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本能(2.22)
是夜,林紈同顧粲商議了新宅裝葺之事,距年節還有不到一月的時日,如若在新宅過新年,也可謂是個好彩頭。
夫妻同衾合眠,林紈深埋在顧粲的懷中,偏著頭用柔嫩的臉頰去蹭他的下巴,小聲問道:「或者,是回侯府陪祖父過,你是怎麼想的?」
顧粲閉目,撫了撫林紈柔軟的烏髮,低聲回道:「都依你之意。」
林紈微微抬首,看了顧粲一眼。
顧粲的神色平靜淡然,但回她的話語卻有些漫不經心,似是在思考旁的事情,他剛任司空,許是公事纏身。
林紈體恤著顧粲,便沒再多擾他,
她心中想著布置新宅的一切瑣事,漸漸闔上了雙目,安然睡去。
沒成想次日,承初宮卻傳來了消息——
今年初誕的和敬公主於昨夜薨逝,與上官鸞去世不同,景帝年歲漸大,宮中已有多年沒有新誕的皇子皇女。
景帝的女兒本就少,和敬公主又是他最寵愛的妃子梁貴妃所出,他對這個幼女的寵愛遠超過他其餘的孩子,而且和敬自生下來就活潑愛笑,十分討人喜愛。
還沒到半歲的嬰孩倏然離世,為人父母的自是心情悲痛,景帝因此罷朝一日,給足了和敬小公主哀榮。
林紈得知和敬公主離世后,心中頗感惋惜,卻也沒往深處去想此事。
只慶幸藉此時機,顧粲頸脖上的傷勢還能再養個一日,便細心地為顧粲塗抹著藥膏,還親自熬煮了利於皮膚癒合的湯藥。
待將燉好的蹄膀蟲草湯端至偏廳時,林紈卻發現本該坐在羅漢床處等著她的顧粲卻並不在其上。
林紈便問了偏廳內立侍的一名丫鬟:「世子去哪兒了?」
丫鬟從林紈身後跟著的香芸手中接過了冒著熱氣的蟲草湯,邊將其放在了檀木炕桌上,邊回道:「適才管事有事通稟,世子便隨管事出去了。」
林紈也不知顧粲多久才能回來,怕湯水變冷,便命香芸將湯水重新放在明火上溫著。
還未開口,顧粲便回到了偏廳處。
今日的日頭比不上昨日,顧粲一身月白常服,並未披任何外氅,進來時,身上明顯還帶著寒意。
顧粲並不畏冷,但林紈卻有些心疼。
他一直都是這樣,天冷不知給自己加衣,如果沒人提醒,也不會按時用食。
林紈喚顧粲先喝熱湯暖身,隨後問道:「出什麼事了?」
顧粲蹙眉搖首,對這蟲草湯,他心中微有抗拒:「無事。」
林紈瞧出了他的心思,她的手藝並不算好,在閨中時便很少下廚,這蟲草的氣味又本就奇怪,林紈有些赧然地問道:「……是不是不好喝啊…我好久都沒下過廚了,要不然待會再讓……」
——「你親手做的?」
顧粲打斷了林紈的話,眉目也舒展了些許。
林紈點了點頭后,便想著從顧粲的手中奪過那碗湯水,顧粲卻偏身奪過,不顧湯水的熱燙,一飲而盡。
林紈更覺難為情,看著碗底的枸杞和蟲草,又道:「你不必特意喝完的。」
顧粲隨意的用帛巾拭了拭嘴角,這湯說實話,味道欠佳,但林紈親自所做,他自是捨不得浪費。
「你想好怎麼布置新宅了嗎?」
顧粲見林紈聽完這話,低落的神情漸失,便知道自己問對了。
林紈聽後有些訝然,之前顧粲一直都不肯讓她在年節之前就打點新宅的事宜,現下怎的又突然想通了?
