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 穴(1)
●響馬這個人
響馬買了一套房子,在北京市郊。這個小區有個很順口的名字,叫飛天小區。
他買的是兩室一廳,一個人住,挺寬敞。
在這裡,急匆匆的時間陡然放慢了,像雲捲雲舒。空間陡然擴大了,風無遮無擋地吹來吹去。
小區的保安似乎很少,他們的大檐帽、皮鞋、制服都是黑色,帽徽、肩章、腰帶都是紅色。響馬總覺得那制服設計得不好看,像反動武裝里的低等士兵。
在響馬的印象中,把門的保安好像一直都是同一個人。他很瘦,很高,腿不直,中間的空擋呈橄欖狀。他的兩隻小眼睛間隔太遠了,甚至有點像蛇,假如你和他面對面交談,總要想到一個問題:究竟看著他哪一隻眼睛比較合適?
出了門,路對面據說是另一個小區,可那是未來的事。現在,那裡還是一大片荒地,長滿了粗壯而高大的草,即使有風,它們也不搖不擺,僵直地挺立著,好像守護著什麼秘密。
荒地的那一端,就是山腳。
這裡沒有公共汽車站。如果進城,要翻過遠處的一條高速公路,才有一個989路車站牌,那是通向這裡的惟一一趟車。
每次響馬進城,總是要等很久很久,才會看見一輛長長的車,慢騰騰地爬過來。它好像很老了,它停下來,似乎不是為了上下人,而是為了喘口氣。
等車的人很少,大家都站得很遠,幾雙眼睛保持著某種戒備。
這種氣氛提示,在這裡,即使是光天化日,也可能發生搶劫案。
響馬不在城裡上班,他搞了一個私人工作室,在家裡辦公,搞美術設計。他在圈子裡有一定影響,因此,酒香不怕巷子深。
在競爭激烈的京城,大家都在奔忙,像響馬這樣過著隱士生活的人寥若晨星。
他對這種生活很滿意。
●草像夢一樣深
小區的樓房間隔很遠,綠化面積超出了環保局的規定,到處都是草。這是它最大的賣點。
那草越來越高,從來沒有人割。
有一天響馬走過草地,忽然想到,他似乎從來沒看見小區里有負責修剪花草樹木的園丁。
走著走著,他停下了,他看見了那略顯荒涼的草叢中爬出了一條蟲子……
讀過我以前作品的朋友一定聯想到,我曾經寫過一篇萬字小說《腿》,講的是一片荒草中爬出一條草綠色的蟲子,它像小指一樣大小,通體草綠色,身下長滿密麻麻的像毛髮一樣的腿。故事的主人公最後把它衝進了馬桶。在它被衝下去的那一瞬間,故事的主人公覺得它的眼睛(一隻或幾隻)一直在陰森森地看著自己……
我在《腿》里寫道:那管道里無比黑暗,固若金湯,千迴百轉,萬劫不復……
後來,那條蟲子不斷在深夜裡出現,有一次幾乎爬上了故事主人公的床,爬到了他的枕邊,碰到了他的肉……
那是一條非常可怕的蟲子。
它的腹下長滿了腿。它的背上長滿了腿。它的腿上長滿了腿。它的額頭上長滿了腿。它的眼睛里長滿了腿。它的肚子里長滿了腿。它的大腦里也長滿了腿……
最後,它鋪天蓋地,從仇人的眼睛、耳朵、鼻孔鑽進去,在他的體內密麻麻地爬動,翻滾……
《新電影》雜誌的總編輯尚可看了這個故事之後說:當時是大白天,他在辦公室里,卻打了個寒噤,好像那一萬個鉛字變成了一萬條蟲子,站得整整齊齊,朝著他冷笑……
我現在寫的是一條現實的蟲子。
它的身體是暗紅色,有黑的花紋,很精妙。它的腿也很多,不過,響馬一走近它,它就嚇得跑回草叢中了,再也找不見。
響馬站在草叢中發了一陣呆,他想這草叢裡一定藏了很多各種各樣的蟲子。
蟲子多,證明這裡的人少。
很安靜。
因此,夜裡響馬經常做夢。
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極其恐怖。直到幾天後,他還一直在回想那夢中的情景。不過,他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閑下來的時候,他就一個人琢磨,越來越覺得這個夢深有含義——
他夢見半夜時他慢慢起了床,摸黑穿上了衣服。他甚至記得,第二個扣眼兒好像出了什麼問題,他費了好大的勁才繫上。
接著,他到玄關的鏡子前,照了照,還梳了梳頭……
最後,他推門走了出去。
一個個窗口黑洞洞。
所有人的身體都像塵土一樣緩緩沉澱,在夢的湖底落定。空氣極其清澈,幽幽的夢在四處飄悠。
夢不會摔跤,夢與夢也不會互相牽絆,一切都無聲無息。
路燈都是那種日本式的紙燈籠,掛得低低的,白得像一張張塗了過多脂粉的女人的臉。
風像幽靈一樣,在大家熟睡之後,它們就爬出來,在樹葉的後面做一些鬼祟的動作。
那些燈籠微微地晃動。
夜空浩瀚,星光微茫,半個月亮高高在上,白得像路燈。
響馬慢騰騰地朝小區外面走,他能聽見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磨出的「嚓嚓」聲。
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去。
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只知道朝前走,似乎有一個人在等他。
那是一個他必須見的人,她的呼喚他不可抗拒。
洞穴(2)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走到小區大門口,四周都黑下來,只有門衛室屋檐下的水銀燈發出慘白的光,那光籠罩著那個保安。他的身影在光中晃動,影子很長。他心事重重地走過來走過去。
響馬走過他面前的時候,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響馬。
響馬想,你總不至於攔住我盤問一番吧?算起來,響馬在這個小區已經住一年多了,這個保安應該認得他。
果然,那個保安沒有問什麼,只是一直看著他走出去。
響馬走到小區外面的路上,就有點迷茫了。
我這是要幹什麼?
噢,我是來見那個女人的。
那個女人是誰?
我不清楚,可是,她在等我。
她在哪裡?
她會告訴我。她知道我不知道。
響馬一邊想一邊四處張望。
對面的荒草里露出一顆腦袋來,似乎是一個女人,她笑笑地朝他擺手。
他對她出現的地方缺乏好感。他以為她會出現在路邊。
「過來,你過來……」她的聲音軟軟地飄過來。
響馬很不喜歡那片荒草,但是他必須走過去。於是,他小心地撥開擋在身前的荒草,一步步走向她。
這時候,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的面孔有點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他捫心自問——這就是你要走近她的原因嗎?
在響馬離她還有十幾米遠的時候,她卻轉身走開了,朝著荒草深處走去。
夜色幽暗,可是,響馬能看見她的頭髮很長。
響馬沒有喊她,儘管他不知道她要帶自己到什麼地方去,只是靜靜地跟著她走。
那片荒地太大了,響馬走得很艱難。儘管他穿的是長腿褲和長袖衣,可是,他的腳腕和手腕還是被颳得很疼。
他忽然想起了那條蟲子。
暗紅色的身體,黑的花紋,無數的腿……這荒草里藏著多少蟲子啊,這裡是它們的家。
走著走著,響馬就辨不清回家的方向了。
終於,女人把響馬領到了一個山腰上。
他看見了一個山洞。山洞外,草木茂密,鬱鬱蔥蔥。神秘的女人站在山洞的旁邊,笑笑地朝裡面指了指。
響馬猶豫了。
在月光下,那個黑糊糊的山洞深不可測,缺少善意。
響馬聽見了潺潺的水聲,不絕於耳。
那個女人很濕潤地笑著,繼續指著山洞,示意他走進去。
他一直試圖看清那個女人的臉,一直試圖想起她是誰,可是月光很不明朗,那張臉十分模糊。不過,響馬能肯定她是一個不醜的女人。
他感到她有一種勾引的意味。
剛才他覺得山洞是最危險的,現在他覺得山洞是最安全的。
於是,他就朝前走去了。
那個女人從他的步伐里看得出他的態度,先他一步鑽進了山洞。
月亮像被撥弄的蠟燭一樣亮堂起來,山洞之外明晃晃的,崖壁,山路,甚至一叢叢寬大的草葉,都看得清楚。只有那個山洞,黑得令人不安。
響馬在山洞前停了停,終於跨了進去。
他似乎知道這是在夢中。夢是超現實的,即使有了什麼災難,醒來之後都會變成泡沫。因此,他敢冒這個險。
他摸索著走進山洞,裡面死寂一片,連水聲都沒有了。
「喂。」他小心地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
響馬明明看見她進來了呀,怎麼沒影了?
「喂!你在哪兒!」
還是沒有人回答。
響馬繼續朝里走,越走越黑,最後,響馬都看不見自己了。
他的眼睛沒有了,只剩下一雙靈敏的耳朵,捕捉著山洞裡的任何一點聲音。
他不知道這個山洞有多深。
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一段路,他意識到不能再朝前走了,應該立即返身回去。
可是,當他回過頭的時候才發現——後面也是一片漆黑,根本不見洞口!他的心一下就跌入了萬丈深淵,胃裡空空的,要嘔吐卻嘔吐不出來。
他順著原路一步步朝後退,卻一直沒有看到出口。冷汗從他的毛孔踴躍地滲出來,濕了他的衣衫。
「喂!~~~~~~」他又喊了一聲。
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響馬的脖子後傳過來:「你最怕什麼?」
響馬猛地轉過頭,一張模糊的臉幾乎貼在了他的眼睛上,儘管響馬看不清她,卻能感覺到她仍然是笑笑的。
他驚恐到了極點。
夢沒有導演,情節放任自流,胡編亂造,什麼結果都可能出現。可是,他脆弱的神經簡直都承受不住了,不知道自己怎麼才能過去這一關。
「你是誰?」他顫顫地問。
「你連我都忘了?我們太熟悉了……」停了停,她嘆口氣說:「最熟悉的人往往會變得最陌生。」
響馬從她的話語里聽出了一絲哲理的味道,他有點不怕了——這說明,面前的女人還有思想,說明這個夢還有邏輯,說明他還可能有出路。
「你想幹什麼?」響馬盡量顯得很平靜。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最怕什麼?」
響馬覺得他幻想中的那種浪漫已經像秋天的大雁一樣,越來越遠了。現在,他只想著該怎樣保護自己的神經。
洞穴(3)
「我……」
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最怕的東西,每個人最怕的東西都是自己想出來的,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把這些東西都準確地描述出來,那將是一部最恐怖的書。
響馬最怕的是什麼?
第一次想到那個情景,就差一點把他嚇瘋。從此,他一直在努力把那個情景從記憶里刪除。
眾所周知,你記住一件事容易,忘掉一件事卻難,尤其是嚴重刺激過你神經的記憶片段。最後,響馬只有把它深深埋在心裡,不敢觸碰。他的思路每次經過它的附近,都遠遠地避開。那個地方的草越長越高,越來越陰森,成了響馬心理上的一塊病。
在眼下這個恐怖的環境里,響馬更不敢想,更不敢說,他怕這個黑暗中的人真把那個恐怖的情景呈現出來。
「說吧,你最怕什麼?」她又問。
「我最怕黑糊糊的山洞……」他撒謊了。
「不,不是這個。」她輕輕笑了笑,好像對響馬的秘密了如指掌,接著,她勸導說:「再想想,你最怕什麼?說實話。」
這種對話是沒有好結果的,響馬有這種直覺。
他突然想到了逃跑。
「你……能讓我看清你的臉嗎?」他突然說。
「我也沒有帶火。不過,你可以摸我——你敢嗎?」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洞口在哪裡?」響馬早想好了,只要她說出洞口的方向,他立即就會朝相反的方向逃竄。
「洞口?我也找不到了。」她的口氣顯得有些無奈。
「你第一次……來這裡?」
「不,這裡是我的家。」
草叢是蟲子的家。暗紅色的身體,黑的花紋……
她的腦袋突然又逼近了一些,低低地說:「我知道你最怕什麼,我替你說出來,好不好?」
響馬的心猛跳起來!他木木地面對著這個黑暗中的女人,變成了一隻任人宰割的羊羔,等待她猛然揭開自己心中那最黑暗的部分。
那個女人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你最怕的是……」
響馬的神經快崩斷了!他突然想嚎叫!
就在他歇斯底里的一瞬間,驀地從虛飄飄的夢境中跌落。
……窗外還黑著。
那個女人無影無蹤。
●情種
響馬是一個厚情薄命的人。從小,他就是一顆多情的種子。
有一次,迷路了,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孤零零地朝前走。他很害怕,很委屈,但是他沒有哭。他知道如果他哭了,會招來更大的麻煩,比如壞人。
他畢竟太小了,很多人從他身邊走過,都用奇怪地眼光打量他。偶爾一兩個男人停下來,問他:「孩子,你的爸爸媽媽呢?」
他不說話,快步朝前走。
天越來越黑了,兩旁的房舍里飄來炊煙的味道。他更加害怕,更加委屈,卻仍然強撐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終於一個大女人走了過來,她走到響馬身旁,蹲下身,說:「你是不是找不到家了?」
響馬仰頭看著她,「哇」地一聲哭出來。
那個女人什麼都不再說,輕輕把他摟在懷中。
響馬嗅到了一股香氣和一股奶味,他的心一下就踏實了,即使永遠也找不到家,他也不會再害怕,不會再委屈,女人那柔軟的懷,就是他永恆的家。
他母親死得早,後來他發現自己身上有俄狄浦斯情結。
他天性離不開女人,就像魚兒離不開水。否則,他就會一點點乾涸,窒息,一點點枯萎,風乾。
他10歲那年,就愛上了一個大女人。
他至今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人住在響馬家樓上,可是響馬不知道她住在幾樓,以及哪個房間。
她好像是一個女工,長得很豐滿,經常穿一件鮮紅色的大衣裳,一條艷黃色褲子,那褲子很緊,彈性很好,裹出迷人的曲線。
有一次,她從響馬的身旁走過,響馬嗅到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香氣,從此,他就迷失在了那香氣中,找不到出路了。
那個大女人不知道,她每次下班回家時,都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在窺視她。
響馬是一個不太合群的孩子,他一個人坐在樓下的花圃前,就是為了等她。響馬的四周,花草搖曳,蜂蝶飛舞,響馬沉浸在靜靜地幻想中……
她的嘴唇很紅潤,胸懷很寬闊。
響馬想親她的嘴,她就為他把嘴唇微微張開;他想把頭鑽進她的雙乳之間,她就會溫柔地為他解開衣扣兒。
她就像他的母親,但是更美麗;她就像他的姐妹,但是更陌生……
響馬喜歡聽她笑,她一笑起來滿世界都是金子;響馬喜歡看她的肌膚,她的肌膚展現出來滿世界都是雪花。
可是,那個大女人卻從來沒有關注過響馬,這使響馬很傷心。
有一次,響馬偶爾看到她跟一些大男人在一起笑鬧,心中立即充滿了酸意,眼圈也濕了……
多年以後,響馬長成了大男人,也一直沒有改變這種女人式的小肚雞腸。很多女人都以為響馬很寬厚,那不過是他善於用燦爛的微笑掩飾內心罷了。實際上,他受不了女人的一點冷落和簡慢,更不能容忍她們的虛偽。否則,他內心那嬌好而脆弱的愛之花就會紛紛凋零,無論對方(包括他自己)怎樣努力,都不能使它們鮮活地重返枝頭。
洞穴(4)
因此,和他交往深刻的女人說:響馬最霸道。
天上的雲很白,多像她的手啊。
童年的響馬想撫摸一下,可是他沒有天梯——它們是那樣遙遠,即使他一年年地長高,也終究夠不到。
他有點絕望。
終於有一天,10歲的響馬在那個大女人下班時攔住了她,鄭重地向她求婚了。
她聽了后,「咯咯咯」地笑起來。
響馬傻了,他在她的笑聲中越來越局促。
終於,她止住了笑,板著臉,故做認真地說:「可是,我這麼大,你那麼小,怎麼行呢?」
這確實是個問題。
響馬想了想,仰著腦袋說:「那你就別長了,等我幾年唄。」
她憋不住,又一次笑起來:「好吧,那我就等你長大!」
說完,她抱起響馬,在他的小臉上用力親了一口。那一吻純凈如水,可是,響馬的臉蛋卻一下變成了紅蘋果。
她答應他了!
響馬覺得他的愛情夢圓了,他現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快點長大。
正當響馬全心全意地往高長的時候,那個女人卻搬走了,竟然沒跟響馬打個招呼。
響馬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天,萬里無雲。他哭了一下午。
他多次打聽那個女人搬到了哪裡,只聽說是一個很遠的城市,卻不知具體地址。她根本沒遵守曾經對一個小男孩的承諾,就這樣輕率地走了……
從那時起,響馬開始了畫畫生涯。
他每天放學做完功課,就在紙上畫那個女人。他有美術天賦,竟然畫得很像。然後,他捧著她的像,默默端詳。
之後,每年他都要為心愛的女人畫一幅像。
歲月流逝,響馬不停地猜測和揣摩,想像著她的變化,完全憑感覺創作了。
畫中女人的紅顏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他畫了她將近20年。
後面的畫和第一幅相比,漸漸面目全非。可是,響馬每一年畫她的時候都堅信,他畫的就是當年那個女人如今的樣子。
這是不可能的。
不過,這是一種痴迷,一種希望,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著這種美好的錯覺。
現在,響馬快30歲了,他一直沒有結婚。
並不是因為那個消失了的大女人,他不會為了小時候的一個單純夢想而終身不娶。那個大女人以及那不間斷的畫像只是他對童年純情的一種追憶,只是他單調生活中的一種虛擬的詩意。
上大學之後,響馬一直沒有缺過性夥伴。
他瘋狂地愛著女人,愛著各種類型的女人。美麗的少女,成熟的少婦……他甚至不排斥老女人,醜女人。
每次和女人做完愛,他都有這樣一種感想——女人是一個騙局。可是,為了這個騙局,他願意傾盡所有。因此,他雖然賺了很多錢,卻一直沒什麼積蓄。
不管他經歷了多少女人,在他心目中,女人永遠幽深而神秘。他永遠不知道她們的秘密,永遠探不到她們的根底。
有一句最通俗的話:女人心,海底針。
他不僅僅是永遠弄不懂她們的心,也永遠看不清她們的身體。
之後,響馬隔一些日子就要做那個恐怖的夢,夢中的情節一模一樣。
每次,他都夢見他半夜穿衣,走出門,經過那個保安,來到小區外的路上,看見那個女人在荒草叢中朝他招手,然後他就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一直走進一個山洞,接著,他就再也走不出來了。那個女人突然出現在他脖子后,低低地問他:「你最怕什麼?」每次到了這裡,夢就破了。
為什麼反覆做同一個夢呢?響馬感到這個問題嚴重了。
是冥冥之中有神靈在暗示自己什麼?是自己得病了?他的身體沒什麼問題啊,生物鐘沒有紊亂,能吃能喝,精力充沛,**旺盛……
接下來,他就開始品味這個夢的含義,終於不得結果。
這一天,他專門跑到城裡,找到一個神叨叨的朋友,向他請教。那個朋友一直聲稱他是解夢大師。
解夢大師聽了響馬的講述,故作高深地講了一大通:那個女人總是出現在荒草中,說明你的生活中將出現一個屬蛇的女人,她很富貴,很可能是一個成功的私企老闆。她把你引進一個山洞,然後你就找不到出口了,這說明你將走不出這個女人,她就是你未來的配偶。她總是問你怕什麼……
大師說到這裡打了個嗝,掩飾他的詞窮,然後繼續說:她是一個挾持你一生的人。你最怕的就是她。
響馬離開大師之後,把他的那一堆話都扔進了垃圾桶。他暗暗地想,如果這種水平也能混飯,那我就可以靠解夢躋身亞洲富豪前十名了。
不過,響馬把那個朋友最後一句話留住了——他在響馬離開的時候補充說:那個山洞就象徵著女人的生殖器。
響馬不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而是覺得這個文學比喻很生動。
●虛實
響馬最近的活兒越來越多了,他經常進城去跟一些客戶談業務。
這可能跟他剛剛設計的一個平面廣告有關。最近,他為一個房產開發商設計了一個廣告,就立在繁華鬧市上,那上面有「響馬工作室」的電話。
每次出入小區的大門,響馬都發覺那個眼睛離得很遠的保安神態有點異樣。
洞穴(5)
一次,響馬走進了小區大門,走出了很遠,突然回過頭去,看見那個保安正在背後定定地看著他。他見響馬回過頭來,心事重重地把目光移開了。
響馬疑惑了:為什麼白天和夜裡都是他在這裡值班呢?難道沒有人和他輪換?
想著想著,他幡然醒悟:夜裡遇見這個保安,那是做夢。他之所以總夢見這個保安,是
因為他白天總看見這個保安。
那麼,夜裡值班的保安是誰?
這一天,響馬要趕一個活兒,很晚才結束。他從電腦前抻了個懶腰,要睡了。
突然,他有了一個念頭:出去,看一看夜裡值班的保安長得什麼樣。
推開門,一陣冷風吹得響馬打了個寒戰。
那些蒼白的紙燈籠還在靜靜地垂掛,散發出淡淡的光暈,使暗處更暗。
在路上,他又想起了夢中的情形。
此時,他是在現實中,不必害怕,對面的荒地里不會再出現那個女人的腦袋,他也不會傻傻地被帶到那個詭秘的山洞裡去。
現在,他不是被誰牽制,也不是無意識。他有明確的目的——去看一看夜裡值班的保安。
風吹著他的額角,很涼爽。
他的頭腦很清醒,身體各部位反應都很靈敏。
他是飛天小區的業主。
他是「響馬工作室」的主人。
他不是在做夢。
現實和做夢的感覺大相徑庭。
現實就像照片,有時候,你甚至為它的清晰而惱怒,比如對待皺紋的態度,但是,它依然一絲不苟;而夢就像底片,黑白顛倒,模糊詭異,必須藉助光的映襯才能顯現……而照片是依據底片沖洗出來的。
響馬突然停住了腳步:他遠遠地看見,把門的仍然是那個眼睛離得很遠的保安!他在那盞白晃晃的水銀燈下站立,影子很長,差點就爬到響馬腳上了。
響馬的驚怵有幾個原因:
一,在夢裡,他每次都在大門口遇見這個保安,而值夜班的竟然真是他!
