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情願

不情願

春天告知李娘子的身世經歷,李渭自然不信,他亦有自己的考量。

時下民風開化,女子雖常出門遊樂,也有經商掌家者,但更多者依賴父兄生活,一名少女千里迢迢要從長安至北庭,只為尋一名遠親,一路五千里,路途兇險,人心叵測,是如何獨自走過來的。

他從來未詳細問過她的一路經歷,她說的模糊,他也從不細探。

李渭做人很是中庸,即便很多事情他能揣摩出,但別人不說,他也裝作不知。但他能看出的蹊蹺,能猜透她的心事,甚至會不經意間替她在人前掩飾。

這才讓李娘子動了念頭。

次日陸明月來看李娘子,兩個婦人相坐,彼此俱是鬱鬱寡歡。

陸明月瞧著李娘子大不對勁,問道:「昨日里在方家看你還是好好的,今天怎麼精神兒有些不濟了。」

李娘子嘆氣,也不知道從何說起,見屋內無旁人,半響才道:「說來不怕你笑話,但凡我的心事都跟你說,這回我也想找你討個主意。」

陸明月笑問:「這可好奇了,是什麼事兒讓你這樣憂心忡忡的。」

李娘子皺了皺眉:「前幾年,我尋思著替大爺再娶一個。」

陸明月和李家關係甚篤,唔了一聲:「你倒是真真的太賢惠,我記得是有這麼一事,但李渭不是不肯么。」

「大爺確實不肯。」李娘子想的明白,「懷上長留後,他就一直睡在外間,我爹去后,他又搬去了東廂。這麼多年..我兩人說是夫妻,不如說是姐弟。他還年輕,或早或晚,肯定是要再娶的,前幾年我身上不痛快,只怕一時撒手而去,內心早已盤算好了,替他張羅個賢惠的、知根知底的放家裡來,我看著安心,縱然以後走了,也不怕長留受後母欺負...「

」你這也是....可叫我怎麼說你,你這病也是生長留埋下的根,李渭定然是有愧於你,不肯再娶。」

李娘子一聲嘆氣:「那時找了我遠房一個妹子來家做客。沒成想那個女孩兒看著老實,心裡卻十分活絡,知道渭兒每日里在城外馴服追雷,竟然一直囔著學騎馬,追雷那時還是匹烈馬,連渭兒都能撅下馬去,哪裡還能讓她騎著玩耍。她一味撒嬌做痴,渭兒也不理她,瞥了我一眼,面色難堪,拂袖而去。」

談起舊事,李娘子也是哭笑不得,「後來又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他整日里也鬧的頭疼,最後終於受不了,才忍不住跟我說了一句話'你萬事放心,別胡思亂想傷了自己身體。'」

陸明月笑道,「你說的好聽,我還不了解你么,一肚子心思,若李渭真的娶進門來,晚上還指不定怎麼睡不著。罷了,你操心這麼些有的沒的,人各有命,你得替自己活。」

李娘子嘆一口氣:「是我家虧欠他,當初我爹趕他去入行伍,辛苦了好幾年,後來軍里將領提攜他,他為了一家老小,從軍里退回來去了駝隊。這些年全賴他一人支撐家裡,沒有一處他做的不好。」

「你若是內疚,就快快把病養好了,一家三口過好日子。」陸明月笑道,「你呀,就是愛操心,難道不知道憂勞成疾這個道理。」

「我知道你不愛聽這些,可我也不能跟別人說去。」李娘子無奈道,「大爺實在不肯聽我,我也沒法子,我管不了他,只得讓他自己打算。現下我一顆心全拴在長留身上,也得為長留打算打算。」

又把昨日同李渭說的替長留定親的一番話與陸明月講了,陸明月聽完噗嗤一笑,道:「你這陣子是怎麼了?想的這樣遠,這不賴李渭不同意,我聽著也覺得有些不妥,你要替長留張羅,也要過兩年,等他到了十三四歲,知曉些事兒再打算,現在真真的操之過急。」

「我想著我走之後,大爺若是再娶,萬一遇上個壞心腸後母,那長留可怎麼辦...若是有個親家兒媳婦,還能託付一場。」

「你這樣想,把李渭的一片苦心置於何地,就算對旁人,他也是盡心儘力,何況是自己的兒子,你還怕他護不住么。」陸明月無可奈何,「我的姑奶奶,別成天想著什麼走不走的,我在菩薩面前保佑你長命百歲,不為別的,也為李渭和長留省下這許多事。」

「這話我是萬萬不肯跟大爺講的,都是我小心眼罷了,但是做娘的,有幾個不操著這份心。我原想,家裡現在正寄住著個身世可憐的女孩,這陣子看著她行事又溫柔,模樣又好,又能識字斷文,比長留正好大上幾歲,配起來也挺好的。」

