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兄長
「近日的這場風波,又是因為我的事吧?」
祁文晏這般說了,那語氣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篤定。
甚至——
很不合他平時風格的,帶了幾分明顯的戲謔與嘲諷。
祁文景臉上卻再次現出多日前的那種難堪之色,矢口否認:「是我教子無方,而且這個家裡不消停也不是這一兩日的事了,是我的問題,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嗎?」祁文晏側目。
眉目之間那種嘲諷的意味越發鮮明了起來。
祁文景與他對視。
兄弟兩個,眼中各自鮮活的情緒都無聲中緩慢的消退,直至最後,又默契的各自沉寂了下來。
祁文景終是沒有再接他的話茬,選擇了沉默。
祁文晏也重新移開了視線。
他望著眼前風景別緻秀美的大花園。
兩人站在迴廊底下,陽光不及處。
今日府上有客,花園另一端,有一群姑娘在嬉戲撲蝶。
歡聲笑語隔著老遠由風聲帶過來,卻彷彿是從另一個與他們不同的世界傳過來的,顯得那麼的突兀和格格不入。
一直又過了許久,祁文晏才打破沉默,重新開口。
「旭哥兒想入仕嗎?」他問祁文景,語氣淡漠薄涼,又是他往常與誰都不多露一分情緒的冷淡模樣,「他好歹也有個舉人的功名在身,反正都是從底層做起,舉人也好,進士也罷,這中間差別倒也不大。他再不成氣候,也畢竟是你的長子,不管是外放還是在京,安排他去補個缺都沒什麼問題。」
若是此刻祁歡在場,必定會大為驚訝。
在這府里,人人都怕的這位祁三爺,據說冷酷到近乎六親不認的大理寺少卿大人,可以三過家門都不入的她的這位三叔……
居然有朝一日會主動請纓,想動用私人的關係給她老爹的不孝子謀差事?!
也不只是祁歡,他兄弟倆的這番對話,無論是落在任何第三者的耳中,那人都一定會覺得是自己幻聽了!
而祁文景看上去,卻並不驚訝。
他只是看著自家三弟的側臉,苦笑:「這個風口浪尖上……」
自然是要拒絕的!
祁文晏卻是輕笑一聲,打斷他的話:「我橫豎是無所謂的。我不給他添堵,他看我也不會更順眼幾分。」
這話說的,就怎麼聽怎麼透著幾分惡意了。
「你……」祁文景蹙眉,嘴唇嗡動想要說什麼,可是看著他線條冷硬的側面輪廓,又只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力。
最後,他只是嘆了口氣:「算了。旭哥兒如今這性子還不穩,你就算給他安排了差事他也未必能夠勝任,到時候再壞了你的口碑也不好。叫他冷靜冷靜,磨磨性子,多讀兩年書再說不遲。」
這些年祁文景一直夾在中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盡量在調和他與家裡的關係,這一點祁文晏如何不懂?
雖然在他看來,這是十分可笑的想法和舉動。
可是——
當初如果沒有這位兄長,他現在還能否活在人世都尚未可知。
他不能苟同祁文景的那些所謂孝道,遇事時的軟弱和避讓,但……
他會選擇尊重。
現在,他當然也明白,祁文景拒絕他的援手,很大程度上只是不想加重他與祁正鈺之間的矛盾,以及對彼此的怨恨。
也即便——
事到如今,他這位兄長給予他的這些所謂「保護」和「維護」,都已經形同笑話。
可是——
他也依舊選擇領情。
「好。」祁文晏並不糾纏,言簡意賅的結束掉對話,「如有需要,兄長你隨時知會一聲,我來辦。」
「嗯。」祁文景僵硬的點頭應付了一聲。
這時,就看祁文晏已經轉過身來,挑眉看向他身後。
對方的表情閑適,並無惡意。
祁文景也未有多加警覺,只狐疑循著他的視線轉身,就看靠近大門口那邊迴廊的入口處劉媽媽正焦急的翹首以盼。
很顯然,她是想過來,卻又因為看見自己兄弟二人在這裡談事情,故而不敢貿然打擾。
