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城
原來商隊行至甘州當日,段瑾珂就見到二叔家僕從送來家中書信,一說他的大哥段瑾鈺已回長安述職,年節后即要右遷山東青州,二說靖王府老王妃臘月里六十大壽,讓他和曹得寧儘早回長安。
曹得寧瞧著段瑾珂盯著紙箋出神,輕聲問他:「珂哥兒,老爺吩咐要走?」段瑾珂把家信納入袖中,提聲道:「去打點下,咱們啟程回長安。」
馱群中有半數帶的是蘭麝乳香,還有一批從大宛買來的汗血寶馬,曹得寧清點一番,約莫帶了七八十頭馱騾同行,除去自家的車夫隨從,仍是請了李渭等人同行,因這些都是慣用的熟手,一同行走,以防路上不備。
同行的還有數十位胡姬,這些胡姬為一胡商所買,也一同往長安去。眾人卻不見照料春天的那位絕色胡姬,問起胡商,原來這位胡姬是嚈噠的王女,嚈噠國土距長安兩萬餘里,以游牧為生,世代與柔然人通婚,幾十年前,嚈噠被突厥所滅,嚈噠部族四處流離,其中一部遷至吐火羅國,吐火羅人對嚈噠人並不友善,常在嚈噠部族裡擄搶女人和孩子,這位王女便是被吐火羅人所有,而後輾轉賣到中原來。
初入甘州城,這位王女被一個巨紳看中,胡商原想把她販入長安,屆時身價可要再翻上一番,但胡姬誓死不肯東行,胡商只得在甘州城把她轉售。
中原之地好稀物,金髮碧眼,膚白貌美的胡姬在市集上售值千金,鉅賈富賈往往以蓄寵,若這位胡姬有些身份,更是被人追捧。「國破家亡,天之驕子一朝為奴,真是可憐。」也不知誰道了一句。
段瑾珂未說話,突然想起那一雙含憂帶怨的碧眼,在腦海里怎麼抹都抹不去。
眾人一路高談闊論,遙望焉支山,林海白雪兩相映襯,山下枯草連綿,駿馬嘶鳴,此處的大馬營草灘是朝廷最大的一處馬場,蓄有良馬五萬匹,牛羊無數,河西各處兵營戰馬皆由此處供給。
涼州距甘州有五百餘里路程,路上行人眾多,酒肆茶棚也熱鬧,商隊行行停停,尚有兩三日到涼州時,天色昏沉,烏雲堆積,竟下起連綿寒雨來。
冬雨密亂,寒氣針尖似的戳入肌骨,風冷的全身發抖,馱包里香料藥材經不得雨,這日雨下的大,眾人只得擇一腳店暫避。
店裡正中大火盆里燒著一截木樁,枯枝在火中噼啪作響,濺出點點火星,四周圍坐了一圈避雨行人,也不知是哪個脫了鞋,濕噠噠的靴子懸在火上烘烤,那氣味隨著暖意一波波飄在空中,又酸又臭直熏人。
路上急雨冷風,穿著氈衣皮裘尤覺寒氣侵人,段瑾珂等人佔了幾張桌子坐下烘烤濕衣,店主人弓著身子麻溜的來擦桌沏茶,店裡吃食粗劣,多是些磨牙的餅子烤肉,酒倒是不錯,葡萄酒燒酒果子酒一應俱全。
一旁幾個大漢懶洋洋的抬頭瞥了眼來人,其中一髯須刀疤臉漢子眯著雙精眼,驅趕著身旁挎籃賣燒雞的小童:「去去去,別在大爺跟前擋著。」
段瑾珂同赫連廣、沈文幾人坐一桌,這幾位都是埋頭悶聲喝酒不說話,魏林倒是話多,七七八八的囔著要茶要水。
曹得寧吩咐了店主人幾壺熱茶送去看守騾馱的護衛,轉身就瞧見一個濕淋淋背著褡褳的黃臉漢子上前來問:「敢問兄台,馱隊可是往涼州去的不是?」
曹得寧點頭:「正是。」
