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燕

籠中燕

陳中信是春天父親同窗,兩人情誼非比尋常。但陳叔叔早年投軍邊塞,寥寥數面里,春天全然不記得他的模樣,只是模模糊糊想起一雙溫厚的手摩挲在她頭頂,爽朗笑道:「我把你爹爹帶走了,妞妞可不要哭鼻子哦。」

她的父親名春樾,字仲甫,原是長安的一名刀筆吏,頗有遊俠少年風範,弱冠之年娶了隔牆而住的薛家次女,兩人青梅竹馬、感情深厚,成親一年後春天即呱呱墜地。

春家是外鄉人,春天祖父年輕時帶家室遷居長安新豐,略有薄產,並比不得富貴之家。父親俸祿低微,為人又豪爽大方,常有捉襟見肘之苦。春天記得家中只有一個小婢女蘭香,家中事務皆需母親親力親為,但父母兩人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對春天視若珍寶,百般呵護。

那時家中賃屋而住,房舍局促,堂下搭著葡萄架、廊下擠著鳳仙花、春天跟著父親在葡萄架下念書,之乎者也搖頭晃腦,母親在廊下繡花,剛染的紅指甲在雲錦間穿梭,三人抬頭相對、粲然一笑,日子並不覺得辛苦,柴米油鹽共春花秋月、頗有一番趣味。

母親還有一個胞兄,膝下有二女一子,兩家原住的近,表姐妹們常與春天一起玩耍。

舅舅剛入刑部,雖然官職低微,但鑽營有方,官路走的四平八穩。舅舅屢屢想提攜父親一把,但都被父親婉拒。

後來舅舅買了長安城內邸宅。有年中元節父親攜全家去舅舅家吃酒,席間舅舅和父親大吵一架、舅舅拍桌大怒,訓斥父親「不識抬舉、自命清高云云」,父親冷眉相對、拂袖而去,此後兩家斷了往來。

春天問母親:「爹爹為何和舅舅吵架?從那起...姊姊們都不和我玩了,昨天我看見瑩玉姊姊坐在高高的馬車上,連我喊她都不應了。」

母親蹙眉,柔聲細語:「爹爹光明磊落、志向高潔、舅舅有些事情誤會他了。姊姊們也不是不理妞妞,許是沒聽見呢。」

春天並不在乎表姐們不再和她玩耍,比起穿花戲蝶的姊妹們,她更喜歡和爹爹玩耍,帶她騎馬觀花、茶肆聽戲。

但母親自此常有愁思,因為親兄和丈夫的心生罅隙,兄長的嫌貧愛富。

陳叔叔最後一次回長安、在葡萄藤下與父親把酒言歡、兩人酩酊大醉、擊缶而歌,而後拍肩大笑。

春天半夜起夜,揉揉惺忪的眼,發覺父母兩人秉燭私語、母親雙眼通紅、嗚嗚哭泣,父親擁著她纖瘦的肩膀,輕聲撫慰。

自這夜起,父親投筆從戎,跟隨陳叔叔入了行伍。

父親帶著母親和她再一次敲開了舅舅家的門,這時的舅舅已經官運亨通,不比昔年的清貧。

春家無尊長親輩,父親擔心柔弱的母親無法撐門戶,故把妻女委託給舅家照料。

舅舅雖對父親有些怨氣,但畢竟是自己親妹子,故把此事應了下來。父親走後,春天和母親搬入薛家,守著一個小角門,依附度日。

但舅舅家的日子並不好過,府中舅舅忙政務、舅母持中饋。舅母待人苛刻,雖然嘴上不說,相處久了漸覺得家中母女是個累贅。假若母女兩人有哪處多花銷了府中銀錢,舅母的臉色便不耐煩起來,偶爾小孩兒之間有了齟齬,舅母對著幾個孩子指桑罵槐,惹的母親常常垂淚,只能愈發低頭,私下裡多找些針線活補貼家用。

母親的針線很好,那時候蘭香常拎著籃子從小角門出去,將母親做的衣裳帕子賣給外頭的成衣鋪,換一些家用回來。

父親的書信都是通過官驛寄給舅舅,舅舅轉給母親。收到音信的當日如同節日,母親迫不及待的拆開,父親會講些邊塞的風土人情、日常瑣事。他在西北一個叫甘露川的地方,那是荒漠里的一片綠洲、草木豐茂、牛馬成群,有很多有趣的事兒發生。回信都是由春天執筆,母親一邊繡花一邊說話,末了春天還會添上幾句:「挖出來草根好吃嗎,是個什麼滋味?爹爹你上次所言的給小馬接生,生了幾個呀?」

日子單調但有期待,後來漸有戰事,音信減少,再後來,音訊全無,最後,有人把爹爹的遺物帶回來了。

舅舅說父親貪功名、擅自做主領兵襲突厥軍,落入敵人圈套,戰死在敵人腹地,軍里沒有把亡將的骨殖討回來,只帶回了父親的遺物,其中就有爹爹的一把匕首。

她那時還不到十歲,已經懂了很多事情。母親在舅舅的扶持下立了衣冠冢,但她深信父親仍然活在這世上,或許是被人救走,也許是迷路了,但總有一天會意氣風發回到長安來,讓她和母親過上開心快樂的日子,讓她嫌貧愛富的舅舅青眼有加。

父親亡後半年,韋家三夫人舉辦了一場菊花宴,和韋家從未有半點交情的舅母竟然受邀,奇怪的是舅母居然拉著母親做陪,母親尚在孝期,百般推辭,舅母卻殷勤送來時興的衣裳首飾。

