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離軍

墨離軍

長安的冬天也常下雪,可沒有河西的雪這樣粗獷。

雪不知疲倦的下著,小如粗鹽,大如席苫,被嚴寒入骨的朔風纏卷,身不由己,連喘帶嘯,撲簌簌的落下來,沉沉的掩蓋了道路,河流,房屋,行人的身影,天地間除了茫茫的白,再也不見其他色彩。

李娘子家中,院角那棵枝椏乾瘦的棗樹埋進了雪裡,柴棚壓塌了半爿土牆,檐角下倒掛著粗長冰棱,院里的水井在冰天雪地的騰騰的冒著熱氣。

雪天無事,趙大娘得閑,將火壁燒的暖烘烘的,把耳房的長炕收拾出來,鋪上暖墊羊氈,擺些茶點瓜果,供家裡人閑坐。

瞎子巷裡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鄰里,上幾輩就在這落了根,關係十分融洽,逢年過節,你來我往,東家嫂子討個茶鹽,西家老奶奶做八十大壽送塊糖糕來,少不得往來嘮嘮,雪天出門不便,家家都閑在屋裡,趁著此光景,往李家探望李娘子,幫襯些零碎活計的人便多了起來。

春天在李家呆了月余,傷病漸漸好了些,李渭把她帶回來得那日鄰里婆嬸們都是瞧見的,這些日子來來去去打量過春天幾回,知曉了她身世由來,見著她十分瘦弱的站在屋前,也會熱心上前,牽手細問:「傷可好了些了。」

春天禮數周全,說話卻不多,又是溫柔羞澀的秉性,眾人倒是一致心疼她孤苦無依。

巷口黃嬸兒年前剛嫁獨生女兒,家裡只剩老夫妻兩人,最可心少年女郎們,常來李家串門,握著春天手道:「這樣標緻的女兒,看著真真心疼。」

嬸子們調笑:「你若喜歡,可正好認了乾女兒,全了你的心意。」

「我哪有這樣的福氣。」黃嬸兒笑眯眯,「這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郎,當有好福報的哩。」

待到天朗雪晴,牆角積雪已有三尺深,陰雲散盡,藍天如同塊碩大的水晶石,天十分冷,長留換上皮靴子厚襖衣,帶著羊皮小帽,懷中抱著手爐,裹的嚴嚴實實的站在屋檐下。

「阿黃你別躲....過來和我玩。」赫連嘉言拖著黃狗兩條後腿往後拖,「長留,你下來替我抓住阿黃。」嘉言與長留同歲,但生的比長留高半個腦袋,發色發黃,菱眼狹長,眸色淺棕,一看就是胡漢通婚所生。

「你別逮阿黃,當心它咬你。」長留皺著鼻子道:「阿黃,你快跑。」

無處可躲的阿黃趴在雪地里,一副可憐巴巴模樣,嗚嗚的沖小主人吠叫,兩隻前爪在雪上刨著坑,拋了嘉言滿頭碎雪。

「好哇,阿黃你都會打洞了。」

周懷遠正在井邊清除厚雪,淑兒一身大紅襖裙,端著木盆站在懷遠身後,挽起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手腕,脆聲道:「懷遠,你倒是歇歇呀。」

懷遠鐵鍬扒拉著硬邦邦的雪,回頭抹了抹額上汗珠,笑道:「我不累。」

「真不累?」

「不累。」

「那你冷不冷?」

「不冷。」

身後傳來嘉言的嗤笑:「淑兒姐姐,懷遠哥額上都冒汗了,你還問他冷不冷?「他笑得眼兒彎彎,「你問了那麼多次,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你這小孩兒懂什麼。」淑兒凶他,「你再欺負阿黃,我進屋告訴你娘去。」

