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香陣㈣
終於看見了家中的那幾間茅屋。
風雪地里,韓奕的內心升起了一片溫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當他剛推開門板,就聽到屋內母親張氏的虛弱的聲音:「是不是奕兒回來了?」
「娘,孩兒回來了!」韓奕撲到母親跟前。
張氏勉強坐起了身子,用她粗糙的手摸索著,撫摸著韓奕的臉龐,欣喜的說道:「真是奕兒回來了。」
「是的!」韓奕道。
「我兒不走了吧?」張氏又側耳問道。
「娘,孩兒已經做完了官府的差役,不離開娘了。」韓奕道。
「那就好、那就好!」張氏連連點頭道。
韓奕的心卻往下沉,他伸出手在母親眼前揮舞著,母親的雙眼渾濁,眼神直愣愣的,空洞無神,並無反應。韓奕撲過去扶著母親雙臂,顫抖地問道:「娘,你的眼怎麼了?」
「娘瞎了,看不清我兒的面目了,不知我兒是不是又長高長壯了。」張氏雙眼淚痕未乾。
韓奕將母親的雙手放在自己臉上摩挲著,母親冰涼的雙手讓他的心如墜冰窖。淚珠無聲地落下,沾濕了母親的雙手。
非是男兒有淚不輕撣,只是未到傷心時。
張氏撫凈韓奕臉上的淚水,道:「娘恐怕真要去了,只可恨看不到我兒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屋子裡冷得緊,韓奕暫時放下憂傷的心情,生起了火。茅屋裡的熱氣在上升,讓他身心恢復點生氣。
張氏摸索著從枕下摸出一個小物件,那是一支用棗木雕刻而成的木質箭鏃,稜角被磨光,末梢鑽了一個小孔,用紅線串了起來。
張氏將箭鏃掛在韓奕的脖子上:「這是娘親手製成的,天可憐見,讓娘成了瞎子之前完成。我兒要時刻帶在身上,不忘父仇!二郎將來出去闖蕩,功業未成,不得返鄉!」
「孩兒銘記在心!」
屋外的大風雪颳得更猛烈了,幾欲將茅草屋頂掀翻。坐在書案前的韓奕忽然想起了杜工部的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奕兒,你在做甚?」張氏在裡屋問道。
「回娘,孩兒在作畫!」韓奕道。
張氏在裡屋輕嘆了一聲,又恢復平靜。韓奕前世並非一個酷愛文藝之人,然而來到今世,或許是負罪感,他時常作起書畫來。
破舊的書案上,放著一隻硯,那是父親生平最愛的青州紅絲硯,也是家中最值錢的物件。睹物思人,韓奕在攤開的紙上潑墨:
巍峨白色山嶺下,大雪壓在幾間破落的茅草屋上,一個峨冠博帶的老者踏雪尋梅,幾株臘梅曲曲折折,伸向屋檐下,點點嫩蕊冰清玉潔,浮動著暗香。
韓奕全神貫注,一揮而就,並無一絲拖沓,他這是用心繪就而成。一幅水墨畫傾注了他最真摯的情感。
屋外的風雪颳得更緊了……
大雪時斷時續下了好幾日,天才放晴。
莽野里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空曠的雪原里,幾乎是一個靜止的世界。
這個寒冷的冬天裡,青州又凍死了不少人,更何況這兩年中原連續旱災、蝗災,又連番大戰,雪上加災。就連野獸為了生計,也不得不走出藏匿之地,出來覓食,在雪地里留下一連串的足跡。獵人為了生計,寧可離開溫暖的家,冒著嚴寒追蹤野獸。
當然也有一些肥馬輕裘前呼後擁的達官貴人出來行獵,他們不是為了生計,不是為了獲取食物與皮毛,僅僅是將行獵這當成一大樂趣。大雪地里,兩隊人馬交錯前行,追逐著一隻倉惶奔逃的獐子。
那獐子左突右奔,奈何甩不開身後的追捕者,地上又是深及三尺的雪原。領頭兩位同時各自射出一支箭,一左一右正中那逃無可逃獐子的左右兩肋,獐子悲嗚地當場栽倒在地。他們正是暫時駐在青州城的大將李守貞與符彥卿,一個時辰時間之內,他們二人已經收穫不少。
「李兄的箭法,還是如此精準!英雄不減當年!」符彥卿輕撫鬍鬚,恭維道。