祁文景是這時候茫然的一低頭,才看見自己的幼子不知何時竟然已經跑了過來,這會兒正蹭在他的身邊,借著他的身體做遮掩,又探著半顆腦袋在偷看祁文晏。
祁文景鬆一口氣,將他扯出來,往前推了一步:「怎麼跑過來也不吱聲,還不給三叔問好?」
祁元辰還是小小的一隻,眼睛又大又亮,但性格彷彿是有些靦腆,不太愛說話。
他小孩子,人小,腳步又輕。
祁文景沒發現他過來,其實祁文晏是在他剛跑上迴廊就發現他了。
只是這小東西很有意思,明明是尋著他兄弟二人跑過來的,可是到了近前發現他們在說話,卻又沒有直接上來打擾,而是趴在旁邊的欄杆上拿著糖果在那逗花園裡的一隻野貓,一直到他轉身去看他,小東西才有點怯怯的貼到了祁文景身後。
「三叔……」這會兒被推出來,祁元辰倒是沒怎麼怕生,又扭捏了一下,就埋頭從荷包里又摸出一顆糖,攤開小小的手掌遞給他:「給你吃糖。」
小小的孩子,聲音軟軟糯糯的,無形中就順帶著叫人心上都跟著也柔軟了些許。
祁文晏摸摸他的腦袋,態度也是難得一見的溫和:「三叔不喜歡吃糖,你自己吃。」
他確實不是個很合格的長輩,應付了祁元辰一下,就又自顧與祁文景說話:「上回我遇見大嫂帶著辰哥兒上街,這孩子的性情溫和,好像也是更像兄長多些。」
祁文景低頭看一眼嘴巴里塞了糖果,一邊腮幫子鼓出一個圓圓疙瘩的幼子,神情之間卻沒調動出來那種屬於父親的驕傲情緒來。
片刻之後,悠悠的嘆了口氣:「我倒是希望他能像他母親。」
祁文晏並不會安慰人。
雖然他很明白祁文景心裡真實的想法和顧慮。
可是——
感情淡漠如他,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眼前的氣氛,莫名尷尬了一瞬。
「一會兒就要開席了,別在園子里閑逛,你母親呢?」祁文景也知道他的難處,隨後就岔開了話題。
他轉頭,叫了劉媽媽過來:「夫人是不是今天不得空?把他送去給歡姐兒帶著。」
「我不。」卻不想,方才還很乖巧的兒子卻突然鬧起了脾氣:「阿姊那裡都是姑母、姨母、嬸嬸、嫂嫂還有姐姐妹妹,我不與她們在一起。」
他這麼大小的孩子,吃席都是跟著家裡女眷的。
何況今日祁文景是喜主,忙著招待客人尚且忙不過來,哪有閑工夫帶孩子?
劉媽媽心領神會,上來要將他抱走。
祁元辰飛快躲了一下,趁勢一把抱住祁文晏大腿,「我不要去找阿姊,我跟著三叔!」
自家三爺,實在是不夠平易近人,劉媽媽手伸出去都不敢靠近他三步之內,就生生僵住了不敢動。
祁文景更了解自己這三弟性情。
他們兄弟之間雖然是有情分在的,可他也不好麻煩祁文晏給他帶兒子。
剛要叫劉媽媽直接強行把鬧騰的兒子帶走,祁文晏卻居然彎身抱起了孩子。
他面上神情依舊寡淡:「大哥去忙吧,我帶他去男賓席上。」
說完,就徑自抱著祁元辰走了。
劉媽媽心裡叫苦不迭——
她實在是怕極了這位三爺,現在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祁文景那裡明顯也很是意外了一下,但隨後心情卻瞬間愉悅了三分,看劉媽媽苦著臉還杵在那,就吩咐她道:「就讓他跟著三爺去吧,回頭等散了席,我會送他回去。」
「是……」劉媽媽應諾一聲,也算是鬆了口氣。
祁歡這會兒也才剛尋到這邊迴廊上,劉媽媽見了,趕忙迎上去,與她說明了情況。
雖然在祁歡的概念里,祁文晏那種人怕是不會帶孩子的,但想想這是在自家院內,祁文晏又是個一絲不苟的人,起碼祁元辰跟著他是肯定不會出什麼事。
回頭他若實在帶不得了,自然會把孩子送回後院去,她也就沒再繼續去找。
「那便回吧,今日事多,你去母親那看看有沒有需要幫襯的。」她帶了劉媽媽,又原路回棲霞園。
祁文景緊隨其後,也從迴廊上下來,回到前院繼續迎客。
剛是重新往門口一站,就看武成侯府的車馬到了。
祁文景本以為他家至多也就是龐氏過來充一下門面,卻不想親自押車的居然是小侯爺秦頌。
而從馬車上下來的除了武成侯夫人龐氏,還有打扮的青春靚麗的秦穎。
今日喜宴,男女分席。
女賓席開在棲霞園裡,而男賓席則是直接在前院。