二,他站在門口的這個場景跟響馬夢見的一模一樣,包括他的站姿,他的神態,甚至包括屋檐下那盞水銀燈的光暈,他的身影……
三,他怎麼晝夜值班?難道他不吃不喝?
四,或者,白天站崗的保安和夜裡站崗的保安是雙胞胎?
響馬走過去,主動跟他笑了笑。他也朝響馬笑了笑。他的臉有點青,好像是凍的。
「還沒休息啊?」響馬問。
「沒有。」保安說。
響馬掏出煙,遞給他一支,被他謝絕了。響馬自己點著一支,大口吸起來。
「你們幾點下班啊?」響馬盯著他的右眼珠問。
「一般說,過了零點,就可以把大門鎖上了。」
響馬低頭看了看,說:「喲,現在都凌晨一點多了,你怎麼還不休息?」
「最近不一樣。」
「最近怎麼了?」
保安壓低聲音,說:「最近飛天小區有點不對頭。」
「怎麼不對頭?」響馬盯著保安的左眼珠問。
保安也看著響馬:「你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咳,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現在出來幹什麼?」
「我?……出來溜達溜達。」
保安鬼鬼地笑了笑,不再說話了。
一陣大風吹過來,把保安的大檐帽吹掉了,落在了響馬的腳前。他動都沒動一下,好像就等響馬幫他把帽子撿起來。響馬有點戒備,他彎腰撿帽子的時候,眼睛一直注意著這個保安的腿。
響馬擔心他會趁自己彎腰時下手。
他沒有下手。響馬發現,他始終站得筆直。
響馬把帽子遞給他,他說了聲:「謝謝。」
響馬乘機問:「你們掌握了一些什麼情況嗎?」
「其實也沒什麼。」他似乎不願意透露太多。
「可是,你說最近有點不對頭。」
「我們做保衛工作,要當然要格外警惕和小心……」他繞了一陣彎子,突然說:「如果沒什麼事,你就回去睡覺吧。」
響馬忽然想,難道這件事跟自己有關係?
他討好地笑了笑,說:「如果有什麼事,還希望你早提醒。」
「好的。」保安說得毫無誠意。
響馬回到家中,想起他反覆做的那個夢,想起那個保安欲言又止的神態,越來越覺得蹊蹺。
飛天小區到底怎麼了?
●塑料人
第二天早上,響馬按捺不住內心的疑慮,又去找那個保安了。
這次,他發現把門的保安換了,換成了一個矮個子保安,很精幹。
響馬走近他,說:「小夥子,我想問你一件事。」
「你說。」
「咱們小區最近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聽說。」
「你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頭嗎?」
「不對頭?」矮個子想了想,說:「沒有啊。你聽說了?」
「道聽途說。」
停了停,響馬又問:「哎,今天怎麼換了你值班呢?」
「原來那個保安被辭掉了。」
「怎麼時候?」
「今早上。」
洞穴(6)
「為什麼?」
「他那個人有點……」
「有點什麼?」
矮個子似乎不願意在背後講人家壞話,吞吞吐吐的樣子。
「沒事,你說吧。」
「他有點怪。」
「怎麼怪?」
「每天半夜一過了零點,他就在這裡立一個塑料人替他值班,然後他就鑽進那片荒草中不見了,誰都不知道他去幹什麼。」
「塑料人?」
「塑料人。」
「他不是總那樣吧?」
「我們領導暗中探察了很多天,無一例外。」
「可是,昨天半夜我出來,看見他在這裡站崗呀。」
「你看錯了,那是塑料人。」
「不可能!」
「他製作的塑料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也穿著我們的制服。」
「我走到他跟前,還跟他說了半天話呢!」
「那你一定是活見鬼了。」矮個子怪怪地笑了笑。
響馬忽然想起昨夜的一個細節——那個保安的帽子被風刮掉了,他一動不動,等著響馬幫忙,好像他不會彎腰一樣。
響馬打了個冷戰。
他一到零點就消失在那片荒地里……他去幹什麼?
響馬想,難道自己經常做的那個怪夢跟這個古怪的保安有關係?難道那荒草中有他的洞穴?難道他會妖法?難道夢中那個讓自己感到有點熟悉的女人其實只是個畫皮,裡面是他?
這時,響馬想起那個保安曾說過:「一般說,過了零點,就可以把大門鎖上了……」
矮個子小聲說:「走,我帶你看看那個塑料人。」
響馬怔了一下。他不知道這個矮個子保安為什麼要這樣做,順從地點了點頭。
矮個子帶他走進值班室,推開裡面的一扇門。
這是一個沒有窗子的倉庫,裡面很暗,堆著很多東西,有老一批保安廢棄的制服,有一些消防器材,有一些殘廢桌椅……等等。
響馬看見一個塑料人躺在那推破爛中,它穿著嶄新的制服——假人穿真人的衣服,讓人極不舒服。
響馬看了它第一眼,心就像被錐子扎了一樣,猛跳了一下——這個塑料人跟那個被辭退的保安長得太像了,簡直就像是一個活動的人在畫面上定了格。哪家塑料廠能做出這麼逼真的塑料人呢?
它的表情有點木然,好像在看響馬,又好像沒有看他。這個神態就是夜裡跟他聊天的那個保安的神態啊!
矮個子盯著響馬的臉問:「你夜裡見到的是不是它?」
「真像……」
矮個子瞟了那個塑料人一眼,突然從地上拾起一截鋼筋,惡狠狠地揚起來,要朝那個塑料人身上戳。響馬彷彿看見它的眼睛、鼻子、嘴巴轉眼就變成了幾個黑窟窿。好像不願意看見一個活人被殺死一樣,響馬猛地伸手把矮個子攔住了。
「戳爛它,它就不會半夜作怪了。」矮個子說。
「挺可惜的。」響馬笑笑說。
矮個子想了想,終於把那截鋼筋扔在了地上。
「那個保安叫什麼名字?」響馬問。
「黃減。」
「他老家在什麼地方?」
「他好像是山裡人。平時,他跟我們接觸不多。」
「你們領導為什麼讓他日夜值班呢?」
「他自願。他家裡窮,想掙雙薪。」
「可是,那多疲勞啊。」
「北門日夜都有人看守,這個南門過了零點就可以鎖上了。他只是多站幾個小時崗而已。」
「按照規定,過了零點,他就可以休息了,那為什麼還要開除他呢?」
「領導覺得他的行為有點怪。」
「他放一個假人在這裡,可能是為了嚇唬那些想翻牆的小偷。我們不是經常看見公路上也有假警察嗎?」
「假人有跟真人這麼像的嗎?」矮個子冷不丁說。
這句話讓響馬哆嗦了一下。他之所以站在黃減的角度說話,只是想通過辯論,把這個古怪的保安看得更真切一些。
「你知不知道他被炒掉之後去了哪裡?」響馬問。
「他在這裡工作的時候,我們都對他的行蹤不了解,現在他去哪兒,我們就更不知道了。」
停了停,矮個子問:「你想見他?」
「……是的,我有個事兒問他。」
「我想,只要你把這個塑料人抱回家去,有一天他就會出現的。」接著,他眯著眼睛問響馬:「你敢嗎?」
響馬說:「有什麼不敢的。」
●長夜
天漸漸黑了。
響馬把所有的窗帘拉嚴,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立在房間一角的塑料人,抽煙。
他有點後悔把它抱回來。
在溫和的燈光下,它簡直栩栩如生。它的頭髮和眉毛和真人的一模一樣,它的眼珠甚至有點晶瑩,它的肌膚紋理清晰,似乎都有彈性……
可是,它是塑料人,響馬把它抱回來的時候,就像抱一幅畫那麼輕。像畫一樣輕的人怎麼可能是真人呢?
它似看非看地與響馬對視。
響馬越看它越覺得像那天夜裡跟他聊天的人。
在這個深深的夜裡,響馬跟它主動地笑了笑。
它沒有反應。
響馬掏出一支煙,遞向它:「抽嗎?」
洞穴(7)
它還是沒有反應。
響馬低低地說:「……我知道,那天跟我說話的人就是你。」
它木木的。
「現在,就剩下咱們兩個人了,你繼續說吧。飛天小區到底怎麼了?」
它還是木木的。
「我不關心別人,我只關心我自己——跟我有關係嗎?」
響馬觀察著它的臉。
表面上,響馬很鎮靜,其實,他的心裡恐懼至極。假如這個塑料人突然開口說話,他一定當場昏厥。
突然,塑料人的大檐帽掉了下來。
房間里沒有風,它的大檐帽怎麼會掉下來呢?不對!
響馬直直地盯著它的臉,過了好半天,沒見什麼異常,他才試探著一點點蹲下身,伸手去夠它的帽子。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它的臉。
終於,他成功地把那頂帽子拿到手了。
他站起來,慢慢走近它,小心地把帽子放在它的腦袋上……
響馬的手無意中碰到了它的頭髮!——那絕對是人的頭髮。響馬的心猛地抖了一下。
那頂帽子又一次掉在地上。
響馬這一次不敢彎腰撿了。他死死盯著這個塑料人的眼珠。他感到,它是在試探他的膽量。如果他不敢撿這頂帽子,那麼他就輸了,它摸清了他的根底之後,會加倍嚇他。漫漫長夜,響馬實在承受不住這種恐怖的煎熬了。
他必須把這頂帽子撿起來。
他後退一步,一邊盯著它的眼珠,一邊慢慢彎下腰去。
就在他要摸到帽子的時候,塑料人突然直挺挺地朝他撲過來!那一瞬間,響馬看見它的表情依然是木木的,雙臂依然貼在身體兩側,像一具屍體。
響馬驚叫一聲,就地一滾,竄到沙發前,驚恐地回頭看去——那個塑料人「吧唧」一聲摔在了地上。
它倒了。
塑料人沒站穩,倒了,僅此而已。
響馬驚惶地看著它。他認定,它是故意倒下來的。
響馬定定心神,慢慢走過去,把帽子踢開,然後,小心地把它扶起來,立好。它的個頭跟響馬一樣高。
「別演戲了。否則,我就把你扔出去了!」響馬近近地看著它,突然說。
牆上掛著石英鐘,眼看就到零點了。小區里徹底寧靜了,遠處高速公路的車聲也漸漸消隱,夢在夜空中飄蕩。
也許是因為剛才的震動,響馬看到這個塑料黃減的兩個眉毛一先一后掉了下來。它沒有了眉毛,變得更加恐怖,鬼氣森森。
響馬正驚怵著,它的頭髮也一片片地掉了下來,很快就掉光了,一個光禿禿的腦袋。
響馬咬著牙關,鼓勵自己挺住,挺住,挺住。他低低地說:「你用這種方式說話,我聽不懂。」
塑料人光禿禿地看著他,還是一言不發。
響馬不再說什麼了。他忽然想到:如果讓它一下就變成一個活人似乎不太可能,應該給它一個台階。於是,響馬看著它的眼珠,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有點餓了。」
塑料人木木地看著他。
響馬又說:「我得去吃點東西。」
然後,他一步步後退,終於退進了廚房——他想,他再次回來的時候,也許就會看見活的黃減站在他的房間里了……
他不餓。
他走進了廚房之後,總得干點什麼,他輕輕打開酒櫃,拿出一瓶洋酒,猛灌了幾口……這時候,四周突然變得一片漆黑。
停電了?
響馬傻在了那裡。哪有這麼巧的事!
此時,他不敢走出這個廚房的門了。他在黑暗中靜靜地站立,聆聽那個塑料人的動靜。
突然,他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響馬,你來。」
他哆嗦了一下,大聲問:「你是誰?」
「我就是黃減啊。」
●夢遊
響馬差點癱軟在地。
黃減……
正是響馬把這個黃減抱回來的啊!
他扶著牆慢慢走出去,客廳里漆黑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站在離那個塑料人很遠的地方,顫巍巍地說:「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把我的替身抱回來了,我就溜進來了。一會兒我要把它抱走。」黑暗中一個聲音說。
「你是真人?」
「當然了。」
「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的辦法太多了,怎麼都能進來。對不起啊,我只是想抱回我自己的東西。」
「我能點上燈嗎?」
「不行。」
「為什麼?」響馬更加驚駭了。
黃減似乎想了想,說:「我已經被開除了,我已經不再是這裡的保安,現在我是私闖民宅……真的,我只是想抱回我自己。」
響馬注意到,剛才他說的是:「我只想抱回我自己的東西,」而現在,他說的是:「我只想抱回我自己。」
「剛才我進廚房的時候,客廳里只有一個塑料人,接著就停電了,回來就聽見你說話了……現在,我什麼都看不見,我怎麼能肯定……不是塑料人在說話呢?」
「信不信由你吧。反正你不能開燈。」
「我可以抽煙嗎?」
「也不行。」
「那好吧。你說,飛天小區怎麼有點不對頭?」
洞穴(8)
「是你不對頭。」
「我?」響馬懵了。
我怎麼不對頭?難道我瘋了?中邪了?
黑暗中的聲音繼續說:「因為我天天半夜都看見你走出小區大門。」
響馬的頭皮一下就炸了——難道夢裡經歷的都是真事?!
他陡然明白了,為什麼他每次都能夢見這個黃減在水銀燈下走來走去!
「後來,我懷疑你是在夢遊。」黑暗中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響馬像被電擊了一樣。
他從小就害怕夢遊。
你想想,深更半夜,你木木地起了床,然後直挺挺地走出去,專門到你平時最害怕的地方去,比如沒有路燈的衚衕,比如廢棄的劇院,比如荒草甸子,比如公墓,比如太平間……
轉了一圈之後,你回到家中,繼續睡覺,天亮后,你起床,吃早點,上班……
多少年過去了,你對你黑夜裡的經曆始終一無所知。
有一天,你的一個同事對你講了某個詭怪之地,把你聽得全身發冷。半夜裡,你等大家都睡著了,就直直地坐起身,穿上衣服,慢騰騰朝那個地方走去……
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嗎?
這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在控制著你的身軀,你越害怕什麼就越讓你經歷什麼……
「你是不是在做夢?夢見你值班時遇見了我?」響馬問。他不相信他做的那些夢都是現實!他不相信半夜時他真的跟一個陌生女人一起走那麼遠的路,進入那個刁鑽的山洞!
他不敢相信!
「你上個月27日出來過一次,這個月3號出來過一次,還有11號,17號……今天是23號。」
響馬也記不太清楚他哪一天做過那個夢了,他大概回憶了一下,這個黑暗中的人說得還真**不離十。
「我還看見有個女人。」
響馬瞪大了眼睛。
這個女人是最恐怖的!
假如響馬真的夢遊,那麼,他每次夢遊的時間是半夜,這麼偏遠的小區外根本不會有什麼人,即使有人,他每次遇見的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可是,他為什麼每次都遇到這個詭秘的女人?巧合?難道,她知道他什麼時候出來夢遊?
或者換個思路,她有辦法遙控響馬夢遊?她一召喚他出來,他就像行屍走肉一樣走出來,跟在她身後?
她為什麼每次都帶他去那個山洞?
她到底想幹什麼?
她是誰?
黑暗中的聲音又說:「她每次都在小區對面的荒草中等你。」
響馬屏住呼吸聽,生怕落掉一個字。
「你看清她的長相了嗎?」
「沒有,我能看見她的腦袋,模模糊糊的。你每次都跟她走,你自己沒看清?」
「一直沒有……」
「她從不早來。每次她出現之後大約5分鐘,你就出來,跟她走了。」
他停了停,又說:「開始,我以為你們是情人。後來,我從你的臉上發現,你是在夢遊。——你從我面前走過去的時候,總是表情獃滯,目不斜視。」
「那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知道。那時候,我已經睡了。」
響馬在極度驚恐中沉默了。在這個世界上,讓人無法探究根底的事情太多了。終於,他岔開了話題:「你為什麼要做一個假人?」
黑暗中的人似乎被觸痛了最深邃的神經,他緘默了。突然他說:「有個人替我工作,這是我一生的夢想。」
「那你本人去哪裡了呢?」
「我去見我的女人。」
「她是誰?」一說到女人,響馬立即想到那個控制他的女人,就凝聚了全部的注意力。但是他馬上覺得自己有點唐突:「……對不起。」
「我走了。我走了電就會來了。」黑暗中的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響馬愣了一下,馬上問:「那我以後想找你的話……怎麼聯絡?」
「我隨時都會來的。」
「你的塑料人還拿走嗎?」
「我當然要把我拿走了。我幹什麼來了?」
「那你……打算從哪裡出去?」
「你不用管,反正你也看不到。」
接著,響馬就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好像朝著書房那裡去了,又好像朝著卧室那裡去了。
過了一陣子,房間里歸於沉寂。
電「嘩啦」就來了。
響馬看對面,客廳里空蕩蕩,那個塑料人已經不見了。包括它的頭髮和眉毛,還有那頂大檐帽。
鬼知道剛才說話的是不是它。
鬼知道它是不是自己走了。
這件事永無對證。
響馬來到書房,書房的窗子鎖著。他又來到卧室,卧室的窗子也鎖著。
他有點毛骨悚然了,四下看了看,又小心地把衣櫃拉開——「吱呀……」裡面什麼都沒有。
這傢伙怎麼就沒了呢?
如果剛才說話的真是那個黃減,他如此輕鬆地就可以出入自己的家,那麼,以後還有一點安全感嗎?
他沒了,或者說它沒了。
這一夜響馬無眠。
●計謀
響馬有一個特點,不論遇到什麼事,浪漫的也好,煩惱的也好,悲痛的也好,古怪的也好,都不會耽誤他白天的工作。
洞穴(9)
次日,他把手頭的設計都完成了,叫「快遞公司」送走。
匆匆吃了晚飯,他接到一個電話,是第n個女友打來的。
n是一個很林黛玉的女人,她當然不知道響馬還有abcd一系列女朋友。她說:「我要去見你。」
「你別來了。」
「怎麼了嘛?有女孩子啊?」她酸酸地說。
「別胡說。」
「那你為什麼不想見我?」
「我遇到一點事,得解決一下。」
響馬一邊說一邊在腦袋裡把這個n和夢遊中的那個女人的頭像疊放在一起,他發現碼子差大了。
他又把opqrst等等女朋友都在腦子裡過濾了一遍,型號都不對。
越這樣他越害怕。
他覺得這個荒草中的詭怪女人非常深邃。她總是笑笑的。他永遠看不清她的臉,永遠看不清她眼睛後面的那雙眼睛。
「什麼事呀?」
「你幫不上忙。」
「那可不一定啊。」
「哎,我還真得求你幫忙。」
「說吧。」
「過幾天我再找你。」
「好吧。」n有點掃興:「那你睡吧。晚安。」
「晚安。」
響馬放下電話,看了看他那凌亂的床鋪,他知道,今夜他肯定還是睡不著。
一是他心思亂。不挖出那個女人的秘密,他的心就會一直放不下來,整天在胸腔里提留著,悠來盪去。也許,這件事他一輩子都整不明白。
二是他不敢睡。他怕他一睡著,就會被那個神秘的力量吸出去,走進那深不可測的黑暗中……
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我不睡覺,她會不會有辦法,讓我走出去呢?他希望這樣,因為他清醒著就可以看到真相。
突然,他想到,那還不如假裝夢遊,出去看能不能看見那個女人!
想到這裡,他的心猛跳起來。
石英鐘一點點移動。夜越來越深,響馬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
窗外的月亮似乎洞察人間一切的秘密,它從雲朵後面閃出蒼白的臉龐,它要看一看結果。風刮起來,似乎在預告什麼。
零點終於到了。
響馬慢慢打開房門,他覺得今天門鎖的聲音特別響。
關好門,他走出去。
小區里沒有一個人,那些高高的草都在看著他。今夜,他無比孤獨。
他直挺挺地走向小區的大門。
他感到自己的行為很恐怖。他感到自己很恐怖。一個人如果感到自己恐怖,那就沒救了。
他感到不但自己夢遊有人操縱,就是現在這樣假裝夢遊都有人操縱。
為了謎底,這個膽子本來不大的人豁出去了。
風把他的衣服撩起來,他感到徹骨地冷。
他是逆風而行,風似乎都在阻撓他。
他一意孤行,繼續朝前走。
遠遠地,他看見了那個新換的矮個子保安。他在風中踟躇,不停地用雙手捂耳朵。
響馬走過他的時候,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能感覺到那個保安在用詫異的眼光望著自己。
他一直走出大門,站在小區外的馬路上,向那片荒草地望去。
那裡很黑暗。荒草搖曳,似乎是一些寂寞了億萬斯年的野鬼,在叫喚他走過去。
這片荒草地,他太熟悉了,他無數次在半夜裡看見它,並且走進去。可是,現在不見那個女人,荒地上空只有一些蝙蝠在飛。
他站在馬路上直僵僵地等待,心情複雜極了。他不是在等待哪個情人,他不是等待遠方的書信,他不是等待一個機會,他是在等待一個目的不詳的恐怖女人。
半個鐘頭過去了,荒地里始終沒有露出一個腦袋。
他感到自己有點傻。
那是一個夢,現在他卻來現實中尋找夢中的情節,不可笑嗎?也許一切都是那個黃減在杜撰,都是他在搗鬼。
一個為自己製造塑料替身的人本身就有問題。
可是,他怎麼能說出響馬哪一天做了什麼夢呢?難道他不但能鑽進自己的房子,還能鑽進自己的大腦?
