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年豬
過了小年,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婚嫁迎娶,買賣經濟,佛道法事都趕在這幾日,亂鬨哄喜洋洋,是一年裡頭最熱鬧的時候。
孫行翁女婿在狼心山開馬場,前幾日用高車給老丈人家送來一頭髭毛野豬,沖衝撞撞拱壞了孫家半邊院牆,這日趁著天光大放,雪停風歇,喊了駝馬隊的一幫漢子,來家中殺年豬。
嘉言異常亢奮,大概在他小時候,覺得手握尖刀的屠夫是個很厲害的角色,追著赫連廣出門的時候,陸明月卻把他攔下來。
「血淋淋的場面,有什麼好看的,你仔細晚上做噩夢。」
「娘,就讓我去看看吧。「嘉言拖著陸明月的袖子。
陸明月不肯讓步,正色道:「回屋背書寫字去,背不出來不許出門。」
「娘,娘,我答應你,看完我就回來背書。」嘉言伸出手,」我就去看半個時辰,我發誓。「
「我看著些嘉言,只讓他在屋裡玩耍,不碰那些血腥。」赫連廣有心偏袒侄子,奈何陸明月一張冰冷冷的臉龐兒,連眼風都懶得從他身上掃過。
陸明月充耳不聞,只勸嘉言:「這些日子娘放縱你的還不夠?你只管成日在外頭野,書還學不學了?少看那些打打殺殺的,沾染了壞性子,和長留一樣斯斯文文的不好么?」
嘉言磨不過他娘親,憋著一股氣,去央求他的親叔叔。
赫連廣經不住孩子的撒嬌,去尋陸明月:「我們白蘭羌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男孩大了,就要學會馴馬獵鷹,殺羊屠狼,血里往來,今天不過去看看熱鬧,如何就不成了。」
陸明月不看他,只顧低頭做針線:「你們做什麼我不管,天天看這些打打殺殺,腥風血雨有什麼好的。再者,嘉言是我生養教大的,他不認識什麼羌人,他就是個漢人。」
「哦?」赫連廣淡色的眼眸眯起,冷笑一聲,「他怎麼算個漢人,他不姓赫連?他長得像個漢人?身上沒流羌人的血?」
這句話捅進了陸明月心窩子,嘉言長相肖父,身量高,臉龐輪廓深,發淺眸色淡,他肖父,仔細看也像赫連廣,因外貌緣故,嘉言小的時候常被其他孩子追著打罵。
「呵。」陸明月指著赫連廣道,「什麼白蘭羌人,白蘭部落早就亡了,你們先幾十年做了吐谷渾人的奴隸,現在又是吐蕃人的奴隸,你們引以為傲的青海湖,現在那是吐蕃人的土地。你們現在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
連廣臉色瞬間冷到極致,盯著陸明月那張氣的滿面通紅的臉,皺了皺眉頭,冷然道:「我們白蘭羌人是奴隸,你還不是一樣的嫁了,替白蘭男人守寡。」
陸明月霍的站起來,柳眉倒豎,冷冷的盯著他。
赫連廣一言不發,扭頭便走。
「娘....你別生氣。」嘉言這時怕了,瞧著他娘臉色,「我不去了還不成么?你別跟廣叔叔吵架。」
陸明月胸口起伏,面色發紅,喝令嘉言:「回屋裡去,別整天跟著你那什麼旮旯里冒出來的叔叔一個樣。」
那邊李渭纏了頭巾,換身舊衫正要走,長留見自己阿爹要出門,定要隨著去玩耍,李娘子無法,只得替他穿戴整齊。
出門之際,李渭瞥見春天獨自坐在西廂窗下做針線,知她傷口已愈,行止無礙,又兼在家悶了三個月,問道:「既然舊傷已愈,要不要出去透透氣。」
春天走的最遠的也在瞎子巷,正想出去透透氣,聞言不覺點頭,李渭一招呼,索性帶上仙仙,大小四人一道走出門去。
幾個孩子都沒見過殺年豬,春天更不用說,真是聞所未聞,到孫翁老家,男人都站在屋外,屋裡坐了十來個女眷和孩童,熱鬧非凡,淑兒亦在,向春天幾人招手:「來這兒坐。」