李守貞撇了撇嘴,笑道:「符兄的箭法也不賴!就是契丹人聽到符兄的大名,也只有望風而逃!」
李守貞早年即事高祖石敬瑭,曾立下汗馬功勞,今年又先敗契丹,后又討平青州楊光遠,可謂是春風得意。不過,符彥卿的家世及戰功也不容小覷,更何況皇帝石重貴幼時喜歡跟符彥卿狎玩,是皇帝眼中的心腹之一。這二人相互之間友善,這次青州楊光遠之亂,他們二人又是並肩作戰,情誼更是深厚了一層。
「那逆賊楊光遠,李兄將如何處置?」符彥卿突然問道。
「楊逆蒙先帝及今上看重,授其王爵,何等的榮耀富貴?不料其包藏禍心,陰結契丹,侵我大晉,罪不容赦!」李守貞咬牙道。
「可陛下好像對楊逆有寬大之意?其長子承勛被授汝州防禦史,次子承信、三子承祚分別被授左右羽林將軍。」符彥卿道。
「哼!」李守貞將弓放在腰畔,冷哼道,「朝中群臣皆言楊逆可殺,陛下雖有寬大之意,然李某昨日已得陛下旨意,令李某便宜行事。」
符彥卿聽他意思,那楊光遠這次只有被處死的下場,他心知李守貞跟楊光遠早有私仇,這次是公報私仇,況且李守貞早就將楊氏的巨萬家財與近百姬妾收入囊中,絕不容楊光遠活著向自己報仇。
李守貞伸手從軍士手中接過酒袋,遞到符彥卿面前道:「符兄請飲此酒!」
符彥卿搖頭笑道:「符某性不飲酒,李兄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李守貞豪氣地牛飲了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符兄將家子出身,沙場豪傑,又貴為大將,將來要封王的,卻不喜飲酒。這真令人費解。」
「李兄說笑了,符某不善飲酒,稍飲幾口便要醉了,會誤了大事。」符彥卿道。
李守貞並不介意,略停了一下,又道:「聽聞符兄長女正是及笄之年,生的端莊賢淑。我兒崇訓虛長兩歲,尚未與別人女兒有媒妁之約,不如貴我兩家結成親家?符兄莫要怪我高攀了啊!」
李守貞騎在馬背上,前傾著上半身,似乎很是期待符彥卿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符彥卿心想李守貞位高權重,掌管禁軍,又深受陛下看重,與他結成姻親,既是門當戶對,又能鞏固私誼,將來萬一有需要,也好互為支援。符彥卿遂滿口答應道:
「李兄此議,正合我意。小女與令郎結為夫婦,也是天作之合!待尋個好日子,就把這對後輩兒女的婚事辦了。」
「好,符兄夠爽快!」李守貞大喜。李、符二人的私交,立刻又深厚了一層。
突然有軍士指著前方驚呼道:「軍上,快看!」
只見前面的山嶺上突然奔下大群的野獸,有熊、狼、獐、狐、兔等大小野獸,齊齊從山嶺的另一邊狂奔而下,如同潰敗的千軍萬馬,另有數只雉雞倉惶地低飛而過,丟下無數羽毛,似乎身後有最兇猛的怪獸在追趕。
這奇異的景象令李守貞與符彥卿二人十分驚訝,待他們要領人前去圍獵,又見一聲唿哨,七八位少年人出現在山嶺上,各自腰挎著一張角弓,然而他們在飛。
少年們剛上了山嶺,又急追而下,遠遠望去,如同在雪上飛行一般,那厚厚的雪原似乎毫無阻礙。野獸們正要攀上另一道山嶺,那山嶺上又憑空出現了另位數位少年人,他們口中呼喊著大噪,一邊搖著各色小旗,一邊放著箭,卻無意傷著野獸。
前有阻兵,後有追兵。野獸們只好順著狹長的山谷向前奔逃,少年人們或在兩邊高處呼斥,或追在身後鼓噪,或揮舞著各色旗幟,驅趕著野獸繼續向前。
冬日之下,雪原反射著刺目的光線,符彥卿手搭涼篷,見少年們的靴底似乎都綁著木板,雙手又都各拄著一根木棍,一邊拄地,一邊屈腿蹬地借力,借著雪原之上的平滑,奔速竟不比逃命的野獸慢。
雪原上的少年們,個個生龍活虎,爭先恐後,口中呼著長長的白氣,渾然不顧一大群人正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甚至還有人嫌身上的衣物太累贅,僅穿著單衣,奮力向前追逐。
