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除夕夜

嘉言醒來,他娘正在給他做鞋襪,冬日暖陽照著陸明月,賢淑溫柔,只覺普天下女子不如他娘好看,昨日那氣便消了三分,等到聞到空中有股淡淡的肉甜香,她娘揭開手爐蓋子,露出兩盞圓溜溜的雪白肚杯,眼前一亮,心頭一喜,哪還有一絲怨氣,聽見他娘說道:「都端去吃吧,不許貪食。」

陸明月的蓋碗肉是南邊的做法,巴掌大的肚杯,將五花肉切小塊,加甜酒秋油,放在手爐上用炭火慢慢煨,煨到皮酥肉爛,肉香撲鼻,肥肉筷子夾不起來,皮肉一戳即破,吃一口油滋滋在嘴裡化成水,簡直是好吃的要暈倒。

「娘,你對我最好了。」

「不許貪吃。」陸明月低著頭,一針一線納著鞋底,「吃多了晌午又吃不下飯。」

「那我拿一盞給廣叔叔...廣叔叔從沒吃過娘做的蓋碗肉呢。」

陸明月不置可否,只道:「小心燙手,別摔著。」

年節即臨,集市競售錦裝新曆、大小門神、桃符鍾馗、狻猊虎頭及金彩縷花之類,家家戶戶著手購置鞭炮、屠蘇酒、膠牙餳、財門、瓜果等守歲之物。李娘子跟大家熱鬧幾日,見風染了咳疾,不得不卧床休息,縱然家中無人願她辛勞,也不甘失了主母的體面,少不得強撐精神打點。

除夕日,全家起的早。鍋里的鹿肉燉了一夜,隨炊煙瀰漫的香氣甜滋滋的縈繞在每個人心頭,仙仙穿著身鮮紅小褂,扎著頭紅繩,從晨起開始圍著鍋灶轉。

坊里有人家辦喜事,春天和長留一起出門看熱鬧,木瀆樓上有人灑喜糖果子,長留領著春天爬上木瀆樓看風景。

木瀆樓是一個遷居甘州的吳縣商人所建,可俯望甘州城景。遠山迢遞,冰河蜿蜒,極目之處被冰雪所阻。

「春天姐姐你在看什麼?」

「那邊有很多山。」她抬手舉了一個方向,「我從那邊來。」

「那是祁連山。」長留回,「有了祁連山,才有河西沃土。「

他指了指東南方:「姐姐你從長安來,長安在那,姐姐你想家嗎?」

「我沒有家。「春天回他,放目遠眺。

離家半載有餘,不知家中情形幾何,也許已經鬧翻了天,也許這事悄悄都掩了過去,也許大家都以為她死了,心裡在怪她怨她。

她又舉目西眺,彼處黃沙無垠,她知道自己失去的的至親埋骨在那兒。

「姐姐,你可以把我家當成自己家。」長留牽著她的袖角,悄聲道。

趙大娘的丈夫王成趕著騾車來接母女兩人回鄉下過年,李渭包了一封利銀給夫婦兩人,又許了趙大娘過了初四再回李家。

趙大娘一走,李渭就挽了袖子入廚房忙碌,他多年奔波在外,有一手很不錯的廚藝。

到掌燈時辰,甘州萬家燈火洞然,驅儺爆竹,灶馬門神,舊年換新年,李渭將李老爹和老夫人的神牌請下桌,以脯臘脩膾、軟餳酥豆為祭享,三人拜過先人,見春天不在屋內,回頭一尋,見少女獨坐檐下,背影寂寥,聽萬家鞭響。

李娘子料想春天遠在異鄉無親無故,怕她黯然傷神,遣長留去與她玩笑。耳房內擺了滿滿一桌消夜果,酒茶糕點,長留拉著春天上炕:「春天姐姐,我來與你玩。」

李渭在廚下煮餺飥,餺飥是一種專在除夕夜吃的湯餅,兩寸長,指肚寬,挼的極薄,光白柔滑,薛府廚子愛用鰻鱔之物熬做湯頭,下豆腐、菌覃、火腿,芥頭做料,鮮香濃郁,河西一帶魚鱔吃的少,李渭這碗用羊骨湯做底,加之鹿筋、蕨根、腌酸菜,濃香撲鼻,十分有北地風味。

吃過餺飥,李渭尋出一副葉子戲,笑道:「先來一輪葉子戲消消食。」李渭手中拿的是一副封神英雄榜的葉子牌,武王伐紂,天牌武王姬發,地牌紂王帝辛,商周兩國四十六仙將,四人圍爐坐,輪流摸出十二張牌。

「雖是牌戲,以酒做博。」李渭笑道,從爐上倒一盞九神屠蘇酒,「飲過此酒,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春天沒有玩過這種牌戲,李渭坐在她左手側,大致講了回:「不講技法,只胡亂玩就是。」

於是一時姜子牙壓倒比干,妲己殺了雷震子,哪吒楊戩對陣趙公明無當聖母,天牌在長留手中,地牌留在春天肘下,最後紂王反倒克住姬發,保住大周。

推辭再三,第一杯屠蘇酒仍是讓給春天,她端著酒杯,長留笑嘻嘻的說:「花開年年好,今年勝舊年。」李娘子也跟了句:「雲開月明,親友重逢。」李渭想了想,道:「心之所願,化劫成緣。」屠蘇酒內加了花椒,一杯下肚辣哄哄,春天嗆的滿臉嫣紅,眼角微濕,回道:「多謝。」

