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不知為何,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是七歲的她在被送去禮園之前,偶然聽見的,神父與小櫻之間的談話。
「你明白吧,再這樣下去,那些為了掠奪遠坂的遺產而來的魔術師們,遲早會注意到那個『額外的寶物』。」
高大的男人在年幼的女孩面前蹲下丨身,他那漆黑的影子比身上的法衣更加陰沉,如泥淖一般覆蓋了小櫻,遮蔽了她面上所有的神情。
「你也知道,現在的遠坂家,無論如何也保護不住『那個』——你的妹妹,遠坂堇——魔術師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我想你應該比凜更加清楚吧。」
他將手掌擱在小櫻的肩上,目光卻望著自己。小櫻大概沒有發覺吧,但是,她很清楚的看到了。
那個男人,言峰綺禮嘴邊所掛著的,是如此晦暗而又愉悅的笑容。
「只要是魔術師,就無法不為『那個』而瘋狂。」
他如此誠懇,而又如此惡意地對著年幼的孩子訴說著那可憎的真相。
「即使是我的老師、你的父親,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也一定會為之發狂。然後理所當然、開開心心地把遠坂堇送到祭壇上去吧。」
聽到這句話,女孩纖細的肩頭顫了顫,而後,她終於抬起頭來。
「那樣的話,小堇會變成什麼樣?」
「一定會死,絕對活不下來。」
男人愉快地宣告了這個事實。
「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到了那一步的時候,遠坂堇都沒有存活下來的可能。被魔術師發現她的本質的話,從那一刻起,她就沒有未來了。」
小櫻沉默地佇立著,影子卻如同沸騰一般,不斷變幻著形態。
「現在唯一能夠保護她的辦法,就是把她送去禮園。」
男人滿意地站直身體,背起雙手。
「那裡是隔絕於世的秘境,空氣不會流動,人員不會進出,是各方勢力都無法觀測到的所在。送去那裡的話,無論是協會、教會、亦或是更高等級的……都不會發現她的存在。怎麼樣,如果是你的勸說,凜一定會聽從。」
「……」
小櫻卻還是沉默著,左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右臂,用力到手肘附近的衣服都皺了起來。
「不想和自己的半身分離,無論如何都想和她一起生活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現在的你,是絕對無法保護她的。」
神父微笑著補上了最後一擊。
「想明白的話隨時可以聯繫我,我的推薦永遠有效。」
在離去之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一樣回過頭來,對著低頭沉默的女孩開了口。
「當然,你也可以再一次對她許願。」
他面上的笑容無聲擴大了。
「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樣——你知道吧,那樣一來,一切都可以解決了。」
女孩幼小的身軀陡然一顫!
……
……
……
遠坂堇睜開了雙眼。
映入眼帘的是暗紅色的房間,陳列著可疑的古籍和儀器。各種生物的骨骸和標本擺在架子上,裝著奇異生物的罐子散發著福爾馬林的味道,地板上和桌面上隨處可見樣式詭異的魔法陣。
再典型不過的……魔術師的工房。
「你醒了?該說雖然沒有天賦,但到底是魔道世家的女兒嗎……醒的比我預料得更快呢。」
男人的聲音從一旁飄來,柔和而又嘶啞,帶著些許令人不快的貴族腔調。
遠坂堇撐著地板坐直身體,寶石的手鏈無聲從手肘附近滑下來,上面的黃水晶已經碎了。
在看到那個之後,披著白色大衣的男性灬魔術師微微揚起眉來,確認了她蘇醒的真正原因。
「原來如此,寶石魔術嗎……黃水晶的『驅邪』與『喚醒』,不愧曾經師從『寶石翁』的遠坂家,從這件魔術禮裝來看,這一代似乎出現了相當有天賦的魔術師啊。」
男性的魔術師面容非常年輕,但是語調措辭卻都奇異地偏向老者。那雙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霜的眼睛,無聲地向少女陳述著一個事實——那就是他遠比外表所表現得更加蒼老。
那雙蒼老的眼睛正審視著她手腕上的手鏈,衡量價值一般微微眯起。
「這件魔術禮裝製作得確實很精妙。將魔力事先儲存在寶石中,為了讓外行人都能使用,還刻上了被動發動的術式,一滿足條件就會直接觸發。而將這些寶石編織起來的術式也很巧妙……既達成了這麼多效用不同的魔術的調和,又將它們巧妙地隱匿起來,真是了不起,一開始連我都沒有注意到。」
魔術師輕輕鼓起掌來。
「真是出色,如果還在時鐘塔(學院)的話,作為元素轉換的講師,我一定會給做出這件魔術禮裝的學生一個『優秀』的評價吧。太可惜了。」
像是真心實意為此感到遺憾一樣,魔術師揮了揮手,無形的刀刃轉瞬間便切開了守護著她的寶石手鏈(魔術禮裝)!
