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馮道這個人物
原創:肖申克117
安史之亂后,盛極一時的大唐帝國由盛轉衰。唐末由王仙芝、黃巢發動的農民大暴動徹底摧垮了唐王朝,大唐帝國的盛世只能在史書中得以重見。
接下來就是武夫列攻、君臣相仇、父子相殘、兄弟反目的局面,又有契丹人侵掠如火,沒有人倫綱常,沒有誰最無恥,只有更無恥,而毫無例外,百姓是最大的受害者。北方中原,相繼出現後梁、後唐、後晉、後漢與後周五個朝代,稱為「五代」。
今人要了解這段慘痛的歷史,就要讀新舊《五代史》,我們總是會讀到馮道這個人物。這個人物在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總是位列宰相、太師甚至國公之列,即便是契丹人入汴,他也成了契丹人的太傅,歷來馮道是個典型的無恥文人形象。了解馮道的個人生平,幾乎就了解了整個五代的歷史。
但是對照《舊五代史》與《新五代史》,我們又會發現,史家對於馮道這個人物的評價又截然不同。
《舊五代史》是宋初宰相薛居正領銜修撰的,他在《馮道傳》中大加褒揚了馮道:
「(馮)道少純厚,好學善屬文,不恥惡衣食,負米奉親之外,惟以披誦吟諷為事,雖大雪擁戶,凝塵滿席,湛然如故也。」
馮道深悉民情,勤於辦事,且「長於篇詠,秉筆而成,典麗之外,義含古道」。
後唐明宗年間,中原曾一度相對安定,糧食獲得豐收,一次馮道對唐明宗說,自己「曾奉使中山,經井陘之道,憂馬有所蹶失,不敢怠於銜轡;及至平地,則無復持控,為馬所顛仆,幾至於損」。
這一段話,就是成語「不跌于山而跌於垤」的出處。他以切身經驗告誡明宗要居安思危。
一次明宗問他:「天下雖熟(農業大豐收),百姓得濟(渡過難關)否?」
馮道回答:「穀貴餓農,穀賤傷農,此常理也!」這個困擾中國幾千年的「馮氏定律」,往往被歷來的聖君賢相所忽視。
他曾向明宗引述聶夷中的詩:「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這首描述農民苦境的詩由此得以流傳下來。
薛史最後說馮道,「道之履行,郁有古人之風;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禮。」
《新五代史》是歐陽修所撰。他承認馮道個人的「小德」,「道為人能自刻苦為儉約。當晉與梁夾河而軍,道居軍中,為一草庵,卧一束芻而已。所得俸祿,與仆廝同器飲食,意恬如也。」
歐史中還記載這樣的事,諸將掠得美女,送給馮道,馮道不敢拒絕,只能假意接受,同時卻將這些女人安置在另外的地方,待戰事平息后,再訪察她們的親人,將她們送回去。
又說,馮道居父喪時,住在老家景城,時逢飢荒,他「悉出所有以賙鄉里」,而自己則「退耕於野」、「躬自負薪」。他發現因鄉人「有荒其田不耕者」和「力不能耕者」,「夜往潛為之耕」。而當田主人知道實情而向他致謝時,「道不殊以為德」。
不過,歐陽修在《馮道傳》之前,引用了一段並不可靠,並且在我們今人看來也很不人道的小說故事,儘管他明知道這只是一個小說:
某婦人李氏嫁於一個叫王凝的,王凝不幸病故,李氏攜幼子帶著丈夫的遺骸返鄉。路過開封時,想入旅舍住店,店家見她獨攜一子而懷疑,拒絕李氏入住。李氏見天色已晚,不肯離開,店主人「牽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慟曰:「我為婦人,不能守節,而此手為人執焉?」這位李氏遂「引斧而自斷其臂」,男女授受不親,李氏砍斷了自己被人碰過的手臂。
歐陽修讚賞李氏的「守節」,並在《馮道傳》篇首引用《管子》「禮義廉恥論」對馮道數十年間換了不同主子大加批判。
薛史與歐史相比較,前者雖也涉及到馮道一人事數主,但總的來說對馮道卻是大加褒揚,而後者卻是對馮道大加批判。
為什麼會這樣?