而且昨夜,她還以為他壓根就沒聽進去她的問話。
林紈心中歡喜,卻搖了搖頭。
她連新宅的模樣都沒見到,自是不知該如何布置。
顧粲又道:「新府增了僕役十餘人,雜工你可以讓元吉再幫你另請,具體怎麼布置和裝葺,都由你的心意。」
聽顧粲這樣一說,林紈心中終於有了做當家主母的感覺,雖說府內的主子只有她和顧粲,但僕役丫鬟卻有數十名。
而且未來二人還會有孩子,孩子肯定不會只有一個,這樣府內的人就不會只有她和顧粲兩個了。
想到這處,林紈抬眸,看了看顧粲。
他眼中帶笑,正饒有興味的看著她的興奮模樣。
林紈剛要開口詢問,她何時可以先去看看新宅,顧粲又道:「不必趕在年節前裝葺完,也不可因此事操勞。供你差遣的下人足夠,你只需按照你的心意安排下去,他們自會替你做事。」
說罷,顧粲命元吉搬來了個一尺半寬的木箱。
林紈打開后,發現裡面整齊地堆砌著足紋銀,是本朝成色最好的官銀,幾乎沒有任何雜質。
顧粲的意思明顯是,這一大箱紋銀是供她花用在新宅上的。
林紈本想著拿出自己的嫁妝去布置新宅,她的錢給了柳芊芊一部分,但是餘下的裝葺個新宅卻是足夠。
見林紈的神情明顯是被驚到了,顧粲面容平靜地飲了口茶水,卻看見林紈將下人都揮退,有些擔憂地低聲問他:「子燁,你不會是……收賄了吧?」
林紈心中愈發不安,顧粲卻險些被茶水嗆到。
他放下茶盞,無奈問道:「你怎會覺得為夫收了賄賂?」
林紈靜默了半晌,好在顧粲對這些聲名之事不在意,如若換了旁人,妻子若是直接了當的問他是否私相授受,收了賄賂,怕是會怒極惱極。
「嗯?紈紈到底是怎麼想的?」顧粲趁勢將林紈拽到了懷中,今日她塗了香粉,那是顧粲熟悉且安心的味道,他不自覺地低首去嗅聞她身上的香氣,用鼻樑輕輕蹭她的頸脖。
林紈覺得有些癢,微微縮身,用手輕輕地推了推他。
她一直都覺得顧粲手頭並不寬裕。
司空的俸祿並不多,一月也就十餘兩紋銀,還有十幾石粟谷,顧粲深得景帝信任,偶爾會得些大額的賞銀,但她對顧粲的這些事並不大清楚。
若要在涼州倒還好說,顧焉身為鎮北王,涼州百姓每年上交的稅賦扣去給朝廷的部分,都可以供其花用。
可顧粲卻與顧焉沒什麼聯繫,他能花用的也只有俸祿和幾年前從涼州帶來的積蓄。
顧粲沒鬆開她,林紈仍是猜想不出緣由,便小聲地又問:「你沒有嗎?」
回林紈的是頸部處的微痛,且帶著些許的癢意。
林紈雙頰一紅,推拒道:「子燁別…別這樣。」
顧粲依言鬆開了她。
林紈的皮膚似是新雪般的白,玉頸上多了一處鮮紅的小梅花,卻看著有些空寂。
開滿了花才更美。
顧粲眸色微深地看了半晌,卻終是放了她一馬。
他將下巴輕抵在她的肩頭,低聲道:「我那時要娶的可是侯府小姐、當朝的藹貞翁主,怎麼可能只讓她同我吃朝中的那些俸祿?」
林紈心中鬆了一口氣,探尋地又問「所以…你是用俸銀買了商鋪?」
顧粲嗯了一聲,卻不欲同林紈講更多的細節,他所擁有的財富遠超林紈的想象,甚至超過了當朝首富的財富。只是為了避嫌,他做了些手腳,就算有人想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
他又道:「這一箱都是官銀,是這幾年我的俸祿和朝廷賜的賞銀,並不是我收賄而得。」
林紈想了想,顧粲的生活並不奢侈,她未嫁進門時,府中的下人也少,如若沒別的花用,差不多也能積攢下來這些錢。
這回換的宅子,她和顧粲應是至少能住個十餘年,那還真得好好布置一番。
林紈總覺得自己是被顧粲豢養在府的無用之人,現下手中終於又了活計,心情自是轉好,也顧不得同顧粲多親-昵,便起身命丫鬟尋畫紙工筆等物,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安排。
待林紈離了偏廳后,顧粲的眉目卻漸漸凝重。
