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節
春天察覺屋裡有人時,這小孩兒不知在桌邊坐了多久。
是個挺清秀的男童,穿著件簇新的交領天青襖衣,手握在在膝頭,端端正正的坐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盯著地上的青磚地,極乖巧懂事的模樣。
春天初從夢裡醒來,心底那股子戚戚情緒水似的淌開來,乍一見他,也不知怎麼開口。
長留臉龐兒倒有些像李娘子,最好看的是這雙眼,清凌凌泉水似得,乍然投個小石子下去,還能瞧見水花兒推開的漣漪。
春天看的他久了,長留有些羞赧,抖著小袍子站起身來,低著頭走近來:「姐姐醒了。」
他蹭在榻邊,雙手捏著腰間的小荷包,卷翹的睫一抖一抖,「趙大娘在廚間炊飯,仙仙在燒火,娘怕姐姐在屋裡悶了,讓長留來陪姐姐說說話。」
十一二歲的孩子正是上躥下跳討人嫌的時候,但這孩子軟萌、乖巧的太招人喜歡了。
她輕輕的嗯了一聲:「原來你叫長留啊,這名字取的真好。」
長留埋頭應了聲:「是娘給取的。」他抬頭瞥了眼春天臉色,從袖裡掏出來個黃澄澄、果香馥郁的柑果,遞給春天:「姐姐把它擱在枕頭旁邊,可以驅散藥味、凝神養氣。」
「這個是橘子么?」春天捧著住柑果,湊近臉龐深吸一口氣:「好香呀。」
「不能吃。這是苦柑,我們都叫它雀不站,味道很苦,雀子都不肯吃,但聞著很香,晒乾后還可以當藥材。」長留腳尖在地上蹭蹭,囁嚅道:「我經常和嘉言去摘,給娘親熏爐子用,她很喜歡這個味道。」
天可憐見,這樣的乖。
薛府里,春天也有個和長留年歲相仿的小弟,頑皮如混世魔王,家裡人人見了頭疼。
長留話不多,春也愁思滿腹懶於說話,兩人默默呆了半個時辰,待到仙仙端著葯食進來,嘻嘻笑道:「長留哥哥,娘子正尋你呢。」
他恭恭敬敬作揖:「長留去陪娘親用膳,明日下課再來陪姐姐說話。」
這孩子是李娘子的寶貝命根兒,李娘子體弱多病,所以長留打娘胎出來便帶了些虛症,從小到大湯藥不斷,李娘子心疼兒子,不愛他男孩似得磕磕碰碰,護的難免嚴實,年年寺廟裡求的長命鎖,護身符也不知攢了多少。
日子眼見著冷,院里的棗樹最後一顆干棗也被風吹掉了,光禿禿的枝椏蜷縮在青灰牆縫裡,晨起屋檐覆著青霜,天總陰沉著,壓著床厚棉絮子似得,這天後半夜裡,風呼呼的扯開天幕,極酣暢的下了一場寒雨。
榻下燒著熱爐子,榻上鋪著厚毯子,睡著倒不覺得冷,只是風雨嗚嗚的撲在窗上,老舊的窗欞吱吱的響,也覺身處於這樣的凄風苦雨中有些慌張。
她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冬天,長安的冬天有點軟綿綿的意味,人人都愛香,屋子裡總點著香爐,袖裡揣著的手爐都放著香丸,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香,使得冬天都帶著股燥熱馥郁的香氣。
春天勉力撐起身子,張望著屋外寒雨,她面容蒼白,又極瘦弱,臉上一絲情緒也無,慢慢蹙起長眉,輕輕的嘆起氣來。
李娘子極畏寒,主屋的火牆在寒秋就已燒起來了,九月的最後一日,趙大娘的丈夫從田莊子進城裡販賣山貨,也給李家捎來了一車過冬的炭木。