伴隨著寶石破碎的聲響,黑色的編織繩在風刃下斷開,發出頭髮被燒焦時才會有的焦味。注視著寶石的殘骸,異國的魔術師露出了微笑。
「不過,這種程度的魔術禮裝,是無法阻攔我的。」
在那看似謙和有禮的語調下,隱藏的是令人不快的高傲。
但是遠坂堇的面容上卻沒有任何不快的表情。
她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那個魔術師,問出了那個問題。
「你是誰?」
「達尼克·普雷斯通。和你的家人一樣,是魔術師。」外國男人頗為戲劇性地向她行了一禮,「很高興見到你,遠坂小姐。」
而遠坂堇僅僅回以人偶般的目光。
「為什麼將我綁來這裡?」那雙冷翠色的眼瞳也如同寶石一樣無機質,「沒有任何魔術才能、也不曾修習過任何魔術的我,對你們來說應該沒有價值吧?」
是啊,在魔術師看來一定是那樣吧。
和擁有五大元素屬性的凜不同,也和擁有「虛」這一極為稀有的架空元素屬性的櫻不同,堇在魔術上的資質與其說是「平庸」,不如說是「根本沒有」——僅僅只有三條魔術迴路,體質也異常虛弱,自幼就在病房和手術台上輾轉掙扎的她,在魔術這方面就連普通人都不如。
其實對於一般魔術師來說,遠坂堇這樣的人……就連成為孕育後代的胎盤的資格都沒有。
然而,面對著這樣的事實,名為達尼克的異國魔術師卻緩緩綻開了微笑。
「不不不,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無可替代的奇迹,是魔術世界千年難得一遇的珍寶。」
他注視她的雙眼逐漸被狂熱點亮了。
「是啊!沒錯!只要有你的話——聖杯這種東西,根本就不需要了!!!」
——聖杯。
那是傳說中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萬能許願機。
可如果僅僅只是能夠實現所有願望的話,是無法讓所有人都為之發狂的——至少,無法讓所有魔術師都為之發狂。
達尼克·普雷斯通很清楚,眼前的少女的價值,絕非「聖杯」可以比擬。
所有魔術師都想抵達的終極目標——根源之渦。那裡有著世間萬物的記錄,真理、因果與法則,窮極的知識……換而言之,那裡擁有一切。
那是一個什麼都沒有,但也什麼都有的地方。
沒有魔術師不想抵達根源。為了這個目的,魔術師們不斷磨練著自身,不斷學習,甚至將這份執念與學習的成果代代相傳……一切的苦修、磨礪、以千百年為單位的執著,都是為了有人能夠抵達根源之渦。
但是,能夠抵達根源的「路徑」只有五個。
「你就是全新的『路徑』。」達尼克近乎狂熱地訴說了下去,「雖然不知道遠坂家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但是,只要有你的話——」
只要擁有這【連接根源的路徑】的話——
就連達尼克·普雷斯通這樣的魔術師,也可以抵達根源之渦。
那是積累數十代也很有可能無法達成的奇迹,是足以在一瞬間實現千年夙願的機會,只要得到這個路徑的話——就能夠以一種蠻不講理的方式,跨越一切嚴苛的條件,輕而易舉地實現他的願望!
在那一瞬間,達尼克·普雷斯通的腦海中閃過了許多片段。
是宣告「你家族的血脈已經被污染了,至多五代之內就會斷絕」的魔術師的臉;
是在聽聞這一切后頓時棄他而去的未婚妻與義兄的背影;
是自那之後含羞忍辱、處處被他人譏嘲的日日夜夜;
……
是啊。
只要得到這個的話,就連已經被宣判了「絕不可能抵達根源之渦」的達尼克·普雷斯通,也能夠越過那些「擁有可能性」的魔術師們,創造出抵達根源之渦的奇迹。
到了那個時候——那些傲慢又可憎的臉上,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
「抱歉,你所說的東西,我一句也聽不懂。」
少女的語氣是倦怠的,那張法國人偶般的美麗臉龐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寶石般的眼眸轉向魔術師,理所當然一般宣告了一個事實。
「不過,是你在冬司送給我的禮物上動了手腳,把我綁架到這裡來的吧?」
「什麼?」
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發言只得到了這樣的回應,或者說,沒有想到眼前的少女對魔術世界居然無知到了這種程度,達尼克很少有地愣住了。
「太晚回去的話,小櫻和媽媽都會擔心的,姐姐也會很生氣。」
遠坂堇看起來幾乎想要嘆氣了。
「雖然不太可能,但還是問一句,你能放我回去嗎?」
這種太過日常的話語,讓達尼克微微皺起眉來。而後,他的眉頭再度舒展開了。
