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耀向我俯首009
09
果不其然，鋸木廠的索雷爾老爹聽完卡洛琳小姐的提議，當即獅子大開口。
明明是為他的小兒子提供免費讀書的機會，索雷爾老爹卻只是無動於衷地拉著一張老臉，粗聲粗氣地開口：「叫於連陪讀，倒也可以，但你要給多少錢？」
卡洛琳小姐驚呆了：她教於連讀書，還得反過來給索雷爾老爹錢？！
索雷爾老爹等的就是卡洛琳小姐手足無措的樣子，他抹了一把鼻頭，故作為難：「小姐，你看我們都是務實的人家，拉扯一個孩子也不容易。於連自幼體弱多病，光是精心照料他就已經花了我不少錢。」
卡洛琳小姐總算聽懂了。
簡而言之，就是要錢。
她免不了有些生氣：「索雷爾老爹，於連到底是你的兒子，哪兒有賣兒子的道理？」
「卡洛琳小姐這話說的未免太過。」
索雷爾老爹擺出誠惶誠恐的模樣，但言語之間卻不退讓：「經營鋸木廠不容易，多一張嘴吃飯，就得多一雙手幹活，於連要去為高里奧家的兩位小姐做陪讀，白日就沒法在鋸木廠做工，難道要我從自己嘴裡掏出口糧勻給他嗎？」
「你——」
明知道他在胡攪蠻纏，卡洛琳小姐卻找不出反駁的話來。
站在家庭教師身後的黛菲娜，暗地嘆息一聲。
她擔心的就是這樣的場面！
若索雷爾老爹是個目光長遠且有見識的人，決計不會如此粗暴對待於連。
黛菲娜就不信有人免費供於連讀書，索雷爾老爹心中沒有暗喜過。他不過是認定卡洛琳小姐善良又仁慈，想再從兒子身上撈點油水罷了——既然於連做不成一個優秀的鋸木廠工人，那也總得在其他地方體現出其價值才是。
世世代代生活在小城的山民便是如此。
至於該怎麼辦嘛……
黛菲娜心思一轉，就有了辦法。
她輕輕咳嗽幾聲，而後拽了拽卡洛琳小姐的衣袖。
卡洛琳小姐轉過頭，迎上的是黛菲娜碧藍色的眼睛。
穿著象牙色衣裙的黛菲娜·高里奧面容精緻，蒼白的膚色更是襯著她的淺色眼眸剔透清澈。年僅十歲的小姑娘恰到好處地歪著頭，完全是一副不諳世事又略帶困惑的模樣：「小姐，就非得於連不可嗎？維璃葉有這麼多小孩子呢，我和姐姐也不缺什麼陪讀，不如請教堂里的神甫為我們推薦一個呀？」
說完，她似是恐懼、似是厭惡般往索雷爾老爹身上一瞥，而後皺了皺鼻子，彷彿在嫌棄鋸木廠的主人邋遢一樣，小聲嘀咕：「這裡好臟，於連身上的衣服也是舊舊的。」
卡洛琳小姐頓時明白了：黛菲娜是在演戲呢！
昨日向於連遞帕子的時候，黛菲娜可絲毫沒有嫌棄過於連穿的是什麼。但索雷爾老爹可不清楚。
在他眼裡，分明是卡洛琳小姐好心，想為於連提供機會，但身為主人的黛菲娜則不是很喜歡他。
「既然如此……」
卡洛琳小姐乾脆將計就計，頗為為難地說：「黛菲娜小姐不喜歡，那就算了。」
說著她對索雷爾老爹點頭，而後拎起裙擺，欲圖轉身離開。
索雷爾老爹這才開始慌張——討價還價沒成，反而買賣都沒了，這哪兒成呢！
於是他不得不厚著臉皮把卡洛琳小姐喊回來：「小姐、小姐！您剛剛誤會了！」
卡洛琳小姐這才黛菲娜停下腳步：「怎麼？」
索雷爾老爹搓著手，一副熱切的笑容：「我剛剛就是自己抱怨抱怨，畢竟我經營鋸木廠也不容易，決計不會真的向您索要錢財的，這是上帝照顧於連，才讓您發現了他。就是……」
「就是？」
「就是您看，孩子讀書要動腦子，於連又在長個子的時候，他肯定會讀著書就餓肚子。」
「……既然是陪同高里奧小姐們讀書，」卡洛琳小姐耐著性子說，「於連也會與小姐們在同一個餐桌上用餐，我也會為他安排單獨的房間。」
「那就好、那就好！」
索雷爾老爹陪著笑容：「小姐您真是天使心腸！」
卡洛琳小姐抿了抿嘴角：「一切都得高里奧先生點頭才行。」
索雷爾老爹恍然，卡洛琳小姐頭頂還一個老闆呢！
不過只要卡洛琳小姐答應了這件事，事情就成了大半。
「必須的必須的，」他熱情地說，「我等您的好消息，小姐！」
聽到這話，卡洛琳小姐才擺出勉強的模樣，與索雷爾老爹商量了一番關於於連吃住問題的細節。敲定了大概后，鋸木廠的主人客客氣氣地送一大一小兩位女士離開。
回到杜河河岸邊，黛菲娜長舒口氣。
卡洛琳小姐見黛菲娜憂心忡忡的模樣，安撫地笑了起來：「不要緊的，他也同意了不是嗎？」
黛菲娜還是不高興的模樣：「我不喜歡於連的父親！」
他想賣兒子，所以黛菲娜就以做買賣的態度對待他：你家貨太貴，所以我要離開去看看別家的貨。很簡單的道理，卻讓索雷爾老爹這個「賣家」讓步。
足以證明儘管他想要錢，可在他眼裡，於連·索雷爾是個不折不扣的賠錢貨。
