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嬌貴
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般折回,擋在了他的去路上。
祁文晏抬起眼眸去看。
馬背上的少女微蹙了眉頭,神情卻頗帶著幾分桀驁與不耐煩。
這樣的雨天,她也和身邊的隨從護衛一樣,連蓑衣都沒披一件。
雨水打濕鎧甲,浸透了衣裳。
高高豎起的馬尾,發尾亂髮鑽了一些進衣領里,瞧著那樣子是狼狽又潦草。
只——
卻也掩蓋不了軍旅之人身上意氣風發的氣勢。
祁文晏一眼認出她來,是因為她臉上那道疤痕實在太有辨識度。
但他神情懨懨的,隨後就別開視線,準備繞路走。
昭陽公主一開始與他錯身而過時是沒認出他的,但是大白天一個穿著高階文臣官服的人遊魂一樣失魂落魄走在街上……
這實在是有礙觀瞻,又損朝廷的臉面。
她打馬過去之後,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兩眼。
本來她也不是個多熱心腸的人,並不是誰的閑事都肯管的,但偏就認出這是前幾天被自己惡語中傷過的無辜之人。
上回那事,她是氣的皇帝不打招呼就擅自給她安排了相駙馬,沖著祁文晏發作,純屬湊巧。
她原就是受帝后寵愛獨一份的尊貴嫡公主,很有些桀驁驕縱的脾氣,順口就拿著祁文晏撒氣了。
後來冷靜下來想想是不應該,可——
她也沒平易近人到會一直惦記著想去給人道歉的。
這會兒好巧不巧的遇上……
這人又這麼一副慘兮兮的鬼樣子。
「哎!」她居高臨下,喊了對方一聲。
祁文晏本來也沒心情理她。
他雖是第一次就猜中了這姑娘的身份,但她既然從未當面表露,就沒必要非得拿她當公主捧著。
祁文晏只目不斜視繞開他們一行人,繼續往前走。
然後便聽那馬上的小公主語氣颯然果斷的道:「上回的事我出言不遜,給你道個歉。當時我是跟家裡人置氣,不是沖著你的,你別往心裡去啊?」
祁文晏聞言,這才再次頓住腳步,轉頭看向她。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陰雨之下,眸光都顯得格外暗沉,頹喪的沒什麼生氣。
昭陽公主覺得大家萍水相逢,也不想管他的閑事。
但是這人直勾勾的看著她,也挺煩的。
「吶!」下一刻,她便撈過馬上一酒囊,甩手扔過去,口中罵罵咧咧的嘟囔,「人生在世,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自苦自傷,那是懦夫所為。」
祁文晏的反應,有著習武之人本能的敏銳,下意識就抬手接了。
他目光一瞬不瞬,盯著馬背上一臉嫌棄看他的少女。
少女見他接了酒囊,就又沖他抬了抬下巴:「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不能回家去想,喝一口暖暖身子,然後趕緊找輛馬車回去吧。」
說完,就又自顧利落的拉扯韁繩,調轉馬頭,帶著一隊人馬策馬而走。
祁文晏手裡抓著那個酒囊。
沉甸甸的。
她一個小姑娘,居然隨身帶著這個?
裡面這會兒只余大半袋酒,但是拎在手裡也有三四斤重。
小小年紀,居然是個酒鬼!
男人嗤笑一聲,拔掉酒塞,撲面而來就是一股烈酒凜冽的氣息。
雨勢這會兒又緩和了幾分下來,但是起風了,合著雨絲扑打在身上,只叫人遍體生寒。
祁文晏乾脆也不走了,往旁邊雜貨鋪門口的台階上一坐,一口接著一口喝起酒來。
他其實知道自己現在這樣有點矯情,祁正鈺是他的心結,有種源於骨血里的恨意每時每刻都在折磨他,可他這一生,總不能是為了那麼個衣冠禽獸而活的吧?
