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朱葛
季寒川輕輕「咦」一聲,尚有功夫,對高修然說一句:「你帶什麼過來了?」
朱葛已經兩股戰戰,幾欲先行。過去的遊戲經驗都告訴他,這種時候,只有一條路子:跑!
只要比其他人——無論NPC,還是玩家——跑得快,就能活命!
而高修然原先奔命,也只是撐著一口氣。這會兒見到韓川,他這口氣被打斷,恐懼感、雙腿的虛軟,身上的疲憊……盡數湧上。彭總的聲音卻越來越近,幾乎是從方才他拐過的拐角出現,語氣幽幽,問他:「高經理,你躲起來了嗎?」
高修然目呲欲裂,抬腳要跑。
而季寒川沉吟片刻,問朱葛:「你覺得我能對付嗎?」
朱葛顫巍巍開口:「不、不知道!」第一天的鬼,和剩下幾天的鬼,於過去的朱葛來說,都是需要躲避、需要拼盡全力才能活命的東西。他怎麼會知道這些東西之間有沒有力量差異?!
而季寒川遺憾地嘆氣,說:「那我們還是跑吧。」
朱葛一窒,在場三個人里,他體型最差,一定是跑的最慢的人。可這會兒,來不及想太多,他甚至已經看到彭總從牆角伸出的手。肥胖、虛軟,帶著點陰測測的笑聲,說:「高經理,你還找到幾個朋友嗎?」
他拔腿就跑!
高修然緊隨其後!
季寒川:「……」他還打算帶著朱葛一起呢。
他無奈,轉頭看向已經站在自己身後的彭總。還有功夫笑一笑,與對方打招呼,說:「彭總,我是第八組的小韓。」
綠色幽光下,彭總那張胖臉上帶著點油膩膩的光彩,又有說不出的詭異,對季寒川笑道:「啊,小韓。」
他腳步輕飄飄的,像是沒有體重。興許是覺得獵物近在眼前了,這會兒也緩下步子,臉上帶著貪婪、飢餓神情,往季寒川走來。
拐角就這樣大的地方,按說他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季寒川。奈何季寒川彷彿泥鰍,滑不溜秋。在彭總眼裡,他只是身體微微往旁邊側一下,彭總伸出的手就落空。
季寒川還很好脾氣,說:「彭總,你看你,只減了體重,怎麼體力沒跟上來?」嘴巴里念念叨叨,說,「這樣可不健康啊——」言語之間,他已經閃到樓梯間的另一側、通往上方樓梯的位置。而在這時候,頭頂又有一陣咚咚腳步。季寒川與彭總一起抬頭,見到高修然與朱葛一起在樓上出現。而同一時間,高、朱二人也見到季寒川與彭總。高修然愕然,喉嚨里發出一陣咕隆響動,幾近崩潰,跪在地上。
朱葛鼻子抽了抽,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聞到一股腥臊味。
可眼下時刻,也談不上嫌棄與否。他心中愧疚,方才自己跑了,卻沒見到韓川跟上來,朱葛一面吃驚,一面憂心。他原本覺得,韓川跟上,是鐵板釘釘、輕輕鬆鬆的事。可眼下看,韓川仍然與那個叫「彭總」的怪物一起。而且是從容的樣子,要與「彭總」打招呼。而那個叫「彭總」的玩意兒幾次三番抓不到季寒川,已經惱怒,身體漸漸變大、膨脹,儼然要佔據整個拐角平台,讓季寒川避無可避!
這樣的發展,讓季寒川也微微怔忪,喃喃說:「啊呀,這是放棄減肥了嗎?」
彭總勃然大怒!
他朝季寒川的方向揮出一拳,季寒川往旁邊躍去,腳步輕靈,仿若踩在雲端。可這樣跳過幾次,彭總卻將季寒川方才經過的牆壁、台階盡數砸碎。幾次揮拳不見效,彭總愈發暴躁,口中發出一聲嘶吼——
季寒川微微眯起眼睛:「狂化了?」
這一刻,彭總身側,忽然多出幾個其他影子。朱葛心知肚明,自己這群人多半被樓梯間里的東西困住,接下來能不能逃脫,要看韓川,於是他不打算繼續跑路。可眼下,他卻在那幾個影子之中,見到自己遊戲開始那一日,於電梯中見過一眼的東西:一個女人。
渾身骨骼碎裂,七竅流血,這會兒趴在樓梯上,卻是面朝上、四肢朝下的古怪姿勢。朱葛崩潰,喊:「伽椰子嗎——」然後慌忙邁腿!