筆者認為,這要從新舊《五代史》的修撰背景來看,兩書具有不同的價值取向。
薛史是官修歷史,薛本人也是五代舊臣,他那一代人對五代時的混亂局面記憶猶新,時人對馮道的稱頌是真心實意的,對更換主子的行為習以為常,所謂「主易則臣事他役」。如果薛要罵馮道,他就要罵同時代的名臣范質、王溥等人,也包括「大事不糊塗」的呂端,甚至同時代的文武大臣整體,也要包括自己。
另外,他還必須要罵一罵宋太祖趙匡胤,趙匡胤是最大的不忠之人。馮道做不到死節,卻從未想過欺負人家孤兒寡母,豈能五十步笑百步?
歐史是私人修史,歐陽修未經歷過五代,他標榜「春秋筆法」,他以是否符合孔孟之道來褒貶歷史人物,二程也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忠節比仁重要,書中總是「嗚呼」。但是有宋一代,對「婦德」並非太重視,歐陽修是將馮道當作一個極好的靶子,既為了批判當時宋朝的士風,也不避免地影射到趙匡胤這個最大的失節者。這就可以解釋,歐陽修之《新五代史》在他至死都未刊印,而是長期藏於皇宮大內的原因之所在。如果不是宋朝對文人寬容,歐陽修早就被殺頭了。
既而宋末理學大盛,《新五代史》開始大行於世,而薛氏《舊五代史》卻成了「珍本」,然而薛史是官修史。明朝有人因未讀過薛史,在讀歐陽修《馮道傳》后,為馮道大呼不公。
直到近人范文瀾修《中國通史》時,還對馮道的政治道德大加批判。但是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對馮道應當有一個全面的認識,必須聯繫到五代時那混亂黑暗的歷史背景。在那個背景下,連手握重兵的武夫,都不知道會不會看到明天日出,殺來殺去,最後連武夫們自己也害怕了。後周開國皇帝郭威也就是在這樣亂世中,殺得最後自己只剩下一個養子柴榮,他們父子對這種混亂局面痛入骨髓,然後一改沉苛,才讓百姓看到一絲曙光。
馮道生於公元882年,亡於954年。他生於亂世,也終亡於亂世,時人稱其與孔子同壽,事四姓九君,這還不包括地方軍閥,比如劉守光、李克用。皇帝輪流做,他巋然不動。因為忠臣不事二主,馮道處事圓滑,明哲保身,最要不得的是他以「長老老」自居,沾沾自喜,所以他挨罵。
契丹人趁中原混亂,南下侵掠。耶律德光入汴,馮道和當時幾乎所有的大臣一樣,素服郊迎。
耶律德光問馮道:「爾何以拜我?」
馮道回答:「無城無兵,安敢不來?」
耶律德光譏諷道:「爾是何等老子(老傢伙)?」
馮道自嘲:「無才無德,痴頑老子!」
耶律德光不怒反笑,而馮道搖身一邊,成了契丹人的太傅。耶律德光又問:「天下百姓如何救得?」
馮道答曰:「此時佛出救不得,惟皇帝(耶律德光)救得!」
就連歐陽修也承認:「人皆謂契丹不以夷滅中國之人者,賴(馮)道一言之善也」。當代也有人說,「馮道是個救苦救難的大救星」。
後晉開國皇帝石敬瑭自稱兒皇帝,其侄石重貴稱帝后,漸漸拒絕了向契丹稱臣,並且晉軍曾在戰場上連續讓契丹人吃了不少苦頭。耶律德光入汴后,對馮道這個人物及他的圓滑如雷貫耳,有降臣說後晉皇帝斷絕與契丹的聯繫,馮道也參與定計,應當問罪。耶律德光根本就不相信馮老頭會這樣干。由此可見,馮道這個人確實相當的「無恥」,連外邦的契丹人都深信不疑。
或許我們認為馮道應該隱跡于山林。但當一個隱士,對整個社會沒有一丁點的益處。
歸隱不能當大隱,因為隱於朝,沒有相當的智慧是無法生存的,馮道就是一個隱於朝的大隱。這個要排除在外。