祁文景本來都已經準備打發丫鬟領了武成侯夫人直接往後院去了——
看見秦頌,又趕緊親自迎出門去。
「犬子區區一桌喜宴,沒想到小侯爺還親自來了,有失遠迎。」
兩家人的關係,現在畢竟是有幾分微妙的,雖然上回秦頌登門做客,話說的還比較客氣,這會兒祁文景也不敢託大稱長輩,依舊是態度謹慎的招呼他。
秦頌看在眼裡,也沒刻意說什麼,只隨口與他寒暄:「本侯不請自來,世子爺應該不介意吧?」
他來的晚了一步,雖然人來人往的迴廊上一眼就認出了祁歡的背影,但那丫頭走得飛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拐了個彎不見了。
秦頌也不知道自己要盯她作甚,就是晚了這一步,心裡莫名就有些惱怒。
祁文景陪著客氣:「哪裡哪裡……裡面馬上就要開宴,來人,快引小侯爺入席。」
秦頌臉上也不見個笑容,套話卻還是在說的:「那就叨擾府上了。」
因為成婚的只是祁文景一個庶子,老侯爺祁正鈺又在惱著他們父子,今日這宴席的排場確實不算大,秦頌便算是身份最尊貴的貴客之一了。
祁文景順帶著給引路小廝吩咐:「引武成侯去三爺那一桌。」
秦頌本來都已經準備借口送母親和妹妹去後院走一趟了,驟一聽聞那位出了名難結交的祁三爺居然也回來吃喜酒,就改了主意,直接跟著去了席上。
管家又另外打發婢女給龐氏母女領路,送她們去棲霞園入席。
京城這裡一般大戶人家男方家裡擺喜宴有個習俗,喜宴一共分前半席和後半席,喜主家裡提前計算好新郎官接親回來的時辰,前半席招待客人們吃好了,中間新娘接到,大家正好觀禮順便消消食,等新人拜堂完畢之後再重新入席,繼續吃這個後半席。
所以,雖然祁元旭去接親還沒回,算著時辰,這確實馬上也要開宴了。
后宅這邊,楊氏忙得腳不沾地。
本來祁歡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大可以躲懶去和親朋家的姑娘們一起玩,但她實在見不得楊氏在那忙,自己卻閑在旁邊吃吃喝喝,就也盡量幫著楊氏招待一下客人。
看見秦家兩母女到了,她便主動過來迎:「侯夫人到了,我母親那裡正忙,您二位隨我入席吧。」
秦穎因為那次望仙湖畔的事,多少有點記仇,冷哼一聲,就撇開她跑進園子里去找祁文婧的女兒高雲渺玩去了。
武成侯夫人現如今每次看見祁歡都覺得尷尬,可偏偏這丫頭臉皮卻厚的很,自己半點不自覺。
武成侯夫人看著面前少女坦蕩愜意的一張笑臉,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滋味兒,只能勉強應付著笑笑:「好。」
祁歡多少能理解她的這種心情,也不主動和她套近乎,給她們母女安排好了座位就走開了。
然後,等到開席時卻有了個小插曲——
本來祁家這邊沒準備秦穎會來,既然她來了,為了不打亂原先的安排,按照慣例就是在武成侯夫人旁邊給她添把椅子便好。
可是,這姑娘似乎和高雲渺很是交好,非要去高雲渺那一桌。
那一桌,楊氏原是安排祁歡帶著一眾自家和親戚家的姑娘坐的,排得滿滿當當。
她往那裡一擠,就把本來留給祁歡的座位給佔了。
而二房的祁欣彷彿也和高雲渺十分要好,這時候便假裝看不見。
一群姑娘坐在一起沒事人似的說笑,氣氛卻已經於無形之中變了……
高雲渺,祁欣,祁雲歌,秦穎,甚至和秦穎結了梁子的凌家兩姐妹都隱隱有點等看笑話的意思。
另外還有包括祁長歌在內的幾個,大概是覺得坐到別的桌去也沒個熟人會不適應,也都各懷心思的誰也沒有主動讓個位子出來。
這樣明顯的擠兌,祁歡怎麼可能感覺不到。
但她懶得和一群小姑娘斗這種毫無意義的心眼,只當機立斷的交代祁欣:「那這桌就由三妹妹負責照看一下吧。」
說完,也不管祁欣願意不願意就徑自去了裡面第一桌,找楊氏撒嬌:「母親,我坐你這吧。」
這一桌上,也都是她們自家的女眷。
楊氏嬌養女兒,大家早都見慣不怪,一開始還以為是祁歡恃寵而驕,再往外面姑娘們那桌一看也就大概明白了。
明明是自家設的宴席,女兒卻被擠兌的連個桌子都沒的坐?