鄭皇后的心腸比他想象的還要狠毒,事態稍有失控,不過並沒偏離他最初所想。
現下他比較擔憂的那人是,上官衡。
*
四日之後,洛都零零落落的散了些細雪后,便變得愈發深寒侵冷,窗外的霧靄讓人覺得心中壓抑。
待顧粲上朝後,林紈一如既往的拿工筆繪圖,屋內的炭火添了許多,熏爐內的雪松廣藿味彌散得愈濃。
雖說天氣有些陰,但於林紈而言,仍是安居於室,本該心緒沉靜的做平日應做之事。
林紈的心中卻總被莫名的不安纏擾。
她放下了手中工筆,用手捂著心口,嘗試著舒氣讓自己冷靜。
林府近來還算平靜,柳芊芊有孕后,身子漸大,胎兒康健,並未有恙。
陳氏一直被禁足在院,年節都不一定能被林衍放出來。
林紈曾派人去庵堂打探過林涵的近況,自她想逃跑卻跌入庵堂中的池塘后,身體狀況就一直不大好。
林府會定期派醫師為林涵看診開藥,但因著林涵的瘋病癒發嚴重,很多醫師都不願再接診,所以林府派去的醫師換了好幾個。
林夙的身體在宋氏的悉心照料下,還算康健。
自顧焉回涼州,鄭家沒落後,林紈的心病就除了兩大塊,林家目前也算太平,她還真不知自己為何會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香芸走到書案前,為林紈斟了杯茶水,見其神色不大對勁,關切地詢問道:「翁主,你身子不舒服嗎?」
林紈搖首,拾起茶盞飲了一小口清茶。
這時,衛槿有事要通稟,香芸喚她進來后,林紈問道:「何事?」
衛槿神色平靜,半屈著雙膝回道:「主子,是謝家主母蔣氏來訪,奴婢讓她在正廳安坐下了。」
林紈微微蹙眉,回道:「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
舅父謝禎之妻蔣氏,出身名門,是上官衡之母蔣昭儀的堂妹。
林紈同這個舅母沒見過幾面,當時她和顧粲的婚事鬧得沸沸揚揚,蔣昭儀在鄭皇后的示意下,想要通過蔣氏來說服她,讓她考慮嫁給上官衡。
現在想想,這件事還真是有些荒唐。
她和上官衡雖然毫無血緣關係,但卻也算是沾親帶故,有些親緣關係。
林紈無奈失笑,也不知蔣氏這次來尋她,到底是什麼目的。
待香芸和香見簡單地為林紈整飭了衣發后,林紈即刻便去了正廳。
謝家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可林紈見到坐在圈椅處的蔣氏時,卻發現她穿得很寡素,保養得宜的美目卻有些微腫,看著有些憔悴,應是痛哭了許久。
林紈恭敬地向蔣氏問了安,蔣氏頷首后,神情卻難掩哀痛,林紈心中一急,忙問道:「舅母,可是謝家出了什麼事?」
蔣氏從袖中拿出了塊軟帕,邊為自己拭著眼角的淚漬,邊回道:「謝家無事……」
林紈鬆了一口氣,心中的疑惑卻是更甚,於是又問蔣氏道:「舅母可有何傷心事?」
蔣氏艱難地抑著淚,半晌,終於開口道:「這事本不該來求你,但……但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
林紈無奈嘆氣,回道:「舅母有事不妨直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會儘力幫扶舅母的。」
蔣氏調整了下情緒,看了看林紈的神色,見她的氣色比數月前見她時要好了不少,終是開口道:「蔣昭儀歿了。」
林紈心跳一頓。
蔣昭儀雖然並不受寵,但母家還算煊赫,她的位分也不低,按說若是去世,她應該能知曉。
可承初宮中卻沒傳出任何消息。
見林紈被駭住,蔣氏從圈椅處起身,走到了堂下的雕花飛罩處,自顧自地道:「一入宮門深似海,自小玩到大的姐妹,沒想到竟是落得個這種下場。」
林紈努力讓自己平復,勸慰道:「請舅母節哀……」