不論怎麼說,目前最可怕的就是他——黃減。
「你現在是夢遊還是在散步?」
有人說話。
響馬驚了一下,四下張望,判定那聲音來自荒草中。
「你是誰?」
「黃減。」
響馬猛地抖了一下,他彷彿看見那荒草中躺著一具塑料人。
「你躲在這裡幹什麼?」
「等你。我知道你會來。」
「你出來。」
「小點聲!你進來。」
響馬猶豫著,沒有邁步。
「你別怕,我不會害你。」
響馬想了想,終於慢吞吞地走向荒草叢。
果然有一個黑影在草叢裡端坐著,正是那個兩個眼珠離得很遠的人,他還穿著一身保安制服,不過已經很髒了。荒草高過了他的頭顱。
「你是不是在夢遊?」他又低低地問響馬。
「應該不是。」響馬站在他前面,說,「因為我知道自己一直沒有睡覺。」
「那你是想見她?……」
「是。」響馬心裡說:可是,我卻見到了你!
「你這樣做是徒勞的。」
洞穴(10)
「為什麼?」
「你只有在夢遊的時候才能見到她。她不在這個層面。」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只是替你分析,你不信就算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響馬突然警覺地問。
「我在等一個女人。」接著,他強調了一句:「我在等我的女人。」
響馬覺得他太可疑了,哪個女子會到這裡和他幽會呢?除非那個女子夢遊……
「你……等吧,我回去了。」響馬說完,轉身就走。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這個人其實是一條蟲子。
「你等一下!」黃減在後面壓著聲音對他喊。
他猛地停下來。
荒草已經把黃減擋住了,支離破碎的黃減輕聲對他說:「你知不知道,這一帶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
「有個男人失蹤了,他是這個小區的業主。」
●又一次邂逅
響馬依然不敢睡。
他怕。他知道,只要一睡著,他的大腦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軀體了,就會被那個神秘女人勾出去,再一次經歷那反反覆復的恐怖情節……
他不能對任何熟人說起這件事,他擔心大家把他當成精神病。以前,他一聽說誰夢遊就覺得誰精神有問題。
而他不可能永遠不睡覺。
這天晚上,響馬睡覺之前,用鑰匙把門反鎖了。
然後,他又在床前的地板上擺放了很多空瓶子,如果不開燈,就是他醒著,想走出卧室,都會把瓶子碰倒。
他想,假如他再夢遊,下地的時候一定繞不過這些瓶子,到時候,瓶子「乒乒乓乓」地倒下,他就會被驚醒。
最可笑的是,最後,他用一根粗繩子把自己綁在了床上,綁得很結實,即使是天亮了,他想解開那些繩子都很難。
這下他放心了。他在繩子的束縛下,漸漸睡著了。
半夜時分,在朦朦朧朧中,他又一次走出家門,走向戶外……他的心裡極其恐怖,卻控制不住雙腿。
那些紙燈籠還是慘白地亮著,顯得有幾分睏倦。
他直撅撅地走到大門口,又看見了那個矮個子保安,他這一次坐在值班室里的凳子上打盹,沒有看響馬。響馬多希望他站起來,把自己攔住啊,可是,他似乎被收買了,頭都不抬。
響馬走過他,一直走出了小區。
荒草叢中,出現了一個黑影。正是她。
響馬甚至都看見了她的牙齒在曖昧的月光下閃著慘白的光。風吹草動,她的身子似乎和草一起晃動著。她在朝響馬擺手:「過來,你過來!」
這個場景,響馬太熟悉了,卻身不由己地朝她走過去。
她還像從前那樣,轉身朝荒草深處走。響馬只能看見她的背影。
她的長發一直沒有剪,只是她的衣服好像換了,原來她總穿一件紅色有黑色花紋的衣服,現在她穿一身白,更加鬼魅。
快秋天了,有的草已經失去了水分,只剩下柴質,干硬,他不小心,胳膊被颳了一下,很疼,他覺得應該是出血了,伸手一摸,果然有濕乎乎的液體。
他顧不上管那麼多,緊緊追隨那個女人的步伐。
走了很遠,又來到了那個山腰,又看見了那個山洞。他不長記性,仍然對那個山洞滿懷期望。
那個女子笑笑地朝里指了指,然後一閃身就進去了。
響馬也跟她走了進去……
響馬第一次看見人**那一年,只有15歲,在初級中學讀二年級。除了畫畫,他對其他功課毫無興趣,經常逃學。
他讀書的學校在城郊,挨著一望無際的田野。那所學校的高牆外面,有幾十孔相通的地道,是備戰用的。響馬逃學的時候,擔心被老師、家長、或者認識的人發現,就藏在地道裡面。
一次,他背著乾癟的書包剛剛鑽進那個地道,就聽見洞里有*的聲音,是個女人。
響馬被嚇了一跳,急忙閃身,悄悄探出腦袋觀望,全身像通了電——一男一女,在相連的另一個更深的洞里,顛鸞倒鳳,難解難分。那個女人像狗一樣嗚嗚地叫著,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
這是響馬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突然如饑似渴。
女的一直在叫,那男人不語,只是努力在做著讓那女人叫的事。
響馬覺得那場面很美,他們都沒有穿衣服,他們的衣服都扒了下來,扔在了洞口。響馬感到那花花綠綠的套在人體之外的衣服無比虛偽。
他們的膚色一黑一白。男的白,女的黑,互相襯托。
男人為天,天在動。
女人為地,地在動。
天地在動宇宙在動,動得極有規律,極有節奏,令人感到什麼是生生不息,什麼是物質不滅。
人類的所有動作都有意識,有目的,比如木工拉鋸是為了做木器,人上班是為了掙工資,行人走路是為了去另一個地方。
而這兩個人,他們不需要報酬,不需要達到,他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勞累,不計較得失,他們的運動完全來自於一種原始的激情,一種自然的靈動,因此,這種單純如水的運動是最美好的,最玄妙的,最神秘的,最永恆的。
過了好久,他們兩個人才穿好衣服,小聲說了一陣子話,離開了。他們一直不知道旁邊埋伏著一個未成年的觀眾。
洞穴(11)
他們走後,響馬判斷,他們不像是一對拍拖的戀人,因為他們的年齡都有三四十歲了。也不像是一對夫妻,如果是,他們不會跑到這麼潮濕的地方**。
偷情?響馬立即感到醜陋了。
他從燥熱中冷靜下來,雙手支腮,望著遠方那個勉強都可以稱為夕陽了的東西,發獃。
他突然想嘔吐。
美與丑只差一步。
他默默地想,剛才的一幕到底是美還是丑?如果是美,那麼為什麼如此脆弱?如果是丑,那麼為什麼如此生動?終於得不到答案。
這是一個少年的思考。後來,他發現很多人都是思考。
一個西方的文學大師這樣結論:
有一種行為,
它是最美的,
也是最丑的,
至少有一點可以說清楚,
它是永遠無法替代的。
這個大師的結論不比響馬少年時代的思考高明多少。
從那以後,山洞對響馬充滿了誘惑。
那個女人又不見了。
響馬突然後悔他忘了睡覺之前在口袋裡放一個打火機。
「喂。」
每次都這樣,她在他叫第三聲的時候回應。
「喂!喂!」
響馬一次全喊出來了。
「告訴我……」那個女人的聲音在響馬的背後出現了!「你,最怕什麼?」
響馬突然轉過身,盯著黑暗中的這張臉,半天才說:「咱們曾經多次一起來到這個山洞,對吧?」
黑暗中的人不語。
響馬繼續說:「我們也算是熟人了,對吧?」
黑暗中的人還是不語。
「那麼,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終於說話了:「你可以隨便問,只是不能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我不會告訴你。這個問題是炸彈,你不知道它埋在哪裡。如果你不撞上,那算你運氣。如果你撞上,那你就倒霉了。」
響馬猶豫起來。
她在黑暗中笑起來:「怕什麼?這個世界上有無數的問題,你不會那麼倒霉,大膽問吧。」
響馬盯著那張黑糊糊的臉,突然問:「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是在……夢遊?」
那個女人猛地嚎叫起來,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同時她憤怒地伸手抓過來:「就是這個問題不許你問!」
響馬打了個激靈,一下就醒了。
他抬頭借著月光看了看,身上的繩子捆得結結實實,地上的瓶子也沒有一個倒下,而房間的門也鎖著……
這是怎麼回事?
做夢?
他突然感到胳膊有點疼,伸出來一看,一條長長的口子,有血跡,這就是他跟個女人走在荒草中刮的啊!
他的心一下就掉進了深淵。
他是怎麼解開了身上一重重的繩子,避開那些密匝匝的空瓶子,打開反鎖的門,走出去的啊?
他又是怎麼摸回家門,把門鎖上,再繞開那些玻璃瓶子,爬上床,重新把那些繩子綁好的啊?
●陌生人之約
響馬經常站在窗前朝外眺望。
對面是一棟方方正正的樓房。
無數黑洞洞的窗子,很規則地排列,中間厚厚地隔著,絕不通融。那些窗子終日死寂無聲。
響馬盼望走出一個人來,是男是女都無所謂。他或她悠悠地坐在陽台上,望著響馬,正常地笑一笑,或者抬頭看一看天。
然而,響馬終於沒見一個人出來。他甚至懷疑那是一棟被遺棄的樓房。
一天,有個孩子,一個小小的孩子,終於在一個午後從陽台上露了一下頭,又縮了回去。於是,響馬知道那裡面有人,而且有孩子。
他擔心起來,一個孩子怎麼能呆在那樣一棟古怪的樓房裡呢?童心會發霉的。
滿世界的陽光很燦爛,卻照不透那一窗窗黑洞。響馬覺得它們有點像夢中的山洞。
於是,他就畫了一幅畫,叫《對面的樓房》。
剛剛畫完,他就看見有一張紙條出現在門縫下。他撿起來,打開,看見寥寥幾個字:請你到飛天小區22號樓2門202室來一趟,好不好?落款是:陌生的朋友。
22號樓就是響馬經常觀望的對面的那棟樓。多巧啊。
人總是感嘆:這個地方沒勁,而在那個地方生活的一段時光才回味無窮。可是,當他真的再次生活到「那個地方」,又會感到同樣沒意思,反而會再次思念他離開的「這個地方。」
人也總是感嘆:如今的日子無聊,而過去的歲月才是美好的,難忘的。過去的不可復得,於是,只好寄希望於未來。可是,當他真的走進了未來,卻又覺得乏味,回首曾抱怨過的日子,發覺竟是那樣令人懷念……
存在總是無奈,我們在憧憬和緬懷中度日,盼望奇迹。
響馬覺得奇迹來了。
他拾掇了一下,立即下了樓。
與往日相比,太陽第一次變了樣。空氣也第一次清新了許多。碰見小區里的人,響馬感到他們的面孔也第一次親切了許多。
這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呢?
他擺上了兩杯紅酒,正等著饋贈友誼?她捧出了純潔,正等著奉獻愛情?他是恩人,要賜予響馬地位和聲譽?他是仇人,要與響馬進行殊死的搏鬥?她是年邁的老人,要降臨博大的母愛?她是幼小的孩子,要索取成人的呵護?
洞穴(12)
響馬的思緒在未知的領域盡情飛翔,呆板的生命里有了一絲流動。
他來到那棟樓的背後,走進去,經過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樓梯,站在202室的門前,用手撳門鈴。
直覺告訴他——這個人是個女性。她的筆體很柔軟,那是男人的手模仿不出來的。
沒有人出來。
他又撳了撳,還是沒有人出來。
他想那個貓眼裡一定有個人在窺視他。他不急不噪,又撳了撳,還是沒有人。
他忽然感到自己被玩弄了!
離開的時候,走下幾階樓梯,他又回頭看了看,那扇門依然板著臉,無聲無息。
這天夜裡,響馬沒有開燈,他站在窗前,透過窗帘縫隙,朝22樓張望。
他用眼睛找到了那個神秘的202室,裡面漆黑,沒有燈光,而且還擋著窗帘。
那個人是不是也在窗帘的縫隙偷偷觀望響馬呢?他不敢確定。他把目光收回來,把窗帘拉得嚴嚴實實,不再看。
他忽然覺得這個邀約與最近發生的一系列恐怖事件有關。
●一個善良的女人
n又打電話來了。
響馬覺得請她幫忙的時候到了。
「響馬,最近你怎麼了?為什麼總躲避我?」
「總共才一次。我真的遇到了一點麻煩事。」
n停了停,突然問:「你們小區是不是有個男人失蹤了?」
「你聽誰說的?」
「報紙。」
「我一周前就聽說了。」
「那就是兩個了?」
「什麼意思?」
「報上說這個男人是三天前失蹤的呀!」
「真的?」
「我騙你幹什麼?跟你有沒有關係?」
「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你最近怎麼總是怪怪的?」
「如果你是男的,我早就對你說了,我是不想讓你受驚嚇。」
「到底怎麼了?你不說我更害怕。」
「你來一趟吧,我講給你。」
「你現在就說。」
「不,我要當面對你講。」
n猶豫了一下,說:「好吧,你等我。」
晚上,n來了。
n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子,身體很不好,臉色總是顯得有些蒼白。不過,她的膽子似乎比較大。
響馬把自己最近經歷的這些恐怖事件都對她講了,竹筒倒豆子。她的眼睛閃著惶恐的光,不停地看響馬的左右眼。
響馬說:「我說我不告訴你,你非要聽!」
「我……」
「你怎麼了?」
「我在想……」
「你到底怎麼了?」
「我在想,你現在是不是在夢遊,是不是在說夢話……」
「別添亂了。」
「響馬……」n低頭沉思了一下,繼續觀察響馬的左右眼,說:「我覺得,一個人不能長時間離群索居……」
「什麼意思?」
「你最好出去找個工作,業餘時間再搞點設計,賺點外快。經常接觸一下人群,那樣會好一些。」
「我比任何人都正常。」
「可是……」
「現在,你得幫我一個忙。」
「……你說。」
「你跟我住幾天。」
「幹什麼?」
「假如你發現我半夜走出了這個房間,你就跟著我出去,千萬不要驚醒我……」
「不,我怕!」
「我又不會害你!」
n縮緊肩膀聽下文。
「我每次夢遊都會見到那個恐怖的女人,她領我去一個山洞。你跟著我們,看看那到底是什麼地方。然後,你悄悄跟著她,弄清她去了什麼地方。」
「我不敢!那樣會把我嚇瘋的!」
「我必須探明她的底細,不然,日後你可能都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唉,你不幫我,那就沒有人能幫我了。」
響馬有些悲觀,仰躺在沙發上,嘆氣。
n輕輕拉起響馬的手,靜靜看他的臉。最近,他顯得十分憔悴。她有些心疼,說:「響馬,你怎麼會遇到這樣的事呢?」
「我哪知道啊。」
「你說,那兩個失蹤的男人是不是也被她帶進了那個……山洞?」
響馬被這個猜測嚇得一哆嗦。
「也許,你說出你最怕什麼,她就不再糾纏你了。」
「我不敢說……」
「你到底最怕什麼啊?」
「我對誰都不會說的。」響馬看著n,眼光突然戒備起來。
n想了想,突然說:「響馬,我幫你。」
「真的?」
「真的。在我原來的想像中,男人很強大,很暴烈。自從跟你在一起,我才發現其實很多時候男人比女人更軟弱。」
響馬一下把她摟進懷裡。他發現她這時候已經開始抖了。
「你記著,千萬要注意隱蔽,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我記著。」
n陪著響馬過夜。
他們沒有**。
n甚至都沒有脫衣服。
兩個人嚴陣以待。
關了燈后,n把頭靠近響馬,小聲說:「響馬,我害怕……」
「不怕。」響馬也小聲說。
「今夜……你會夢遊嗎?」
洞穴(13)
「我哪知道啊。」
靜了一陣子,她又小聲說:「假如你半夜上廁所,千萬提前跟我說一聲,別嚇著我。」
「我盡量不上廁所。」
又靜了一陣子,她又說:「假如半夜你出去,即使你不讓我跟著你,我也不敢一個人呆在這房子里。」
「你在房子里怕什麼?」
「萬一你說的那個黃減爬進來呢?」
隔一陣子n就小聲說幾句什麼,無非是「外面是什麼聲音」「你攥緊我的手啊」「你是不是已經睡著了」之類。
後來,響馬實在太困了,n的聲音就變成了糨糊,他聽不清位元組了。
隨著響馬朝夢鄉里越陷越深,n的耳語變得像抽象畫一樣破碎支離,越來越荒誕:「你別先睡啊~~~~~~睡覺危險~~~~~~她現身了~~~~~~她就是我~~~~~~我怕~~~~~你不能怕~~~~~你怕我嗎~~~~~~」
大約半夜的時候,響馬被什麼驚醒了。
窗外好像有一隻貓在叫,那聲音低下,狹長,醜陋,孤單,鬼祟。
響馬翻了一下身,看見一雙像貓一樣的眼睛,閃著綠幽幽的光。這雙詭秘的眼睛離他太近了,他的魂差點飛了。
是n!
她一直沒睡,她在暗暗觀察響馬。
「我醒了,你別怕啊。」響馬說。
n在黑暗中靜靜看著他,突然說:「告訴我,你最怕什麼?」
響馬猛抖了一下。這句話他太熟悉了!
身邊的這個人是誰?
難道操縱自己夢遊的人就是她?n?
「你要……幹什麼!」響馬顫顫地問。
n「嘿嘿嘿」地笑起來:「我只是想問問,你最怕什麼?」
「你可別嚇我,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
「以為你睡著了呢。」
「別撒謊了,你是以為,我就是那個夢中的女人,對嗎?」
響馬不知說什麼好,他越來越覺得她可疑了!
「我不是。」她又說。
響馬愣愣地看著她,不說話。
她繼續說:「我是你的女人。」
接著,n好像怕嚇著響馬一樣,試探著鑽進響馬的懷,把他慢慢抱緊。
然而,深夜裡那貓一樣綠幽幽的眼光,卻在響馬心中留下了一道陰影。
●來歷
第二天,n坐989去上班了。
她在一家IT公司當文秘,上班要第一個到,下班要最後一個走,因為她拿著鑰匙。她的工作無非是接電話,接待客戶,外聯等等,反正雜七雜八的事一大堆。
她走的時候,對響馬說,晚上她回來。
響馬透過窗子看著她的背影。
她穿一件米黃色風衣,黑色短靴,頭髮長長的,但是缺乏光澤。她的身材很不錯,看背影,還有幾分俊朗。
她走著走著,突然回過頭,朝響馬的窗子望過來。
響馬嚇得一縮頭。
她好像沒有看見響馬的眼睛——前面說過,從外面看樓房的窗戶,是一個黑洞洞——她回過頭,繼續朝前走。
響馬繼續看。
他在對比n和那個恐怖的夢中女子的背影,越對比他越覺得像。
n終於出了小區的門,一拐,不見了。
響馬倚在窗前,獃獃地想,難道自己是引狼入室?
趁著太陽剛剛升起來,他開始回憶。
一年前,朋友阿2找到響馬,開口就說:「響馬,我小姨子愛上你了。」
「你想和我攀親戚呀?」
阿2說:「你還沒我富呢,我攀你幹什麼?」
後來,響馬知道阿2說的是真話。
他小姨子就是n,23歲,據說心高氣傲,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看上哪個男人,她說她見過的男人都骯髒,她要找一個像風一樣清爽的男人。
一次,阿2家舉行一個Party,響馬去參加了。那次,n也在。
以前,她就在阿2家看過響馬的繪畫作品,一直很仰慕。那天,在Party上,她一直坐在暗處靜靜觀望響馬,她被響馬身上的美術氣質深深打動了。
她半遮半掩地向姐姐吐露了這個心事。
而阿2對響馬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響馬都想不起那個Party都有哪些人了,更沒注意n長的什麼樣子。
當時,阿2的神態有點異樣,他說:「你是她第一個愛上的男人,也將是最後一個。」
響馬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感到了壓力。
「希望你能……好好待她。」阿2的聲調更低。
「她怎麼了?」
「癌。醫生說,她頂多能活6個月。」
「可是,你知道我有女朋友……」
「我當然知道你有女朋友,而且不止是一個。你難道不能把你那些庸俗的愛情暫停一段時間嗎?……陪她半年。現在,她已經離死亡越來越近了!」
「她知道她的病嗎?」
「不知道。」
響馬想了想,說:「你放心吧,我會把她當妹妹一樣對待的。」
「不能當成妹妹。」
響馬更正了一下:「我會盡全力扮演好她的戀人的。」
當時,和響馬來往密切的女孩是b。
b開了一個花店,響馬當時就去了她的花店,對她說了實情。b說:「你好好愛她一次吧,我不會怪你。」
洞穴(14)
後來,阿2終於找了一個機會,把n介紹給了響馬,然後他就找個借口離開了。
n長得不漂亮,並且臉色一點不紅潤。那是在一個酒吧,響馬和她聊了兩個多小時。為了讓她儘早得到一個男人的愛,響馬過早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全身都哆嗦了一下,輕聲輕氣地問響馬:「你真喜歡我嗎?」
「真的。」
她也握緊了響馬的手,說:「那我們就這樣在一起,永遠不變卦,好不好?」
響馬的鼻子一酸,說:「永遠不變卦。」
「我就怕找到一個不守信的男人。假如有一天,我被我愛的男人拋棄了,我會死的。」
響馬抱緊她,一邊撫摩她那毫無光澤的長發,一邊說:「你太純情了,任何男人都不忍心那樣對待你的。」
n喜歡看月亮,響馬經常陪她一起站在高高的立交橋上,看月亮。其實,響馬對此毫無興趣,卻做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自從n跟響馬在一起,她的臉上漸漸有了點健康的潤澤,雙眸也有了光彩。
她經常依偎在響馬的懷中,對著月亮憧憬——結婚的時候,做兩個月亮窗,做一個月亮門……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三個月過去了……
阿2這時候已經和太太移民加拿大。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和響馬經常在網上通過MSN聯絡,時間長了,聯絡也斷了。響馬聽說,他們在多倫多貸款買了一個三層小樓,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為還債奔忙,根本沒有時間跟大陸聯繫。
半年過去了。
n竟然沒有死。
又過了一個月,響馬的女友b來到了飛天小區——響馬對她說過,n只有半年的壽命。
b和響馬吵起來,她認為響馬在欺騙她。
響馬正在跟b辯解,卻猛然聽見傳來敲門聲。是n來了!