最後母親硬著頭皮去了,但當天只有舅母一人回來。

舅母臉色陰沉的回家,氣急敗壞的趕到舅舅的書房,連聲罵道:「這眼皮子淺、不知死活的東西。」

說是母親在花宴上偷了韋家三夫人一隻金釵,被韋家人偷偷捉住了,扣押進了柴房,誰人也不許見。春天聽聞,和舅舅舅母爭辯,舅母氣極,動手推了她一把,跌在廊下,把頭跌磕青了一塊。

韋家是時下炙手可熱的權貴,誰都招惹不得。但她的母親又豈是這樣的人,眼下母親生死未知,春天哭的肝腸寸斷,舅舅急急忙忙的奔波了兩日,卻突然悠閑開懷起來。

她從大人遮遮掩掩的言語里,得知在母親在花宴上被韋少宗看中,強行收入府中,原來那個金釵不過是個幌子。

母親後來回來過一次,衣裳鮮妍,神色凄苦,陪她吃過一餐飯,收拾了一些衣物和蘭香匆匆而去。

隔日韋家送來幾個箱籠被舅母喜滋滋的收入廂房。

自那時起,舅母對她分外的殷勤貼心。那時的韋家盛寵一時,韋少宗是韋家的嫡三子,能攀上這樣的關係,於舅舅的仕途多有益處。

她的天真,大概就是從父親出門的那時戛然而止。自母親入韋家后,春天變成了個陰鬱又沉靜的小少女。

母親進了韋府後再難相見,偶爾舅母會單獨帶她出門,遙遙瞥上一眼,能看見母親愁容滿面,弱不勝衣。

春天十二歲那年,韋家觸了聖怒,全家獲罪,妻女為娼為奴。她懇求舅舅將母親帶出韋府,但舅舅因韋府的這點裙帶關係,已被上峰打壓,戰戰兢兢自顧不暇,後來找關係打聽,聽聞韋家抄家那日,母親跳水自盡,但被人救起,隨後不知所蹤。

春天大病一場。但一載后,她隨舅舅舅母去寺里進香,在偏殿里被一個小侍從攔住,卻驚見自己許久未見母親滿身珠翠,身邊立著位盛氣華貴的中年男子。

這就是當今靖王,也是當日抄檢韋家的大臣,把母親從韋府中帶了出來。

舅舅舅母拉著她的手,帶她去參拜靖王,當下指著春天和靖王言笑說道,說這是薛家的幼女,小字名春天,家裡頭都喚她叫妞妞。

母親在一旁抱著她泣不成聲,卻彷彿也默認了這句話。

自此後,她的母親成了姑母,她成了舅舅舅母的女兒。

再然後,母親搬進了靖王府,舅舅沉寂已久的府上又重新熱鬧起來,每隔幾個月,母親會藉機來看看她,拉著她的手對她百般柔情。

後來,她在舅舅的內書房裡找到一封已拆開的信。

是數年前、父親亡后,陳中信寫給母親的,信上說,當年是他勸仲甫投筆從戎,未曾想仲甫戰死疆場,他愧對嫂侄,但此事大有蹊蹺,可惜他人微言輕,想要查明卻屢遭阻擾,本想入甘露川斂收仲甫骨殖,卻逢旨要左遷西州,問母親是否可遷家中男丁前往,協助他一起將爹爹骨殖從戰場收回,回鄉安葬。

這封信,舅舅看了,卻從未透露過半分。因為那時候的母親,已經入了韋家,做了韋少宗的侍妾。

春天見信后哀慟大哭,可憐春家連一名僕從遠親都不剩,母親另嫁,只余她一名無助孤女,連收斂亡父骨殖都不能。

她把這封信再呈給舅舅,央求舅舅幫忙查明父親亡時事,她的舅舅那時官職雖不算頂高,但也是刑部能說上一兩句話的人物,日常往來應酬的同儕里,有各部相關可以查證的官員。但舅舅屢屢推託、左右言他,屢屢食言讓她失望。

春天本意想把此信交給母親,求母親,也是求靖王幫忙收斂亡父骨殖,還父親清白。豈料舅舅攔住她說,靖王府門第高深,母親得了靖王寵愛,在靖王府日子尤且戰戰兢兢,若再翻出前緣舊事,惹了靖王不快,此後母親日子該如何過,再者父親已故去多年,邊陲戰況頻變不易前行,只許她在廟裡為父親多做幾場法事。

父親之死,如今悲痛傷心者,只余她了。

她的母親薛夫人,如同一株纖細的蔦蘿花,始終單純、柔弱、無助。造化弄人或者是天意如此,身不由己的和她越行越遠。

春天想,如果我的娘親只能依附他人而活,那我此生就立志要做屹立的青松,不,做天空的燕子,無人能束縛我、佔有我、阻止我。

一個十三歲的深閨少女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和勇氣,誰也不知道。

她性子聰慧,博聞強識,因為父親投筆從戎之事,極其嚮往西北塞外生活。近年母親和靖王常賞給她許多金銀珍寶,她變賣了其中一部分換了銀兩,因緣巧合之下,花重金買到了一張空白的路引。隨後男扮女裝,終於等到一個時機,跟著一家西遷的官宦親眷一路到了隴西。

父親冤死沙場,仇家雖已死,但亡魂在外,不得安息,她想將父親的骨殖帶回長安,假若不幸死於路途,她亦無所畏懼,如今的她幾乎是孤身一人,人生無所眷戀,死又何妨。

她為此籌謀了很久,閱盡西行相關的所有書籍,連舅舅書房裡的一些邸報都未放過,而後小心翼翼,從長安到涼州,足足走了三個多月。再從涼州一路西行,直至紅崖溝遇險。

其中曲折若被他人知曉,只能咂舌瞪眼,說一句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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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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