哪兒有這樣的父親啊！
就算是讀過《紅與黑》原著，直面索雷爾老爹這樣的人，黛菲娜還是有點生氣。
但瞧見黛菲娜氣鼓鼓的模樣，卡洛琳小姐卻輕輕搖了搖頭。
「索雷爾老先生有他的考量和立場，」她柔聲勸道，「於連也是他的孩子，我們無權置喙。」
是啊，他如此，也許住在維璃葉郊區的歷代山民都是如此。生存已經很困難了，這般經營無非是想要更好的活下去罷了。
可是……
「我明白你說的道理，卡洛琳小姐，」黛菲娜還是堅持，「但索雷爾老先生動手打於連，還想賣兒子，這就是不對。」
不管怎麼說黛菲娜都是穿越過來的，接受了二十一世紀的教育，讓她理解索雷爾老爹有立場可以，但她絕對無法感同身受。
卡洛琳小姐可不知道黛菲娜真實所想，只當她是被寵壞的小姑娘，從未見過人間真實和社會險惡。
因此卡洛琳小姐也沒就此多說什麼，家庭教師莞爾一笑，主動提點到：「黛菲娜小姐今天反應很快，但這些話千萬不能當著於連的面提及。」
「我知道的，卡洛琳小姐。」
黛菲娜很是認真：「於連會傷心的！」
…………
……
對於於連來說，與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憤怒。
——是的，他都聽見了。
躲在鋸木廠附近角落的於連，把黛菲娜與卡洛琳，還有之前在索雷爾老爹面前討價還價的商議，統統聽了進去。
躲在一邊的於連不禁紅了眼眶，待到卡洛琳小姐與黛菲娜離開，他才偷偷跑遠。
千萬委屈凝聚心頭，醞釀許久，最終在於連·索雷爾心底化成一句話：憑什麼？
他知道黛菲娜並非真正瞧不起自己，但聽見她說「這個衣服太舊我要換一個」時，仍然控制不住心底的激烈情緒。他甚至有些恨黛菲娜，可更恨自己，要不是他確實是個木匠的兒子，他的新朋友根本用不著利用這種辦法！
十一歲的男孩尚且不懂一切問題來自於階級和貧富差距，只是出於自尊心，認定黛菲娜這般行事，仍然是對自己的憐憫和施捨。
於連頓時就不想接受卡洛琳小姐的提議了。
哪怕黛菲娜是好心，他心想，也沒有說錯任何一句話。於連的鞋子總是臟髒的，因為鋸木廠的土地就是如此；他的衣服也總是不合身，因為自幼穿的便是兩位兄長的舊衣衫。
難道黛菲娜和安娜絲黛西裝作看不見，這樣的差距就不存在了嗎？
意識到這點的於連，失魂落魄地做出決定：他要拒絕卡洛琳小姐的好心。
小男孩忍著眼眶裡的淚水，跟上離去的兩位女士，遠遠看見她們的背影，不禁抽噎一聲，開口喊道：「卡洛琳小姐、黛菲娜——」
「啊。」
遠處的黛菲娜驀然回頭。
瘦弱蒼白的小姑娘撞見於連的身影，那雙淺色的眼睛驟然一亮。她可沒等於連說出自己的來意，迫不及待地揚起燦爛笑容。
「於連，卡洛琳小姐已經同你爸爸商量好啦。」
黛菲娜身體不太好，哪怕於連剛認識她不過兩天也能看得出來。她總是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彷彿走快一點都會被風颳倒。
可就是這麼一個病懨懨的黛菲娜，卻因為於連的事情笑個不停，連身上揮散不去的病氣都清減三分。
「卡洛琳小姐說，今天晚上就請塞耶斯醫生來幫你拿行李，」黛菲娜主動向前，牽起了於連的雙手，「娜西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和娜西已經……已經很久沒有新朋友了，於連能和我們一起讀書，我好開心，簡直就像是做夢一樣！」
說完她又怯生生補充道：「今晚就和我們一同用餐好不好？我會讓廚娘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瞬間於連所有準備好的措辭，提出婉拒的話，全部被黛菲娜期待的眼睛堵了回去。
黛菲娜淺色的眼睛水潤天真，裡面寫滿了期冀與急迫，她那麼高興，不用想也知道若是於連拒絕了，黛菲娜得多傷心。
在黛菲娜的問候下，狠心做出的決定也立刻煙消雲散。
「好不好啊，於連？」黛菲娜再次問道。
不好，於連在心底想，他不想過寄人籬下看人眼色的生活，哪怕卡洛琳小姐和黛菲娜完全是出於好意。
但……
他也不想看到黛菲娜失落。
萬般糾結之下，男孩還是敗給了黛菲娜的那句「新朋友」。
於連咬了咬嘴唇，然後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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