,齊國就無人能敵龐涓,即使出兵,也必敗無疑。田嬰無疑是堵了張丐、段干綸的話頭,點中了齊國的死穴。
「唉,」辟疆長嘆一聲,「若是我不出兵,又該怎麼向蘇子並韓使解說呢?」
「殿下,」鄒忌來勁了,不失時機地進言,「興兵伐國既為國之大事,出兵當慎。韓使那裡,臣可以回話,至於蘇子那兒,殿下何不推給王上呢?」
推給父王?辟疆心頭一動。還甭說,鄒忌出的真正是個好主意呢,因為父王的病態必定瞞不過蘇秦,而面對這樣的君王,蘇秦必也一籌莫展。
「就依相國!」辟疆決斷。
得到辟疆諭旨,蘇秦即往雪宮覲見威王。
雪宮肯定早已得到殿下旨令,當值內宰迎出,帶蘇秦直趨殿中。威王卻不在殿內,蘇秦跟著內宰連繞幾道彎,來到雪宮後花園,遠遠望見威王的背影。
內宰指下威王,禮讓道:「王上就在前面,蘇大人請!」
見威王一人孤零零地面樹而坐,蘇秦遲疑一下,看向內宰。
內宰把臉轉向一邊,顯然不想多話。
蘇秦趨步近前,距威王五步之遙,跪叩:「臣蘇秦叩見我王。」
威王一動不動,仍然面對一棵老楸樹坐著。
蘇秦屏氣凝神,候有半晌,見威王仍未說話,復叩:「臣蘇秦叩請王上萬安!」
威王仍舊未動。
蘇秦又候良久,大是詫異,回視內宰,見他仍舊站在原地,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蘇秦似是意識到什麼,緩緩起身,趨至威王側面,凝視他。
蘇秦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正是威王,只是一臉老相,鬚髮皆白,威儀不再,嘴角流著涎水,痴獃的兩隻眼珠子死死盯在面前的一個大樹瘤上,似是在觀賞它,又似熟視無睹,只是對著它冥想而已。
難道是威王故意扮出這副模樣以應對自己?想到此前來使,威王總是變著法兒與自己捉迷藏,蘇秦心裡打個橫,急又跪下,小聲稟道:「王上?」
威王仍無反應。
「王上?!」蘇秦加大音量。
威王這下聽到了,身子動了動,扭臉看過來,對他傻笑,涎水從下巴滴下,在全白的鬍鬚上形成一條細線,垂到地面。
「王上,臣蘇秦叩請萬安!」蘇秦再拜。
威王只是對他傻笑,涎水又垂下一道。
威王的這副樣子絕非裝出來的,難道是蘇秦陡然意識到什麼,眼前浮出小時見過的一個鄰村老人,天天坐在伊水岸邊,對著一堆茅草呵呵呵傻笑,嘴角流出涎水,一如威王這般。
蘇秦本能地打個寒戰。
怪道身邊沒有宮妃,連內宰也
威王是真的病了,患的這叫呆症。
想到威王曾經的威儀,蘇秦淚水流出,跪前幾步,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為威王抹去嘴角涎水,聲音顫抖,泣不成聲:「王上」
威王依舊呵呵傻笑,涎水擦掉又流。
一個坐著,一個跪著;一個流涎水,一個擦涎水;一個呵呵傻笑,無憂無慮,一個觸景傷情,心中滴血。
這對君臣就這般相對而視。
不知過有多久,內宰引著兩名宮人過來,一人架起威王一隻胳膊,將他架回宮中。
「蘇大人,」內宰眼中滴淚,「您這都看到了吧?」
「王上這有多久了?」蘇秦問道。
「一年多了,是在田將軍出走、孫將軍亡故之後。」
