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人
主屋門未大開,李娘子還未晨起。
鄰舍潘家娘子送來一缸子鹽齏,見堂上無人,主屋門窗緊閉,往廚下一尋,趙大娘正挽著袖在下湯餅。
趙大娘手裡揉著麵糰,又顧著鍋里,見人來也顧不得寒暄,連聲道:「來來來,幫我撩撩灶里的火。」
「大早上的就這樣忙。」潘家娘子是熟鄰,就勢在灶邊坐下,往爐里塞了把柴火,「這陣子可是辛苦了,一屋子大人小孩要照料,你哪裡顧的過來。」
「也倒好些,左右都是些飯食漿洗的活兒。」趙大娘帶著仙仙在李家,衣裳用度都花的李家銀錢,每月里工錢又豐厚,裡外活兒又有人幫襯,日子比在莊子里做活還好上許多,故也沒甚麼怨言。
潘家娘子含笑點頭,李家做人向來是寬厚大方,人人都樂意來往走動,又悄聲問:「李娘子這陣兒,起的倒晚了許多。」
趙大娘不好多說,含糊道:「娘子夜裡總有些咳,天亮方好睡。」
潘家娘子點點頭:「我瞧她白日里精神倒有些不濟的,想是嚴冬畏寒,容易倦怠,等明年開春暖和了,許能好些。」
趙大娘不知怎的嘆了口氣,頓住手上動作:「也不知道大爺什麼時候回來。」
「還有一個多月就年節,李渭也該回來了。」潘娘子攏著柴禾,笑聲說道:「哪年臘月也少不了李渭,街坊鄰裡頭刀上功夫他最拿手,坊里的年豬還等著他回來宰哩。」
兩個婦人話題就此聊開,潘娘子抱怨道:「近來肉鋪上的豬肉一斤長了好幾文錢,豬肉本賤,照這樣再漲漲,倒是快跟羊肉一個價了。」
「莫說五畜,仙仙他爹在山裡打的獐子鹿子,往年都送下山來販賣,今年專有官府的人入山收購,時下一條鹿腿,可抵了半隻羊羔。」
春天站在門外,聽見婦人閑聊日常,默默站了會,轉身去了主屋,主屋常年藥味浸染,連著門廂都透著葯氣兒,葯氣苦澀,並不好聞,繞過主屋,正堂上擺的神位前燃著香,阿黃蜷在桌腳酣睡,耳房兩個兒童,長留腰板挺的直直的端坐在炕上,仙仙在炕沿上趴著,聚精會神的聽長留給她講故事。
長留嗓音稚嫩,卻一板一眼十分嚴肅:「...那窮書生正夢見自己當了一品大官,一身大紅蟒袍,腰間別著寶劍,威風凜凜,十分得意,此刻天降一聲霹雷,卻醒了過來.....」
春天手扶在門上,認真的聽了會,卻不知為何唇角泛出一點笑,長留此時瞥見了春天進來,便停住,不太好意思的抿嘴。
「後來呢,那位窮書生睡醒了發生了什麼?」仙仙追問。
「什麼也沒有。」長留低下頭,小聲道。
「衣裳錯了。」春天緩緩走過去,「若是一品大官,那他穿的官服不是紅色大蟒袍,而是紫色團花襕袍,也不帶寶劍,官人們喜歡掛金魚袋。」
長留吶吶:「我是聽戲文里講的...」
「後來呢?」春天笑問,「我從沒聽過這齣戲,窮書生後來怎麼樣了。」