在城市中生活也太過危險,汴州城被劫了無數次。那位被認為還算得上不錯的郭威,入汴時也曾許諾讓部下大劫十天,作為犒賞。這是當時軍隊攻克城隍的「慣例」,郭威要是不答應部下們這麼干,他自己的項上人頭就不保,更別說當皇帝了。所以馮道應該當小隱,小隱隱於野。這就需要物質基礎,要有一畝三分地,假如他不當官,就置不起土地。但當個農民,要面對如下威脅:
一是稅吏的盤剝。當時談不上政府治理,各地節度史、刺史及爪牙對百姓橫加盤剝,百姓連一寸牛皮也不能私藏,根本就沒有道理可言。
二是要面臨亂兵與流寇的洗劫。馮道很大的可能會在一次洗劫中丟掉性命,並且很可能被亂兵流寇,包括所謂官軍在內,當作「人肉乾糧」。
三是,在當時的環境中很難安安靜靜地當個農夫,極大的可能會被拉去當兵,臉上刺上字,然後在一場戰鬥中死於非命。
其它天災,就忽略不計了。那時候黃河有幾次大的潰堤,水泊梁山就是那時形成的。因天災**造成的流寇,整個五代時期就沒間斷過。
所以,馮道還可能選擇揭竿而起。借用時人安重榮的話,「現今時代,講甚麼君臣,但教兵強馬壯,便好做天子了。」馮道應當不具備這種冒頭的勇氣與性格,我們假設他具備,那麼他想生存,就必須比別人更狠,殺人是家常便飯。這樣一來,他跟那些大軍閥們還有什麼區別?五代都是驕兵、貪兵、暴兵,連皇帝都要賄賂士兵,錢從何處來?
其次,馮道還可以出國避難,南方相對安定一些。典型的例子是韓熙載,站在當時中原朝代看來,韓熙載身為後唐的進士,背叛了自己的祖國,先投奔吳,后幫南唐謀划中原。不過,今天的人們只知道韓熙載是個憂國憂民的大忠臣,因為有《韓熙載夜宴圖》這樣的無價之寶作證。但韓氏憑什麼為江南憂慮?
最後,馮道也能先當個不為人所知的小吏,然後等待明君橫空出世,郭威、柴榮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然而,他沒有看過提前出版的《五代史》,也未讀過《中國通史》,更無法穿越時空,了解歷史的進程,做到慧眼識珠、待價而沽。他所認識的皇帝,沒有最壞,只有更壞。並且不幸的是,他在公元954年卒,如果他活得更長一些,他會看到自己的「小同事」趙匡胤也改朝換代了。
馮道這個長樂老很不幸,人家范質、李榖、魏仁浦等等也是歷經數代,得到的歷史評價比他強多了。
馮道微時曾有詩云:
莫為危時便愴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終聞海岳歸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
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時不通津?
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這正是他對自己一生的預言。在虎狼叢中,他未嘗諫諍,也許是良心發現,當周世宗柴榮御駕親征北漢時,他上了平生唯一的一次諫諍,試圖阻止柴榮北征。結果還是證明馮道錯了,其本人不久就壽終正寢,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
作為一個圓滑的長樂老,馮道為什麼敢於向周世宗而不是別的皇帝諫諍?他完全可以光看不說,這樣對他沒有任何損失,這是因為他認定周世宗是他一生當中所見過的最英明的皇帝,一個有包容心的皇帝。世有唐太宗,然後有魏徵。周世宗恰恰是一個對唐太宗無比崇拜的皇帝。
今人在閱讀有關馮道的史料時,不妨想一想:當我們面對強權和毫無憐憫的屠殺時,究竟有幾人能做到死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