十月初一寒衣節,趙大娘跟著丈夫回鄉下去燒寒衣,長留學堂里放了假,家裡只余母子兩人,外加西廂房養傷的春天。
趙大娘剛走不久,一個身姿婀娜的婦人抱著竹籃走進門來。
陸明月一身縞素,做未亡人打扮,她細眉櫻唇,柳腰盈握,有江南女子的風致。
盤在炭爐邊的黃狗仰起頭,汪汪的沖外頭喚兩聲,李娘子正倚在胡床上喝葯,撐起身子來迎客:「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嘉言呢?」
「娘娘好。」長留正在裡間寫字,規規矩矩的停下筆向她作揖。
「噯,我的小心肝兒。「陸明月極愛長留,慈愛的摸摸他的頭,從竹籃里殷勤塞給長留一包糕點,「別提了,嘉言那混小子這會兒還在被窩裡睡著呢。」
李娘子正要下去沏茶,被陸明月攔下來:「你只管坐著,不用理會我,若我想吃些什麼,自己拿就是了。」
「不礙事,勞煩你一大早就過來。」李娘子溫聲道,「這可讓人笑話,你次次來,也未好好招待過。」
陸明月仔細打量著李娘子的臉龐,「最近起色瞧起來倒還好,夜裡睡的怎麼樣,飲食怎麼樣?」
「就這樣兒,天天吃藥,大夫也常來。」李娘子搖搖頭,「都這麼些年了,捱日子過而已。」
「就是些不足之症,小病而已。」陸明月拍拍她的手,「別勞累,好好養著就行了。」
「自己的身子我還不知道么,病大病小我心底也清楚,你們倒是一個個的勸慰我,就怕是要不中用了。」她說著就要流下淚來,又不肯讓長留看她這副模樣,拿帕兒掩住眼不說話。
陸明月看著她心裡急,忙道:「這就是我不對了,好好的又招惹了你傷心。」她寬慰著李娘子,「想那麼多做甚麼,白煎熬了自己,你往好處想想,這家裡家外都有人照應著,你只管吃好睡好就行了,別的不說,你就想著長留,乖巧懂事,書念的又好,日後定然登科中舉,你還得看著他娶妻生子,兒孫滿堂呢。」
李娘子吶吶的拭去眼淚:「你倒是慣會哄人的。」
陸明月笑道:「我們走著瞧,看看我說的能不能成真。」她親熱挽李娘子去胡床上坐:「上月閑著,在家做了幾套冥衣靴鞋,你挑著合適的拿。」
「難為你費心費力。」李娘子抱過陸明月竹籃,裡頭都是各色紙衣冥錢,冠帶衣履,五色綵衣,房舍車馬,無一不精。
「這甘州城裡,沒人比的過你手巧。」李娘子讚歎道,「明明是紙糊的,倒顯得比真的還真。」
「湊合能用罷了。」陸明月微微一笑,低頭喝茶:「我娘的手藝,我也只學了個七八分。」
陸明月岔開話題:「年節里,李渭能回來么?」
「他說回來的。」李娘子斟茶,「赫連二叔也一同去了,可說了什麼時候回來不曾?」
「不回來倒好了...」陸明月皺著眉,低聲嘟囔,「這人討厭的緊。」
「赫連二叔可一直把嘉言當親生兒子看待。」李娘子道,「你獨自一人帶著孩子,難免吃力,有叔叔幫襯著,總能鬆快些。」
陸明月冷哼:「嘉言不學好,光學不知從那旮旯里冒出來的叔叔樣,整日里把家裡鬧得雞飛狗跳的,我天天見他就愁的慌。」
兩人說了好一會話,屋外陰沉沉的好似要下起雨來,陸明月辭別李娘子往家裡去。
狗兒躺在李娘子腳下,李娘子有些頭暈,布巾慢騰騰的擦拭靈位,那是她的爹娘,李老爹和金氏的神牌,長留連著喚了幾聲娘才把她拉回來。
「娘親,你怎麼了?」
她笑著搖搖頭:「爹爹不在,今年你來燒寒衣好不好?」
雨遲遲未下,傍晚時分簌簌的雪粒子鋪天蓋地打下來,敲在屋瓦上,砸在窗紙上,落在行人肩頭衣袖,雪越來越密,天地白茫茫一片。