說話間李娘子倒是顫巍巍的走來,她尚未梳洗,神情憔悴,目光先落在長留身上,而後對幾人笑:「今日又是我最晚晨起。」
仙仙打來熱水,服侍李娘子梳洗裝扮,春天一旁無事,便拿著梳篦替李娘子梳頭。挽過髮髻,春天見妝台上有盒白玉小瓶,上繪朵滴艷牡丹,旁側有丹紅印章,認得這是妝粉,便遞於李娘子:「娘子搽這個罷。」
李娘子接過妝粉盒,在手中摩挲一番,又蓋上,笑言:「這個留著以後再搽吧。」倒是拿起手旁的米粉盒子,沾手往臉上傅粉。
想是艷妝明抹桃紅妝就,留待歸人。
這日長留正坐在桌上寫字,阿黃低聲嗚嗚叫了兩聲,身子拱著往裡鑽去,門外噼啪一陣腳步聲,赫連嘉言探頭喊道:「長留,長留。」
「做什麼?」長留停下筆,抬頭望著他:「說好的一起來念書,你怎麼晚了。」
「你身上的衣裳怎麼又髒了。」長留皺著眉頭,「你從哪兒來的。」
「城西有個富商娶妻,門前撒喜錢,我搶的最多。」他從沉甸甸的袖管里抓出許多錢,「喏,你不是看中那隻雀兒了么,我同你去買。」
「明日夫子要考書,我還沒背熟。」長留問道,「你書可念完了?」
「反正夫子也不管我。」赫連嘉言撇撇嘴,「走走走,我去同你買雀兒去。」
長留拗不過嘉言,兩人攜手出門玩耍去。
不多時,陸明月登門來尋嘉言,知曉兩人出門玩耍,嘆氣道:「這孩子,整日里不著家。」
她與李娘子閑坐片刻,便告辭出門,卻被春天喚住:「有勞陸娘子挪步西廂說話。」
陸明月偏首而笑:「春天姑娘卻是何事?」
春天從枕下拿出一塊帕子,遞於陸明月:「想請陸娘子替我瞧瞧...」
陸明月接過春天的帕子,倒咦了一聲,只見牆角雜草中,藏著一雙青眼,半隻青翅,長須細腿,遙看是一隻藏在草叢中的寒蟲兒,一幅綉圖栩栩如生,如漆墨揮就。
陸明月仔細端詳:「繡的很好。」
春天抿唇:「這是上回仙仙的那張綉繃子,我拿回來,自己添了些...」
陸明月倒想起此事,仔細抖開帕子瞧著,詫異道:「你補的竟然這樣好。」
春天面上有些紅澀,吶吶道:「以娘子的手藝,若肯說他人的好,那我也信了....前陣子聽娘子說,冬日裡大戶人家衣裳準備的多,城裡缺綉娘做活,我覥顏毛遂自薦,若娘子看的上,可否讓我試一試。」
陸明月摸著帕子,沉吟半響,道:「別的倒不提,這活兒耗神傷眼,你傷未好,做這些又勞神費力,還是罷了吧。」
「勞煩娘子替我問問,別的做不好,綉幾個手帕兒總成的。」春天臉色發紅,軟言出聲,似有難言之隱,「總比什麼都不做,整日里無所事事的好,縱不為別的,我住在這兒這些時日,吃飯喝葯,也不能白花李娘子的銀錢...」
陸明月見她微微垂著頭,模樣有些兒難堪,略一思量,點點頭:「那好吧,我那有些綉樣子,改日帶給你看看。「
春□□禮多謝,又囁嚅道:「請娘子替我言語遮掩一二,別讓李娘子知曉..."