黃臉漢子一臉苦澀無奈,先作揖,為難道:「不瞞兄台,小人姓趙,家中行三,家在涼州府平安坊石墩橋下住,這幾日外出歸家,不巧昨日路上騎的騾子被人偷了,小人見兄台隊里人多車多,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可否願意讓小人搭個車,跟著回涼州去?」
曹得寧打量他片刻道:「倒是可以,只是我們著急趕路,怕是勞累了些。」
「無妨無妨。」黃臉漢子摸摸額角,笑道,「如此,多謝...」
赫連廣正喝著酒,停下酒盞,慢騰騰的抬頭,也不知對誰說道:「相家裡行船,倒提殼做蒙。」
一旁的刀疤臉漢子直起肩頭盯著赫連廣,那黃臉漢子臉色瞬間收斂起來,賠笑道:「這位兄台說的是什麼話,某倒聽不明白。」
赫連廣把酒盞倒扣在桌上,站起身來冷聲道:「冷子點做火,吃不下這居米。」
黃臉漢子臉色青白,拔步就往外走,沈文霍的一聲拍出長刀,攔住他:「這位兄台莫急,外頭風大雨大,不如在店裡歇足了再一同上路。」
「不必,不必。」黃臉漢子語氣有些慌張,連連擺手,「我想起些急事,先行一步,謝過各位兄台。」轉身竄了出去。
不多是,店裡的刀疤臉漢子也不見蹤影。
曹得寧見過此等場面,小聲跟段瑾珂解釋:「是一夥想劫貨的歹人,沒想到遇上了行家,灰溜溜跑了。」
段瑾珂失笑,這一路上行來,也不知遇到了多少宵小盜賊,連在涼州府這等地方,也有這等明目張胆想要蹚渾水的,真如附骨之蛆,趕之不盡。
北風如刀,天上的陰雲越來越厚,越吹越多,沈文把馬鞭纏在臂間,扯下腰間酒囊,咕咚一大口烈酒下肚,扔給身側李渭:「怕是要下雪了。」
李渭接過酒囊:「前面就是涼州了。」
不知何處來的馬鞭一卷,酒囊已掉入他人懷中:「格老子的,這鬼天氣。」說話的是錢清,十幾歲時從蜀地來到河西,至今二十載仍受不住西北的冬天。
酒囊不知何時傳入段瑾珂手中,段瑾珂喝慣綿軟新酒,嗓子里兀的嗆住,胸膛里火燒火燎的厲害,僵住的手指頭也活絡了些,不禁喝了聲:「好酒。」
鵝毛大雪扑打在臉上,風又烈,生疼。
涼州城早有人等候,小二見著段瑾珂笑嘻嘻迎上來牽馬:「公子總算到了,小的在這站了大半日,脖子都將斷了,可叫小的好等。」
邸店在涼州內城,店裡火盆燒的暖融融的,吃食酒水早已備下,店主是個穿綢衣的胖子,笑眯眯的招呼段瑾珂入上房:「鄭大人特地吩咐過,讓小的們好好招待公子和商隊,什麼吃的用的,公子儘管吩咐。」
段瑾珂也不吃驚,笑道:「有勞。」
油衣上覆了一層冰稜子,凍的硬邦邦的掛在檐下,眾人將馱騾安頓好,各自尋了舒適去處,段瑾珂梳洗一番,換了身衣裳,帶著魏林出了邸店。
門房遞了拜帖,涼州刺史鄭泰興已在書房備了香茶,段瑾珂已有數年不見鄭泰興,卻見他的鄭伯伯白面美髯須,一絲皺紋也無,仍是以前見的樣子,連忙上前作揖:「小侄見過鄭伯父。」
段瑾珂的父親段芝庭與鄭泰興是同窗之誼,兩人為官后雖各有營黨,私交卻甚是不錯,兩人寒暄一陣,鄭泰興揮退美婢,招呼段瑾珂坐下:「此行可尚好?」
「你父親這人脾氣也是數十年未變,把你遣來,卻不同老夫講一聲,這可是不把我鄭某人放在眼裡。」
「哪裡。」段瑾珂笑道,「成日在家遊手好閒,惹了父親大人不快,打發我來,就是不想我受叔伯們的照顧。」
