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7章 波瀾
「陛下說笑了!」韓王擺了擺手:「老夫不過是個平白耗費糧食的糟老頭兒,陛下擔著天下萬方,耗費一時一刻都是罪過!」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李弘笑道:「宗室里您這輩的也沒有幾人了,做侄孫的要請教的地方還多著呢!你說是不是呀?阿賢?」
「是,是!」李賢趕忙應道:「皇兄方才還說朝中之事多有為難的,我正想說可以向宗室中的老人們詢問,卻不想叔祖父便來了,您說巧不巧!」
「有這等事?」韓王看了李賢一眼,笑道:「那可真是為難老夫了,這幾十年老夫整日里就是讀書畫畫,醇酒婦人,居官有事也不過是坐食畫喏罷了,哪裡還能回答陛下的詢問。」
李弘原本並無什麼事情要詢問韓王的,但聽李賢這麼一說,心中不由得一動,嘆道:「寡人還真有一件事情煩心的,方才寡人用早膳時聽人說,前幾日聽說王尚書家中宴客,十二個客人只有兩隻雞,一隻鵝,十多枚雞蛋,席面上連羊肉都沒有,只有一個羊頭,攤下來每個客人也就能沾點羹湯。尚書家尚且如此,長安城中百姓可想而知。這般局面如何處置,叔祖父,你可有教寡人之處?」
「陛下說的事情,老夫也有所耳聞!」韓王捋了捋頷下鬍鬚:「照老夫看,這也就是漕運還沒有完全恢復,再過些時日,應該就會恢復正常了!」
「希望如此吧!」李弘嘆了口氣:「不過事情鬧成這個樣子,也是寡人德薄!」
「陛下此言差矣!」韓王笑道:「陛下若是德薄,這長安城裡早就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了,又豈會還有今日景象?」
李弘聞言一愣,他猶豫了一下,問道:「叔祖父何出此言?」
「王文佐王大將軍擊敗裴行儉之後,攻下長安不過是反掌間事。若是換了旁人為帝,便是梁武帝之建鄴;蜀後主之成都。可王大將軍不但沒有進兵長安,還整飭漕運,若非陛下之厚德,老夫豈能在城中安堵?」
聽到李元嘉這般說,李弘不由得微微點頭,李元嘉覺得兩個例子是頗為巧妙的:梁武帝末年遭遇侯景之亂,建鄴被圍攻數月後陷落,城內外居民遭遇飢餓和戰亂,死傷殆盡;而蜀國後主降於魏軍之後,也發生了大規模的屠殺和戰亂,成都百姓死傷慘重。這兩次戰亂有兩個共同點:城中居民在戰爭中遭遇屠殺,死傷慘重;其次這兩位君主雖然昏庸,但並不殘暴,甚至從古代歷代君主中算是有德之君了。李元嘉這麼說的意思是,梁武帝和蜀後主這等有德之君都避免不了城破之後百姓遭遇屠殺,而李弘卻能在打了敗仗,長安已經沒有防禦力量之後還能保證城中百姓的安全,怎麼能說是德薄之人呢?