任誰都清楚,蔣昭儀的死因蹊蹺,絕不是自然的歿亡。
林紈見蔣氏的情緒又開始失控,不敢過多詢問蔣昭儀的死因。但她大體猜出了蔣昭儀的死因,宮裡和蔣家都有些避諱這件事,那不出所料的話,蔣昭儀應是死於自戕。
妃嬪自戕是有罪的,甚至會連累母家,但景帝不至於因著這件事,失去整個蔣家的忠心和輔弼,所以會尋個別的由頭,比如病逝。
蔣氏轉過身來,看向了林紈:「翁主一貫聰明,應是已經猜出了緣由,我堂姐她與家中的庶妹關係並不好,蔣家又極力地想撇清此事。她的屍骨未寒,卻沒有身份貴重的貴女肯為她斂屍……我是有心去送她最後一程,但是母家卻不許……」
鄴朝徇前朝之習俗,如若妃嬪去世,最好由母家中身份貴重的女眷為其斂屍,這樣才能在入棺前壓住魂魄。
林紈剛要開口回話,卻見蔣氏竟是要向她下跪,林紈趕忙讓下人將蔣氏扶了起來,自己則走到了她的身前,語氣溫柔道:「舅母之託我心中清楚,我也想幫舅母這個忙,但是…但是我得先問問我夫君的意思。如若他同意了,那我即刻便請旨去為蔣昭儀斂屍。」
蔣氏知道這種晦氣的事多數人都不願意沾惹,她來之前已經做好了被林紈拒絕的準備。
雖說顧粲那處還未鬆口,但見林紈態度懇切,她心中已是十分感動。
林紈攙著蔣氏坐在了圈椅處,謝禎為人肅正,和蔣氏成婚後,二人雖不算多恩愛,但也是相敬如賓。
因著蔣氏生養之後身子受損,他這一脈沒有男嗣,謝禎這才納了一良妾。待那良妾順利產子后,謝禎就再沒納過任何妾室。
蔣氏在謝府很受人敬重,妾室絲毫不敢越過她的頭上來,那良妾所生的子嗣也都被養在了蔣氏的名下。
蔣氏婚後的一切都算順遂,可其自小玩到大的堂姐蔣昭儀就沒這麼幸運了,不受寵愛也就罷了,竟是連自己的性命都搭了進去。
宮裡發生的事情蔣氏不便與林紈直接講明,而且她也是局外人,對那些殘忍的宮中爭鬥也是不明所以。
林紈又勸慰了蔣氏幾句后。與她相約,顧粲同意后,她便即刻去派人給她遞消息。
林紈怕她為蔣昭儀斂屍一事有什麼利害牽扯,雖然她同情蔣氏姐妹的遭遇,但是顧粲畢竟是她的夫君,她不想讓此事成為顧粲仕途上的阻礙,所以這事只有徵求過他的意見后,她才會去做。
是夜,待顧粲回府之後,心情看著並未有什麼變化。
二人一如平常的用過晚食后,林紈便同顧粲提起了此事,顧粲聽後面容平靜,並未有異。
林紈心腸雖軟,但到底是很為他著想,便回道:「倒是不會對我有什麼影響,只是…你不怕屍體嗎?」
顧粲說著,抬眸看了一言纖弱嬌柔的妻子。
林紈這小貓一樣的膽量,讀些鬼神異聞都怕得連小解都不敢獨自前去。
進宮中為蔣昭儀斂屍定會把她嚇個好歹。
想到這處,顧粲沒等林紈回話,便道:「不許去。」
林紈忙道:「我不怕屍身的,真的不怕。」
前世她見多了屍體,林家被抄時,官府就打死了許多下人。那些屍體的死相猙獰各異,一具宮妃的屍身算不得什麼,不會那麼駭人。
再者她做的事是善事,蔣昭儀若是真的無法瞑目,魂魄未散的話,也應是不會傷害她的。
林紈這麼想著,又將蔣昭儀被母家所棄的慘狀同顧粲講了一遍。
倏地,她想起了一個人,便問顧粲道:「四皇子他……可有何恙。」
顧粲默了默,回道:「應是無恙。」
可事實卻不然。
蔣昭儀去世后,上官衡情緒失控,甚至衝撞了景帝。
景帝念及其喪母悲痛,並未重罰他,只將他禁了足,也怕他再度失控,不許他去見他母親的屍身。
顧粲曾想過法子,利用宮中的眼線牽線,好能同上官衡見上一面。但上官衡現下卻誰都不想見,顧粲甚至差人遞了他密信,卻也並沒得到回復。
林紈輕聲回了句:「無事便好。」
可她心中最是了解顧粲,她知道他現下看上去雖然平靜淡然,但心裡一定有事瞞著她。
*
顧粲最終同意了此事,待上奏得到景帝應允后,林紈便只帶著衛槿入了宮,一事她入宮必須低調,二是想著如果幸運,衛槿說不定能見到衛楷一面。