幾人都喝過屠蘇酒,李娘子本就精神不濟,強撐了這一會,抿了口酒還未吞下,捂著帕子又狠咳了出來。

長留蹭的從炕上站起來:「娘。」

「不礙事。」李娘子喘喘氣,笑道:「我怕是撐不住了,乏的厲害,想回去躺一躺。」

李渭皺眉攙著自己妻子,溫言道:「我扶你回去喝葯,喝完好好睡一覺吧,這夜我們替你守著。」

這陣子李渭請胡大夫來過一兩回,一給春天看看傷勢,二給李娘子把脈看症,胡大夫只是搖頭,有道是人如點燈,各有油盡燈枯時,縱使千金續命,也逆不過天意。

長留見他爹娘走開,心內十分忐忑,春天替他倒一小口屠蘇酒,遞於他道:「替你娘親喝一口吧,喝完娘子長命百歲,病痛全無。」

長留點點頭,一口飲盡:「我替娘親守歲。」

李渭過了許久才回來,見長留一臉緊張,微笑道:「你娘喝過葯睡了,好好睡一覺,明兒就好。」

三人把消夜果擺上桌,重沏一壺茶,長留把桌上螺酥,萁豆,蜜酥,銀杏吃了一肚,阿黃得了一碗肉骨,正在炕下吃的囫圇帶聲。李渭不知從哪兒掏出幾個橘子,在手爐上爇暖搓柔,待到炭火將橘子的香氣烘出,遞給長留和春天。

黃澄澄的橘子香沁人心脾,春天捏在手中想著些有的沒的,長留偎依著李渭,吃著吃著,眼看著眼睛眯瞪,李渭笑著摸摸他的腦瓜,唇邊遞給他一口茶水:「長留,喝口水再睡。」

「我不睡。」孩子兀的轉醒,「我要替娘守歲。」

然而半柱香剛過,長留歪在李渭懷中,睡的沉沉的,屋中兩人抬頭相望一眼,會心一笑,春天去長留房中抱出枕頭被子,李渭安頓他在炕上安睡。

一時屋內寂靜無語。

兩人無話可說,屋內暖融融的,火盆里燒著辟瘟祛病的蒼朮,微苦的葯氣綿綿升騰,阿黃圍著火盆懶洋洋的翻出被火燎焦的皮毛,李渭抓了一把槌栗扔進火盆中,春天盯著窗欞上的窗花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春天回頭,眨眨眼,輕聲道:「外頭下雪了。」

李渭側耳細聽,在嘈雜聲之間短暫的闃靜中,雪從遠方來,沙沙,沙沙的撲在窗上,細細碎碎,漫無邊際,遙不可知。

「這是今年冬天第三十七場雪。」她微微嘆氣,「河西的冬天,雪下得很多。」

李渭飲盡杯中酒,痛快道:「也是最後一場。」

長夜何其漫漫,這大概是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夜,人人都清醒喜悅,守過幾個時辰,新的一年又來到身邊,年歲更迭,周而復始,綿綿不息。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時光何其迅捷,人又何其渺小。

她興許是有些倦了,神情有些恍惚,瞧著長留乖巧睡容,想微微倚著桌角,又將身姿挺直。

李渭盤腿端坐在塌上,面前放一盞屠蘇酒,心不在焉,無聲慢酌。

出神的兩人俱被幾聲輕微的噼啪聲驚起,原來是火盆里的栗子已烤熟,在火里裂了口。

兩人盯著火盆,李渭去挑火中槌栗,待涼剝開,一顆顆熟栗子黃澄澄香噴噴,他遞至春天面前,慢聲問她:「想家么?」

春天目光落在面前栗子上,眼睫低垂,抿著唇不說話,點了點頭。

他抬眼瞥她一眼,心念微動,一聲無聲低嘆:「這個時候,你的家人也該想你了。」

鏘鏘的梆子聲遠遠傳來,屋外鞭炮鏘鑼就在此時此起彼伏,噼里啪啦驚擾這寂靜的雪野。

子時正過,舊年逝去,新年來臨。

李渭起身道:「走,放爆竹去。」

門外雪下得細密,他抱著一封紅袍子,走向院里潔白無瑕的雪地,回頭對抱肩倚門的春天笑道:「去給我拿支香來。」

春天回屋取一支香,在燭上點燃,雪下的密集,她將香護在懷裡,遞給李渭。

「站遠點,小心炮仗濺身上。」李渭把她趕到堂下,點燃引索,爆竹聲聲如雷,噼啪綻響於風雪中,滿耳皆是遠近的炮仗聲響,振聾發聵,春天捂著耳朵,覺得火光之處,有如胸臆之音,鼓鼓飽漲。

李渭在她不遠處抱手,回過頭來笑看她一眼,又說了一聲什麼,她傾耳去聽,那聲音卻淹沒在震天的聲響中。

炮仗放完,李渭去堂下祭拜靈牌,又持香出門,風雪中長身玉立,朝東南跪地祭拜。

他拜自己不知姓氏音容的親生父母,願老天庇佑冤死魂靈,早登極樂。

雪迷了春天的眼,他把香遞於她:「你也好好祭一祭吧。」

春天接過香,躊躇片刻,把香插雪地里,轉身朝西北跪拜。

李渭看著雪地里跪俯的單薄身姿,想起了自己前兩日收到的來自軍中舊友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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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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