兩個人的舌戰陡然停止了。
響馬慌亂地把b推進了另一個房間,然後他為n打開門。
「你怎麼這麼慢?」
「我在刮鬍子。」
n放下包,抱住響馬:「你看看,我變沒變樣子?」
「文眉了?」
「漂亮嗎?」
「漂亮。」
「那你吻我啊。」
響馬朝b藏身的房間瞟了瞟,這些話b聽得一清二楚。然後,他捧過n的下頦,親了一下。
那天,n跟響馬膩了兩個小時還沒有走的意思。當時,天已經冷了,還沒有供暖。而b穿得非常薄,那個房間里又沒有衣服,沒有被子,不知她凍成了什麼樣子……
b屏聲斂氣,始終沒有弄出一點聲響。
響馬就在女友的監聽下,跟另一個女人纏綿,直到夜深人靜。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響馬試探著問。這時候,他已經跟n上過床了。
「好吧。」n竟然很爽快。
響馬長出一口氣。
下了樓,響馬打個車,一直把n送到電影廠大門口。他只知道她家住在這個大院里,但從來沒有去過她家。
她說:「響馬,你回去吧。」
「好,再見。」響馬說。
她笑了笑,轉身走了。
走出幾步,她又停住了,慢慢返回來,在月光下對響馬說:「響馬,我想問你一件事……」
「你說。」
「唉,算了。」
她再次轉身離開,一邊走一邊回頭揮手:「你回去吧,再見。」
響馬的心不落底,追上去,把她拉住:「你剛才想問什麼?」
她靜靜地看著響馬,突然說:「剛才躲在你房子里的那個人是誰?」
響馬一下就呆住了。
n不再說什麼,低頭急匆匆地走了。
後來,她再也沒有問起過這件事。
……b因為n跟響馬一直爭吵不休。最後,她終於遇到一個有北京戶口的有錢男人,把響馬踹了。
n奇迹般地活下來。
響馬不可能娶她,他多少次想對她講明真相,卻一直開不了口。他擔心她會一下子垮掉。他一直認為是愛情在支撐她活著……
響馬就在這樣矛盾的心態中度日如年。
此時,響馬忽然有了一個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猜想:這個n是不是半年前就死了呢?
●空房子之約
響馬繼續工作。
他在電腦前畫圖,搞創意,搞設計。他的大腦里卻一直播放昨夜那一幕——n陰森森地問他:「告訴我,你最怕什麼?」
她就是那個女人嗎?
她為什麼要害自己?
響馬跟她在一起,完全是在做善事。而且,他為這樣一個毫無關係的女人花了很多錢,花了很多時間。
他覺得,即使她現在已經不是人,即使她已經知道了真相,那也應該感激他,怎麼會恩將仇報呢?
響馬有個特點,有什麼事想不開,就要上廁所。他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敏感地看了看門縫下,又看見了一張紙條!
他急忙撿起來,展開——還是那個柔軟的筆體:
請你到飛天小區22號樓2門202室來一趟,好嗎?
落款依然是:陌生的朋友。
響馬站在那裡,左思右想:n已經去上班了,這紙條是誰塞進來的呢?
最後,響馬又去了。
洞穴(15)
他有一種希冀:這個人既然三番五次地邀請自己,一定有情況,也許,她就是知道謎底的人。
他又來到那棟樓的背後,走進去,經過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樓梯,站在202室的門前,深呼吸,然後用手撳門鈴。
沒有人。
響馬一直在撳,一直沒有人開門。
他用拳頭擂門板,可還是不見人出來。
這是一個空房子。
他的心中又增加了一種恐懼,快步走出來。
他沒有回家,來到了小區的花園裡,靜坐。他要讓太陽曬一曬他驚恐的心。
一隻蜻蜓在無聲地飛。幾條金魚在池塘里無聲地游。一隻甲殼蟲在鵝卵石小路上無聲地爬。
他一直想了很久,仍然沒有產生破譯恐怖的靈感。天快黑的時候,他沮喪地回家了。n快回來了。
●同居
天黑了,n還沒有回來。也許她正在路上。
響馬又一次躲在窗子后,觀察對面的樓房。
那樓房的窗子稀稀拉拉亮著燈。而那個202室一直黑著,它旁邊的幾扇窗也都黑著……
n回來后,響馬掩飾著眼裡的隔閡,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她:「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
「啊,路上塞車。」
「吃飯了嗎?」
「吃了。你呢?」
「也吃了。」
n坐在響馬身旁,講她們公司白天發生的一些事,比如,張經理簽了一張訂單,60萬元……她問響馬:「你知道是人民幣還是美金?」
響馬才不關心這些。他問:「你姐姐他們最近回不回來?」
「我姐姐?」
「就是阿2兩口子啊。」
「噢,其實那不是我姐姐。」
響馬愣住了。
「我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很談得來,就認了姐妹。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來,一直沒聯繫。」
響馬的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本來他想讓阿2捅破這層窗紙,看來只有自己動手了。
「n,我想對你說個秘密……」
「你最近怎麼總是神叨叨的?又有什麼秘密?藏寶圖?神燈?芝麻開門?」
「你別胡鬧。我想,我說出來你會受不住……」
「跟我有關係呀?」
「是的,跟你我都有關係。」
「那你別說了。」n的臉色冷下來。
「為什麼?」
n突然笑了笑。
「你怎麼了?」
「我知道。」
「你知道?」
「一年前,醫生說我只能活半年。你為了讓我得到一點愛,得到一點溫暖,假裝和我相愛。為此,你女朋友還拋棄了你。」
響馬傻了。
停了停,她又說:「我也知道你有很多性夥伴。」
響馬低下頭去。
n嘆口氣,繼續說:「這一年我得到了很多歡樂,我下輩子都不會忘記!……謝謝你,響馬。我知道你不會和我結婚,當然我也不會和你結婚,就這樣吧,我覺得挺好的。」
說到這裡,n的眼睛有點濕。
響馬的眼睛也有點濕。
靜默了一陣子,n問:「響馬,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死嗎?」
響馬搖搖頭。
n笑了笑,不再說什麼。
響馬一下抱緊了她。她也抱緊了響馬。
「n,好好活著,我們都好好活著。」響馬重重地說。有兩串淚珠掉在他的手上,涼得像窗外的月亮。
這一夜,響馬跟n相擁而眠。
n一句話都不說,像小貓一樣乖順,靜謐。
響馬沉浸在溫柔富貴鄉,幾乎忘記了夜裡即將要發生的……
半夜,他被什麼東西碰醒了。他微微睜眼一看,心一抖——房間里亮著夜燈,那光很暗淡。n不見了。
她去廁所了?
響馬不敢妄動。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衛生間有動靜,他認定她就在衛生間。可是,又過了半天,仍然不見她回來。
她在幹什麼?
她怎麼對響馬一直隱瞞她的秘密了如指掌?
她怎麼知道那一天b藏在他家裡?
響馬光著腳輕輕走出去,看見衛生間亮著淡淡的光。這時候,他已經預感到了一個恐怖的景象……
他幾乎沒有一點聲息地走過去,通過門縫朝里看,頭髮都豎起來了——n穿戴整齊,立在梳妝鏡前,對著鏡子化妝!
此時,她正在塗口紅。她的眼睛畫上了黑黑的眼影,特別嚇人。
她的嘴本來挺大,現在她把它畫得很小很小,上面一點,下面一點,很誇張,在蒼白的臉上如同一顆紅豆,紅得像血,很像滿清宮廷里的妃子。
然後,她慢慢慢慢慢慢走出來。
響馬一下就閃開了。
他看著她直挺挺地朝外面走去。
難道真是她?
響馬的心狠狠一酸,接著就充滿了巨大的驚恐。
n走出房門之後,響馬按捺住狂烈的心跳,也慢慢慢慢慢慢地走到門口,通過門縫,他看見n一直走向小區外。
這時候,響馬已經肯定她就是那個夢中的恐怖女人了!
那個新來的保安還在打瞌睡。
n終於走過小區大門,朝那片荒草地的深處走去……
在紙燈籠的白色光暈中,有一些不眠的飛蟲在無聲地舞動。有一條黑貓像幽靈一樣一閃而過,草深不知處。
洞穴(16)
響馬實在不敢跟她走出去,走向那黑暗無邊的荒草地。他驚惶地反過身,把所有的燈都打開,然後躺在床上,等待她回來。
四周一片死寂。響馬突然想:我是不是在做夢?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鑽心地疼。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響馬聽見一聲很輕很輕的門響。他一動不敢動,耳朵張得像簸箕一
樣大,捕捉著來自n腳下的聲音。
她沒有直接走進卧室,而是走進了衛生間,用清水沖洗臉面,她沖了很久很久,好像要把臉上的那層皮褪掉。
她不是人!
她早死了!
終於,水龍頭停了,他聽見n走過來。
儘管她躡手躡腳,幾乎沒有弄出一點聲音,但響馬還是聽到了。他急忙閉上雙眼,儘可能地放鬆,眼皮呈現出熟睡的安詳。
她走進卧室,站在響馬的頭上,紋絲不動地注視他。
雖然隔著眼皮,可是響馬能察覺到那條高高的黑影籠罩了他。他甚至聞到了她身上荒草的氣息。
她在跟他對峙。
她要考驗響馬到底睡沒睡著。
響馬盡量讓自己的鼻息自然,舒暢,不讓對方察覺出做作來。他的心裡暗暗祈禱:千萬別咳嗽啊。
他知道,一個醒著的人和一個睡著的人咳嗽是不一樣的,一個偽裝睡著的人如果咳嗽最容易露出破綻。
他越不想讓自己咳嗽,嗓子越痒痒。他壓制著自己。他驚恐至極,痛苦至極。
終於,那個黑影慢慢慢慢慢慢脫了衣服,輕輕躺在了他的身邊。她的身體很涼。
響馬一直堅持著那種不屬於他的鼻息聲,直到聽見n輕微的鼾聲。
她睡著了。
她睡著了?
響馬不敢相信,繼續偽裝。
他終於憋不住了,在他要咳嗽出來之前的那一剎那,他翻了一個身作為前奏,然後咳嗽起來。憋得太久了,他咳嗽的聲音很突兀,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感到n抖了一下,她的鼾聲戛然而止。
她伸過涼涼的手拍了拍響馬的背,叫了聲:「響馬!響馬!」
響馬假裝含糊不清地問了一句:「怎麼了?」
「你醒醒!」
響馬睜看眼,看見n在月光中看著他,她的臉很陰暗。
她說:「響馬,我害怕……」
她的虛偽讓響馬憤怒,他冷笑了一下,說:「n,我們可以打開燈說話嗎?」
「可以啊。」她說。
響馬一骨碌坐起來,把燈打開,然後站在地上,靠近房門。
n也圍著毯子坐起來。
她被燈光刺激得眯著眼睛。這時候,誰都不會把她跟剛才那個可怕的影子聯繫在一起。
「n,我們認識這麼長時間了,我對你怎麼樣?」
「你為什麼說這個?」
「現在,我只想問你一句實話——」
「你說。」
「不管怎樣,你都不要害我。」
「我害你幹什麼?」
「你……是不是死了?」
n的臉色突然變白了,她定定地看著響馬,厲聲叫道:「響馬,你有病!」
「不是我有問題,是你有問題!」響馬出奇地冷靜。
「我?我有什麼問題?」
「我問你,剛才你幹什麼去了?」響馬說這句話的時候,死死盯著n的臉。
「剛才?我一直睡在你身邊啊!」
「胡說!」
n也平靜下來,盯著響馬的眼睛問:「那你說我幹什麼去了?」
「我親眼看著你,描眉畫眼,然後直挺挺地走進這個房子……你到那片荒草地里幹什麼?」
n木木地看響馬。
「怎麼,你能說我在編造嗎?」
「不……」她一邊說一邊低下頭去。
她要說實情了!
響馬後退了一步。
「我……我想我可能夢遊。」
她的話出乎響馬預料,他的思維跳躍了一下。
「你夢遊?」
「因為,我剛剛做了一個夢,那情景和你說的一模一樣。」
響馬不知應該繼續和她保持這種距離,還是應該走上前。
「響馬,你別怕,你過來。」她突然抬起頭,說。
響馬想起了夢中的那個恐怖女人,她也是這樣叫他過來的。於是,他沒有動,只是低低地說:「你繼續說下去。」
「……我可能是被你講的事嚇壞了。最近,我一直害怕,怕自己也半夜起來出去夢遊,怕走進那片荒草地……越害怕什麼越可能發生什麼。」
響馬一下泄了氣。
如果n就是那個神秘女人,那麼,她太深邃了。
如果n不是那個神秘女人,那麼,那個神秘女人就更加深邃了。
●第三次相約
這一天,n又去上班了,家裡又剩下了響馬一個人。
他沒有什麼要緊的活,就畫起畫來。他繼續畫那幅《對面的樓房》。
這幅作品不寫實,整個畫布上都是黑糊糊的窗,不方不圓,像一個個山洞。在眾多窗子前,漂浮著一隻只驚惶的夢一樣的眼睛。眼睛和樓房是兩個層面,兩個維度。
他畫著畫著,很神經質地扭頭看了看,又看到門縫下出現了一張紙條。
他疾步跑到門前,迅速打開門,樓道寧靜,沒有一個人影兒。
洞穴(17)
關上門,他把那張紙條展開,還是那句話:
請你到飛天小區22號樓2門202室一趟,好嗎?
下面是:陌生的朋友。
響馬抱著撞大運的心態又來到了那個房子。和從前一樣,沒有人。
他靠在樓梯扶手上想:為什麼總有人約我到這個空房子來呢?
他不想這麼快離開,他要等待對門有人走出來,打聽打聽這個房子的情況。
過了好久,對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了,有一個老頭慢騰騰地走出來,他的手上拎著一個小小的垃圾袋。
「大爺,這個房子的人呢?」
那個老頭看了看他,一邊下樓一邊說:「這個房子好像一直沒有人。不過……」
「怎麼了?」響馬驚了一下。
「經常有人來這裡敲門。」
……天黑之後,他還是禁不住朝對面的樓房望了望,奇迹沒有出現,那個房子一片漆黑。
●夢遊
n最近的臉色一天比不上一天了。
響馬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真的挺不了多久了。
這一天晚上,響馬說:「你明天還是回去吧。我這裡離城裡太遠,你上下班實在不方便,太累了,而且我也照顧不好你。回到家,你爸爸媽媽對你的照顧會更周到一些。」
「可是,誰來幫你忙呢?」
「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真相是人類永遠也無法弄清的,我不想再跟夢過不去了。我今後要加緊工作,用現實填充虛無。我會活得很好的。」
「也好。明天我就回去了,有什麼事你給我打電話啊。」
「一定的。」
這是n陪響馬一起度過的第四夜。
半夜的時候,響馬夢見自己飄飄悠悠又起床了!
他不再記得n睡在自己身邊,他懷著巨大的驚恐,一步步走出去。
那個新保安還在值班室里打盹。
他走過她,來到荒地前,看見那個女人如約在等他。他又看見她了!
「過來,你過來!」她說。
響馬再一次強烈感到這神秘女人很面熟。他想加快腳步,可是,腳卻不聽他使喚,他就那樣慢吞吞地走進了荒草地。
那個女人轉身,朝荒草的深處走。
他痴迷地跟著她。
走了很遠的路,他又看見了那個山洞,他又想起了少年時代在地道里看到的一幕: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在那個光線暗淡的洞里,顛鸞倒鳳,難解難分……
響馬又如饑似渴了。
他跟著那個恐怖的女人,又一次走進了那個他曾經反覆走進的圈套……
一片無底的黑暗。那個女人笑笑地問他:「你最怕什麼?」
……
這一次,響馬驚醒之後,怔忡了一陣子,突然想起了什麼,就下意識地伸手朝旁邊摸去。沒有人!
他馬上想到——自己又夢遊了,而n還沒有回來!
響馬毛骨悚然,坐起來,下了床,在地上轉悠了一會兒,又躺到了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改怎麼辦。
終於,他聽見n回來了。她不再躡手躡腳,而是有些踉蹌。她站在響馬的面前,似乎受到了巨大的驚嚇,臉色白得瘮人。
「你!……」響馬猛地坐起來。
「她她她……我看見她了!」
「誰?」
「那個女人!」n上氣不接下氣。
響馬的腦袋頓時就亂了。
「她是誰?」他問。
「我哪認識啊!再說,晚上黑,根本看不清楚。」
響馬盯著她的臉,迅速做著判斷。
「我,我一直沒睡著。半夜的時候,我看見你慢慢地坐起來,穿上衣服走出去……當時差點把我嚇嚇嚇死!後來,我咬著牙跟你走出去,遠遠跟在你的後面,一直跟你走出小區。在那片荒草地里,我終於看見了你夢見的那個女人,她站在荒草中,朝你招手……」
「她看見你了?」
「應該沒有。你就像被施了妖法一樣,木木地跟著她朝荒草深處走去了,我緊緊跟在你們的身後……那個女人好像很警覺,她不時回頭張望,而且,腳步越來越快……」
「你一直跟我進了山洞?」
「沒有,我在洞口外的草叢裡等著。我先看見你驚慌地跑出來,順著山路下山去了。然後,過了好半天,我才看見那個女人走出來,她孤身一個人,一邊走一邊怪怪地笑……」
「她住在哪裡?」響馬已經急不可待了。
「她不像是一個血肉之身,好像一個影子,走路無聲無息,我跑著都跟不上。我跟著她繞來繞去,不知走了多少盤陀路,最後迷失了方向……」
「你怎麼能連方向都搞不清呢?」響馬絕望了。
「你別急啊。她繞來繞去,最後走進了飛天小區!……」
響馬似乎想到了什麼,盯緊n的嘴。
「我看見她走進了22號樓2門202室……」
●面對面
n回家了。
響馬的房子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n離開之後的第二天,飛天小區第三個男人失蹤。警車整天出入飛天小區,人心惶惶。
儘管沒有證據,可是響馬堅定地認為,他們都是被那個神秘女人給帶走了。
下一個可能就是他。
洞穴(18)
最近,響馬接了幾個大活兒,可是,他實在沒有心思再工作。更多的時間,他都站在窗前,觀察對面那個房子——22號樓2門202室。
她,那個夢中的神秘女人,她就住在那裡。她曾經三次約響馬去。
響馬想不明白,她到底是現實的,還是虛幻的?如果她是現實的,那麼她在哪裡工作?
她多大年齡?她有什麼愛好?她是什麼性格?她有沒有丈夫?她有沒有孩子?響馬為什麼每次夢遊都能遇見她?
如果她是夢裡的一個幻影,那麼,她為什麼住在小區內的一個實實在在的房間里?
響馬想再去探探那個深不可測的房子,卻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他想,假如敲開門之後,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女人的臉,他非嚇得魂飛魄散不可。
他想先去物業公司查一查這個女人的來歷。
到了物業公司之後,他被人支來支去,最後走進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辦公室。這個男人有點禿頂,眼神里寫著行政部門工作人員才有的傲慢。他問:「你有事嗎?」
「我查一個業主的情況……或者是租戶。」
「哪個房子?」
「22號樓2門202室。」
對方怪模怪樣地打量了響馬一番,警覺地問:「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咱們這個小區的業主。」
「你住哪個房?」
「23號樓,4門,101室。」
「你是22號樓這個業主的什麼人?」
「我不認識她。」
「那你查人家幹什麼?」
響馬不知怎麼解釋,就說:「她曾經邀請我到她家去,但是我每次去都沒有人。」
「她邀請你就說明你們是朋友,你為什麼查人家?如果不認識,她怎麼會邀請你?你越說越不對了。」
「我說的是真話,我一次都不曾見過她。」
「我們這裡有規定,不能輕易向其他人吐露業主在我們這裡登記的相關資料。」
「我只要知道這個業主是男是女就行,或者,知道一個名字也可以。」
「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
「求求您,幫個忙。」
「不,你求也沒用。」那個人一邊說一邊低頭看報紙了,給響馬一個光溜溜的頭頂。
「那您告訴我,這個房子有沒有人住,這個總可以吧?」
那個人把頭抬起來,說:「這個也不能告訴你。」
對方的固執,讓響馬懷疑他和那個詭秘的女人有什麼深層的關係。
離開物業公司之後,響馬的心裡更沒底了。想來想去,他還是決定再到那個房子去一次。
不過,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帶了一群朋友。
回到家,他先打電話,叫來一群哥們喝酒。都是男人。喝著喝著,響馬對大家說,22號樓有一個漂亮妹妹,走,我帶你們見見她去。
一群男人喝酒,如果沒一個女人在場,總是少一些氣氛。聽說有個漂亮妹妹,大家都很興奮,一窩蜂似的跟響馬走了。
這時候天還亮著。響馬帶領大家吵吵嚷嚷地來到那個房門前,伸手敲門:「當!當!當!……」
沒有人出來。
他又敲了幾次,還是沒有人答應。
他回身聳聳肩,對大家說:「漂亮妹妹不在,只有我陪你們嘍。」
大家誇張地唉聲嘆氣,把響馬抱怨一頓。
那天聚會,大家並沒有因為漂亮妹妹缺席而減了興緻,只有響馬一直心不在焉。一個哥們說:「靠,響馬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夢遊呢?」
夢遊兩個字讓響馬抖了一下。
後來,響馬故伎重演,又選擇一個日子,請幾個男人來喝酒。這次,被請的人中沒有一個是上次被請的人。
這次,他們一直喝到天黑,響馬才說:「我都忘了,這個小區里還有一個漂亮妹妹呢,一直聞聽諸位的大名,很是崇拜,走走走,我帶你們找她去。」
一群人又來到了那個沒有光亮的房子。
響馬站在門板前,又敲,還是沒有人。
一個哥們小聲說:「人家睡了吧?這多不禮貌,咱們回去吧。」
響馬得了一個台階,就領大家回來了。
大家散去之後,響馬鎖了門,一個人站在窗前,朝那個神秘的窗子張望。那窗子依然黑洞洞的,像一隻眼睛。
響馬知道,此時,她一定在裡面。窗帘擋著她半張臉,她正用一隻眼珠朝響馬這裡看。
她對響馬在房間里的一切舉動似乎都一清二楚,要不然,她怎麼每次都那麼準確地把紙條塞進門縫,而一次都不被發現?