「王上」想到威王是為失去兩位愛將才成這樣,蘇秦再出悲聲。
離開雪宮時,內宰扯住蘇秦,吩咐他對威王病情千萬保密,並說這是殿下旨意。
蘇秦允諾,不無感嘆地回到稷下,將見聞一一講給孫臏。二人嘆喟一番人間世事,再次回到眼前情勢,蘇秦道:「入宮前遇到田文,他悄悄告訴在下,說是昨日殿下召請他父親、鄒忌、段干綸、張丐四人入宮議事,很晚才回。今朝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前往雪宮奏請救韓,說明昨日議事不利於我。王上病情是齊宮最大的秘密,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入宮請奏,有兩個明顯用意,一是告訴在下齊宮之難,二是推諉、拖延救韓事宜。眼下陷入僵局,該當如何是好?」
「可問田嬰。」孫臏應道。
蘇秦思考有頃,親筆寫就一道請柬,交飛刀鄒遞給田文。
是夜,一輛馬車馳至稷下,在蘇秦府門外面停下。
蘇秦迎出,果見下車的是田嬰父子。
「蘇兄大駕光臨,嬰未能迎接,慚愧慚愧!」田嬰一見面就抱拳致歉。
「田兄客氣了,」蘇秦還過禮,「是在下禮數不到呢。在下本當親往府中拜謁田兄才是。」
「蘇兄這是打人臉呢!」田嬰回以一笑,扯住蘇秦衣袖,悄聲,「聽文兒講,貴府來了一個異人,快請引見,在下好奇一路了。」
「田兄,請!」蘇秦伸手禮讓。
田嬰顧不得客套,大步徑入,趕至客廳,見燈火通明,燈光下,一個亮亮的人頭閃閃發光。
單看那頭,就曉得是淳于髡了。
田嬰跨進廳中,四下張望,見除去淳于髡外,並無外人,不無詫異地回頭看向蘇秦。
「呵呵呵,」淳于髡晃動幾下光腦殼子,眯眼盯向田嬰,「田大人,你這是在尋啥?」
「尋人。」
淳于髡斜他一眼,晃晃腦袋,爆出一聲長長的富有樂感的「咦」字,指向自己的光頭:「我說姓田的,只幾日不見,你這雙小眼這麼快就瞎了嗎?在下有鼻子,有眼睛,有頭腦,有臉面,方才還被當作人看,難道此時就不是人了嗎?」
「去去去,甭湊熱鬧,」田嬰白了淳于髡一眼,「在下要尋的是異人。」眼珠又轉幾下,目光聚到蘇秦身上。
「呵呵呵,伊人哪,」淳于髡樂了,「你怎麼不早說呢!」打個呼哨,一條小黑犬飛躥進來,先在他面前搖幾下尾巴,發出幾聲輕快的「嗚嗚」聲,之後挨人嗅一遍,復到淳于髡跟前蹲下,吐著舌頭等候指令。
「伊人,你田叔尋你呢,來來來,給你田叔亮幾招本領。」淳于髡吩咐完,輕聲哼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那犬隨著主人的哼唱聲,俯仰拾趨,做出各種類似舞蹈的動作,當真是活潑可愛。
田嬰這才記起淳于髡的寵犬的確就叫伊人,真正是又好氣又好笑,做個鬼臉,回頭去看蘇秦,卻不見身影,便大聲叫道:「咦,蘇兄呢?你這般興師動眾,不會就讓在下來欣賞這個老光頭和他的小雜耍吧?」
沒有應聲。
「呵呵呵,」淳于髡笑過幾聲,「姓田的,你這般瞧不起老光頭,老光頭這就再給你玩個雜耍,看不嚇死你!」
話音落處,淳于髡噓走黑犬,兩手合掌,輕擊三聲。
旁側一陣響動,一道門帘被拱開,一輛輪車被蘇秦推出。
車中赫然一人,竟是孫臏!