春天自此接了一些綉活,幫襯陸明月做些花樣子綉片,她的傷養的有些模樣,傷痂開始脫落,生出新的粉白皮肉。
臘月里學堂放了旬假,長留不用上學,日日里還是溫書寫字,陸明月受不了嘉言潑天皮猴一樣,勒令他每日起早跟著長留,定要念幾回書才能出去玩耍。
可苦了阿黃。
臘日初七那日,趙大娘洗涮灶台,從缸里翻出些陳米紅豆,果子雜料,並著松子、乳覃、柿、栗,小火熬了一夜,熬出了一鍋臘八粥。
李娘子剛喝過葯,進食甚少,略吃了兩口便停住,眼神溫柔,盯著長留喝完一碗粥:「等背過書,你跟著趙大娘送些臘八粥去街坊,向嬸子叔伯們問個好。」
長留點頭:「是。」
李娘子又吩咐:「今日浴佛會,你懷遠哥哥說帶你和嘉言去莊嚴寺玩耍,遇上雜耍把戲處,你拉著些嘉言別往人堆處鑽,當心擠著了,等晌午僧人布施佛粥,一人喝一碗,喝完就回來,娘在家裡等著你。」
長留點點頭:「是。」他眼瞧著李娘子,頓了頓道:「我替娘親討一碗佛粥回來。」
李娘子搖搖頭,捂著帕子咳道:「娘親不愛喝,長留自個喝就好了。」
長留在椅上扭了扭,抬首有些惴惴的道:「娘。」
「嗯?」
「娘...我聽見你...夜裡咳了...」
李娘子愣了愣,柔聲笑道:「娘沒事。」
長留扭扭手,盯著桌子半響沒說話,而後又道:「娘...」
「傻孩子,娘好好的呢。」李娘子把長留擁入懷,輕撫他,「娘沒事。」
臘月里,家無虛丁,巷無浪輩,大人小孩兒過的最是忙碌歡快,臘月市比往年還熱鬧些,吃食果子腊味,衣裳首飾水粉,煙花炮仗彩燈,傀儡戲胡樂歌舞,街街巷巷熱鬧非凡,販貨的胡商們把珍藏的奇珍異寶拿出來兜售,年根里,婦人少不得打個新頭面,衙門軍隊往上供奉打點都多。
駝馬隊里送來半爿獐子肉,可算是忙活了趙大娘好幾日,懷遠也不知從哪兒逮到一窩兔子,送到李家來玩耍,仙仙最恨嘉言日日里在耳邊喊:「有兔子肉吃嘍,吃兔子肉嘍。」連著把兔兒藏到了廂房裡。過了初十,市集上開始賣衛畫門神、掛千、金銀箔、燒紙、窗戶眼、天地百分等物,年味是越來越濃。
瞎子巷隔得不遠,有間叫濟光寺的小廟,佛像破舊,香火不盛,裡頭住著幾個老態龍鐘的和尚,廟後有條清凈窄巷,名曰功德巷,這功德巷是濟光寺的產業,老和尚們把房捨出租,一半賃給坊里做了私塾,另半賃給尋常人家。
陸明月在功德巷裡住了好些年頭,她一個帶孩子的寡婦,圖的是個免於被人嚼舌的清凈,又看中隔廂的私塾,思揣孟母三遷的功效,也期望嘉言多沾沾學堂里勤學上進的氣氛,收斂玩性。
赫連廣到家時,院門緊閉,寂然無聲。
男人也不敲門,在一人多高的土牆猿臂一伸,擰身穩穩的落在院內,自行開了院門,把馬牽進了院子。
嘉言早起出門玩耍,只陸明月一人在家,正盤腿坐在窗下做衣裳,聽得院里聲響以為是嘉言回來,喊道:「嘉言?」
無人應她。
倒是馬一聲長嘶,踏踏的蹄聲敲在石板上,然後是男人沉穩的腳步聲,也不怎麼重,卻敲鐘似得回蕩在耳里,她不知怎的心裡突突的急跳,慌亂的下地。
院子里,赫連廣披著身髒兮兮的氈袍,蹲在地上解著馬蹄上的木蹶。
男人聽見腳步聲,抬頭,眯眼上下打量她。
他身材極高大,眉眼深邃,瞳色很淺,有點泛藍,盯著人看的時候便帶著直勾勾的意味,肆無忌憚的讓陸明月覺得渾身不適,又有些無地自容。
「家裡可有吃食?」赫連廣瓮聲瓮氣,嗓音粗嘎,許是連夜馬不停蹄的趕回來。
陸明月眉頭鎖著,別開眼,隔了半響冷淡道:「鍋里還有些冷食。」
赫連廣應了聲,拍拍臟手,轉聲邁去了廚房。
鍋里只有幾個硬邦邦的饅頭,是嘉言吃剩的,赫連廣灌了口涼水,就在燒火矮凳上蜷腿而坐,抱著屜隴狼吞虎咽起來。
陸明月站在外頭,隔著挺遠看他吃東西,那麼大一個男人,弓著身子蜷著腳,窩在小小一張凳上。
她是漢人,生於江南春水連綿的姑蘇城,年少家中蒙罪,舉家來河西充塞,雖在邊塞生活十多年,骨子裡還是南邊人的挑剔,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茗茶品香,男人要工琴棋書畫,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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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毫無存在感的男主女主就要見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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