「我才不怕我娘呢。」嘉言擠眉弄眼,裝腔學調,「懷遠,你冷不冷,你累不累...」

「你這個小子,欺負阿黃還不夠,還來擠兌我...」淑兒叉腰咬牙,撲上前去逮嘉言,「好好站住,你可別跑呀。」

院子里嘻嘻哈哈的笑,廚里燒著旺火,裊裊青煙從白雪覆蓋的煙囪口冒出,鍋里燉著肥羊肉,濃郁的肉香飄飄蕩蕩,引人垂涎。

李娘子坐在炕沿,正在納一雙男人的鞋墊子,仙仙扭著屁股坐在凳上,從年初開始學女紅,學到年尾還是馬虎,小孩子心性,聽見外頭動靜納了兩針就放下繃子跑出去玩鬧。

春天收回外頭目光,拾起仙仙的綉繃子,聽得李娘子在一旁笑道:「這孩子,綉了幾日,倒綉出了一堆亂線。」

「她還是個小孩兒。」

「說是小孩子,年後也要九歲了,沒幾年就要嫁人,女紅這些,還須早些學為好。」

陸明月俯在桌上畫綉樣,搖搖頭:「我學女紅的時候,我娘在我身後頭站著,綉針錯了一步,我娘的板子就在手心打一下,打到手腫,針都捏不住,我娘還不肯鬆手。」

陸明月是甘州有名的綉娘,平常替針線鋪里做綉圖,私下也接些府里的小姐夫人的綉活,「那時候極恨我娘,非逼著我學這些,綉娘有什麼好的,熬到眼瞎白頭,也沒給自己做件好衣裳,何必呢。」

李娘子咳了聲,抿唇笑道:「也是虧的你們南邊人手巧,我這手藝跟你比一比,那可是雲泥之別...」

陸明月嘆道:「前幾日接了家商戶女眷的活計,家裡主母只管算盤,全身上下從衣裳到帕子,都外頭找人做。這倒是好的,誰說女子一定要在家縫縫補補操持家務,女子做起買賣經濟來,未必比男人差。」

春天握著繃子納了兩針,突然停住道:「我小的時候,我娘也常替大戶人家做衣裳,補貼家用...」

兩人鮮少聽聞春天聊及家人,說道:「那你娘的女紅,應也是極好的。」

春天點點頭,說道:「是。」

外頭傳來仙仙一串銀鈴笑語,嘉言追著阿黃滿院子亂竄,院里人都在笑:「阿黃阿黃,快跑呀,別讓嘉言逮住了。」落荒的黃狗竄進了正堂,搖著尾巴慌張鑽進了桌底,陸明月別過臉,蹙起眉尖罵道:「這混小子,到處鬧的雞犬不寧。

