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香陣㈢
青州城門大開,鑼鼓喧天。
勝利者耀武揚威地橫衝直入,失敗者備好金銀財寶,向勝利者搖尾乞憐。劫後餘生的百姓,面無表情地看著雙方的表演,就如同楊光遠當年轟轟烈烈來青州赴任一樣,只不過是換了一個主子。
朝廷大軍簇擁著兩位統帥入城,主帥正是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義成節度使、充青州行營都部署李守貞,副帥則是赫赫有名的驍將——河陽節度使符彥卿。
禿子楊光遠沒能堅持下去,已經是冬十一月,城內餓死了一半百姓,守軍更是毫無鬥志,他的三個兒子楊承勛、楊承信與楊承祚相謀,將楊光遠的心腹謀官軍校殺掉,又將自己父親劫至私第軟禁起來,奉表向朝廷乞降。
謀反本屬平常,囚父又能如何?
鬧騰了一年之久的青州之亂,就這樣戲劇性地結束了。除了一個想當皇帝的人的夢想破滅之外,並且上演了一場子犯父的醜劇,還有無數的青州百姓成了無辜的犧牲品。
李守貞率領著部下,徑直入楊光遠的私宅,將楊氏的金銀財寶與美姬收入自己的帳中。這是近世官軍攻克城隍的慣例,天經地義。楊光遠當年來青州赴任,帶著上千侍從、姬妾,一下車,就開始盤剝百姓,如今巨萬家財都成了過眼雲煙,成了別人的囊中之物。
楊光遠曾經奉石敬瑭之命,討平范延光的叛亂,見這位投降者家財甚巨,請求誅殺他。石敬瑭以曾頒給范氏免死鐵券,持疑不決,楊光遠貪圖范延光的財富,將他推入洛水溺死,盡奪其財貨、妓妾。
不過這范延光為天雄軍節度使時,恨一個名秘瓊的人傲慢,又貪其財貨,聞秘瓊過其境往齊州任職,便密派精騎殺秘瓊,一行珍寶、侍伎皆歸其所有。
但秘瓊也非好人,他原本是前鎮州節度使董溫琪的部將。董氏在任時貪暴無比,積攢巨萬,秘瓊艷羨已久,趁董氏被遼兵俘走,殺其全家,盡奪其財。
風水輪流傳,正所謂人財死,鳥為食亡,今日楊光遠又落到了李守貞的手裡,當然也包括那些換了無數主人的寶貨。就是不知道李守貞將來會如何?
官軍們也是興高采烈,不過他們很快就很不高興。因為李守貞似乎太過小氣,只賞給部下不值錢的財物,軍士們用布將分得的賞賜品包成頭顱狀,將這圓布包當作李守貞的項上真傢伙亂踢一通泄憤。
楊氏三兄弟被押去了汴都,青州土皇帝楊光遠還被看押在私第之中,朝廷百官與青州百姓皆曰可殺,唯有皇帝還想著寬大為懷。
王師駕到,卻無人展示一下朝廷對城中百姓的憐憫,官軍成群結隊地在城中搜索著財物,任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百姓出城找食。城中處處都有倒斃卻未能得到及時下葬的百姓,更有累累白骨鋪陳在光天化日之下,活著的人也大多目光獃滯,如同行屍走肉。
韓奕與城外的民壯,在楊氏宣布投降之後,都跟隨官軍入了青州城。他們收拾著殘局,將城內的死屍搬出去掩埋。悲風怒吼,滿城儘是哀傷與蕭瑟之意。
「娘的!」屠夫張罵道。他在城中的房產被守軍拆去了一半,木石與瓦片被用來修繕城牆和充作武器,當楊氏投降后,官軍又將他家房子剩下的一半拆了,還是用來修城隍。
「舅舅不用抱怨,能活下來也算不錯了。」韓奕正面無表情地將一具屍體扔到了車上,那人好像剛死不久,正散發著一股腐臭。韓奕已經習以為常了,或者說是感官與心智都麻木了,他現在最渴望的就是能洗個熱水澡,將所有令人憎惡的氣息一洗去之。
「我在後院空地里埋了錢,那裡埋著我全部家當。」屠夫張低聲說道。