祁文景和楊氏他們,至少他們都是真心實意待他的。
他亦是很多時候在試圖說服自己不要苛求的太多,可——
他就是不能見,甚至都不能想起祁正鈺來,只要這個人一旦出現,他立刻就會變得狂躁易怒,心緒難平。
這會兒坐在街上,一口一口喝著旁人施捨的烈酒,身上的血液沸騰,很快便暖了,可人卻依舊有種被困在死巷子里的感覺,心裡壓抑的厲害。
再然後,已經遠去的馬蹄聲又一次的去而復返。
馬背上的少女,神情中依舊透出幾分不耐煩的憐憫來。
祁文晏喝了她的酒,這回倒是肯理人了,主動扯了下嘴角:「你怎麼又回來了?」
少女翻身下馬。
她的身量,其實不算很高挑那種,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此時一躍而下的動作更是乾淨利落,十分的熟練。
她三兩步走上前來,又劈手從祁文晏手中將那酒囊搶了回去,沒好氣道:「這酒太烈,怕你醉死了,我身上平白多背一條人命。」
不過還好,他這會兒已經知道找個屋檐底下蹲著了。
祁文晏這人性情高傲,從小到大沒在任何人面前服過軟。
他雖是這會兒心情正頹廢,可是一個大男人蹲在一個嬌小的小姑娘面前……
堂堂大理寺少卿大人的面子上掛不住,他也便重新爬了起來。
昭陽公主許是上回看到了他意氣風發,官場得意的模樣,這會兒就十分看不慣他這副倒霉相。
橫豎這會兒也沒什麼要緊事,她說:「好人做到底,我送你回去吧。」
轉頭狐疑去問身後的護衛:「這附近有沒有車馬行?」
護衛也不經常在京城走動,不免遲疑。
祁文晏道:「借我匹馬就行。」
昭陽公主身邊的侍衛,有軍營里的下屬,也有幾個是皇帝不放心她在外行走,特意安排給她的內宮侍衛。
那幾個人拿她當祖宗似的,面面俱到的照拂。
聞言,也不等她吩咐,立刻有人讓了自己的坐騎出來。
祁文晏是個懂得隱忍和藏拙的人,他平時出門多是坐轎子的,昭陽公主看他的模樣,也以為他是個孱弱不堪一擊的文官。
但卻見他騎術竟也像是頗為精湛的模樣,翻身上馬的動作絲毫不遜於常年沙場奔波的那些行伍之人。
不過么——
京城裡的世家子弟,也很流行學習騎射之術的,這也沒什麼。
小公主也沒多想,也重新爬上了馬背。
點了兩個侍衛隨行,其他人打發他們先出城回軍營待命。
祁文晏看著她小小年紀卻一副揮斥方遒指揮若定的模樣,覺得頗有興味,居然就難得是有興緻從旁安靜的看著。
昭陽公主安排好手底下人,方才重新回頭問他;「你住哪兒?」
剛才她這一來一去的工夫,掂量著酒囊的重量,這人起碼喝了她半斤以上的烈酒,這會兒他騎馬等同於酒駕,小公主很擔心他隨時一大頭栽下去,還是要給自己身上加條人命。
祁文晏卻是目光清明,頭腦更清明的。
只——
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也不想回大理寺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不稀罕長寧侯府那個家的,可也許——
「家」這個東西,是他內心深處最可望而不可求的東西。
就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會這般介意,以至於耿耿於懷。
然後,鬼使神差的,他報了皇帝賜給他的那個宅子的地址。
許是早早混在了軍營的緣故,金尊玉貴的昭陽公主很好說話,一行四人就這樣一路冒雨找了過去。
大家本就彼此不熟,也無甚話題可說。
昭陽公主就一路緊盯著這位路邊買醉的新秀文臣,唯恐他隨時會從馬背上栽下去。
祁文晏那宅子倒是不難找,可是到了地方几人才發現這個倒霉鬼手裡連大門鑰匙都沒有。
兩個人站在大門前。
因為情緒低落的緣故,祁文晏突然又有些沮喪。
昭陽公主其實是個心思很細膩的姑娘。
她將這男人最細微處的情緒看在眼裡,當即也不含糊,從馬背上解下佩劍,直接一劍劈爛了鎖頭,替他將大門撬開。
繞過影壁,正對著的就是一方荷塘。
閑置了數年的宅院,無人打理,屋頂和牆壁縫隙都有雜草叢生,偏雨水沖刷之下池塘里一片鬱鬱蔥蔥,成片鋪開的碧綠荷葉中間又時不時點綴一朵被雨滴擊打著搖曳不止的憤恨荷花。
明明是很嬌弱的顏色,卻也彷彿在這暴雨之下倔強的開出了風骨。