響馬一直和那個窗子里的眼珠對峙,這樣過了好久好久。終於,他橫下一條心:一個人去找她!
這時候已經快午夜了。
響馬出了門,徑直朝22號樓走去。
此時,22號樓所有的窗子都黑著。整個小區所有的窗子都黑著。
響馬上樓的時候,看見那些樓梯在月光下面目死板,就像不懷善意的路標,通向黑暗的高處。
響馬又看見了那條曾在他視線中一閃即逝的黑貓,它蜷著身子卧在樓梯的拐角,一雙眼睛綠幽幽閃著光。
來到202室前,響馬深吸一口氣,然後輕輕敲響了門。
貓眼裡有了光亮!
洞穴(19)
響馬哆嗦了一下——她在!
還沒等響馬想好,該不該轉身逃離,就聽見了「嘩啦啦」地開鎖聲。接著,門慢慢拉開,一個女人逆光出現在響馬面前。
她第一眼看到響馬的時候,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惶,但是很快就穩定住了。
響馬壓制不住聲音的顫抖,說:「我是23號樓4門101室的業主……」
「你有什麼事?」她的聲音很冷。
這時候,響馬一點點看清了她——這個女人看樣子有40歲左右了,響馬覺得她長得非常面熟,卻想不起來是誰。
「我,我……你沒有邀請過我嗎?」
「我沒有。」她的態度依然很冷。
「我接到過幾次紙條……你看,在這裡。」說著,響馬把那幾張紙條都拿出來,遞給她看。
「這不是我寫的。」
「你這裡還住著別人嗎?」
「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那是怎麼回事呢?」響馬有點卡殼了。
那女人慢吞吞地說:「即使有人邀請你,你也不應該深更半夜造訪。你覺得合適嗎?」
「我來過幾次了,你都不在。」
「別說我,跟我沒關係。」
響馬想到,如果今天不破釜沉舟,可能再都不會找到她了。他說:「如果你不害怕,可以讓我進屋跟你聊聊嗎?」
「如果你不害怕,那你就進來吧。」
她的臉上突然掛上了響馬熟悉的笑,那是她在夢魘中的笑……
響馬驚悚了一下。
她還在等他的反應。響馬咬了咬牙,一步就跨了進去。
那個女人慢慢把門關上,然後轉過身來,遠遠地看著他。房間里只有一個落地燈,燈罩把那不明亮的光染得綠綠的。
「坐吧。」她指了指沙發。
沙發太矮,太軟,沒有支撐力,響馬感覺到坐下去很危險,萬一出現什麼情況,他想站起來,不像坐在凳子上那麼便捷。
可是,這房間就沒有凳子,他只好坐在沙發上。
她沒有走過來,依然站在門口。
綠綠的燈光塗在她的臉上,使她看起來很不真實。她的臉上依然掛著夢魘中那種奇怪的笑,等著響馬說話。
響馬怎麼都止不住雙腿的顫抖。
她的眼睛慢慢地轉移到了響馬的腿上。
響馬忽然後悔來到了這裡,他甚至想到了今夜能不能活著走出去。
那女人一直在看他的腿。
他的腿越抖越厲害。
突然,響馬的心像被什麼扎了一下——他陡然想起這個女人是誰了!
假如,從小到大,記錄你童年的只有一張或幾張凝固的老照片。可是,你成人之後,偶爾看到一盤錄像帶,打開,裡面卻播放出多年以前的一個場景,你第一次看見了童年時代的你,看見了當年的一個老鄰居,或者一個小夥伴,看見了已經被你遺忘的你家那座老房子,看見了那時候藍盈盈的天……
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這個女人的臉突然開啟了響馬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
天是那樣藍。
她「咯咯咯」地笑。
她故意板著臉說:「……可是,我這麼大,你那麼小,怎麼行呢?」
響馬仰著腦袋說:「那你就別長了,等我幾年唄。」
她抱起他,說:「好吧,那我就等你長大!」
可是,不久她突然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何方。響馬想像著她的變化,憑感覺每年畫一幅她。畫中女人的紅顏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他畫了將近20年!
後面的畫和第一幅相比,漸漸面目全非。而他每一年畫她的時候都堅信,他畫的就是當年的她如今的樣子。
——而她就站在眼前。
眼前這個女人就是響馬最後一幅畫中的人,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這說明,現在他遇見的正是那個消失多年的女人!
這種巧合多麼恐怖!
那個老舊的故鄉小城,遠隔千山萬水,而她和他竟然都在京都,竟然住在同一個小區里!
而他憑著想像畫的她,竟然像照片一樣準確無誤!
這不是……太難以置信了嗎?
或者,她是從響馬最後一幅畫中走下來的幻影?
「你是不是從外地搬來的?」響馬又激動又恐懼,雙腿抖得更厲害了。
「不是。」她還在看響馬的雙腿。
「你看我的臉好嗎?」
她把目光慢慢移上來,最後,平平地落在響馬的臉上。
「你……有沒有見過我?」
她歪歪頭,說:「好像見過。」
「在哪裡?」
「我說出來,你可別害怕。」
「我不怕。」
她突然那壓低了聲音:「在夢裡……」
響馬的身子陡然一輕。他顫顫地說:「——那你就別長了,等我幾年唄!——你,還記得這句話嗎?」
「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
為什麼她跟畫中的那個遙不可及的女人如此相似?為什麼她不承認她就是她?難道她真的和響馬童年時代愛上的那個女人長得一模一樣?那麼,給響馬暗中送紙條的人是誰?那紙條為什麼又偏偏把響馬引到她的房子?
「你剛才說在夢裡見過我,那是……什麼意思?」
洞穴(20)
「我夢見你追我。」
響馬想起了她開門之後那一瞬間的驚惶。
「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她問。
「能先講講你的夢嗎?」響馬說。
女人打量著響馬的五官,慢慢地說:「在夢裡,你的面目非常兇惡,我跑,你在後面追……」
響馬的眼睛瞪圓了,他無法判定這個女人是不是在撒謊。
「我一直跑進一個像山洞一樣的地方,藏在黑暗中。你追進來,四下搜尋我…………」
響馬覺得他現在好像就是在夢中。
「這個夢我反覆做過很多次。每次醒來,我都嚇出一身冷汗。我不明白,你怎麼突然出現在了我面前?」
停了停,她的眼睛突然變得迷離起來,輕輕地問:「現在,我是做夢嗎?」
「我還懷疑我是在做夢呢。」
「也許,我在小區見過你,不記得了,就夢見了你……有這種可能。」說到這裡,她似乎笑了笑。
響馬徹底傻住了。
他想不通,為什麼她也會夢到自己?如果她說的是真話,那麼,是誰在更黑暗的地方操縱著這一切?
「哪一天我送你一幅畫。」響馬突然說。
「畫的誰?」
「畫的你。」
「你畫我?」
「我不是有意畫你,胡亂塗抹,畫出的那個女人和你很像。」
「那怎麼可能呢?」
「也許,我也是以前在小區里見過你,只是沒注意,而你卻留在了我的腦海中,於是,不知不覺就畫出了你。」
「算了,我不看了,聽起來都害怕。」
靜默。
夜深人靜,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太晚了,我得走了。」響馬說。
女人一直看著響馬,沒做聲。
響馬站起來,朝她走過去。
她閃開了身子。
響馬走到她跟前的時候,緊張到了極點,朝她笑了笑,笑得很假。她似乎也笑了笑。
響馬跨出門那一刻,半扭著頭,一邊走一邊留意她在身後的舉動。她沒有舉動,她好像一直看著響馬的後腦勺。
走出門之後,響馬回過身,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
「有這個必要嗎?」她說。
響馬又一次犯疑了,她為什麼不說名字呢?
「這有什麼?」
「我不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什麼?」
女人說:「你小時候,沒聽老人講過嗎?——深更半夜,假如有陌生人問你的名字,千萬不能說。」
「是這樣……」
這時候,響馬感到腳下有一團毛烘烘的東西,他低頭看,是那條黑貓,它趴在了這個女人的門口。它還沒有睡,睜著綠幽幽的眼,靜靜聆聽這兩個人的對話。
「那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嗎?」響馬說。
「秘密?」
「對,秘密。」
她冷冷地笑了笑:「對於我來說,你就是一個最大的秘密。」
「——你夢遊。」
「我不信。」
「我至少可以給你找兩個人證。有人親眼看見你和我一起夢遊。你有沒有夢見過,在山洞裡,你站在我背後,問我……」
突然,房子里的燈「忽」地就滅了,響馬和女人都陷入了黑暗中。那條黑貓「嗖」地從不知道竄到了哪裡。女人在黑暗中低低地說:「你最怕什麼?」
響馬哆嗦了一下。
現實被夢魘一點點吞併。他假裝鎮靜地說:「……對,是這句。」
「我在問你,你最怕什麼?」女人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響馬搖晃了一下,差點被擊倒——她不是在接響馬的話,她是在問響馬!響馬感覺到,她隨時都可能伸出無數條尖利的爪子來。
「你在夢中一直沒有告訴我。」黑暗中的她又一次冷笑起來。
響馬還在掩飾著他的驚恐,他竭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你看,這些情節都對上號了。」
女人似乎不重視這個,她繼續陰森森地問:「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嗎?」
響馬後退了一步:「你總問這個……幹什麼?」
女人突然不說話了。
黑暗的時間移動得極其緩慢,像地殼運動。響馬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
過了好半天,女人終於開口了:「我經常問其他人這個問題。我是個導演,我想把人類內心最恐懼的東西真實地展現出來。」
響馬小聲問:「你用什麼方式展現?」
「電影。」
「電影?……」
「我在拍恐怖電影。你說出來,好嗎?省得我在夢中總追問你。」
「我最怕……你。」
「你撒謊!」她突然叫了起來。
響馬的神經幾乎崩斷了,他小聲說:「我不能告訴任何人……」
黑暗中的女人突然又說:「你知道我最怕什麼嗎?」
「不知道。」
「想聽嗎?」
「……你說吧。」
「算了。我最怕的東西和你最怕的東西一樣,我說出來,就會撞到你的心理障礙上。今夜太黑了。」
「怎麼突然就停電了?」
「我這個房子一到半夜就經常停電。」
洞穴(21)
「好了……我們下次再聊吧。」
「我很少在家,我想你很難再遇到我了。」
響馬突然有一個預感,他不可能再見到她了……
女人輕輕關上門,從門縫裡低低擠出一句:「夢裡見吧。」
響馬在黑暗中愣了半晌,急急地朝樓下跑下去……
回到家,他把那一幅幅畫像拿出來,取出最後一幅,仔細端詳。
這個撩撥童年的他心旌搖蕩的女人,這個在響馬的生命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女人,這個讓響馬在多年之後懷疑起她真實性的女人……
太像了。
響馬認定,剛才他見的這個不肯說出姓名的女人,就是畫上的這個他同樣不知道姓名的女人!
響馬注視著畫中人,越想越恐懼。這個令他恐懼的女人出自他的畫筆……
最後,他把這些畫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塞到了吊櫃里。
朝窗子外看了一眼,22號樓2門202室那個房間依然黑糊糊。
●我想殺了你……
響馬發誓再也不去見那個夢幻中的女人了。
他勉強下了一個定論:他和她都是受害者。這個小區有一種什麼磁場,導致來到這裡的人都易患夢遊症。
這天晚上,響馬屈指算了算,又該為那個童年的夢中情人畫像了。現在,他不必再參照最後一幅畫了,只要依照22號樓2門202室那個女人畫就可以了。
她在響馬的畫布上一點點顯現出來。
響馬突然停了筆。
他和畫中的她對視著,心越縮越緊。他感覺到了什麼,歪了歪腦袋,把眼光從畫板上移開,頭皮一炸——畫中的人出現在了他面前!
真的是她!
她穿著一身白衣,直直地站在窗外,房間里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青青的。她冷冷地看了響馬一眼就走了。她的神態好像在夢遊中……
響馬放下畫筆,快步追了出去。
這是響馬第一次清醒地和夢遊的她相遇。他要看看,她到底把自己領到什麼地方!
這一天的月亮出奇的亮。
她沒有走南門,而是從北門出去的。一個胖保安在門口打盹。他在這裡站崗,不比黃減那個塑料人強多少。
出了北門,那個女人繞了半圈,朝南門外那片荒草地走去。
響馬也鑽進了荒草地,不過,為了不被她發現,他一直矮著身子前進。
正像n說的,她走的路線就像一團亂麻,繞來繞去,曲里拐彎。
走著走著,響馬感到四周越來越陌生,好像離現實世界越來越遠了。他忽然想到:夢遊的他,能準確地摸回家。而現在,他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怎麼回去?
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覺察到,這個可憐的女人好像並不是主謀,她只是一個被控制者,她的任務就是引著他走進那個山洞。
她時不時就直挺挺地轉過身來,迷茫地看一下,也許是在尋找響馬。看了一會兒,她又轉過身去,繼續走……
荒草中多是蒺藜,響馬的身上被刺了很多下,鑽心地疼。
突然,前面的荒草中慢騰騰站起兩個人!由於離得太遠,響馬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好像都穿著保安制服,個頭一般高。
響馬愣住了,把身子藏得更深。他的目光穿過荒草,嚴密觀察這三個人的舉動。
那個女人終於停下了,直挺挺地站在那裡。
兩個黑影中有一個說話了,很輕柔:「來,你過來。」響馬不知道他是對那個女人說,還是對自己說。
響馬沒有動,那個女人也沒有動。
另一個黑影也不動,像個死屍,一直朝響馬這裡望著。
說話的黑影又說了一句:「你過來呀。」
那個女人好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
說話的黑影終於慢慢走上前來。他的身體刮著粗硬的荒草,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而另一個黑影還是站在原地,朝響馬這裡望著。
響馬死死盯著那個一動不動的黑影,突然想到,說話的黑影是黃減,而那個一動不動的黑影是他的替身——那個塑料人!
他的頭好像被人砸了一悶棍,「轟隆」響了一聲。
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
這個黃減天天值夜班,漸漸發覺了這個可憐女人的病症,也摸清了她發病的規律,於是,他打起了這個女夢遊患者的主意。
過去,黃減過了零點就不知去向,一定就是鑽進了這片荒草叢中,等待這個夢遊的女人出現,伺機下手。他說過——我在等我的女人。
可是,蹊蹺的是,每次這個女人出現,她身後都跟隨著一個男人,那就是響馬。每次,黃減都對響馬恨得咬牙切齒,卻無計可施。
而今天,他終於看見這個女夢遊患者一個人走過來……
當然,這都是響馬的猜測而已。很多時候,猜測離真相十萬八千里。
黃減好像怕那個女人受驚,他走得很慢,很慢,就像要捉住一隻蝴蝶……
那個女人好像突然明白過來,她驚叫一聲,轉身就跑!
黃減像矯捷的豹子,撒腿就追上來。
響馬的藏身位置在女人的後面,她現在正是朝響馬這邊跑過來。
響馬的大腦一下就停轉了。
這一刻萬分危急,有很多事情需要響馬想明白:這兩個黑影是不是只有一個是真人?這很重要!假如響馬判斷錯了,萬一搏鬥起來,那麼敵人的兵力一下就增加了一倍。
洞穴(22)
這三個人是不是一夥的?
響馬此時要跳出來見義勇為,搭救這個女人。可是,萬一他中了圈套,那麼不但暴露了目標,而且敵人的兵力其實是增加了兩倍!
還有,此時這個女人仍然在夢遊,還是已經被驚醒?這關係到響馬這一夥能不能增加一
倍的力量。假如她已經醒了,至少她還可以跑出去喊人……
響馬的大腦還處在死機狀態,而驚恐的女人已經跑近了。
這時候,響馬看清了,追在她後面的人正是黃減!他臉色蒼白,氣喘吁吁,但是奔跑的速度非常快!……
響馬來不及多想,「噌」一下站起來。
他幾乎一下就擋在了黃減的面前。
黃減猛地站住了。
「黃減!」響馬喝道。
黃減愣愣地看著他,似乎在判斷現在的響馬是睡著,還是醒著。
風刮起來,荒草「嘩嘩啦啦」舞動起來。
遠處的另一個黃減,輕飄飄倒了下去,被荒草埋沒了。
響馬平和了一下語氣,又叫了一聲:「黃減。」
黃減還是那樣愣愣地看著他。也許,是響馬的出現太突然了,他還沒有回過神。看來,最近他一直出沒在這片荒草叢中,那身髒兮兮的保安制服已經颳了很多口子,像個乞丐。
「黃減,你說話呀?」響馬又說。這回,他用的幾乎是朋友口氣了。
黃減不說話,也不動。
風大起來,他的大檐帽被吹掉了,落進了荒草叢中,他的眼珠動都沒有動一下。這個細節一下勾起了響馬那陰森的記憶!
面前這是一個塑料人!
那麼,倒下去的那個像死屍一樣的黑影才是黃減?這個塑料人是黃減施了法術的工具?黃減被這個塑料人抽幹了血,變成了一個空殼?
響馬驚恐地回過頭,看見那個夢遊的女人已經不見了蹤影。他把頭轉過來時,眼前的人終於說話了,他的語速很慢很慢:「你…是…第…四…個…」
響馬猛地打了個冷戰!
他在這個東西的聲調中,嗅到了一股濃郁的塑料味。他陡然想到了飛天小區另外三個失蹤的男人……
響馬轉身就跑!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在荒草中亂撞……
潛伏在草叢中的節骨草,惡意絆了他一下,差點把他絆一個跟頭,他回過頭,發現那個東西還站在原地,木木地看著他,並沒有追上來。
他稍微鎮定了一下,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走。
突然,腳下又有一個東西把他絆了一個趔趄,他低頭一看,大吃一驚,竟然看見黃減在草叢中躺著!這個黃減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兩隻離得太遠的眼睛,定定看著他,又好像在看著夜空,雙眼充滿絕望。
不過,響馬的腳告訴他,這個黃減好像不是一個肉身,硬邦邦的。他壯著膽蹲下身,摸了摸這個黃減的臉,一絲涼氣爬上他的囟門——這個黃減是塑料的。
響馬站起來,發現剛才被他誤以為是塑料人的黃減已經站在了他面前!響馬懵了——他的速度比貓還快!