這是燒寒衣的時辰,紙衣冥錢都攏在檐下,長留擎著燭點燃了,火苗剝剝的爬在彩紙上,裊裊青煙頃刻散在雪天中。
春天身前身後都纏著葯布,痛的地方也不知有幾處,這傷實在難養,胸前斷骨,後背刀傷,躺也不是,卧也不是,翻身換藥都是難事,她行動不便,就不肯多喝湯藥,天氣一天天的冷,一日有半日是昏睡著的,也慶幸天冷,傷口恢復的慢些,卻不至於潰爛化膿。
趙大娘每次換藥少不得嘖嘖嘆氣,這一身細皮嫩肉,還不知得留下多少瘢痕。
「西市康娘子店中有玉屑膏,聽說抹上就能祛疤,明日市集,讓趙大娘去買一盒來。」李娘子坐在榻邊安撫著春天,「別擔心,總能好的。」
春天剛換完葯,痛出了滿頭冷汗,灰白的唇一絲血色也無,尤強笑道:「不礙事,我也不愛抹這些,小的時候貪玩,磕碰出血了,爹娘也沒在意過,現在膝頭還幾塊疤在呢。」
「可憐你小小年紀...就要吃這些苦頭...」李娘子掩唇咳道,「又是舉目無親,這可如何是好。」
春天忍痛握住李娘子的手,笑道:「看見娘子,倒像是見著親人一般,也不覺得難過了。」
一位俏生生的姑娘端著個水盆兒進門來,一雙丹鳳眼,兩個酒窩兒,十五六歲的模樣,比春天略年長,講話也是脆若雪梨:「水來嘍。」
姑娘名叫方淑兒,祖父一輩也是駝馬隊的嚮導,常在隴海道上行走,與李渭他們都是相熟的。
商隊自抵甘州之後,李渭、赫連廣幾人偕同段瑾珂東去長安,懷遠閑在家中,隔三差五往李家跑————李渭不在,李娘子體弱,家中粗活重活都託付給了護衛隊里的兄弟們和街坊四鄰。
淑兒和懷遠青梅竹馬,這日一起約來探望李娘子,懷遠在院里埋頭劈柴火,淑兒挽著袖子幫趙大娘給春天換藥。
「可好些了?」淑兒濕帕搵拭著春天的額角,把她當親妹妹對待,「爐上還煎著葯,待會兒再喝吧。」
春天雪白面靨上發出滿額虛汗:「咳完就不疼了,現在好多了。」
淑兒攏著春天一雙冰涼的手,「你快些好起來吧,我帶你出門玩去,你大約是沒見過我們甘州城的景緻,可一點也不比長安差呢。」
她是家中長女,從小就慣於照顧弟妹,人又大方熱情,很是喜歡的春天的溫柔,兩人年歲相仿,一見如故.
懷遠在門外大步踏進來,笑道:「要去哪兒玩,我帶你們去。」他笑嘻嘻的站在淑兒身邊,弓身瞧著春天:「春天,你可記得我么?」
春天見他笑盈盈的盯著自己,努力回憶,終是搖搖頭,懷遠撓著頭道,興緻勃勃講起那日在紅崖溝初見她的情景,身邊一眾人聽了連連咂舌:「萬幸,滾到風溝里又被救上來,這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春天憶起那日,也是心驚肉跳,從馬背上滾下去時,她已是痛昏過去,哪裡記得自己又滾入了千尺風溝,還未被碎石砸中,真是萬幸。
懷遠笑道:「也是,那日我見你時候,你已經昏過去了,後來一直都沒醒過...」
兩人在李家坐了半日,待見李娘子神色有些疲倦,瞭然的起身告辭,李娘子氣虛不濟,白日容易神思倦怠,外人也不便叨擾。
「好妹妹,過兩日我再來看你。」淑兒眉眼飛揚,牽著春天的手,「你可快些好起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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