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更】
從宗谷冬司的房間出來之後,遠坂堇微微踉蹌了一下。
似乎是為了照顧她的心情,姐姐們誰也沒有來打擾他們。正因為這樣,走廊上只有她一個人。
遠坂堇為這份體貼微笑了一下,卻不妨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都讓五臟六腑劇痛起來。血腥味湧上喉頭,她整個人踉蹌著靠住牆壁,支撐著不讓自己真的跌坐在地。
不需要任何代價那句話……並不是騙人的。
只不過,僅僅是「打開」,她就會受傷。
她抱著自己的肚子,忍耐著內里亂七八糟的痛楚,拖著幾乎要失去感覺的軀體……搖搖晃晃地朝著門外走去。
因為姐姐很有責任感。
因為櫻很溫柔。
因為她……已經快要忍不住哭出來了。
如果在她們面前哭的話……她們一定會認為都是自己的錯吧。又會露出那種彷彿被傷害到的表情吧。
自己的任性已經給她們添了太多麻煩了,所以,至少現在,不想再讓她們感到難過了。
太過強烈的痛楚和太過激烈的悲傷交織在一起,讓遠坂堇整個軀體都在顫抖,她忍耐著幾乎要湧出來的什麼,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禪城家給她們借住的房子附近有一座小公園,閑暇時遠坂堇會去那裡寫生。深夜的公園空無一人,遠坂堇艱難地走到長椅附近,因為脫力跌坐在地上。
站起來。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地上很臟,也很涼,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小蟲子……而且這個樣子,也實在太難看了。何止是不優雅,簡直就可以說是不像樣子。不要說別人看了要斥責恥笑,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太糟糕了。
所以,不起來不行。
要站起來……站起來……至少要坐到椅子上才對吧?
可為什麼呢,就是沒有力氣。連抓著扶手的手臂,也使不上一點勁,像是根本沒骨頭一樣,只是搭在那裡而已。
明明是自己的手,為什麼卻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了?
直到眼淚一顆一顆砸在手背上,遠坂堇才忽然意識到——原來如此,是我在哭啊。
在意識到的一瞬間,原本極力壓抑的東西陡然爆發開來。小小的胸腔無法容納那些炸裂開來的感情。
流淚變成了哭泣,哭泣變成了嚎啕,狼狽的少女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獨自一人在深夜的公園裡放聲大哭。
她哭得聲嘶力竭,哭得毫無形象,哭得連大腦都因為缺氧而感到眩暈……在她哭得整個身體都弓起來,幾乎都要乾嘔的時候,有一雙手忽然從背後伸過來,帶著不容反抗的力道把她攙扶了起來。
「哎呀哎呀,這可真是……」
五條悟半扶半抱,硬是把她從地上撈了起來,像放娃娃一樣放在長椅上,還順手替她拍了拍裙擺和膝蓋上的灰。
「女孩子可不能坐在公園地上啊。」他語重心長地說。
「不……不要你管……」
少女推開他的手臂,而後擋住自己哭得亂七八糟的臉,想要剋制卻無法剋制地抽噎著,因為自己在這個人面前表現出這份狼狽而越發生氣,甚至蠻不講理地遷怒起來。
「你滿……滿意了吧……」她用手臂擋著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像你……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我和他……」
她實在哭得說不下去,只好把臉埋進膝蓋里,潮熱的眼淚把頭髮都糊在臉上,實在是狼狽得讓她自己都覺得看不下去。
五條悟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用手指輕輕替她撥開黏到臉頰上的長發。
「想笑就笑吧……」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可以盡情嘲笑我了。」
看,就像這個人當初對她所說的那樣,扭曲的開始,只能得到扭曲的結果。
明明在這個人面前說了大話,說了「那我就扭曲到最後」,結果卻變成這樣狼狽的樣子,只是像普通人一樣,因為沒辦法、不忍心、太軟弱了之類的理由,放棄了觸手可及的感情。裝得好像很堅強的樣子,卻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大哭大鬧。
簡直就像個神經病一樣。
這個樣子……如果他想嘲笑就盡情嘲笑吧。
她就是很難看,就是做不到。他都說中了,都是她在逞強,是她不明白……
所以……