蔣昭儀所住的宮殿並不算偏僻,紅瓦綠磚,檐牙高翹。屋檐上的琉璃看著還比較新簇,上面掛著寫了綺綉宮的匾額。
原也是一座富麗的寢殿,現下卻宮門緊閉。
門前的落雪也無人清掃,看著格外的蕭索。
原先殿中的宮女太監多數都被撥給旁的宮妃,覓得新主,惟剩下蔣昭儀的一名心腹宮女,和一名忠心的太監。
宮裡還派了位女醫官幫著林紈斂屍,林紈沒想到在綺綉宮候著的女醫官竟是沈韞。
二人許久未見,顧不得彼此寒暄,便由著宮女引著進了寢殿。
蔣昭儀的屍身放了兩日,幸而現下是寒冬,殿中又特意堆放了些冰雪,所以屍身依舊保持完整,並未有任何的腐爛。
其實斂屍的過程中,林紈並未幫上什麼忙,倒不是因為她害怕,而是蔣昭儀的屍身僵硬,如果用的力氣不對,就會讓遺體受損。
所以多數事宜都是沈韞及其手下的醫女操持,林紈靜默地看著她二人為蔣昭儀換上了昭儀華貴的赤紅冕服,蔣昭儀是自縊而亡,幸而較高的領緣和東珠串遮住了傷痕。
尋常的妃子如果殤逝,一般都會以高於她位分的喪儀下葬,譬如昭儀就應該按妃位或者貴妃之位下葬。
可蔣昭儀只是草草下葬,甚至這儀制都不及昭儀應有的好。
一切妥當后,林紈心情有些複雜的為蔣昭儀細緻的描眉和塗粉,試圖掩蓋她已經泛青的死容。
殿中候著的宮女已經開始小聲抽泣。
蔣昭儀閉著目,眼角有些細紋,與蔣氏有五分相似。
林紈曾在宮宴上見過蔣昭儀,上官衡的眼睛與她長得很像,都是稜角分明的鳳目。
鳳目生在女子身上英氣美艷,生在男子身上是俊逸風流,想到上官衡,林紈心中有些納悶。
斂屍后就要裝棺,上官衡怎的不來見蔣昭儀最後一面?
眼見著申時三刻將至,宮中的大力太監即將過來蓋棺抬棺,林紈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沈韞。
沈韞容色淡淡,命身後的小醫女退下,讓她在寢殿外候著。
林紈即刻明白沈韞這是有話要同她講。
沈韞低聲道:「一會兒四皇子會過來,他被皇上禁足數月,按說是不能見蔣昭儀最後一面的。」
林紈不清楚這事的內幕,只點了點頭,隨後小聲問道:「蔣昭儀…她…她為何會自盡?」
沈韞環顧了下四周,壓低了聲音回道:「與和敬公主的死有關……但這事並非蔣昭儀之過,而是……唉。剩下的我也不便多說,只能說,蔣昭儀之死跟皇后和梁貴妃都脫不了關係。」
林紈之前也是猜測過蔣昭儀的死應該與後宮的黨派之爭有關。
按說沈韞現下仕途清明,這種事情避之最好不過。
而且林紈發現,沈韞與上官衡的關係非同一般,否則這種會掉腦袋的事,上官衡也不會輕易託付給沈韞。
正猜測著,宮女近來通稟,說抬棺的太監到了。
林紈循聲看去,見兩名太監一前一後的抬了一具紅木棺進殿,為首的太監身形頎長高大,看著有些眼熟。
竟是四皇子上官衡。
鄴朝的太監無論品階高低,都帶著以紙絹為襯,以銅鐵為骨的頂帽圍頭,再著青色襕蟒貼里和黑色縫靴①。
上官衡穿著太監的服飾比尋常的太監俊朗了許多,林紈也不知這一路過來,他的身份是否暴露。
他之前的性格恣意不羈,眸中多是含笑,現下看上去面色慘白,眼神有些空洞。
臉還是那張臉,但看著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眾人顧不得交談,都怕事迹敗露,連呼吸都有些壓抑。
林紈看著上官衡神情悲怮的將母親的屍身小心地抱在了棺材里。她年紀不小時也喪過母,能夠切身體會上官衡心中的痛苦,她不知該如何安撫他,也知道自己沒什麼立場說話,便選擇了緘默。
蓋棺后,林紈只聽見上官衡聲音有些哽咽地對她說了聲:「謝謝。」
時辰已到,林紈和沈韞留在殿內,而上官衡和另一名太監則抬著棺去了宮中管喪儀的奉常處。