嘉言衝進屋來,門口探出個圓溜溜的小腦袋,臉蛋兒紅撲撲的,額角掛著幾片雪,沖屋裡人諂笑:「娘,李娘娘,春天姐姐...」

「阿黃次次見你來,都躲的遠遠的,你就瞧不出來它不愛跟你玩么?」陸明月板著臉,「再這麼欺負它,李娘娘都厭你了,下回來你瞧你李娘娘趕不趕你趕出去。」

嘉言嘻嘻一笑,扭著手瞧瞧他娘,又瞧瞧李娘子,黏著李娘子喊:「李娘娘,你別趕我。」

李娘子向來護著嘉言,從桌上抓了把糖糕塞進嘉言兜里,慈愛笑道:「李娘娘最疼嘉言,別聽你娘說的,好好玩。」她摸摸嘉言的手:「在外頭冷不冷,要是冷了,上炕上暖和去。」

「不冷。」嘉言道:「我跟著懷遠哥哥鏟雪,都出汗了。」他挨著李娘子坐下,聞到李娘子身上的藥味,問:「李娘娘,你的身子最近好些了嗎?」

「好多了,看著嘉言呀,李娘娘的病可全好了。」

嘉言嘻嘻的笑,又瞅瞅他板著臉的娘親,說了一籮筐的好聽話,仙仙在外頭笑喚他,他又蹬蹬的跑出去玩耍。

陸明月喊住他:「好好兒在外頭玩,不許胡鬧,不許欺負人,你若是敢幹壞事,仔細娘打你板子。」

嘉言頑皮,吐吐舌頭笑:「知道啦。」

「嘉言這孩子,我真是喜歡他。」李娘子嘆道,「這精靈勁兒,真是招人心疼。」

「這小祖宗,成天里氣的我頭疼,每日里提心弔膽的,就怕他惹禍。」陸明月笑道,「我倒是喜歡長留,乖巧懂事,不讓人操心,連書院的夫子都天天誇。」

「說什麼不操心的話。」李娘子幽幽道,「這孩子,可從小沒讓人放心過。」

「長留生下后,未曾喝過我一口奶,從小就是湯藥灌大的,有一回整日整夜哭鬧,哭的臉都青了,我那時也病著,夜裡下著雪,大爺抱著他去看大夫,我想著,若是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慶幸第二日,大爺抱著他回來,說沒事了,我整個人才松下來。」

「你瞧你,好端端的又想起這些舊事來。」陸明月皺眉,「我看長留這幾年生病也少,長的倒越來越好了。」

「聽長輩們說,小時候生的病多些,長大后就是健健康康的,說是身邊晦氣,從小就被帶走了。」

「就是這個理。」陸明月道,「長留啊,好著呢。」

李娘子嘆一口氣,也笑了笑:「你們說的也是。」

陸明月從綉墩上起身,瞧著李娘子納的鞋底,笑道:「說起來,李渭那時候也年輕著,你們娘倆都病著,他倒沉得住氣。」

「那時候我爹還在,大爺剛從軍里旬休趕回來,連話也來不及說一句,抱著孩子就往外走。」李娘子眼裡滿是情愫:「他一直就那樣...很好的。」

「你兩人夫妻情深,倒是難得。」

「大爺,以前...入過行伍?」春天眼神一亮,抬頭問道。

「那時瓜州征軍打仗,我爹讓渭兒去徵兵營報名,他去了百帳山合河鎮戍邊,後來又打過仗,在軍里待了五六年才回來。」李娘子滿臉笑意,「那時候我們才成親不久,大爺也才十七八歲的年紀,一晃十年過去了。」

春天胸膛起伏,陣陣痛感由胸口綿延傳來,她輕聲問:「大爺那時候在什麼將軍麾下,是哪支軍隊?」

李娘子一怔,思索回道:「是在瓜州的軍帳,軍里將士多半都是西歸的吐谷渾人...那時候的將軍好似有幾位,倒不太記得了...」她問,「你可是有親人在軍里?」

春天搖搖頭:」只是聽聞大爺入過行伍,有些好奇。「

李娘子輕描淡寫一句話,讓春天恍惚了一日。如若是瓜州軍帳,還有半數的吐谷渾人,那定是墨離軍,墨離軍啊...十年前的墨離軍啊...

身旁仙仙抱著被角偎依著她,嘴裡吧嗒兩聲,轉過身睡的十分香甜。屋子炭火燒的暖,被窩裡也是暖的,春天輾轉難眠,身上傷口結了痂,夜裡總是痛癢難耐,隱隱聽見主屋幾聲李娘子的低咳,凝神細聽,在風雪聲中又不甚真切。

小孩子啊,總是無憂無慮...她好像啊,從來沒有這種無憂無慮的時候...

李娘子咳了半夜,外間伺候的趙大娘才迷糊醒來,爬起身含糊問道:「娘子,可是要喝葯了?」李娘子覺著嗓間腥甜,嘶聲喘氣:「嘴裡有些干,你替我倒杯水來。」

趙大娘擦亮油燈,打著呵欠去倒茶水,尤言:「明日里請大夫再來瞧瞧,這些日子,娘子咳的又重了些。」

李娘子沒回話,攥著帕子在燈下凝神覷了眼,面色不知悲喜,悄悄將帕子塞進袖內,半響卧回枕間,懨懨回道:「這病也就這樣,葯倒是天天吃著,可還有什麼好瞧的。」

「倒也不是這個說法...」趙大娘道:「前些年龜茲大師那個藥方子,雖繁瑣些,吃著倒不錯,今年怎麼又有些不好了呢。」

溫茶端來,李娘子漱過口,躺下背身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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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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