在坐婦人都是駝隊家眷,素日里都有往來,有不少春天認識的,當下春天和長留、仙仙一一喊了娘子,懷中不知被塞了幾把糖果,其中有個大嗓門的郭娘子,笑眯眯的就把幾個孩子摁到炕上坐。
孫家娘子提著銅茶壺招待來客,笑道:「外頭讓爺們去收拾,腌髒的緊,我們在屋裡坐著,喝喝茶。」
有人去豬圈看一眼,喝了聲:「好傢夥。」那是頭毛色油亮的野豬,獠牙霍霍,哼哧哼哧的喘著粗氣,體型龐大,壯如黃牛,足足有四五百斤之中,看著圍觀人群,焦躁不安的趴在泥地上,鎖著后蹄的繩索已松,在地上刨出好大一個土坑。
八九個壯年男子里,錢清是蜀人,愛乾淨,瞧著豬頭豬腦的皺了皺眉,自去磨刀。答那提是胡人,嫌豬肉有股土騷味不肯吃,自然也不肯動手。
沈文和赫連廣挽起袖子,躍入圈中,那野豬聽見旁磨刀霍霍之聲,已然急紅了眼,一聲一聲長嚎就未停過,嗤嗤哼哼的在圈內亂撞,企圖衝出去,見有人躍進圈中,拱著背脊往兩人處衝撞過來。
「哎呦,這野豬太凶了。」女眷們嗑著瓜子,顯然已經開始看好戲。
赫連廣等著野豬衝過來,猱身往側一閃,雙手向前握住野豬兩隻獠牙往地上摁去,沈文在後,拖著兩隻粗壯后蹄往後撇,止住畜生的沖勢。野豬嘶聲嚎了一聲,被兩人力道摜在地上,尤狠力掙扎,這畜生力大無窮,兩人按不住手下動作,喊道:「拿繩子來。」
李渭握著繩子上前,把野豬兩隻后蹄綁住,豈料野豬越掙越狠,拚命掙開禁錮,赫連廣沈文摁的吃力,都有些兜不住。
李渭腰間正別著匕首,肩肘向前一頂,控住野豬一隻蒲扇大耳,匕首把是生鐵造的,狠狠在野豬頸子里一劈,那豬嘶叫一聲,掙扎偏了寸許,這才讓旁人趁機綁住了四蹄。
屋內有膽大的孩子跑出去旁觀,長留自小崇拜他阿爹神武,又從未見過這場面,伸頭看看他爹,牽牽春□□角,也溜了出去。
院子早已架起大鍋在燒雪水,野豬被綁了四蹄,仍晃著獠牙在地上死命掙扎,一聲一聲哀嚎,哼哼唧唧掙松地上一片泥。
熱水燙過匕首,兩人摁著豬身,李渭跪在地上,尖刀寒光一閃,往豬頸里穿去,圍觀的孩子們呀了一聲,長留禁不住往後縮了下,春天攬住他,抬袖遮住他的雙眼,掩住耳朵:「不看了。」
長留聞見一股馨香撲鼻而來,心神晃了慌,不由得抓緊春天袖子。
一蓬鮮血濺出,野豬的慘叫貫徹雲霄,瞪著四蹄拚死掙扎,一聲越過一聲的慘叫的聽人頭皮發麻,熱騰騰的血腥氣在寒冷的風裡瀰漫開來,沖入鼻端讓人作嘔,鮮紅的熱血汩汩流入地面,滲透泥土,順著幾人地面形成汩汩的小血流,幾人手握成拳頭,死死的摁著它垂死掙扎的身體,旁邊有人急急遞過木盆,那鮮紅的血潺潺流在盆內,漸漸轉為猩紅,盆內浮滿血泡,逐漸的凝結成凍狀。
鮮血滿地的場面實在不忍直視,春天第一次見,亦是滿心顫顫,后脊生涼,想挪開眼,又被猩紅的顏色釘住,野豬仍在斷斷續續的哀嚎,聽之也實在覺得殘忍,這熱鬧的場面也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長留有些兒急,扯住春天袖子:「好了么」
野豬聲音漸漸嘶啞,逐漸放棄了掙扎,但四肢尤在抽搐,大家都鬆了口氣,開始等豬血流盡,春天垂下衣袖,攬著長留默默看著,李渭幾人鬆開手等著野豬咽氣,神情自若的準備後面屠宰的工具
他們眉頭未皺,站在骯髒的豬圈裡,穿著一身尋常男人穿的衣裳,春天突然想到,他們常年行走在大漠荒野,他們殺過人么,他們會用什麼動作結束一個人的生命,看見滿地熱血,會不會害怕。
她想起自己遇見馬匪那日,那群人眼神兇悍,長刀寒刃,就那樣朝她劈下來。
這是個距自己的以往,完全迥異的世界。
開膛破肚,扒拉腸子這種事實在不太好看,野豬肚裡的氣味不太好聞,女眷們都進屋去了,男人們分工行事,待到事畢,幾人在檐下凈手。