響馬和他對視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風撩動著黃減破爛的制服,響馬忽然感到有點悲涼。黃減突然笑了笑,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一定不相信……」
響馬戒備地問:「什麼秘密?」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像夢一樣飄忽:「我…正…在…夢…游…」
「現在?」
「現在……」
響馬忽然感到這個人很噁心——他**女夢遊患者未遂,敗露了,現在,他開始裝瘋賣傻了。
「你不是警察,我沒必要對你撒謊……」黃減又說。
「既然你在夢遊,怎麼可能知道自己是在夢遊?」
「我也說不清……」
「那麼就是說,現在你還睡著?」
「是……」
「那你為什麼不醒過來呢?」響馬的口氣帶著明顯的嘲諷。
「我醒不來……」
「我不信。」
黃減竟然深深嘆了口氣:「我當保安的時候,就有這個毛病,我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辭掉的……」
「你接著說。」
「我在大門口值夜班,一到半夜,總是忽悠一下,站著就睡著了,接下來我知道我就要夢遊了。每次,我都會抱出這個塑料人,把它放在我的崗位上,頂替我,然後,我本人就鑽進這片荒草叢……」
「你到荒草叢中幹什麼?」
「我不知道……」
「今天你來幹什麼?」
「我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追那個女人?」
「我說了,我不知道……」
黃減的臉在暗淡的月光下竟然閃著奇異的光。他的頭髮有點長,被風掀動著,經常擋著他的眼睛。
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響馬感到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眼前這個和自己說話的人在夢遊。從某個角度說,他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在夢遊……
夢魘和現實離得太近了。不,不是太近,而是完全混淆了。
「對於你來說,夢遊著和清醒著有什麼區別呢?」
「區別就是現在我管不了我自己……」他的表情顯得有些痛苦。
響馬想,這更像是喝醉了。
洞穴(23)
「你有沒有喝酒?」
「我從來不喝酒……」
「那你就是精神病,不是夢遊。」
「每次到了天亮,我就會忽悠一下醒過來,又歸我自己支配了。其實,你和我在小區大門口聊天,後來我爬進你家取塑料人,還有你在小區外的荒草叢看到我,我都是在夢遊中……」
世上有各種奇怪的人,響馬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打算離開了。
「我想,我之所以得這種奇怪的夢遊症,是看見你和那個女人夢遊之後被嚇的。我曾經跟蹤這個女人,知道了她的住址,就給你一次次寫紙條,想讓你和她見個面……」說到這裡,黃減臉上的痛苦加劇了,喃喃地說:「現在,我管不了自己……」
響馬突然感到了危險,他低聲問:「你現在想幹什麼?」
黃減的眼睛里突然射出兩束異常的亮光,他小聲說:「現在,我想把你殺了——實在對不起啊!……」
響馬猛地朝後跳開一步。
黃減從懷裡慢騰騰地掏出一把閃著寒光的刀子,那刀子很長,很尖。他痛苦地看著那把刀子,說:「我必須殺你的……」
響馬想跑,但是,他清楚他跑不過這隻豹子。他的雙腿頓時軟成了麵條。這時候,風小多了。
響馬突然孤注一擲地喊道:「天亮啦!」
黃減朝東方望了望,猛地哆嗦了一下。天邊真的露出了一絲絲亮光。
「噢,天亮了……」他囁嚅道。
響馬愣愣地看著他。
他不再搭理響馬,慢騰騰地收起刀子,慢騰騰地躺下來,平平地躺在那個塑料人旁邊,雙眼望天,眼神就像死魚一樣定住了。
天光熹微,響馬看見兩個黃減躺在一起。
兩個黃減躺的姿勢一模一樣,表情也一模一樣。
響馬相信,只要他一轉身,就可能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荒草凄凄,兩個黃減。
這個時辰,說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天。
夢魘和現實混淆了,真與假混淆了,晝與夜混淆了。
●好像是真相
響馬報了案。
由於黃減涉嫌殺人,警方立刻下了傳喚令。然而,黃減不可能永遠藏在那片荒草叢裡,他像蟲子一樣爬走了。
這期間,響馬被警方叫去做了幾次筆錄。由於牽扯到他的夢遊症,案件一下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這宗案子里,還牽扯到一個重要證人,就是那個22號樓2門202室的女人。
至此響馬才知道她叫李丫。
李丫一直推說自己工作太忙,很不配合。她的證詞也十分簡單:她經常做夢,夢見有個男人在追她。最後一次,這個男人沒有出現在她的夢中,卻出現了另一個長相兇橫的男人,她一下驚醒了,這才發現,她站在飛天小區外的荒草叢裡……
警方分別帶著響馬和李丫,進行了司法精神病學鑒定。結果表明:兩個人都患有重度夢遊症。
半個月之後,黃減依然沒有抓到。響馬卻接到了老家的一個電話:他父親病危了。
響馬出生那年,父親就40歲了。他當了很多年文化局局長。響馬出來讀書那一年,他正好退下來。老頭一直很孤獨,全身都是病。響馬買房子的時候,父親拿出多年的積蓄,為兒子交了首付款。後來,響馬幾次要接他來北京生活,他死活不願意。
得到警方的同意之後,響馬離開北京,奔赴老家小城。
他父親是胃癌,已經瘦得皮包骨。響馬和姐姐輪流在醫院照顧他。
回家的第一天,在醫院,趁父親昏睡的時候,響馬小聲問姐姐:「咱家樓上有一戶人家,在我10歲左右的時候搬走了,你記得嗎?他家有個女兒,跟你的年齡好像差不多,經常穿一件紅衣裳,一條黃褲子。」
姐姐說:「那家姓李,住頂樓。你說的那個女孩叫李丫,她爸爸在文化局燒鍋爐,她在亞麻廠上班。」
響馬完全呆住了——是她!
「她家為什麼搬走了?」
「還不是因為李丫!她和亞麻廠廠長亂搞,有一次,一群工人討工資,把廠長辦公室砸開了,正好把兩個人堵在裡面,當時李丫和那個廠長都裸著!那一年滿城風雨,人人都知道這件醜事兒。哦,當時你還小。」
「你知道她家搬到哪去了嗎?」
「不知道,消失了。」
這個李丫本來是個普通女工,她怎麼混到了北京,怎麼混成了導演?這中間一定很曲折很戲劇,響馬不願意再想了,此時,他只是有些淡淡的感傷——他少年時代那麼愛慕的一個女人,竟然有這麼醜陋的經歷!
更讓他反感的是:她為了隱藏自己微賤的出身,遮掩那段骯髒的經歷,竟然矢口否認從前。
病榻之前,瑣事紛繁,略去,我們直接講跟這個故事有關的情節:
在父親去世的前三天,這一天下午,有個60歲左右的老太太,來醫院探視父親。當時,只有響馬在父親身邊。這個老太太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幾乎奄奄一息的父親突然彈開了雙眼,射出了異樣的光。
老太太無語地望了父親一會兒,然後對響馬說:「你是響馬吧?我是你李姨,過去我們是老鄰居。我想跟你父親說幾句話,行嗎?」
響馬看了看父親,他艱難地舉起手來,朝門外揮了揮。
洞穴(24)
響馬就退了出去。他幾乎猜到了,這個老太太和父親是什麼關係。本來,他不該偷聽,但是他在剎那間產生了一個驚人的猜想,為了得到證實,走出門之後,他輕輕把耳朵貼在了門縫上……
通過兩個老人的對話,響馬發現了一個巨大秘密!
李丫原來是響馬父親的種!
也就是說,響馬和李丫是同父異母的姐弟。當年,李丫和那個廠長的醜聞敗露之後,她在小城呆不下去了,父親出錢,把她送到了北京讀書。這些年,父親一直在暗地裡資助她,甚至在飛天小區給她買了一套房子。
現在,響馬明白父親為什麼執意要在飛天小區給他買房子了,本來,響馬看中了緊鄰城鐵的龍澤苑。可是,父親為什麼安排他和李丫住在同一個小區里呢?難道他想在臨終之前,捅破這層窗戶紙,讓兩個孩子在異鄉互相關照?
三天後的夜裡,姐姐不在,只有響馬守在醫院裡。他實在太累了,趴在另一張床上睡了過去。病房裡的燈亮著,白晃晃的。
迷迷糊糊中,他感覺父親慢慢坐了起來。他陡然驚醒了,果然看到父親下了地!父親在床上躺了兩個月了,想抬身都需要有人抱,而現在,他的動作竟然輕飄飄的。
響馬顫抖著問了一句:「爸,您去哪兒?」
父親目不斜視地朝外走,心不在焉地說:「我要去一個沒有光的地方。」然後就直撅撅地走了出去。
響馬驀然意識到,自己的夢遊是遺傳!
他悄悄地跟了出去,想看看父親到底去哪兒。
出了住院部,他發現父親徑直朝著停屍房走去了!小城的醫院,停屍房很簡陋,就位於住院部背後,穿過一片荒草,就是那個低矮的小房子,長年無人看守,窗子敞開著,黑咕隆咚。
響馬大驚,急忙跑回去叫值班醫生。兩個值班醫生嘟嘟囔囔穿好衣服,拿著手電筒,跟著響馬來到了停屍房。借著那柱刺眼的手電筒光,響馬看到,父親端端正正地躺在停屍房中央的一個停放死屍的鐵床上,臉像紙一樣白,身體似乎比平時小了一號。
醫生伸手摸了摸他的心臟,小聲對另一個醫生說:咽氣了。
父親這輩子最後一次夢遊,走進了停屍房,再也沒出來。
響馬竟然沒有哭。
當他跌跌撞撞地跟隨兩個醫生返回住院部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那間陰森的停屍房一片漆黑,他不由想起了父親在夢遊中說的那句話——我要去一個沒有光的地方。
父親去世之後第二天,響馬就紅著眼睛離開了老家……
回到北京,他立刻找到了曾給他做過測試的精神病學專家張簞山。這是一個下午,他來到了張簞山位於亞運村的單位,講述了自己的經歷,並向他求教。
張簞山:既然你和李丫是同一個父親,那麼你們就有相同的基因。在夢遊這件事上,你們兩個人的大腦很可能產生了奇異的共振,互相牽連。因此可以推測,你們在潛意識的深層狀態里,思考的問題也極其相似,比如:你最怕什麼?
響馬:那個黃減說,他夢遊的時候,知道自己夢遊,卻控制不住自己——真有這樣的人嗎?
張簞山:有。據我們的調查,這類患者占夢遊症患者的1%。
響馬:我不明白,他怎麼也得了夢遊症呢?
張簞山:我個人的研究表明,夢遊症是可以傳染的。這種傳染主要的原理是恐懼。也就是說,你越恐懼夢遊你越容易夢遊。比如,某一天你加班,回家的時候已經深更半夜,在路上,你撞見了一個人,他臉色蒼白,身體僵直,正在夢遊中。從此,你深深恐懼……比如,你讀了一部有關夢遊的小說,越想越擔心:我可別夢遊啊!我可別夢遊啊!我可別夢遊啊!……比如,臨睡前,你望著黑糊糊的窗外,心裡反覆想:千萬不要再想夢遊這種事了啊……結果,半夜的時候,你很可能就輕飄飄地坐起,輕飄飄地下地,輕飄飄地出門,輕飄飄地走向:醫院的停屍房,荒野的墳地,陰慘慘的壽衣店——你越怕哪裡,越會走向哪裡。
想一想,你最怕什麼地方?
是我在問你。我是周德東。
和你們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夢遊。不過,在我的身上,偶爾發生這樣的事:睡覺前,穿著內衣。第二天早上,卻發現內衣脫了下來,整整齊齊地擺在枕頭旁。
所有人都在撒謊(1)
所有人都在撒謊——至少這個標題是真實的
●他不是爸爸
周繼今年四歲半。
他是個男孩,虎頭虎腦,長得很可愛。他在幼兒園中班。
這一天是休息日,爸爸帶他到常青大街玩。
常青大街是A市有名的商業區,爸爸要給周繼買一把玩具手槍。
這裡是步行街,禁止各種車輛行駛,人很多,大家擁來擠去。
周繼是個極其聰明的孩子,他一路上都和爸爸喋喋不休。
「爸爸,你說,輪子是不是汽車的腿?」
「爸爸,天是小鳥的家,花是蜜蜂的家,對不對?」
「爸爸,你看路邊的樹就像一把把綠傘!」
爸爸不停地誇兒子有想像力,長大之後可以做詩人。
每一個孩子都是詩人。成年的詩人是被時光污染了的詩人。
走著走著,爸爸突然感到肚子有些疼。他看見路邊有一個流動的公廁,就對周繼說:「周繼,爸爸去廁所,你在這裡等爸爸,好嗎?」
「好。」
爸爸有點不放心地說:「爸爸很快就出來,你站在這裡,哪兒都不許去,記住了嗎?」
「我知道。」
爸爸說完,快步走進了公廁。
只剩下周繼了。
他在路邊的花圃旁等了一會兒,目光透過人流晃動的身影,他看見不遠處有一個漂亮的阿姨在贈送氣球,那些氣球飄動在半空中,赤橙黃綠青藍紫,很好看——那是一個快餐店在招徠顧客。
周繼認為爸爸拉肚子還得等一會兒才能出來,就朝那個阿姨跑過去了:「阿姨,給我一隻氣球,好嗎?」
「好啊,你要什麼顏色的?」
「我要……那隻紫色的。」
其實,周繼並不是最喜歡紫色,而是因為那紫色的氣球只剩下一隻了,它在眾多顏色里就顯得很獨特。
阿姨把氣球遞給他,他說了聲「謝謝」,立即跑回去。
他沒想到,爸爸這麼快就從公廁里出來了,正站在公廁外焦急地東張西望。
「爸爸,我在這兒!」
爸爸看見了他,快步走過來,大聲說:「你這孩子,真不聽話!告訴你不要動,你還到處亂跑,把爸爸嚇死了!」
「我只是到那兒拿了一隻氣球。」
「人這麼多,一閃身就會走散!」
「好了,爸爸,下次我不這樣了。」
爸爸把周繼一舉,讓他騎在自己的脖梗上,說:「這次,你跑不了嘍!」
接著,父子倆走進了旁邊一家很大的商場。
來到兒童玩具區,周繼的眼睛都不夠用了,跑到這裡看看,又跑到那裡摸摸,對哪個玩具都愛不釋手。
「周繼,爸爸今天只給你買槍。」爸爸嚴肅地說。
他只好戀戀不捨放棄了那麼多花花綠綠的玩具,直奔手槍。
他挑了一隻最大的手槍,可以發出「噠噠噠」響聲又可以發光那種。
爸爸把錢交到周繼的手裡,陪著他到收款台交了錢,然後走出商場的門。
今天的太陽真好。
爸爸看了看錶,說:「天還早,咱們幹什麼去呢?」
「我想去遊樂場,坐卡丁車!」
「不,爸爸領你去郊外玩,好不好?」
這個建議顯然是勾起了周繼的好奇心,他興奮地說:「太好啦!」
爸爸領著周繼,坐上一輛和天一樣藍的計程車,就駛向了野外。
出了城,走了不遠,他們就看到了一片寬闊的草地,爸爸讓計程車停下來,領著周繼下了車。
草剛剛長出來,嫩綠嫩綠的,有蜻蜓在草地飛舞。不遠處的樹林里,傳來流水的聲音。
父子倆下了公路,走向草地。
「爸爸,小草是不能踩的。咱家小區里不是寫著嗎?」
「小區里的草不能踩,野外的草可以踩。」爸爸只能這樣解釋。
周繼想了想,說:「是不是小區里的小草有媽媽,有人管,而野外的小草沒有媽媽,沒人管?」
「算是吧。」
「那是不是說,籠子里的小鳥不能打,因為它有主人,而天上的小鳥就可以打了?」
「哪兒的小鳥都不能打,我們要愛護小鳥!」然後,爸爸馬上岔開了話題:「你在這裡隨便撒野吧,你跑到哪兒爸爸都不怕了,我可以看見你。」
周繼拿著他那隻嶄新的手槍,高興地沖向了草地里。他的槍在虛張聲勢地響著:「噠噠噠……」
周繼跑著跑著,腳步突然慢下來。
前面沒有蝴蝶。他猛然意識到一個重大的問題:爸爸下巴上的那顆黑痣怎麼不見了?
他是個警惕性很高的孩子。
平時,爺爺經常告訴他,不要給陌生人開門,遇到壞人要打110等等。他一個人在家時,即使是爸爸想進門都要經過一番複雜的盤問:
「你是誰?」
「爸爸。」
雖然周繼熟悉爸爸的聲音,卻依然不開門,他還要進一步確認:「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一個編輯。」
「你編輯的雜誌叫什麼?」
「《小木偶》。」
說完這些,他才會放爸爸進來……
周繼一邊慢慢朝前走一邊費力地回憶,確實沒有看到爸爸下巴上的那顆痣!
所有人都在撒謊(2)
難道爸爸到美容院把它挖掉了?
不對呀,早上爸爸領他出來時,那顆黑痣還在呀。
周繼從早晨出門一點點朝後想,終於想起來——爸爸那顆痣就是從公廁出來之後不見的……
難道他不是爸爸?也許,爸爸並沒有那麼快就走出公廁,在他拿著氣球跑回去的時候,真正的爸爸還在公廁里……
想到這裡,周繼的心「怦怦怦」跳起來,突然想哭。
終於,他轉過身,朝回走去。爸爸還站在那裡,笑吟吟地望著他,眼神里充滿了愛意。
周繼一點點走近他,雙眼緊緊盯著他的下巴。終於,周繼看清楚了,這個人的下巴上就是沒有痣!
過去,爸爸曾經給周繼講過一個故事——有個孩子,他發覺爸爸不像爸爸,就使了一個計策,對那個人說:爸爸,明天我過生日,你可別忘了給我買生日蛋糕啊!——其實,他的生日早已經過去了……
周繼停在了爸爸面前,仰著頭說:「爸爸,咱們回常青街吧?」
「為什麼?」
「明天我過生日啊!我剛想起來,你還沒給我訂蛋糕呢!」
爸爸看著周繼的眼睛,笑吟吟地說:「忘不了,晚上我到咱家旁邊那家蛋糕店給你訂,訂那種有音樂蠟燭的。」
周繼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傻了。
他跟爸爸長得一模一樣!
「你怎麼了?」爸爸問。
周繼突然轉身,撒腿就跑!
「周繼!你怎麼了?快回來!」
周繼跑得更快了。
他相信,真正的爸爸正在常青街心急如焚地尋找他!可是,他卻被一個可怕的東西騙走了!
身後沒有聲音了。
周繼一邊跑一邊回頭看,這一看嚇得他魂飛魄散——
那個人趴在了地上,像游泳一樣,朝他追來!
他的姿勢是自由泳,雙臂輪番朝後撥著土。他的胳膊比挖土機還有力,打進土裡,挖出一條深溝,從身後揚出來,另一隻胳膊又從前面打進土裡……土和草葉翻飛。
他的腦袋在地面上朝上一拱一拱,好像在換氣。
他的一雙腳面擊打著地面。
他的速度快極了,轉眼就逼近了!
周繼「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但是他沒有停止奔跑。
就在那個人要抓到他腳腕子的時候,他跑上了公路,有一輛計程車開過來,周繼一邊拚命朝那輛計程車擺手,一邊朝後看……
那個人已經停住了,慢慢爬了起來。
他的臉還是爸爸的臉,只是粘滿了土。
他盯著周繼,咬牙切齒,臉上的土不停地掉下來。他一字一頓地說:「小東西,我一定要抓住你的。」
然後,他像要沉入水底一樣,猛吸一口氣,慢慢陷進草地中——他的腳不見了,腿不見了,肚子不見了,脖子不見了,腦袋不見了……
最後,那個腦袋大的深洞自動填平,草地還是草地,完整無缺。
……回到常青街,周繼終於把爸爸找到了。
爸爸早就對他說過:如果你和爸爸走散了,就回到走散的地方等,一定要等,直到爸爸出現。他相信周繼會這樣做的。
周繼撲到爸爸懷裡又大哭起來。
無論周繼怎麼說,爸爸都不相信真的會有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而周繼清清楚楚地記著那個人在地面上游泳的樣子,他的速度跟草上的蛇一樣快。
回到家之後,周繼連續做噩夢——那個人在草地上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說:小東西,我一定要抓到你的。
他經常在夢中驚叫著醒來。
爸爸媽媽輕輕撫摸他的頭,說:「不怕,不怕,沒事的。」
●我是誰
我是惟一知曉內情的人。
關於那個騙走周繼的人,只有我,知道他的來歷,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東西,知道他怎樣改頭換面,知道他為什麼要獵捕周繼,知道他抓到周繼之後要幹什麼。
而且,我是惟一能對付他的人。
可是我想制服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和他硬碰硬的話,勝負不定。
說起來你會覺得荒唐,所有這些都是我夢到的情景,可是我堅信這是誰在冥冥之中通知我。
我一定要保護周繼。
只有我有希望救他。
為了孩子。
不要以為我是一個超人,其實我只是一個很正常的人。
我姓周,是一個國企技術員,相貌平凡,喜歡幫助別人。
我的工資不高,但由於我太太做生意,所以家裡有一些錢,所以我到泉城來尋找我的保護對象——周繼,還不至於沒有盤纏。
●正邪兩方
泉城是個很小的城市。
夢只給我了一個信息——那個叫周繼的孩子在泉城,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裡,也不知道他在哪個幼兒園。
我想在這個城市裡找到周繼,很難。
但是我又不能藉助其他一些手段,比如找派出所,警察不會相信我的話。也不能在報紙上登啟事,因為那個人看見了就會知道我的介入,他會更加瘋狂,在我找到周繼之前就把他捕捉到手。
我只有四處奔走,走訪各個幼兒園。
到達泉城後天就黑了。
我得首先保證休息。
所有人都在撒謊(3)
這天這裡,我又做夢了,夢見那個人也正在尋找周繼。
他發現了自己的破綻,現在他已經在下巴上附加了一顆黑痣。而且他探到了周繼的出生日期。
現在他準備就緒,四處尋覓周繼的氣味。
周繼太小了,他並沒有發現,儘管這個人跟他爸爸長得一模一樣,但是還是有一點區別——周繼爸爸的臉很陽光,而這個人的臉很陰暗。
他四處奔走,鼻子不停地抽動著。
他的眼睛一點點變綠……
●老太太
我發現這個城市有點不對頭。
大家好像都認識我,都在迴避我。
我經常看到有人在角落或者在暗處對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所有人的臉好像都有點模糊。
連樓房那黑洞洞的窗戶都變成了一隻隻眼睛,有眼無珠,把我窺視。
我懷疑這個城市的人都成了那個人的同夥。
我把大衣領子豎起來,急匆匆地走在路上。
我沒有戴手錶的習慣,就想問問時間。正巧看見前面有個煙攤,一個老太太一邊守煙攤一邊聽收音機。那是中國最早生產的收音機,「紅星牌」。
「大媽,請問現在幾點了?」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頭都沒有抬,說了一句:「11點24分。」
我一愣,現在明明是早晨,怎麼是可能11點24分呢?
「不可能吧?您的表是不是不準了?」
她把頭抬起來,看了我一眼,這時候,我發現這個老太太長得有點凶。她冷冰冰地說:「我的時間就是11點24分,你不信就問別人去。」
她的時間?這是什麼話?
就在這時候,好像為了驗證老太太的話,收音機正巧報時:……剛才最後一響,北京時間11點24分整。
它竟然跟老太太一唱一和!收音機報時哪有報11點24分的呢?
我盯著那台古老的收音機,感到十分古怪:
老太太不再搭理我,把收音機緊緊抱在了懷裡,像抱著貓一樣,一隻手還在收音機上親熱地摸摩著。
我必須趕快離開這個煙攤,趕快離開這個時間。
想到這裡,我立即走開了。
走出了一段路,我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看,香煙架已經把那個老太太和那台收音機都擋住了。
●孩子
周繼又上幼兒園了。
他還是個小孩子,很快就忘掉了那段恐怖的記憶,只是夜裡他偶爾在自己的房間里睡不著時,面對黑暗,才會忽然想起那一幕來。
這一天,他正在幼兒園玩耍,忽然感覺到那個人朝他走近了,走近了……
他哆嗦著哭起來。
老師感到很奇怪,周繼平時很少哭的,今天怎麼了?