林紈怕上官衡的身份會暴露,沈韞卻說無事,「你祖父的部下衛楷今日正好巡宮,他不會難為蔣昭儀的喪儀的。再者外面還侯著一名太監,四皇子與他偷偷調了身份,這時他應該已經回殿了,不會有什麼事的。」
*
林紈攜著衛槿出綺綉宮時,沈韞已經回去復命,還叮囑她多注意身體,林紈竟是在宮外不遠處看見了顧粲。
這時陰沉了大半天的洛都終於冉起旭日,顧粲一身黯色朝服,頭戴獬豸冠,似松般高大挺拔的站在宮牆處。
見到林紈后,他唇角微牽,面上露出了笑意。
臨近傍晚的日光既溫暖卻又不那麼耀目,見到顧粲后,林紈心頭的陰霾被驅散了些許。
她快步走近了顧粲,路過的宮女不時的悄悄打量著有著玉面閻羅之稱的顧司空,且對林紈的身份有些好奇,但因著主子交待了她們事情,只得快步離去。
顧粲牽住了林紈的手,因著蔣昭儀的殿中不能燃炭,林紈的手格外的冰寒。幸而顧粲適才所在的祈宣殿燃了很足的炭火,他的手心是溫熱的。
宮中不便多言,二人雖彼此靜默,但是顧粲在林紈的身旁,用溫暖有力的手牽著她,卻給了她十足的安全感。
顧粲攜著林紈從狹長的宮道並肩而行時,恰巧遇見了正在巡邏的衛楷及其手下。
衛楷的官銜不及顧粲,便停下步子沖其抱拳揖禮,顧粲神色淡淡的頷首。
跟在林紈身後的衛槿難掩興奮。
這時,衛楷又恭敬地對林紈揖了一禮。
顧粲下意識地看向了林紈的方向,見她淡哂著沖衛楷點了點頭,又見衛槿與衛楷的模樣肖似,前世的記憶倏地紛涌而至,讓他的思緒一時凌亂。
他雖有些出神,卻還是看見了衛楷從他們面前走過時,看向林紈的目光。
那種目光很讓他不爽。
旁的男子但凡靠近林紈,顧粲都十分抵觸,譬如儘管他知道上官衡對林紈沒有男女之情,但他若要靠近林紈,或是多看林紈一眼,他都恨不得把他打上一頓。
男人一靠近林紈,他反感和抵觸是出於本能。
但衛楷對林紈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情感,卻使他心中的滋味更加難言和不快。
衛楷武者出身,雖不及顧粲或是上官衡生得精緻俊美,五官卻也深邃英挺,身形高大,頗有男子氣概,也可謂是人中龍鳳。起碼放在這些侍從中,他的容貌和氣質都最是出眾。
顧粲倒是聽林夙提起過他和齊均,只是聽后就忘了,他並未多注意過這個人。後來得知林紈想法子利用了衛楷,他摸清了他的底細后,這才對他稍稍留意。
衛楷已然走遠,顧粲將林紈的手往掌中又握緊了幾分,林紈並未對他這個舉動心有疑惑,而是繼續同他往宮門處走去。
他真是糊塗了。
顧粲的眸色漸冷。
元吉曾對他說過,前世的林紈被一對兄妹收留,那時他的容貌和身軀都已變殘變毀,他不想以這樣一副容貌去見林紈,只是刻意地避著她的一切。
後來林紈死在了他所住的茅屋附近,待林紈下葬后,元吉還向他提起過,有一對兄妹來尋過她的屍身。
那二人都很焦急,尤其是其中的那名男子,在得知林紈去世后,那男子的神情就像得了失心瘋……
那時的他並未將元吉的這番話放在心上,他只沉浸在林紈去世的痛苦中無法自拔。
現在看來,當年的那對兄妹便是衛氏兄妹。
林紈覺得自己的手掌被顧粲攥得愈發泛疼,她不明所以,只得小聲問道:「子燁…你攥疼我了,你有什麼心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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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服飾描寫參考《中國古代服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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