原本替她理頭髮的手頓了頓,而後,忽然重重往下一壓。壓得遠坂堇的鼻子都要在膝蓋骨上壓扁了,原本就哭得呼吸不暢,現在更是喘不上氣來。
「真是……誰要嘲笑你啊。」
但是,與他粗暴的動作相反,他的聲音卻很溫柔。
「你做的很好。」
五條悟鬆開了手,遠坂堇怔怔的抬起臉來,對上的是男人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和的注視。第一次,那雙眼睛在看著她的時候沒有審視、評判、打量……只是單純的,注視著她而已。
遠坂堇第一次發現,五條悟的眼睛居然是很美的藍色,像月光下的雪原,漂浮著冰川的大海,搖落在水面上的星輝。
「我還以為你真的會扭曲到無可救藥為止,就算要詛咒自己喜歡的人也在所不惜。」
他又一次伸出手來,胡亂摸了摸她的頭。他安慰人的手法真的很粗糙,與其說是在摸頭,不如說是在壓著腦袋轉來轉去。但是奇異的,他的手卻很溫暖,溫暖得讓她……幾乎又要落下淚來了。
「我之前還在擔心,要是變成那樣該怎麼辦呢,雖然我很強,不過你那個能力真的挺麻煩的,就算是我也要好好想想解決辦法才行。」他的聲音稍微正經了一點,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聽起來居然有一點溫柔,「但你放手了,這不是很了不起嗎?」
五條悟一直認為,這世上沒有比愛更扭曲的詛咒。
但是這個孩子,明明有著強求的意願,也有著強求的能力,甚至對她來說,世界為她的願望而扭曲都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她卻還是鬆開了手。
就像傲慢的國王沒有緊攥著夜鶯直到夜鶯死去,而是放手讓鳥兒回到了山林之中……一樣不可思議。
對於他們這樣天生就在眾人之上的人來說,剋制才是最難得的品德。
雖然大言不慚地對少女說教了什麼「扭曲的開始只會得到扭曲的結果」之類的話,但是在同等的情況下,五條悟並不認為自己能做得比她更好。
他才是會扭曲到最後的那個人。
「擦擦臉吧。」五條悟拿出一張手帕,毫不憐香惜玉地直直摁在她臉上,「你哭得醜死了。」
「……五條老師,你說話真的很討厭。」
少女抱怨了一句,但還是張開手帕,蓋住了整張臉。或許她又哭了吧,但五條悟正抬頭看著夜空,所以也不知道。
「不過,拿走全部關於你的記憶,是不是也太誇張了?」他不由得道,「就算是要遵循魔術師的隱匿原則,拿走今晚的記憶不就好了。」
遠坂堇並沒有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大概是哭得太久的緣故吧,她的聲音聽起來稍微平靜了一些。
「不那樣做的話是不行的。」她只是這樣簡短地說了一句。
不做到這種地步就不行,不是魔術上或者其他方面的原因,僅僅只是因為……不這樣她就無法放手。
只要還有一絲可能,只要那個人還會對她微笑,還會用那雙眼睛望著她的話……她都會忍不住再次開始強求。
那樣的話,她一定會繼續扭曲那個人的意志、感情、存在……直到他變得不再是他,而她也變得不再是自己。
那就不是愛,只是詛咒而已。
「所以……這樣就好。」
遠坂堇低聲道。
比起看著他因為她而受傷,還是這樣更好。
「這樣。」五條悟簡短地應了一聲,又垂下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手帕下面,少女的眼淚再一次涌了出來。但是這一次,她沒有掩飾,只是蓋著臉,無聲地哭泣起來。
在喜歡的人面前不能哭,因為這樣一來她們也會傷心,她就會加倍難過起來。
不過,在這個人面前哭就沒關係了。
就算被嘲笑也不要緊。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沒有嘲笑她。
兩個人一個低著頭,一個抬著頭,誰也沒有看誰。
遠坂堇想,這是最後的眼淚了。
哭完之後,她也會忘記的。
忘記曾經有過那樣一個少年,忘記她也曾有過那樣浪漫而不可思議的時光,忘記溫暖的手掌,忘記雪的溫度,忘記還沒有送出去也永遠送不出去的那幅畫……
忘記甘美而又痛楚的,她的初戀。
只是再回到從前,回到沒有遇到過他的時光。
什麼都和過去一樣。
……什麼都不一樣了。
流完這些眼淚之後,她也能夠抬頭挺胸,迎來這樣的未來。
沒有他的未來。
「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五條老師。」
遠坂堇忽然這樣說。
「嗚哇……還真是不留情面啊。」
五條悟撓了撓自己的下巴,苦笑起來。
「不過……謝謝。」
謝謝你現在在這裡。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這種時候,有人陪伴讓她感覺稍微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