「周繼,你哭什麼?」
「我怕……」
「哪個小朋友欺負你了嗎?」
「不是,有個壞人,他跟爸爸長得一模一樣,他在找我,他要害我……」
「別怕,不會發生這種事。」
「他已經越來越近了!」
「就算是有壞人,你在幼兒園,他也不敢進來,有老師在。」
周繼抬臉看著老師,毫無信任。
他覺得,那個東西是老師抵擋不了的。園長也不行。
「老師,你還是把我藏到床下去吧?求求你。」
●這包子太香了
我得趕快找到周繼。
可是,奔走了一上午,我竟然毫無所獲。
我感到肚子有點餓了。我說過,我不是一個超人,而是一個平常人,跟你們一樣,要吃喝拉撒。只不過,我是一個熱愛正義、尊老愛幼的平常人。
但是,英雄也要吃飯。何況我現在僅僅是一個準備做英雄的人。
路過一個包子鋪,我就進去了。
裡面很冷清,沒有一個人,連籠屜都沒有一絲熱氣。
人呢?
我喊了一聲:「老闆!」
這時從外面走進一男一女,女的年齡大一些,像個老闆娘;男的年齡更大一些,像個夥計。
他們好像藏在外面什麼地方,一直等著我走進這道門檻。
我甚至感覺到他們兩個人都是剛剛把笑斂住,我從他們的臉上嗅出了那種味道。
「有熱包子嗎?」我特意在前面加了一個「熱」字。
「有啊,要多少?」女的問。
「一屜。」我說。
那個像夥計的男人就從一個門帘下面鑽進了另一個毗連的房子。接著,他遞出來一屜包子。那女人端給了我。
我夾起一個咬了一口,還真是熱的。我就大口吃起來。
吃著吃著,我忽然感到這包子哪裡有點不對頭,漸漸停止了咀嚼。
到底是哪裡不對頭呢?我一時說不清。它不大不小,不硌牙,也沒有臭味……
我驀地想到是什麼問題了——這包子太香了。
不像是豬肉,不像是羊肉,不像是狗肉,不像是魚肉,不像是驢肉……
那是什麼肉?這麼細膩,這麼香!
我打了個冷戰。
猛地抬起頭,通過兩個房間中間的一個小方窗,我看見那兩個人正在詭笑著偷看我。
他們見我抬起頭,立即躲開了。
我不敢再吃了,我怕吃出一個指甲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來。
所有人都在撒謊(4)
我慢慢咀嚼嘴裡還沒有咽下的包子,胃裡極不舒服,不知該不該把這屜包子捨棄。
終於,我朝著那個小方窗說:「老闆,請問這是什麼肉?」
那個女人根本沒露頭,但是她說話了:「這是李志全的肉。」
我一驚,李志全的肉!
我猛地站起來,大聲問:「你這是人肉?!」
那個女的從小方窗探出腦袋,改口說:「我是說,這是我從李志泉那兒買的肉。至於是什麼肉,我也不清楚。」
「那你怎麼可以用它做包子?」我憤怒地問。
那女人不緊不慢地說:「那有什麼?他家的店只賣兩種肉,羊肉和牛肉。而我這個包子鋪也只賣羊肉包子和牛肉包子,外面掛著牌子,寫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牛肉還是羊肉,但我賣的是牛肉包子價。怎麼,不行嗎?」
我卡殼了。
我覺得,這兩個人在玩我。
他們和那個老太太一樣,都是撒謊。
沒有人對我說真話。
●南轅北轍
我一邊走一邊打聽。
一個穿藍白相間病號服的老頭走過來,他的樣子很慈祥。
我正猶豫問不問他,他已經察覺到了我想跟他說話,竟主動停下來,說:「師傅,你是外地人吧?我是這裡的老住戶了,你想打聽什麼地方?」
「大伯,請問,這附近有沒有幼兒園?」
「幼兒園?有啊。你朝前走,見到第一個紅綠燈左轉,見到第一個左轉的衚衕,進去就是。」
「謝謝啊。」
我按照大伯說的話左轉左轉,看到那條衚衕直通一個大門。
我快步走過去。
大門的牌子上寫著:夕陽紅敬老院。
一群穿藍白相間病號服的老人形如槁木,都獃獃地坐在圓形的花池前,盯著我。
他們那無數雙混沌的眼神令人齒寒。
我木木地立著,不知這對視的結果會是什麼。
又被人忽悠了?
也許是那個大伯年齡大了,耳朵背,搞錯了……
正巧,這時走過來一個面色黑紅的中年男人,一看他就是鍋爐工。
我問他:「師傅,這附近有幼兒園嗎?」
他指指那個敬老院的方向笑了:「那不是幼兒園嗎?」
我一驚:「那是敬老院啊!」
他眯眼看了看,說:「噢,那一定是遷走了。這裡原來是幼兒園。」
「哪裡還有呢?」
「天王商場旁有一個粉巷,從粉巷進去有個紅大門,那裡是個幼兒園。」
「天王商場還遠嗎?」
「坐59路車走三站。」
「謝謝你。」
「不客氣。」
我按那個人的指引又找去了。
這一次更陰森,我看見那個紅大門竟是一個火葬廠!
哪有火葬廠建在城裡的?
這家火葬廠治理得很好,廠內綠草如茵,花團錦簇,十分整潔。但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找的是幼兒園。
我壓制著內心的驚懼,索性走了過去。
看門的是一個婦女,她穿著整潔,眉清目秀。
「大姐,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你說。」
我就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至尾對她講了。
她聽著聽著瞪大了眼:「真有這事兒?」
「請你相信我。我現在必須趕快找到這個孩子。請你告訴我,這附近哪有幼兒園?」
「那孩子在哪個幼兒園?」
「我不知道,我現在只能盲目地找,哪家都行。」
她突然低聲說:「那你就進來吧。」
我懵了,進這個大門?這是火葬廠啊。她也在忽悠我!
她見我呆愣著,就說:「你怎麼了?我不是說了嗎——你進來吧。」
「這是……火葬廠,我找幼兒園,幼兒園!」我生怕她聽不清。
「我們廠有個后大門,從那個后大門走出去就是一家幼兒園——領導不讓無關人員進入我們廠的!」
我不信,我不信幼兒園和火葬廠毗鄰。
我說:「我還是去別的地方看看吧。」然後看著她,一步步地退開……
穿病號服的老頭子,像鍋爐工的黑紅臉膛大漢,還有這個乾淨的看門女人,她們都在撒謊!
我不知道他們都是誰。
我不知道他們的目的。
我只要找到那個孩子。他是那樣天真,那樣聰明,他的年齡是那樣小……救救他,他越來越危險了。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請立即告訴我,我的QQ號是596184414。
我叫周德東,善良的周德東。
●他真的來了
老師發覺周繼的神態越來越不對頭。
他經常避開其他小朋友,一個人站在窗前朝外面張望,眼神里充滿不安。
「周繼,你到底怎麼了?」
「老師,他正在四處找我,他越來越近了……」
「你說的到底是誰?」
「一個土裡的人……」
「周繼,土裡怎麼會有人呢?」老師細心地摸了摸周繼的額頭,不熱。
「老師,你相信我,他要害死我!」
「你怎麼知道他要來了?」
「我聽見了他的腳步聲。」
所有人都在撒謊(5)
「那腳步聲是小朋友們在跑動!」
「不,裡邊有他的腳步聲,我能區分出來。他越來越近了!」
●另一個孩子
我看見一個中年男子,他騎著一輛舊自行車,後座上帶著一個小孩。
中年男人穿著一身灰色的衣服。那個小孩戴一頂小紅帽,很鮮艷,一下就把我的眼睛吸引過去了。
他們是去幼兒園!
自行車的速度很慢,我立即加快腳步跟上去。
我相信他們可以把我領進一個幼兒園。
路上的自行車很多,我一直緊緊盯著那頂小紅帽。
突然,中年男子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好像做錯了什麼事,立即放慢了腳步,眼睛看別處。我感到自己的神態鬼崇得像個小特務。
我的心思似乎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警惕地放快了車速。
我小跑起來。
我判斷幼兒園不會很遠。
小紅帽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乖乖地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
中年男子又一次回過頭來,他是想看看把我落下了多遠。
我又一次放慢了腳步,像沒事兒一樣看著他。
顯然,我和他的距離讓他感到了吃驚。他的眼神里顯現出了十足的敵意。
他把自行車蹬得更快了,簡直可以稱為逃竄了。
我也不再偽裝,撒腿奔跑起來。我一定要追上這個小紅帽。
我有點擔心,萬一他們摔了怎麼辦?但是,我已經別無選擇,我只有跟著這個小紅帽才有可能找到幼兒園。
中年男子為什麼要躲我呢?為什麼所有人都對我心存戒備,如此詭秘呢?
我忽然想到,一會兒我得去照照鏡子。
我離小紅帽越來越近了。
中年男人回頭看了看,然後他把自行車騎向了路旁的一家商場。
我快步跟隨。
他迅速停好自行車,連鎖都沒鎖,抱著小紅帽快步走進了商場。
我追了進去。
商場里的人很多,擋住了我的視線,小紅帽不見了。
商場里的顧客似乎也對我很防備,他們用異常的眼光看著我,而且都躲開了。
我顧不上這麼多,急步朝前走,眼睛在人頭中尋找。
沒有小紅帽。
前面有幾個小姐披著紅色綬帶,正在促銷化妝品。
我走上去,問一個小姐:「請問,你看沒看見有一個戴小紅帽的孩子?」
那個小姐好像害怕惹麻煩一樣連連搖頭。
我剛想走到另一個櫃檯問,突然聽見身後有人輕輕說:「你找的是我嗎?」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那個突然消失的中年男子!可是孩子不見了,那頂小紅帽戴在中年男子的腦袋上,怪模怪樣的。他警惕地看著我,輕聲說:「你找我有事嗎?」
我愣愣地問:「那個小孩呢?」
「我就是小孩啊。」
我不想再受他的玩弄,低頭朝外走。我放棄了。
中年男子在後面依然聲音很輕地說:「叔叔,你去哪兒?」
●太太
這個城市極其詭譎。
所有人都和我有一層隔閡。
難道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外鄉人?事情絕不這麼簡單。
我感到了孤獨。
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太太。
她是我的配偶,我的親人,她夜裡和我相擁而睡,纏綿交融。
她愛我。
這次我離開家,沒有告訴她實情,但是她從我的神態感覺出了一點什麼,不停地追問我:「你這次到底去幹什麼?」
「取一份資料。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我總覺得你好像有事瞞著我。」
「別胡思亂想了。」
我走出家門時,太太心事重重地望著我,仍然很不放心。
我正想著,突然眼前一亮:
是太太!
她怎麼來到了泉城?是不是對我不放心跟來了?
她上身是一件卡腰大小的小夾克,磚紅色的。她買的時候,我就讚不絕口。下身穿著一條牛仔褲,那是她最喜歡穿的褲子。
「芳芳!」我大聲喊她的名字。
同時,我在心裡緊急地盤算,該怎麼對她說。取材料不需要多麼複雜的程序,她一定會讓我跟她一起返回。我不能回,那個人正在向周繼節節逼近,如果我跟太太回去了,就前功盡棄了!
奇怪的是,太太竟然沒有回頭。
我跟她只有十幾米的距離,她應該聽得很清楚。
「芳芳!」我又喊了一聲。
她猛地停下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過頭來,而是微微轉了轉腦袋,似乎想確定是不是在喊她。
「芳芳,是我!」
她這次聽清了,竟突然加快了腳步。
她走進了街邊一家咖啡廳。
那家咖啡廳的門窗上畫著奇形怪狀的圖案,層檐遮很很低。
這是怎麼了?連太太都和我捉迷藏了。
我也走了進去。
裡面的面積很大,但是沒有一個顧客,所有的桌椅都空著。吧台站著一個侍應生,穿著粉紅色制服,扎著領花。他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
太太呢?
夢魘一樣的現實已經讓我不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我彎下腰,俯在地上掃視了一圈,除了桌子腿就用椅子腿,沒有我親愛的太太。
所有人都在撒謊(6)
我徑直走向那個木頭人。
「請問,您要點什麼?」
「一杯啤酒,吉威。」
「請稍等。」
他把啤酒遞給我的時候,我問他:「你看沒看見進來一個女人?」
「女人?沒有。」
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話,我坐在高腳凳上一邊喝酒一邊四處張望。
剛才那個女人突兀地出現了,她坐在靠窗的一個位子上,看窗外。那條深紫色的髮帶,那副淺灰色的近視眼鏡,那條古銅色木製項鏈……我太熟悉了!她就是我太太啊!
不過,我看不見她的正面。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是芳芳嗎?」
她慢慢轉過頭來,竟然是一張陌生的臉!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我不自然地說。
她毫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尷尬地轉過頭來,發現那個侍應生也在看著我,他的表情和那個女人一模一樣。
我感到這家咖啡廳陰氣森森。
在兩個人的注視下,我只好低下頭,心煩意亂地喝那杯啤酒。這時候,我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看到吧台底部有紅色的液體慢慢流出來。
毫無疑問那是血。
侍應生筆直地站在吧台里,那血就是從他腳下流出來的……
我吃驚地看著他。
我發現他的臉色越來越白。
我跳下高腳凳,顫顫地說:「你怎麼了?」
他怔怔地看著我,沙啞地說:「沒怎麼啊。」
我把啤酒放在吧台上,快步走向門口。
那個女人突然說話了:「先生!」
我哆嗦了一下,停住了,轉頭看她。
她說:「請問,這附近有沒有幼兒園?」
●404房間
天色晚了,幼兒園該放學了。
我徒步走了一天,累極了。我想在附近找一家賓館。
前邊不遠有一個「仙樂賓館」,看樣子很普通。我走過去,登記了一個標準間,收費竟然是404元。
我接到鑰匙牌,上面寫著404房間。真是巧了。
我爬上4樓,一個短髮服務員站在那裡,微笑著對我說:「您好。」
「你好。」
我走過她,找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門,進去了。
我全身酸痛,一下就栽到床上,連飯都不想吃了。
我梳理著一天的經歷,感到十分荒謬,惟一真誠的是這個賓館服務員的微笑。
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醒來時都半夜了,我感到口渴得很,就去倒水。
暖瓶是空的。
我給服務台打電話,讓她送一瓶熱水來。
大約五分鐘之後,門鈴響了。
我把門打開一條縫,那個短髮服務員出現在門口。
「您好,給您送水。」
我把門打開了。
她拎著一瓶水走進來,放下,又拎起另一個空瓶……
接下來,她就該走了。
是的,她是來送水的,她是值班的服務員,這是她的工作,現在,她放下了水,當然就該走了。
可是,她沒有走。
她到了門口,把門關上了,又反鎖了。
「你……」我愣了。
我是客人,她是服務員,孤男寡女,她要幹什麼?
她放下空瓶,淡淡地說:「不幹什麼,我只想跟你要點錢。」
「你……跟我要錢?」
「是啊,跟你要錢。」
「我憑什麼給你錢?」
「憑什麼?」她哈哈大笑起來:「門外站著三個男人,他們都是地痞。你不給錢,我就大聲喊叫,說你嫖我。你想一下。」
「我投訴你!」
「你錯了,我不是這個賓館的服務員。」
「你不是?」
「我不是。」
「那你是……」
「我是一個雞,蘆花雞。」她仍然甜美地微笑著。
我一下就軟下來。
我相信這個古怪的城市很有可能讓我一夜間就身敗名裂。我試探地問了一句:「……你要多少錢?」
「我和你賭一下。」
「怎麼賭?」
「一分錢和一萬元錢,你可以選擇。」
我不知她是什麼用意,只好說:「我當然選擇一分錢。」
「那好,你給我一分錢,我現在就走。我只要一分錢,如果你有,那就算你幸運。」
我的錢包里肯定沒有一分錢,不論是紙幣還是硬幣。
但是我不甘心,還是把錢包拿出來,把所有的錢都倒出來。
最小面值的錢竟是一元。
我拿了幾張百元鈔票,乞求地看著她:「我這次出差沒帶太多的錢,我只是一個級別很低的技術員。咱倆遠無冤近無仇,請你不要為難我。這幾百塊錢你拿去,算是我請你吃宵夜了……」
她甜甜地笑著,搖了搖頭。
「沒商量嗎?」
「沒商量。唉,你的運氣真糟糕。」
我從包子里取出一摞錢,狠狠地摔在床上,說:「拿上,快滾開!」
她笑著拿起錢,並不急著走,而是把卦條撕開,數起來。她數錢的樣子一點不熟練,很難看,而且慢極了,一張,一張,一張……
我看著她那猥瑣地數錢的樣子,恨不得衝上去把她掐死。
所有人都在撒謊(7)
但是我不能,如果我有掐死她的膽量,那還不如被她誣賴了。
我忍受著她數錢的聲音,忽然覺得,她並不是最可恨的——在這座遍地謊言的城市裡,搶劫反而是惟一一種真誠的行為。
次日,我來到賓館經理室,問那個禿頭經理:「昨晚,在4樓值班的服務員是不是梳短髮
?」
他想了想,說:「不是,是長發。」
我說:「我能見一下她嗎?」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出了點小事情。不過沒什麼,我只想問她一點情況。」
經理打了個電話,叫那個服務員過來。
大約十分鐘之後,門開了,她走進來。
我一驚,正是她!
不過,令我感到恐懼的是——她留著披肩的長發。
如果一個人做案時是長發,後來變成了短髮,那一定是剪掉了。可是,無論如何短髮一夜之間也不可能變成長發!