春天在外頭站了半響,凍的臉頰通紅手指發麻,李渭一抬頭,瞧她鼻頭通紅,愣愣的盯著自己的手,問她。
「看到了?」
她點點頭。
「不害怕?」
她搖搖頭,蒼白的臉又頓了頓,復點點頭。
李渭笑了。
他笑的很好看,一個年輕又不算太年輕的男人的笑容,像這個寒冷冬日,清冽又和熙,脫去了身份地位和性格際遇的掩飾,露出原本玉一樣的純粹光輝。
他低頭洗手,那一雙男人的手,沾了皂粉,揉揉搓搓,將血跡衝去,露出本來的模樣。手掌寬大如蒲葉,手指筆直,骨節分明,指腹和掌心有薄厚不一的繭子,看起來,無論是馬鞭刀劍,握起來都很合適。
她手指頭伸出,指指自己的一側腮邊,對他道:「這兒。」
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面靨上血跡,回道:「多謝。」
收拾乾淨,孫大娘用干蒲葉包了野豬肉,貼上紅紙分贈眾人。李渭拎著蒲葉包,帶著幾個孩子往家走,沿路有小販挎著竹籃賣冰糖葫蘆,李渭停下來,掏出錢袋,一人買了一支。
春天看著李渭遞給她的紅艷艷的糖葫蘆,喉間堵著什麼似得,咬唇搖搖頭:「我不吃。」
「嚇到了?」李渭看看她蒼白臉色,「這就是我的不對了。」
長留握著冰糖葫蘆,臉色也有些為難:「爹爹,我也不太想吃。」看著殷紅的糖葫蘆,難免想到剛才那頭慘死的野豬。只有仙仙,見了糖葫蘆把什麼也忘了。
「阿爹,我們不吃肉。」
「不吃肉,那吃什麼?」北地不比南國,蔬菜甚少,到了冬日,冰雪掩地,只有糠蘿蔔鹹菜這種東西。
長留想了半日,不吃肉,那大概只能餓死了,所以書上才說,君子遠庖廚,但又轉念一想,若是人人都遠庖廚,那天下人都要餓死。
深夜了。
陸明月聽見院門的吱呀聲,和男人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赫連廣回來了,心頭一松,不自覺的吐了口濁氣。赫連廣走後,嘉言難得掉了幾滴眼淚,讓她這做娘的滿心苦楚。
她十二歲的時候,因為爹爹做了篇文章得罪了地方長官,舉家流放邊塞,娘未到河西就死了。她跟爹兩人自此在沙柳營生根,沙柳營都是各州府犯事的罪民,流放在此地屯田,老父弱女,父女兩人受盡苦楚,她被營里各種男人垂涎調戲,幾乎不保貞潔。
沙柳營有個專門挑糞養肥的奴隸叫赫連伯,是個犯事的白蘭羌人。赫連伯面龐上有幾道刀疤,很是猙獰,但他身材高大,力大無窮,兼又獨來獨往,整個營地的流民都有些懼怕他。
赫連伯雖然身份低微,但私下裡對她處處照顧,但比起營里那些黃牙惡臭,對她不懷好意的流民要好的太多。老父病亡后,她獨身一人在沙柳營就成了羊入虎口,憂愁之際,陸明月委身嫁給了赫連伯。
時下貴漢賤胡,赫連伯還是胡人的奴隸,身份更是低賤,整個營地的男人都輕賤她委身給一個挑糞的劣奴,每每路過都要朝她吐口水,大肆羞辱。
赫連伯死後,時逢大赦,她帶著兩歲的嘉言前往甘州,甘州有胡漢互市,胡人云集,嘉言的日子要好過很多。
幾年後赫連廣前往沙柳營尋自己的兄長,最後在功德巷找到了自己的侄子和嫂子。
白蘭羌人原先生活在神聖的青海湖旁,他們自詡為自己是天之子,牛羊健肥,有無邊的鹽田和遍地的稀包,但這些很快被吐谷渾人和吐蕃人佔有,白蘭羌人受盡欺凌和屠殺,最終逃不過被各強胡奴隸的生活。白蘭羌人的孩子,是最劣等的人種,被冠於雜種,狗奴這樣的稱謂。
她只想讓嘉言過的好一點,更像漢人一些,有什麼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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