田嬰嘴巴大張,呆若木雞。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幾聲長笑,「姓田的,這個當是你切切想見的異人了吧?」
田嬰似是沒有聽見,只將兩眼牢牢地盯在孫臏身上,似乎撞見了鬼。
「田兄,別來無恙!」孫臏微微一笑,朝他拱手。
聽到孫臏發聲,田嬰這才恍過神來,結巴:「孫孫軍師這」
「姓田的,」淳于髡指他笑道,「身為將軍,見到軍師,還不見禮?」
「在下見過軍師!」田嬰趕忙還禮,驚詫的目光落向推車的蘇秦。
蘇秦將孫臏扶下輪車,坐於席位,自己也在主人位上坐下,慢聲細語,將鬼谷先生如何贈送死葯,自己如何交給孫臏,孫臏如何死後復生,等等事由,細說一遍,聽得田嬰父子如聞小說家的街頭之言。
「不瞞田兄,」蘇秦末了說道,「先生之所以贈送死葯,是為了避讓龐涓。龐涓前番陷害孫兄,致使孫兄慘遭臏刑,今又逆道而行,與秦合謀,先伐趙,后伐韓,致使天下生靈塗炭。先生曉得,龐涓在逐走田將軍后,下一步必是加害孫臏,是以特贈送死葯,使龐涓不再生心。今龐涓興師伐韓,縱親再陷危局,是以在下懇請孫兄再度出山,與龐涓決一死戰。」
「唉,」田嬰長嘆一聲,「昨日殿下召請在下」
「別別別,」田嬰話未說完,淳于髡伸手攔道,「姓田的,異人既已來了,你們就在這兒議大事吧,老朽與伊人外面耍去!」說罷起身,朝眾人略略拱手,晃著一顆碩大的光頭走出門去,打個呼哨,與他的小黑狗一道徑出院門。
眾人禮送出門,回返屋裡,田嬰才接起方才的話頭:「昨日殿下召請在下入宮議事,為的就是救韓。聽殿下話音,有心救韓,段干綸、張丐二位老臣也是極力鼎持,唯有鄒相國一力反對。殿下徵詢在下之見,在下支持的是鄒相國,因為諸人之中,只有在下曉得實情,可制龐涓的,唯有軍師,可服五都之師的,唯有田忌將軍。齊國無此二人,若是倉促出戰,必敗無疑。今王上罹病,殿下有實無名,百官惶惶,前番桂陵之戰損耗過甚,迄今尚未恢復,齊國可以一戰,但經不起一敗了。」
「田兄所言極是。」蘇秦應道,「只是眼前事急,能救韓國的唯有齊師。所幸孫兄仍在,外加田忌將軍,齊師當有勝算。再說,就在下所知,我雖疲憊,魏更不堪。近年來魏國窮兵黷武,竭澤而漁,國力空前衰弱,惠施、白虎相繼出走,朱威獨力難支,告病在家,治內能吏息聲,好戰之士雀躍,國勢危矣。就在下所知,龐涓伐韓,不為別個,只為兵備。伐韓說明,魏國已經走向窮途,龐涓是在末路上拼力一搏。」
「蘇兄高見,在下嘆服。今有軍師,我可不懼龐涓。只是,沒有田忌將軍,五都之師」田嬰止住話頭。
「田兄勿憂。在下已使人求請田將軍了,若是不出意外,田將軍當於兩個月內回歸臨淄。」
「太好了!」田嬰喜上顏色,但這顏色迅即暗淡,「有鄒相國在,田將軍他肯回來嗎?」
「田兄放心,田將軍心裡存著一結,就是活擒龐涓。只要他曉得軍師活著,必定回來。不過,說到鄒相國,倒是有點兒棘手。田兄,你看這樣如何?田忌、孫兄之事,暫且保密,免得相國曉得,旁生枝節。」
「這個自然,」田嬰點頭,「只是,殿下那裡,是否可以略略透點風聲?」
「是的,我們必須讓殿下知情。殿下得知田將軍與孫兄皆在,必有信心出兵。田兄可趁勢奏請殿下,回復韓使,允准救援,以堅韓人守志,繼而奏請殿下,暫起五都之師,先驅屯於阿邑,以防秦、魏之師越境襲我。三晉起爭,我備師守邊當是常情,鄒相國尋不到反對由頭。俟田將軍回到臨淄,我等再正式奏請出兵援韓,那時木已成舟,鄒相國即使有所不快,也徒喚奈何。」
「就依蘇兄。」田嬰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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