李守貞、符彥卿及他們的部下侍從們,都感到十分好奇,紛紛策馬追向前去。行不多遠,只聽一聲巨大的崩塌之聲響起,緊接著是野獸的悲鳴,還有少年人們的歡呼。李、符二人奔到了跟前,見山谷的盡頭憑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坑,野獸們都掉了進去,逃脫不得。
少年人們圍著陷阱,相互慶賀。當中年長的幾個,將手中的角弓拉起,引而不發,只等被困在陷阱中的野獸在坑底稍一愣神,便射野獸的頭部——這當然是為了得到一副好皮毛。
當中箭法最高明的,也是當中最年長的,早就引起了李、符二人的注意,那少年人正是韓奕,幾乎箭箭不落空,困獸在他的箭下悲哀地倒下。韓奕身邊的從十歲到十四五歲的少年人,都是跟他一同出獵的鄉鄰。
「大夥都下去,先將兔、狐這些小獸扔上來。然後用繩索將那大個的熊套上,留幾個人在上面,將大個的熊抬上來。」韓奕站在陷阱沿上指揮著。
「奕哥兒吩咐了,大夥賣力點!」蔡小五嚷道。
少年們都聽韓奕指揮,紛紛跳下去,七手八腳地收穫著成果,個個笑逐顏開。
符彥卿心道,這少年人箭法高明倒不出奇,這雪地急行之法也不太令人驚訝,難得的是這少年人行獵之法,居然如同兵法,先將野獸從藏身之處驚起,圍而不擊,虛張聲勢,將野獸追至預先所設伏兵處,然後前後呼喝邀擊,製造恐慌,逼野獸走上絕路,最終一網打盡!
「小哥兒叫什麼名字?」符彥卿上前問道。
韓奕早就看到這一隊不速之客,他不動聲色,裝作並不認識:「回將軍,小人姓韓,單名一個『奕』字。鄉人不管老少都稱我奕哥兒。」
「奕哥兒,這等行獵之法,讓我等大開眼界。這是誰教你的?似乎暗合兵法!」符彥卿並未自報家門。
「回將軍,小人鄉野草民,哪裡懂什麼兵法,這不過是我們鄉人謀生的手段罷了。」韓奕道。
「像你這麼個行獵法,這野獸都要死絕了。」李守貞笑道。
韓奕道:「我們鄉野小民,為的是生計,捉了獵物,肉脯可充饑,皮毛既是身上衣,又可換錢換糧食。將軍出來行獵,不過是為了取樂,捕了多少並不重要,何必怪小人將野獸捕絕種了?怪只怪野獸不夠狡猾!」
「這麼說,是我們這樣的閑人錯了?」韓奕的話,讓李守貞覺得好笑,細想之下,也頗覺有道理。
符彥卿見韓奕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見到自己一行威風凜凜的軍將,言談舉止並無怯意,又見他生得體長健美,鼻直口方,兩道劍眉神采飛揚,站在面前如同身旁的柏樹一般將腰背挺直,好一個英武少年。符彥卿又問了韓奕家中人口及日常營生,韓奕也恭敬地一一回復。
「奕哥兒不如當兵去,在我麾下聽令,隨我征戰四方,大好男兒應憑軍功贏取功名厚祿,也勝過整日里在山嶺追捕野獸,虛度年月。」符彥卿道。
韓奕可不想跟他走的太近,見符彥卿的意思,好像想收自己為部下,韓奕拜謝道:「謝將軍美意,小人上有娘親,年老體弱,小人只願跟前盡孝,不敢背井離鄉,令母親傷心垂淚。請將軍體諒。」
符彥卿略感失望。李守貞怒道:「你這個無知小兒,竟敢輕視符將軍的美意?」
「李兄不必動怒,這少年人也是一番孝心。」符彥卿道。李守貞怒心這才稍減。韓奕見李守貞驕橫,本有些慌亂,又聽符彥卿為自己解圍,心中對他的好感增了不少。
符彥卿對韓奕說道:「若是他日你想要立功名,可以來找我。聽好了,我叫符彥卿!」
說完,符彥卿與李守貞二人帶著侍從揚長而去。既便是剛剛替自己解圍的符彥卿,也是驕傲的,韓奕仍然記得那天從青州回來的路上,他被符彥卿的馬隊趕下溝中的情景。
這倒不是韓奕記仇,這個世道,武夫們個個驕橫無比,兵驕則逐帥,帥驕則背主。李、符二人貴為節度使,位兼將相也是早晚的事,他們也沒必有對自己這個鄉下「無知」少年和顏悅色,那符彥卿肯對自己表示青睞之意,就是大恩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