「很抱歉,遠坂小姐。」他微微笑起來,胸前的胸針忽然破裂開來,「雖然你的話語確實寄宿著某種力量,但是我也對此做好了準備——我不能讓你回去。」
那枚破裂的胸針,就是用來抵禦「言語的扭曲」而準備的魔術禮裝。在得知遠坂堇擁有類似於「言靈」的能力之後,達尼克就準備了許多類似的魔術禮裝來作為對抗——像這樣的東西,在他身上還有27枚。
「這樣啊。」
遠坂堇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那雙冷翠色的眼瞳中沒有恐懼,也沒有憎惡,只是如此單純的詢問著——
「你帶我來這裡,是想要將我怎麼樣呢?」
「不用擔心,只是一瞬間就會結束了。」
達尼克柔聲安慰著她。
「我保證,這個過程中不會有任何痛苦。你什麼也不會察覺到,所以也沒有恐慌的必要。」
——因為他會在一瞬間,就將她的靈魂吞噬殆盡。
在看到她的時候,達尼克就意識到了。
連接著根源之渦的並非她的靈魂,而是她的肉丨體。
換而言之,只要他將自己的靈魂轉移到她的肉丨體之中就可以了。
達尼克·普雷斯通所修習的正是【靈魂融合】的魔術,這簡直就像是上天恩賜給他的機會一樣。
所以——
「安心吧。」在魔術師協會中被稱為「八枚舌」的欺詐師誘哄道,「你什麼也不用害怕。」
他會懷著感恩的心,用最溫柔的方式,將眼前這名少女的靈魂吞噬得乾乾淨淨的。絕對不會讓她感到一絲一毫的痛苦,也絕對不會留下一點能夠恐懼(反抗)的殘渣。
「啊,對了。」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像是剛想起什麼一樣讓開身體,「這位是你的小男朋友吧——可以的話,請盡量不要給我增加額外的工作,遠坂小姐。」
在他身後,宗谷冬司渾身是血的身體,驟然向著地面倒了下來。
在那一瞬間,少女人偶般的表情驟然改變了。
「你對他做了什麼——」
在少年跌落到地面的最後一刻,她終於接住了他,少女張大了眼睛,茫然地看著少年雙手雙腳處湧出的鮮血,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卻連觸碰一下那傷口都不敢。
「沒想到他會在轉移的最後關頭突然拉住你,結果就被一起扯進來了。」
雜音。
「因為準備了一人份的魔術,所以他沒有暈過去,對於不是魔術師的他來說,這實在是太不幸了。」
雜音。
「請你相信,我並沒有針對他的意思,是他不該先襲擊我。似乎完全被他當成是壞人了,根本沒有溝通的機會,你看,為了自保,我也只能反抗了吧?」
雜音。
「我也沒有想到,你看上的居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啊,完全沒有對魔力的抗性。連那麼一點魔彈也躲不過去。」
雜音。
「一不小心就弄成這個樣子了。抱歉抱歉,我會處理好的。請不用擔心。」
雜音。
「好了,讓我們開始吧——遠坂小姐。」
全部,都是雜音。
遠坂堇只是無聲地抱緊了宗谷冬司的身體,看著少年的血一點點浸透了她的衣衫。
明明是特意為約會準備的裙子,現在已經髒得沒有辦法看了呢。
她的腦中飄過的,似乎只有這樣雜亂無章的念頭。
只是,在混亂一片的意識之中,無數的嘈雜噪音之下,有一個聲音,無比清晰地響了起來。
——為什麼,這個人還不去死呢?
少女獃獃地看著魔術師伸向自己的手,如此想道。
於是——
彷彿是在呼應她的那個念頭一樣,被鮮血浸透的衣衫之下,傳來了柔軟的啪嗒聲。
——那是,少女的腹部裂開的聲音。
在這一瞬間,有兩個人同時抬起頭來。
「五條老師?」
乙骨憂太奇怪地看著忽然摘下繃帶,凝望著夜空的白髮青年,發出了困惑的聲音。
「啊。抱歉了,乙骨,這個任務你們先自己完成吧。」
五條悟忽然抬起手來,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只是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無盡的夜空之上。
「老師突然有了一件不得不去做的工作呢。」
在他的視野之中,世界,正在以某個漩渦為中心,開始變得扭曲。
而另一邊,櫻忽然全身顫抖起來,像是忍耐著什麼痛楚一樣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櫻?」遠坂凜慌忙扶住了自己的妹妹。
「沒事,姐姐。」少女露出了一個蒼白的微笑,目光卻依然望向天空,「……我找到了。」
雙子之間的心電感應,正在為她指明孿生妹妹的方向。
——堇在哭呢。
櫻如是想。
在她腳下,漆黑的影子微微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