「哦!」韓奕恍然,「等差役應付完了,舅舅得早點回去,要是地皮被官府收去了,那就完了。」
韓奕急著想回家,屠夫張卻將韓奕拉到了自家。屠夫張盯著只剩下殘亘斷壁的宅子,心裡不是滋味,韓奕只好幫著他收拾庭院,好在城中殘毀的房子不少,並不缺少石料與木料,韓奕借職務之便,領著本鄉鄉兵,替自家舅舅蓋好一幢像樣點的房舍,尤其是臨街的幾間店鋪,屠夫張還要繼續他的屠夫職業。
某天夜裡,屠夫張扔給韓奕一個鐵钁頭。
他小心地看了看新修好的院牆以外的動靜,指著腳下的幾塊青石板道:「挖!」
「這地底下藏了多少寶貝?」韓奕詫異道。
「廢話,不藏在地下,還得著別人來搶?」屠夫張笑罵道,「我老張攢點錢容易嗎?」
舅甥二人立刻開工,挖地五尺便露出一隻米缸來。
「舅舅,你真是財不外露,這麼個大米缸得裝多少緡錢?」韓奕驚訝道。
不過,韓奕很快就更加驚訝了。他和屠夫張費了大勁,將米缸上的泥土鏟掉,米缸正中央是一個小米缸,取了小米缸,裡面是一個黑色的鐵匣子。
撬開鐵匣子,裡面又用羊皮里三層外三層裹著,等屠夫張打開了一看,裡面不過是十來緡銅錢,最值錢的也不過是幾塊碎銀子,最多的是薄如紙張的劣錢。
韓奕將鐵钁頭扔得老遠,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笑不得:「舅舅,您老有必要這樣折騰?」
屠夫張正在專心致志地數錢,對韓奕的嘲笑充耳不聞,斟酌再三,才給了韓奕一塊碎銀,大概也能值上兩貫錢。
「古人云,一飯千金。今日得了舅舅給的銀錢,將來外甥要是發達了,還你一座金山。」韓奕恭維道。
「別跟我說古人云。我也不想要金山,舅舅我要是哪天沒飯吃,你可得記著我的好!」屠夫張笑道。
「那當然!」韓奕拍著胸脯保證道。
「明日一早,你就回家吧,這兵荒馬亂的,也不知你娘如何了?」屠夫張道。
他的話,令韓奕歸心似箭,勾起他滿腔的惦念。
第二天清晨,韓奕就起身出城。他矯健的身影在野地里忽隱忽現,恨不得插上一對翅膀,飛回到五十裡外的韓家莊。
韓奕散亂的一綹黑髮,在寒風中飄揚,刺骨寒風卻阻擋不住他內心的火熱。陰沉沉的天空下,是暗黃的阡陌與原野,枯草叢中也不少見人畜的白骨。
下雪了,牛毛細的小雪花很快就變成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大雪,讓江山立刻變了顏色。
千樹萬樹梨花開,天地間白茫茫地一片。遠遠地一隊馬軍沿著官道賓士而來,馬背上的軍士各自弓刀在腰,人畜呼著白氣,當中的那一位四十七八的人正是符彥卿。
那符彥卿似乎是行獵回來,一隻體型剽悍的鷹鶻站在他護臂上,這並不影響他用另一隻手控馬前行,身後的軍士們馬背上載著大小狼、獐、兔、雉雞等獵物,可謂是滿載而歸。
官道太窄,這隊行獵還城的馬軍奔速卻不減,並不因為有行人走在路中央有所注意。韓奕連忙躲閃,腳下卻濕滑無比,不慎摔到了官道邊的溝中。
「哈哈!」軍士們指著狼狽的韓奕,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韓奕從溝中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沖著符彥卿一行人的背影唾了一口唾沫。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雪下得更大了,風也颳得更厲害,雪花紛亂而下,韓奕很快就成了一個會走路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