碎骨女人急速跟上!
從季寒川身側爬過——
季寒川「嘖」了聲,腳在樓梯上一踩,隨後直接跳到那個轉眼間就爬至樓梯中央的怪物身上。同時,他還在彭總身側看到鄭靈,看到一個渾身浮腫、不分性別的東西,看到一身黑黝黝、藏在陰影中的古怪玩意兒。
季寒川喃喃自語:「這是全部來這兒了嗎?」合著彭總還真是BOSS,還會召喚?
他同情地、卻不帶什麼認真感情地看一眼跪在那裡的高修然。在這時候,樓下——對,是樓下——傳來朱葛的驚叫。季寒川皺眉,低頭看那個一身血的碎骨女人。對方是面朝他,這會兒露出一個笑來,然後脖子伸長、朝季寒川咬來!
季寒川仍舊往旁邊躲避。他選的位置很巧,恰好彭總體型太大,正艱難地往樓梯上擠,身側牆面寸寸碎裂。碎骨女人伸長的脖子被季寒川避過,咬在彭總身上!
彭總爆發出一聲如雷聲轟轟的咆哮。季寒川還有功夫吐槽:「你連個剎車裝置都沒有啊。」然後趁彭總堵住路、碎骨女人與他撕咬,往前跑去!
路過高修然時,他順手拉了一把,扯著高修然的領子往前。高修然此刻徹底知道,自己白日里誤會了韓川,可是——
季寒川瞄一眼拐角側面,「咦」一聲:「門呢?」
高修然凄然道:「沒有門。」
而再抬頭,見到樓梯中間、瑟瑟發抖的朱葛。他上方,就是蹲在台階上,笑嘻嘻的、身體下方又開始融化的鄭靈。季寒川無奈,對鄭靈說:「你還真是那天鏡子里的東西?」
鄭靈:「……」
原本嬌小的少女容貌頓時扭曲!
高修然、朱葛:「……」兩人無可奈何,只想讓季寒川閉上嘴,不要引怪。可這一刻,鄭靈卻像是平復下來,斟酌了下什麼,然後五官融化、變形。這是一個極快的步驟。轉眼,台階上出現兩個朱葛。
兩個朱葛面面相覷,一樣驚詫。
季寒川一噎,身後又傳來一陣響。有水潺潺流下,帶著腥臭、粘意。是那個渾身浮腫的東西。
三個玩家被上下夾擊,儼然即將被瓮中捉鱉。沒有退路、只能求一速死——
季寒川皺眉,把高修然扔下。他開始遊戲這麼多天,其實從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力量。只是彷彿在面對所有場景的時候,都遊刃有餘,並不需要爆出全力。
哪怕是白天在工地,直接一拳打碎埋在地下的水泥塊,季寒川都輕輕鬆鬆。不止朱葛,連季寒川本人也在嘀咕: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此刻,朱葛、高修然在他身後——哦,兩個朱葛。
而季寒川不以為意,在彭總愈來愈近、水流越來越多的時候,抬起腳,往靠酒店走廊那側的樓梯踹去!
「轟」一聲,水泥上出現隱隱裂痕。高修然整個人都懵了:這到底是個什麼殺器?
而似乎是路子對了,季寒川能明顯感覺到,水流在加快,彭總也在加快。他瞄一眼,在樓梯拐角見到一抹飄然若現的頭髮,是那個碎骨女人。季寒川眯起眼睛,又飛起一腳,揣在牆上!