我警惕地觀察著她的頭髮,那絕對是真的。
她進了門之後,拘謹地看了看經理,又看了看我,好像不知道為什麼叫她。
經理說:「小郝,這位客人有點情況要問你。」
「噢。」她把頭轉向我。
「昨夜你值班,對嗎?」我問。
「是啊。」
「你有沒有給我送過水?」
「你沒有要水啊。」
這次輪到我瞪大了眼。
「你一直在服務台嗎?」
「一直在。」說到這裡,她好像想起了什麼:「半夜時,我上衛生間離開了一會兒。」
我無話可說了。
我覺得,不管是長發還是短髮,她們統統在撒謊。
惟一真實的是:我的錢里少了一萬元。
●更近了
周繼的爸爸媽媽發現,周繼越來越沉默了,這不像一個四歲半的孩子。
而且,他越來越不願意上幼兒園。
問他為什麼,他不說。
爸爸還是每天都把他送到幼兒園去。
他和老師交流情況,老師說,她也覺得周繼越來越不願意說話了。他總是警覺地觀察幼兒園的每一個小朋友,還有每一個老師……
只有周繼明白他自己是怎麼回事。
他跟爸爸媽媽說過,那個人在逼近他,對老師也說過,可是大人們都不相信他。他們甚至要把他送到醫院去。
周繼於是就再也不說了。
他時刻聆聽那恐怖的腳步聲,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它越來越近……
●心臟
也許是奔走太急了,我感到右下腹疼痛,噁心,嘔吐,典型的闌尾炎癥狀。
我來到旁邊一家醫院。
其實,我也對那個土下的人充滿恐懼(請原諒我的實話),不過,因為我是惟一一個可以和他抗衡的人,所以我必須勇敢地站出來。如果我得了慢性闌尾炎,那我肯定就不是他的對手了。
一進醫院的大門,就有一股死亡的氣息撲鼻而來。
我對自己說:不要誤解,這其實是來蘇爾的味道……
可是,我勸不了自己,仍然覺得那是死亡的氣味。也許,這家醫院剛剛死了人,才會讓我有這樣強烈的感覺吧。
大廳里有很多滿臉愁容的患者和家屬。還有很多醫護人員急匆匆走來走去。
這些醫護人員都穿著白大褂,雪白雪白的大褂,一塵不染。
奇怪的是,他們都戴著大口罩,看不見他們的臉,只露出眼睛。
因此,我覺得所有醫護人員長得都一樣。
醫院裡有一個白衣天使在熙來攘往。——這句是病句。
我想撒尿。
我向一個男醫生打聽衛生間。
這個人同樣包裹得嚴嚴實實,我僅僅是通過他的形狀判斷他是個男醫生。男醫生朝走廊的盡頭指了指。
大廳里很明亮,走廊盡頭卻很暗淡。
我走過去。
果然,走廊盡頭第三個門是女廁,第二個門是男廁。
我要跨進衛生間里的時候,隨便看了一眼最裡頭的那個門,一下就站住了,那門上寫著:太平間。
太平間竟然在門診樓里,這讓我感到很病態,尿一下就沒了。
這好像是一個病態的醫院。
不過,切除闌尾只是個小手術,我估計沒什麼問題,於是就掛了號。
接著,我敲開了外科的門,看見一個戴大口罩的醫生正在診室里和一個肥胖的患者談話。
那個醫生的嘴在口罩後面說:「你出去呆一會兒再進來。」
「好的好的好的。」我一邊說一邊小心地退出來,輕輕關上門。
司機怕交警,良民怕無賴,患者怕醫生。
患者的健康和生命都攥在醫生手裡,於是醫生擁有了上帝的威嚴。
終於,那個肥胖的患者滿面紅光地走了出來。
我進去了。
那個醫生冷漠地看著我。
儘管通過那兩隻眼珠我連他的年齡都看不出來,還是肉麻地抬舉了他一句:「教授,我的小腹有點疼。」
「在哪裡?」他問。
我隔著衣服指了指闌尾處。
他伸過手來,卻摸了摸我的心口。
「是這裡。」我又指了指痛處。
他把手移下來,摸了摸,說:「你的心臟有病了,而且很嚴重。」
所有人都在撒謊(8)
我指著闌尾處謙虛地用請教的口吻問:「這裡是心臟啊?」
他不搭理我說什麼,問:「你家屬來了嗎?」
「沒有,我是一個人來的。」
「你得做手術,這個手術有點危險,你家屬要簽字。「
「我家在外地,我來泉城是出差。」
他不耐煩地說:「算了,不簽字也可以。可是,你帶夠錢了嗎?」
「得多少?」
他伸出手指比劃了一個數。
「這麼多!請問我做的是什麼手術?」
「心臟切除手術,不過只需半個小時就完了。我們醫生的刀功都很精湛。」
我哆嗦了一下。
「心臟切除?」
「你的心臟已經千瘡百孔了。最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急事?」
「那倒是。」
「急火攻心,把心穿插了很多洞,修補是不可能了。」
「那我……還能活嗎?」
「最新醫學研究結果表明,心臟跟闌尾是一樣的,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東西,完全可以切除。而其他人體器官就不同——沒了胃你就不能吃飯。沒了肺,你就不能喘氣。沒有腸道,你就不能排泄。而心臟毫無用處。」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
「我們這兒好久沒有大手術了……」他輕輕嘆口氣,又說:「手術會很成功的。」
我想我得馬上離開這家恐怖的醫院。可是,我的闌尾疼得很厲害,我都有點站不起來了。
「我知道我得的是什麼病!我要切除闌尾!」我大聲說。
他想了想,說:「好,你既然不相信我們,那我們就聽你的。但是你知道闌尾在哪兒嗎?」
「我當然知道。」我一邊說一邊指了指闌尾。
「大錯特錯了!」說完,他伸手指了指我的心臟:「在這裡,這裡才是闌尾。」接著,他又指了指我的闌尾:「這裡是你的心臟。現在,你自己決定吧!你是切掉闌尾還是切除心臟?」
我知道我陷入了一個圈套中。
我說我切除闌尾,他就會切除我的心臟。在他的醫學里,闌尾就是心臟。
我如果要求切除心臟,他就會不說話,順應我意,馬上開單子,讓我去交昂貴的費用,然後把我的心臟齊刷刷地割掉。
我得逃了。
我擔心我走不出這個診室。我強撐著站起來,陪著笑臉說:「教授,我出去打個電話跟家裡人商量一下,可以嗎?」
他有些生氣:「哪有你這樣羅嗦的患者?顧慮重重,耽誤了病你自己負責!作為救死扶傷的醫生,我警告你,你如果不立即做手術,你活不過一個小時!」
「好的好的,我爭取馬上就回來。」
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說:「不是……」
他朝門外看了看,小聲說:「其實我的心臟早就切除了。」
他指了指他的胸口,又說:「現在,我這裡是個黑窟窿,用來裝錢。不信,我可以給你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解扣子。
●蹊蹺的車禍
我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奔走,幾次差點摔倒在地。
我氣憤極了,但是我並不想到院長那裡投訴,我擔心他包庇自己人。我要到派出所報案。我認為那個大夫是謀殺。
走出很遠,我才看到一個派出所。
我剛剛走到派出所的大門口,正巧有一輛警車開回來,還響著威嚴的警笛。
我躲在一旁,把它讓過去,然後也走進了院子。
警車停穩后,跳下來兩個警察。他們的大檐帽都壓得低低的,幾乎看不見他們的眼睛。
他們把一個人揪下車,那個人戴著亮錚錚的手銬,他大聲喊著:「我怎麼了?我怎麼了?」
警察不說話,推搡他朝一個獨立的木房子走去。
兩個警察個子都很高大,很魁梧,而那個被抓的人卻長得又瘦又小,頂多一米六,遠遠看去,就像兩隻熊抓著一隻猴子。
「猴子」被押進了那個黑糊糊的木房子。
這時候,天已經有點黑,其他人都下班了,派出所的大院里很安靜。
我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
我貼在那個木房子的門外,從門縫偷偷朝里看。
那個被抓的人坐在房子正中的一個冷板凳上,兩個警察給他錄口供。
聽了半天,我終於聽明白,這個被抓的人叫劉志利(警察這樣叫他,不知道是不是這三個字),是個計程車司機,警察抓他是因為一年前的一起兇殺案:某廠一個開黑色奧迪的司機被殺了。而三年前,小劉和這個被害者撞過一次車,車頭頂車頭,兩輛車都撞得很慘。
劉志利一直在叫:「我沒有殺人!」
兩個警察沒辦法了,他們站起來,摘掉帽子,拖著他走進了更黑暗的裡間,「哐」地把門關上了。
我不知道那裡面發生了什麼,不過從劉志利爹一聲娘一聲的叫喊中,可以判斷出,那兩個警察工作很賣力。
過了一會兒,電話響了,一個警察走出來,接電話。
我聽他說:「噢,是大舅啊。你放心,殺死我表哥的人已經抓住了,我不但要為您報仇,還能敲出一筆賠償費。好,好,好,沒一點問題。」
放下電話,他又走進了裡間。
所有人都在撒謊(9)
叫喊聲持續了大約有一個小時之久,越來越凄慘,最後都不像人在叫了,像雞。
我聽得毛骨悚然,竟然不知道闌尾是什麼時候不疼的。
雞叫聲越來越弱。
終於,兩個警察都走出來了。他們的身上沾滿了雞血。看得出來,他們累壞了。
他們為了工作不辭勞苦。
他們為了工作忘了天黑。
他們休息了一會兒,開始商量對策。
「腿斷了。」
「胳膊也斷了。」
「這傢伙硬骨頭,斷了也不說。」
「他要是出去了,肯定告咱們。」
「那怎麼辦?」
「失火吧。」
「……好主意。事後我們主動申請個處分就完了。」
「我出了這麼好的主意,你得請我喝酒。」
「沒問題,後天晚上。」
「事不遲宜,現在就得失火。有汽油吧?」
「有,在桌子下面。」
「你帶火機了嗎?」
「我有火柴。」
「火柴也行。」
商量完畢,一個警察走進裡間,把那個司機從黑暗處拖出來。
那個司機雖然站不起來了,但是他並沒有昏迷,他驚恐地望著兩個警察,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那個警察把他的一隻手銬打開,銬在了暖氣片上。
另一個警察提著汽油,到處潑,剩下一點都倒在了那個司機身上。
司機好像猜到了什麼,大聲叫起來:「兩個爺爺,饒命啊!我什麼都不說啊!」
兩個警察跟本不跟他說話,他很快就會變成焦糊的屍體。誰跟屍體說話呢?
有火柴的警察把火柴掏出來,準備點燃了。那火柴是他的私人物品,卻用在了工作上。
「爺爺!別別別!我有錢!我給你們錢!」
兩個警察絲毫不為錢所動,他們一步步退到門口……
我嚇得腿都抖了,急忙跑出派出所的大門,躲在大門旁。
木房子里已經騰起熊熊大火,我聽見那個司機慘烈地嚎叫起來。
一米六的身體也是生命啊!
兩個警察不慌不忙地鎖上門,跳上警車,開走了。
當警車慢騰騰地駛出派出所大門時,那個司機的嚎叫聲已經停歇……
他們去喝酒了。
我站在那裡,呆如木樁。
第三天,我就聽說,昨夜發生了一起車禍:兩個警察喝得醉醺醺,互相攙扶,結果一起被撞死了。
他們正是那兩個「失火」的警察。
我想,他們在酒桌上,肯定還談起了未來。
未來多麼美好,他們都有遠大的理想。
他們未來會加薪,會升職,會在假期領著太太、孩子到有海的地方去度假,到國外去旅遊……
肇事車輛是一台黑色奧迪,一台紅色計程車,它們從兩個方向無聲地衝過來,車頭頂車頭,撞在了一起。
兩個警察被夾在了中間,就像三明治。
有人發現這起車禍的時候,那兩台肇事的車都不見了,只剩下兩具擠扁的屍身,還有滿大街的血。
這多像三年前的那起車禍啊。
僅僅相隔一天,兩個肇事逃逸的司機就被抓到了。出事那天,他們都喝酒了,其中那個奧迪司機醉得比那兩個警察還厲害。
不過,我仍然覺得這起車禍有點蹊蹺。
●一條消息
那個計程車司機被活活燒死的第二天,也就是兩個警察被撞死的前一天,我去了一家報社,揭露那兩個警察殺人滅口的真相。
到了上班時間,我坐計程車來到《泉城報》。
我氣喘吁吁地爬上九樓,來到了主編辦公室。
主編是個老頭,戴著黑框眼鏡。他很熱情地接待了我。
我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對他講了。
他的臉色越來越冷淡,說:「你口說無憑,我們得調查。」
「這是我親眼所見啊。」
「你用什麼讓我相信你?」
「這件事本來跟我毫無關係,我只是出於正義。」
主編靜靜地看著我,說:「你得到醫院去看醫生了。」
這時候,一個女孩進來說:「主編,有人找。」
主編站起來,淡淡說了一句:「就這樣吧。」
我訕訕地站起來,轉身走出了報社。
我還有事。我不能再耽誤時間了,我得去找周繼。
當天下午,我在街上買了一份《泉城報》。
一則新聞一下就跳入我的眼帘:《警方八小時抓獲殺人嫌疑犯》。
我看了看,說的正是我目擊的那個事。
報道是這樣寫的:
本報訊(記者張漁)警方經過一年來的艱苦偵查,昨天下午七時,終於將殺死泉城啤酒廠司機的嫌疑犯捉拿歸案。
主要負責偵破此案的民警張勝利,在公安戰線工作兩年,已經是一名骨幹。他的搭檔是剛剛從警校畢業的高舉強。兩位民警在局領導的有力指揮下,不畏辛苦,連夜奮戰,終於發現一條重要線索——三年前,受害者和一個叫劉志利的計程車司機因為一起交通事故發生爭執,這個劉志利曾揚言要殺死受害者。於是,這個計程車司機納入了民警的視線中。他們走訪群眾一千多人次,行程近一萬公里,終於把劉志利緝拿歸案,打了一個漂亮仗!
所有人都在撒謊(10)
經審訊,犯罪嫌疑人已經坦白了他殺人的全部過程。機智的民警發現他似乎還有什麼隱瞞,經過幾晝夜的政策攻心,劉志利又坦白了他販過搖頭丸、冰毒、氯胺酮等新型毒品。
劉志利自知難逃法律制裁,趁人不備,用隨身攜帶的打火機點燃自己的衣服*……
我是目擊者,我的心裡一清二楚。
那個主編不是說要調查嗎?為什麼匆匆把表揚稿發出來了?
報紙在撒謊!
又過了一天,我決定再去報社。
主編的辦公室鎖著,沒有人。
我問一個在隔擋里辦公的編輯:「請問,主編去哪裡了?」
他說:「他去醫院了。」
我又問:「怎麼了?」
他認真地說:「沒什麼,只是保養一下舌頭。」
●周繼
周繼已經不再說話了。
那東西越來越接近目標了。他已經絕望至極。
他像一個小兔子一樣,等待宰割。
沒有人能救他。
●衣服
我一直在這座鬼魅的城市奔走,衣服髒得很。
我沒有換洗的衣服,就想買幾件。
在尋找周繼的路上,我看見一家服裝店,店外寫著:全場一折。
我這個人對生活要求很低,從來不講究吃穿。衣服能遮體就行,越便宜越好。
我走了進去。
這是我錯誤的第一步。
這家店門面很小,但是裡面很深,像一條幽深的長巷。兩旁掛滿了衣服。那些層層疊疊的衣服,就像很多很多沒有身體的人,前胸貼後背,一個挨一個,在兩邊站成兩排。
中間的通道很窄仄,走進去就有一種壓抑感,好像旁邊深深的衣服里,會突然伸出一隻蒼白的手來,勾住你的衣角。
那些衣服的顏色都很素淡,黑的,白的,藍的,灰的。
我想:這些打折的衣服肯定有問題,或者顏色不好,或者款式過時,再不就是有硬傷。店主一定是怕被顧客看清楚,才把光線弄得這麼暗淡。
我朝里走了很深,沒有見到一個顧客,只看見遠遠的通道盡頭有個收款台,收款台里站著一個女子,她穿的衣服也很素淡。一束白色的燈光從她腳下射出來,射在她的臉上。
我慢慢朝她走過去。
我竟然還往前走!
終於,我停在她的面前,說:「小姐,有點暗,能不能再打開幾個燈?」
「對不起,燈都壞了。」
「你就這樣做生意啊?」
「我們要停業了,要不,能打一折嗎?」
我聽信了她的話,眯著眼挑選。最後,我看中了一身,淺灰色的。
「你們這裡有沒有更衣室?」
那女子指了指旁邊一扇緊閉的門。
我走過去,打開門,邁了進去……
我太傻了,至此,錯誤已經無法挽回。
更衣室很窄小,燈光更暗。
我返身把門插上,慢慢換上了那身衣服……
我完了!可是我還不知道。
當我抬頭朝面前的穿衣鏡看去,頭皮一下就炸了——鏡子里竟然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
他木木地站在鏡子里,鼻尖幾乎貼上了我。
我驚慌地後退了一步,就頂在了更衣室的門上。
「你是誰!」我叫道。
「我是第39位顧客……」他低低地說。
「你,你怎麼在鏡子里?」
「你不該進來。」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個鬼店。」
「鬼店?」
「一年前,我曾經進來試衣服,從此,我再也沒走出去……」
「為什麼?」
「我不該脫下他們的衣服……」
「穿著他們的衣服就可以離開?」
鏡中人已經不再說了,他把手伸出來,那隻手越來越大,最後捂住了整個鏡子……
我哆哆嗦嗦地打開門,那個賣貨的女子就站在我面前,眼睛直直地望著我,說:「你要嗎?」
我驚惶地掏出一把錢,遞給她,然後,試探地從她旁邊溜過去。
她沒有追上來。
我成功地逃出了這間詭異的房子。
我哪裡知道,還在我心驚肉跳的時候,那個女子正詭笑著,把一隻瘦纖纖的手伸向了收款台下的一個隱蔽角落,關掉了更衣室的投影……
這時候,我正走在大街上。
在燦爛的陽光下,我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這身衣服,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它有些不對頭。
除了顏色死板,做工也極其粗糙,樣式顯得怪怪的,有點像……唱戲穿的衣服。
我的心一下就踏空了——這是壽衣!
這時候,一個孩子跑過來。是個女孩。
她在陽光下抱著一捧紅玫瑰,用稚嫩的聲音對我說:「叔叔,買一束花吧!」
我買花送給誰呢?
儘管我在這個城市見到了太太的背影,但我知道那是一個錯覺,我的太太實際上在另一個城市,在我那溫暖的家裡。
送給周繼?
目前,我還找不到他。
按照我現在尋找的進度,等我找到他的時候,這玫瑰早該枯萎了,他早該被殘害了……
那時候,按照我們中國的傳統,我送他的不應該是玫瑰,而是一個花圈。
所有人都在撒謊(11)
但是,我還是決定買一束鮮花,因為這美麗的太陽,這童話一樣的聲音,這滴水的花朵……
我掏錢買了一束。我要用這鮮花驅驅邪氣、晦氣。
「小朋友,你不用找零了。」
「謝謝你叔叔。不過,我一定得找零,這是我媽媽告訴我的。」
「真是一個好孩子。」我摸了摸她的腦袋說。
那個孩子笨拙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零錢,把該找給我的錢找給了我。
然後,她抱著鮮花就跑開了,尋找下一個顧客。
我繼續尋找幼兒園。
一個孩子正在路邊玩耍,他看了我,騰騰騰地跑回到在門口打牌的父親跟前,指著我說著什麼。
他父親就朝我看過來,另外三個牌友,還有兩個看熱鬧的人,還有一隻在牌桌旁覓食的鴨子,都用奇怪的眼光看過來。
我想這都是因為我穿了這身怪模怪樣的衣服的緣故。
我不理他們。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看吧。
我走進了一個公共廁所,脫下那身古怪的衣服,然後,走出來。
前面是一個農貿市場。
人不多,都是賣的,沒有買的,很蕭條。
第一個看見我的人是一個女人,她是賣豆腐的。
她的神情顯得有點怪異,一邊看我一邊捅身邊的另一個賣肉的。賣肉的是個很胖的女人,那個女人轉過頭來找了找,終於把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怎麼了?
我低下頭,看了看,我自己的衣服很正常啊。
可是,我瞪大了眼睛。
我發現,我手裡的鮮花變成了一個花圈。這個花圈很小巧,都是用白色的紙花和黑色的紙花紮成的。
我一哆嗦,花圈就掉在了地上。
誰把我的鮮花替換了?
●萬花筒
周繼像生了病一樣。他的眼光一天比一天獃滯。
爸爸媽媽領他到醫院看醫生,醫生說:「沒什麼事。他只是情緒有點不好,多陪陪他。」
爸爸就請了一天假,專門在家裡陪他。爸爸把他領到動物園去看大動物小動物,領他到遊樂園去坐電動小火車,領他去電子遊戲廳去玩槍戰遊戲……
畢竟是孩子,他玩起來,漸漸忘記了恐懼。他的情緒好多了。
可是,爸爸不能總是耽誤工作在家裡陪周繼啊,第二天,爸爸又把他送進了幼兒園。
爸爸離去之後,周繼又感到了孤獨。
老師拿來一隻萬花筒,對周繼說:「寶寶,給你這個看。」
周繼把那個萬花筒接過來。
另一個小男孩衝過來搶:「我也要我也要!」
老師把他拉住,說:「給周繼先看,一會兒你再看。老師領你畫畫去。」
其他小朋友都在另一個教室里畫畫,只有周繼一個人在遊戲室里。
他舉起萬花筒,朝裡面看。
四周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了,周繼順著一條狹長的通道走進一個花花綠綠的世界里。
這個世界太鮮艷了,鮮艷得有點不正常。幾個彩色的塑料塊竟然變成那麼多的圖案,層層疊疊,變化萬千,顯得極其詭異……
那個世界里的色調讓周繼感到恐懼。
他想走出來了。他想回到幼兒園。他想看見小朋友們,他想看到老師。
突然,他看見了那個人!
那個在地面上游泳的人,那個正在朝他逼近的異類。他在萬花筒里!
周繼只是看見了他的局部,他的一隻眼睛,他的一個鼻子頭,他的一個眉毛,他的一排牙齒,一個嘴唇……
這些東西在折射出無數個,到處都是他的眼睛,都是他的鼻子頭,都是他的眉毛,都是他的牙齒,都是他的嘴唇……
儘管他被分解了,變得極其凌亂,但是周繼仍然認得是他!
因為周繼認識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萬花筒里,在那古怪的色調里,在那個不分上下前後的世界里,在各個層面中,直直地盯著他!
周繼嚇得驚叫一聲,把那個萬花筒扔了。
老師走過來,問:「寶寶,你怎麼了?」
「我看見那裡面有人!」
「怎麼會有人呢?那是萬花筒。」
「你看啊!」
老師拿起來看了看,說:「什麼都沒有。」
周繼接過來,看了看,果真什麼都沒有。
●通告
我看到了一個政府通告欄。
我停下來。
通告欄上方是大字標語——市民基本道德規範:
愛國守法
明禮誠信
團結友善
勤儉自強
敬業奉獻
貼在通告欄上的公告是這樣的:
泉水(泉城——水城)高速公路今天上午九時正式開通,副市長WWW先生將到泉水高速公路零公里處剪綵,還有十家幼兒園的小朋友表演集體花環操……
政府公告是不會有差錯的。
這下我也許能找到周繼了。
我急忙買了一張地圖,找准了那條高速公路的方位,然後我就打車去了。
九點整,我趕到了副市長剪綵的地方。
我沒有看到副市長,我連他的秘書都沒有看見。
我沒有看見一個小朋友。
所有人都在撒謊(12)
我也沒看見高速公路。只看見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伸向遠方。那個方嚮應該是水城。
土路旁是一片很大的野墳地,墓碑東倒西歪。
那輛計程車已經走了。他一定懷疑我有精神病。
我只好朝市區走回去。我一邊走一邊不放心地回頭看一眼那墳地上的荒草凄凄。
●姓周的國企技術員
周繼撒謊了。
我們總是人云亦云地說:比起世故的成人來,孩子是不撒謊的。我們似乎不願意承認,其實孩子最喜歡撒謊。
如果周繼不撒謊,我可能永遠找不到他。
老師帶領孩子們去郊外植樹。
他們植樹的地方和我走的那條路本來隔一片很大的樹林。可是,周繼嫌累,想玩,就跟老師說:「老師,我肚子疼……」
老師說:「那你就不要幹了,歇一會兒吧。」
成功了。
可是,周繼還想到樹林那一邊玩去,又說:「老師,我要大便。」
老師抬頭看了看,拉著他的手說:「走,我領你到樹林里大便。」
「不用,老師,我自己去。」
「那可不行。」
「沒事,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周繼朝樹林里跑去。
「你別跑進去太遠啊。」老師在後面喊。
也算是周繼幸運,他跑進樹林之後,看見了一隻黑色的小松鼠,那隻小松鼠見了他驚慌地朝前跑,周繼就在後面追,一直追出了樹林。
我一眼就看見了他。
我的心激動得猛然狂跳起來!
我找到他了!
我和他只有一百米遠!
我們腳下是一片草地,綠茸茸的草地。
他也看見了我。
他早就預感到那個異類越來越近……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轉身就跑!
我死死地盯著他奔跑的背影,慢慢下蹲,然後趴在了草地上,眼睛一直死死盯著他……
——是的,我騙了所有人。包括你們,各位讀者。
現在,我朝他游去,速度驟然加快。
我身體的前半部沉進土裡。我的胳膊比挖土機還有力,輪番砸進土裡,朝後撥著土。我的腦袋在地面上一拱一拱,在喚氣。
土地就是我的輕飄飄的水。
就像魚是水裡的動物一樣,我是土裡的動物。
我半個身子在地下半個身子在地上,飛快前行。土和草在我四周上下翻飛。
周繼的速度相對我就像一隻蝸牛,而我像一條水蛇,我迅速逼近了他奔跑的一雙小腳。
這次,他跑不了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