段瑾珂說起大哥段瑾鈺的調任,鄭泰興笑言:「瑾鈺自出翰林苑后,頗得聖人青眼,這番出仕,你父親可揚眉吐氣了。」他又道:「也是巧了,明年年初我要同折衝府幾位將軍回去覲見聖人和東宮,到時候可一起聚聚。」
「伯父要去一趟長安了么?」段瑾珂很是高興,「我這就去信告訴父親,他若知道,怕是要高興的幾天睡不著了。」
鄭泰興意味深長的道:「是啊,軍中糧草短了幾月,折衝府的將軍們,怕是要去拆皇城門了。」
說起來,倒是因為一個窮字。
幾年前朝廷大戰突厥,打通伊吾道,重開玉門關,立了北庭都護府,接連著東南水災,黃河改道,國庫里窮的連根草也薅不到,戶部尚書急紅了眼,咬牙切齒的要清算皇帝內庫,國庫雖窮,私庫里的金銀錠倒還是不少,可當朝皇帝慣會哭窮,皇城根下一水兒皇親國戚要養,後宮七八個適婚的皇子公主,妃子們的脂粉衣裳都得花錢。
太子身兼河西大總管,操心著河西幾十萬軍隊,也正算計著皇上口袋裡那些錢,奈何皇上不肯鬆口,太子外家又是窮的叮噹響的諫臣,太子沒有辦法,讓河西幾位大員回京述職,一道想想辦法。
曹得寧正在邸店裡等段瑾珂,見公子和魏林歸來,迎上去道:「公子回來了。」
邸店裡已備好草料糧秣,更換了健馬良馱,眾人在涼州休養一日,打算次日啟程,翻過烏鞘嶺,取道蘭州東渡黃河。
烏鞘嶺披雲裹霧,群山迤邐相連,山頂巍峨積雪,最西處大山高聳天際,隔斷天路,眾人氈衣裘帽皮靴裹得嚴嚴實實,猶覺寒氣砭骨,遍體顫慄。
本是寒山,又兼風雪,舉目皆是白茫茫,眾人驅馬深入山中,只見霰雪瀰漫,罡風入骨,眾人悶頭,只覺寸步難行。
山中道路凍起冰棱,行路緩慢,足足一日才行了五十餘里,雪越下越大,風攪動雪片扑打在身上,吹的人喘不過氣來,那雪片吹在衣上若黏住一般,起先眾人還伸手拂雪,走過一段后只管縮手,任衣裳凍的硬邦邦。
逆風頂雪行了數里,眾人皆是苦不堪言,耳邊風聲刮在冰石上,嗤嗤的嘈雜聲刮著耳,遙遙的不遠處,聽得遠處一陣馬嘶。
只見大雪飛舞中,影影綽綽數十匹野馬撒蹄奔跑,鬃毛飄揚,挨著商隊飛馳而過,轉瞬沒在風雪中。
「是祁連山的天馬啊。」眾人喟嘆.
李渭身下是匹不起眼的灰馬,此時搖尾低嘶一聲,被李渭噓的牽住安撫:「追雷,等回來再放你入山跑跑...」
山中幾日實在難捱,待到烏鞘嶺南的城驛,眾人才稍稍鬆了口氣。驛站里,正遇見從東而來的流馬車,車上載的是寒衣節宮裡賜往河西諸軍鎮的征衣。
眾人在此驗過文書,往蘭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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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好好修一修~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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