牆上赫然出現一個大洞,水泥爆裂,露出外界樓道的光。
季寒川一手一個,把手邊的高修然、朱葛一起扔出去。
還剩一個朱葛。
季寒川打量對方。在鏡中怪物不作妖的時候,的確很難分辨,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此刻,這個剩下的朱葛一臉哭喪,對他說:「韓川!我才是真的啊。」
季寒川:「……你演《真假美猴王》嗎?」
隨後把他也提溜起來,扔出洞外。
兩個朱葛看著對方,如臨大敵。這時候,碎骨女人已經要爬到季寒川身側。季寒川朝她笑一下,說:「你這樣子,會嚇到人的,太丑了。」
碎骨女人:「……」
季寒川:「哎,這年頭,不是要容貌歧視。就是,你起碼要把自己打理乾淨吧?」
兩個朱葛和高修然一起咽唾沫,崩潰:「韓川,你先出來!」
他們此刻身在四樓,季寒川依言出來。牆上的洞里,鮮紅的液體卻繼續往外湧出,儼然要淹沒整個四樓。
那些怪物卻像受到什麼限制,只在洞口處匯聚、靜靜看著外面的玩家,沒有更多動作。
季寒川抓緊時間,問兩個朱葛:「你們帶煙了吧?往胳膊上按一下。」
兩個朱葛露出驚悚目光,但轉念,明白季寒川是想確定什麼。他們都知道,那天這個怪物在面對煙頭時,是怎樣避之不及。
季寒川臉上帶笑,語調卻有一種莫測的冷酷,說:「我可以帶你們從四樓下去。」四層,跳窗戶,輕輕鬆鬆。「但你們要證明,自己是人。」
其中一個朱葛深呼吸,「明白了。」然後從口袋裡拿出煙盒。另一個朱葛看著他,驚慌:「我煙呢!」匆忙摸著口袋,然而毫無收穫。
高修然焦急地看著這一幕,對季寒川道:「拿煙的是真人吧?」
血水已經淹沒他們腳面。
季寒川視線偏轉一些,看著旁邊的房間,想:這房子隔水倒是做的不錯。外面成了這樣,倒是沒有滲進裡面、沒人開門查看情況。
如果高、朱二人知道季寒川的想法,大約又要無語哽咽。
此刻,季寒川視線回來,道:「快點。」
那個拿了煙盒的朱葛一咬牙,拿起煙,用打火機點燃——
同時,季寒川邁步上前,從他手上拿過打火機。朱葛一怔,卻又繼續動作,把煙頭往自己胳膊上按去!
他胳膊上出現一塊焦灼痕迹,對季寒川道:「韓川,你看!」
另一個朱葛看著這一幕,目露絕望。
腳下血水越來越多。
季寒川走神,想:四層有沒有玩家住?倒是記得祁俊和於章在三樓。
他心裡想事,手上卻已按下打火機。火苗竄出,直接往朱葛胳膊上燎去。剛剛被煙頭按過的朱葛避也不避。
而到另一個朱葛那裡,他下意識晃開一瞬,才咬咬牙,伸出手臂。
季寒川笑一聲,拉住他后領,再往前兩步,拉住高修然後領。兩人直接被拎起,高修然迷茫、失措,那個剛被煙頭燙過的朱葛一樣驚詫,喊:「韓川!你——」
季寒川並不回答,往走道盡頭的窗戶飛奔而去!
他仍然是飛起一腳、踹開窗戶,然後踩著樓壁,往樓下奔去。四層,轉眼即至地面。三個玩家在樓下,一起抬頭,看向方才的玻璃。還有在樓壁上印出的鮮紅腳印。
那個朱葛面無表情站在窗邊,五官一點點融化,這一回,再沒有模仿其他人。
而朱葛、高修然一起坐在地上,心有餘悸。
半晌,朱葛輕聲問:「韓川,你怎麼知道……」
季寒川看他,漫不經心,回答:「不是說了。『它』還沒有學會怎麼裝人。」
高修然面帶愁色,問:「接下來怎麼辦?」
季寒川看看眼前街道。安靜、無聲。
他抬腳,說:「找個地方借住吧。」
同樣是這一晚,三樓,某房間,電話鈴聲仍然在響,祁俊夜不能寐,與意志掙扎,不要低頭、不要看床下——
床下湧出一股鮮紅的液體,像是血。那個聲音也越來越尖銳。
在這同時,另一張床上的於章卻像是睡死過去。事實上,他的確在夢裡,可夢中也是一樣情形:面對不停響鈴的電話,不知是否要接。
然後驚醒。
進入下一個夢境。
而另一層樓,吳歡身下,床單飄蕩,有一隻黑色的、焦枯的手從床單下爬上來,握住吳歡小腿。
這時候,季寒川與朱葛、高修然一起,推開工地里休息室的門。裡面被褥冰冷,空無一人。
季寒川道:「就睡這裡吧。」
他像是早有預料,並不驚訝。
心裡卻想:這算不算是被我禍水東引……
這樣掙扎一刻,記起朱葛的話。
NPC是循環利用的。
可是——
季寒川思緒起伏,看著窗外撒進的月色。落在粗糙地面上,像一地白霜。他沉默,自問:NPC不算人的話,他們這些「玩家」,又憑什麼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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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玩家:啊啊啊啊!!
季寒川面前的怪物: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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