楊氏當時臉色就見著幾分不好看了。
祁歡知道她心裡有火,但又確實覺得沒必要為了這點事情鬧,就仍是佯裝撒嬌跟她打哈哈:「辰哥兒都去前院找父親了,我想跟著母親一起坐。」
這一桌上,都是長輩,其實她坐這,也不太合適。
楊氏才不去看旁人臉色,當即叫人搬了椅子過來,又拉著女兒的手笑道:「這桌都是你的長輩,怕你跟我們說不上話,坐在這裡無聊。」
「那我就吃東西好了。」祁歡繼續插科打諢哄著她。
楊氏知道這是女兒勸她息事寧人,便也忍了脾氣,沒再發作。
岑氏那裡,沉默著低頭夾菜。
若在平時,她可能還要責怪自己的女兒這時候也不懂事兒,但現如今兩房的關係惡化,她心裡還慪著氣沒處發火呢,對此也是熟視無睹。
倒是坐在楊氏對面的大姑奶奶祁文婧,表情頗有興味的盯著祁歡這個「陌生」的侄女兒多看了好幾眼。
上半席順利吃完,整體氣氛不錯,然後卡著吉時前院的鞭炮聲響起。
眾人起身跟著楊氏一道去前院喜堂看新人拜天地。
祁歡混在人群里,看見人群外圍祁元辰緊張兮兮扯著祁文晏的袍子,寸步不離,生怕被人群衝散了。
祁文晏顯然就是回來替自家兄長撐門面的,並沒有興趣觀禮。
可是注意到祁元辰一直也不敢離他左右,也就勉為其難的抱起孩子,也站在了賓客之後。
他本就屬於生得身材頎長那種人,祁元辰坐在他臂彎里就能看見最裡面新人拜天地的場面了,高興的咧著嘴笑。
明明是很溫馨的一幕,祁歡卻怎麼看怎麼覺得這畫面不協調。
再看自家三叔那張冷臉,也不得不贊她那小老弟一句初生牛犢不怕虎!
她盯著那邊祁文晏叔侄倆看熱鬧,秦頌孤身坐在院子里不起眼一角的涼亭里,冷眼旁觀,卻也將她給當熱鬧看了。
雖然長寧侯府的這樁喜事辦的是一家人各懷心思,可場面做得好,喜堂上依舊是一派熱鬧,其樂融融。
之後以將軍府高雲澤和自家祁元銘為首的一群年輕公子哥兒甚至起鬨,一起擁簇著新人入洞房去了。
因為是大房辦喜事,雖然二院地方也足夠寬敞,但用做新房來迎新人確實不夠體面,楊氏就臨時叫人把夏月軒布置出來,安排給祁元旭夫妻暫住一夜。
一群年輕的公子哥兒和姑娘們全都鬧哄哄的跟著過去湊熱鬧,祁歡墜在最後,等人家都走遠了,這才不緊不慢也朝後院的方向走。
進了棲霞園之後,走的也是夏月軒的方向。
只是——
她只走過兩條小徑,就停在一處拱門後頭。
這地方離著新房和宴席兩邊都有段距離,難得是鬧中取靜,甚至被前院的鞭炮聲反襯的有點冷清和瘮人了。
祁歡站在拱門朝陽的一側,倚著門邊愜意的閉眼曬太陽。
過了倒是不多一會兒,就有腳步聲從拱門另一邊快速逼近。
她一時也沒動,直到來人穿過拱門,她看見背影認準了人方才突然出聲叫住對方:「二哥哥請留步!」
祁元銘心不在焉的演了半天的戲,本來就有點心浮氣躁,更沒有想到這周圍靜悄悄的居然還會有人特意躲在這門后等他,登時被嚇了一個激靈。
他目色一寒,倉促轉身。
看見是祁歡,眼中寒意散去,戒備之色卻是不減。
然後,唇角掛上一絲笑容來:「我剛還納悶怎麼在夏月軒獨獨沒瞧見你,你怎麼在這?」
祁歡是這時候才不慌不忙站直了身子,一邊踱步過來,一邊笑問:「所以,二哥哥是特意回頭尋我來的嗎?」
她這笑,乍一看還挺美,可是細看之下卻怎麼都有點皮笑肉不笑之嫌。
祁元銘心中越發警惕,一時就沒做聲。
祁歡卻又繼續笑道:「不是也沒關係,反正我是特意在這等你的,誰主動點兒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