陸明月啼笑皆非,訝然道:「你原來還存了個這樣的心思...」

「大爺不同意,我也猜不透他為何不同意...」李娘子心裡也不知什麼滋味,她尋思片刻,堪堪下了個決心,這才將目光轉到陸明月臉上,「不說了,我看著你今日心情也不太好,嘉言是不是又惹你不快了。」

「不是。」陸明月眉頭皺如褶,「其實也沒什麼,莫名的有些不痛快。」

她不能跟李娘子說,她家裡的那位叔叔,近來看她越來越放肆。

「今日赫連廣來尋過李渭么?」陸明月咬咬唇問李娘子。

李娘子搖頭。

陸明月垂下眼帘,李娘子看著她的神色:「赫連二叔又惹你不開心了?」

「也不是。」陸明月道,卻幽幽說不出話來,沉默半晌又說,「我一直惦記著把嘉言回南邊去,也把我爹娘的骨灰帶回故土安葬,那裡...畢竟是我的家,在甘州除了你們,我算是無親無故。這兩年做綉活攢了些銀子,到如今算是夠了路資。」

李娘子心內一驚,內心湧起幾分難捨,握住陸明月的手:「明月,你這話當真?要回去么?嘉言和赫連二叔知道嗎?」

陸明月搖搖頭,這個想法,她對嘉言都未提過,如若回了姑蘇城,嘉言會習慣嗎?他會肯去嗎?姑蘇城裡的人,會接受這個相貌的孩子嗎?

李娘子嘆了嘆氣,喃喃道:「赫連二叔怕是不肯,我記得他起先找你們母子,不就是要把嘉言帶走,你不肯,他才留下來了么。而且...我們兩家這麼多年的感情,你若真走了,我可怎麼辦...我捨不得...」

「八字還沒一撇呢,只是想想。」陸明月見李娘子難受抹淚,連寬慰道,「過幾年等孩子們長大,你身子骨養好了,大家一起出門遊山玩水去,我也帶你看看江南水鄉的景緻。」

「哪裡這麼容易,我這輩子連甘州都走不出去。」李娘子憋住眼淚,「你若要走,可別讓我知曉了。」

「不走不走,我也就是隨口說說。」

兩人各有心思,愁緒流轉,也得生生忍住,換了話題。

是夜稍晚,春天坐在房內做完針線,正準備安寢,仙仙蹬蹬來敲門:「春天姐姐,娘子有事喚你,問你現在得不得空。」

春天點點頭,笑道:「來了。」

李娘子正守著燒茶水的茶爐子,捂著帕子低聲咳嗽,春天連忙上前問道:「娘子,是要喝茶么?」

李娘子抬起憋得通紅的臉色,歇息片刻,喘息著道:「大爺屋裡的茶壺空了好幾天,剛才過來喝了盞茶才回去,我怕他夜裡要水,給他燒壺茶備著。」

「您歇著,我來沏茶。」春天連忙上前,接過李娘子手中茶斗。

「我身上不太暢快,只是趙大嬸正在廚里忙著,仙仙年紀小,我怕她路上跌跤摔壞,想來只能請你來,送壺茶到大爺房中去,如果大爺睡了,讓他喝杯茶水再睡。」

春天不自覺點點頭,又驀然怔住,而後對著李娘子點點頭道:「好。」

李渭只穿著中衣,在燈下看一本殘破的北庭輿圖,聽見敲門聲,春天在外道:「大爺,娘子讓我送壺茶。」

李渭心中覺奇,李娘子待客有道,家中這些小事向來由仙仙來做,何曾差使過春天。

披衣開門,見春天散著鬟發,一頭烏黑長發抿在雪白耳後,身後是暗沉夜色,不知所以,怔了怔。

屋內暈黃燈光照著春天臉龐,她低著頭,看不清是什麼神情,李渭在門口接過茶壺,驀然皺了皺眉。

兩人未置一詞,各自轉身。

此後只要李渭在家,春天多半閉門不出,埋頭在西廂做針線。她綉活不錯,又常有巧思,到如今算下來已攢了幾錢銀子,但再想攢夠西行的路資,仍是遠遠不夠,思來想去,唯有脖子上系著的一塊碧玉,可抵當出去換銀錢。

身上傷病癒合大半,日常行走已無礙,既然主意已定,只等著年節過去,設法西出玉門,先去伊吾探探陳叔叔的消息。

李渭對李娘子的這番試探也有些頭疼,李娘子憂思過重,他只得多花時間陪伴左右,算起來,自他十二歲跟老爹出門,此後十幾年間,或在商隊,或在軍中,在家時日竟一年不過二三個月,於家人虧欠良多,如今將而立之年,家中俱是婦孺弱小,故有了收手之意,只等年節之後另盤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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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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