「哎!」李弘嘆了口氣:「王文佐的確無謀反篡位之心,只是寡人明明派沛王和張相前去傳旨,令其回長安輔政,他卻設計擊敗裴行儉,兵鋒直抵長安,惹得人心動蕩,到現在還不肯解散軍隊回長安呢?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老夫不知王大將軍的心意!」韓王笑道:「不過陛下若是想知道,何不親自去一趟陝州,當面問他呢?」
「當面問他?」李弘聞言一愣:「這樣也可以?」
「老夫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韓王笑道:「很多事情猜來猜去,也不如當面交談片刻。既然陛下覺得大將軍並無謀反篡位之心,那為何不當面詢問本人呢?」
李弘目光閃動,面上漸漸現出喜色來:「對,與其在這裡猜來猜去,不如當面問一問三郎,他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是有什麼難處!」想到這裡,他一把抓住韓王的手:「叔祖父,今日多虧了你,替寡人解開了大難題了!」
「有嗎?」韓王笑道:「老夫不過是隨口瞎說幾句的,也是陛下信得過王大將軍,不然也不會這麼想,更不要說答應了,說不定還會責怪老夫!」
「那怎麼會!」李弘解除了胸中的難以解決之事,大為暢快:「那寡人待會就召慕容鵡來,把寡人慾前往陝州,與三郎一會的事情告訴他,然後就是安排時日了!若是成了,天下就真的安泰了!」
「這也是陛下聖德所至!」韓王躬身拜了拜:「否則這等事哪有這麼輕易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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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州,刺史府。
弓弦劃破空氣的聲音尖銳而又輕薄,然後便是箭矢射穿草靶的悶響。
王文佐身著緊身羊皮短衣,外罩無袖鐵甲,戴著扳指的拇指將弓弦拉至耳後,然後他放鬆拇指,握住弓把的左手手腕輕鬆的翻轉,羽箭劃過一道直線,正中五十步外草靶的頭部,頓時激起了侍衛們的一片歡呼聲。
「主人果然神射!」桑丘從一旁的箭筒中取出一支羽箭,雙手呈上:「再射一輪,也好讓兒郎們開開眼界!」
「罷了!」王文佐擺了擺手臂,將角弓交給一旁的桑丘:「好久沒射箭了,披甲便覺得筋骨都已經酥軟了,再射幾箭就露餡了!」
桑丘接過角弓,交給一旁的侍衛讓其松弦收好,然後一邊讓王文佐坐下休息,一邊替王文佐解甲:「主人何不出城打一圍,也好鬆鬆筋骨?」
「打一圍?」王文佐猶豫了一下:「眼下可是春天,正是百獸繁衍的季節,豈可射獵?」
「那就別打大的,打打野兔什麼的,這玩意多得很,再怎麼打也不會變少!」桑丘笑道。
「打野兔?」王文佐心中一動,其實古代即使是達官貴人,業餘生活也是極為枯燥無味的,狩獵可能是極少數古代人可以比現代人玩的爽的娛樂活動了,王文佐也十分喜愛:「你知道哪裡這個季節有野兔?」
桑丘見王文佐心動了,趕忙道:「小人已經打聽過了,出了陝州城往西北走二十多里,就有一大片鹽灘地,那兒的野兔多得很,主人可以打幾圍,定然會暢快不少!」
王文佐正想應允,卻看到有侍衛從外間進來,下拜道:「大將軍,有急使從長安來!」
「傳他上來!」王文佐道。
片刻后,信使進來了,他行禮后雙手呈上一封信箋,王文佐拆開一看,臉色頓時變得沉重起來,一旁的桑丘見狀,小心問道:「主人,長安出事了嗎?」
「嗯!」王文佐點了點頭:「陛下召見慕容鵡,說兩天後會來陝州,親自見我!」
解下鐵甲,王文佐回到房間,他刻意不理睬任何人,有條不紊的解下羊皮短衣,外袍和汗濕的內衫,房間里銅盆里的木炭熊熊燃燒,但他還是覺得身體在發冷,該死,他第一次感覺到這裡是如此之冷,寒意如影隨形,讓自己愈發思念溫暖的滋味。
在侍女的幫助下,他換上乾燥的新衣,倦怠感突然排山倒海一般向他撲來,他隨便找張椅子坐下,束緊腰帶,摸索著將佩刀和匕首掛上。好冷呀!他一邊想,一邊回憶著當初的時光,妻子和鬼室芸總是陪伴著自己,她們身體溫暖如春,而這裡沒有暖意,只有冰冷的刀刃,和更加冷漠的人。