昭陽公主轉頭去看身邊的男人:「你這能住人嗎?」
她甚至懷疑這男人別是使壞,誆騙她撬了別人家的鎖。
祁文晏苦笑了一下:「該是……不能住的吧。」
三年沒人打理也沒人住過的房間,想也知道裡面會是個什麼樣子,尤其還是在這樣濕濡的陰雨天氣里。
不過來這宅子一趟,他心情倒是莫名好了點。
旁邊的小公主看著滿院雜草叢生的原生態,表情卻有些怨念。
祁文晏盯著她的表情看了兩眼,又若無其事淡淡的轉身:「算了,我還是回衙門吧,回頭叫人來整理打掃了再搬。」
昭陽公主是這時候才有點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這人好像只是漫無目的誆著自己陪他四處閑逛散心的。
不過,她今天確實沒什麼事,再加上之前對他心裡有歉意,想想人家心情不好,便就不曾計較。
兩人繞過影壁,又回到大門口。
昭陽公主的耐性也僅限於此了:「你要沒什麼事了,那我就走了?」
祁文晏此刻已然恢復了他平時處變不驚的作風,他微微點頭:「好。」
昭陽又指了指外面的馬:「那匹馬借給你,回頭你還到平國公府就行。」
她手裡拎著馬鞭,一身濕漉漉的就往外走。
祁文晏站在門裡沒動,卻又突然叫住她。
「你該怎麼稱呼?」他說,「我去平國公府,該還給誰?」
少女止步回頭,露出一個笑容:「顧暄暄,你說給我的,他們就知道。」
她這一笑,洗去了些許桀驁輕狂,若隱若現露出兩顆小虎牙。
祁文晏往前走了兩步,再問:「怎麼寫?」
昭陽四下掃了眼,沒找到趁手的東西,就直接拿手指在濕漉漉的衣擺上擼了一把,然後就著指尖的濕氣在門口柱子上寫下一個字——
暄!
她的字,不算很漂亮,更是沒有女子書法的娟秀,潦草中略帶了幾分男人才有的英氣。
那柱子也是長久不用,上面一層灰。
字跡清晰可見,她指尖卻蹭了一層灰塵。
然後,又被她不拘小節的一抓衣擺給直接蹭掉了。
昭陽公主,閨名小字取為雲澄,與太子的「湛」字相輔相成,兩人又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妹,當初太子的名諱寓意了皇帝對這朝廷官場以及天下人心的渴望,而公主的閨名,大抵就只是帝后對女兒最美好的企盼了。
祁文晏明了,這是她在宮外行走的化名。
而這暄之一字,寓意太陽之溫暖。
這個字,和桀驁驕縱的小公主其實一點也不匹配,可是在今日,在此時……
又彷彿這名字取得恰到好處的應景。
「好。」祁文晏再次點頭,「我記下了。」
他不是個善於對人表達善意的人,明顯又很是遲疑了一下,這才一字一句的說:「今日,多謝你了。」
昭陽見他這會兒終於像個正常人了,態度也便更放開了些。
她聳聳肩,沒有謙虛推諉。
轉身要走,但是想了想,又腳步頓住,回頭教訓起這個男人來:「我雖然不知道你是遇到什麼事了,可人生在世嘛,誰又能一直無波無瀾,一帆風順的。有人上過戰場,丟了性命,有人雖是僥倖活著下來,卻傷了眼睛,從此只能與黑暗為伍,也有人斷了腿腳,從此只能掙扎於市井之中,拼盡了全力只為謀一日三餐果腹。你這好歹還是個風光體面的朝廷重臣,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啊……」
頓了一下,終於又是滿臉寫滿了嫌棄:「就屬你們這些讀書人,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最是矯情嬌貴了!」
說完,也當真是對祁文晏浪費她這麼些時間很是不滿,頭也不回的出門上馬,帶著自己的侍衛離開了。
祁文晏站在門內,偶有幾縷雨絲被風卷到檐下撲在他臉上。
他這樣一個混跡官場數年,披荊斬棘無往不利的大男人,被一個小了他差不多十歲的小姑娘毫不留情的當面訓斥……
這對堂堂大理寺少卿大人而言,顯然也不是什麼光彩體面之事。
好在,四下無人。
祁文晏在她走後,方才掩上大門走了出來。
走出宅子的那一瞬,他突然第一次有了個想法——
或者真的不該再惦記那個祁家了,回頭修一修這間宅子,他應該自己認認真真的安頓下來,有個像樣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