王文佐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生活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隨著他距離權力的巔峰愈來愈近,他身邊的溫暖就愈來愈少。天子要來見自己,自己怎麼辦?解散軍隊去長安?活見鬼,再優秀的工匠也不可能砸碎的瓷盆恢復如初,自己已經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將陛下擒拿,然後直取長安?若是如此的話,自己早就可以這麼做了。打敗裴行儉之後,只需要兩千精銳就可以直撲長安。這座偉大的城市雖然宏偉,但從軍事上看幾乎是無法防禦的,長安太大了,城牆太長了,而且過於平直,沒有足夠的地理障礙,長安城的北面乾脆是一個巨大的獵苑,有太多可以選擇的弱點,僅憑城內那點守軍,根本是守不住的。但這麼做的後果就意味著自己必須面對一場大規模的內戰,尤其是隴右、北庭、安西的守軍必然會掉過頭來,即便自己能夠將其擊敗,也意味著大唐在西面和北面半個世紀的努力化為泡影。自己必須應對比歷史上更加強大的吐蕃人和后突厥帝國,只怕自己有生之年都要為恢復唐高宗時在西北的疆域而不停戰鬥。
當然,王文佐知道自己的大部分手下對此根本不在乎,原因很簡單,對於他們當中的相當一部分人來說,「大唐帝國」與其說是祖國,還不如說是壓迫者。無論是河北人、高句麗人、新羅人、百濟人、倭人、靺鞨人,他們都沒法像王文佐那樣對唐帝國懷有一種虔誠護衛者的感情,他們的忠誠更多是對於王文佐這個人或者說以王文佐為核心的軍政集團。現代國家為了自己的存在,神話了許多歷史上的概念,其結果就是而王文佐的手下們覺得只要王文佐能稱帝,哪怕丟掉關西、蜀地也無所謂;反倒是王文佐本人覺得大唐帝國的疆域不可失去寸土,自己如果為了奪取最高權力而使得帝國利益受損,會被後世唾罵。
這也就是王文佐此時的矛盾心態,他心裡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實際上已經動搖了大唐帝國的柱石,但他心裡又希望能夠維持帝國的強盛和統一。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之下,就出現了他怪異的行動,在已經距離天子寶座只剩最後一步的情況下,卻停下腳步,開始用力擦拭寶座上的污跡。這種怪異的舉動在長安城和王文佐的部下中產生了各種猜想,作為古代人,他們不可能理解王文佐的矛盾心態,只能用忠心,守人臣禮來解釋。
「主人!」桑丘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王文佐抬起頭:「什麼事?」
「明天圍獵的事情——」桑丘的聲音明顯流露出對王文佐的關心,王文佐心中不由得一暖,不管如何,這個從百濟時就跟隨自己的牧奴還是關愛著自己的。
「你安排一下吧!陛下來之前,我也想鬆鬆筋骨,放鬆一下!」
「好,那我立刻就去準備!」桑丘笑道,聽到門外傳來迅速遠去的腳步聲,王文佐笑了笑,這世上還是至少有一個人關心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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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盧仁基抬起頭,眉頭微皺,會如此粗暴敲自己門的只可能是一個人:「是十二郎嗎?進來說話吧!」
門被推開了,盧仁基詫異的發現門外除了盧十二,還有盧照鄰,他驚訝得發現盧照鄰的面色沮喪,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
「升之,出什麼事情了?」盧仁基問道。
盧十二回頭看了看門外,確定無人之後方才帶上房門,壓低聲音道:「天子過兩天要來陝州,面見大將軍!」
「哦?有這等事!」盧仁基吃了一驚,他看了看盧照鄰:「你這樣便是為了這件事?」
「伯父,您還不明白嗎?」盧十二道:「天子這一見大將軍,大將軍肯定就乖乖的回長安了,離開之前肯定會把大軍解散,咱們這一仗豈不是白打了?」
「住口!」盧仁基呵斥了盧十二一聲,目光轉向盧照鄰:「當真如此?」
盧照鄰點了點頭:「天子確實要來陝州,面見大將軍!」
「我是問大將軍真的會解散大軍,去長安!」盧仁基問道。
「這個大將軍還沒有說!」盧照鄰道:「不過照我的估計,很有可能會這樣!」
「理由呢?」盧仁基問道:「現在長安已經是唾手可得,大將軍為何要自斷雙手,去長安置身虎穴之中!」
「伯父,你不明白,大將軍和天子之間的關係!」盧照鄰道:「可以說是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否則天子又怎麼會來陝州面見大將軍?」
「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哈哈哈哈哈!」盧仁基彷彿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大笑起來:「升之,天底下哪有這種東西,你不會真的信了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