茼蒿豆腐湯(一)
秋風清爽,日頭也不算毒辣,孟桑背著竹筐,一手牽著馬,慢悠悠地走著山路。
從春明門出長安城,一路前往凈光寺所在的小山,尚還有些路程。
出門前,孟桑就琢磨過了,徒步過來著實太累,加之現今手頭上也算寬裕,於是去騾馬行租了一日的馬,多少省些工夫。
而竹筐里裝著糕點、吃食和食材。
糕點作禮佛之用,而桂花糖藕是睡前燉下的。今早孟桑起來熄了火,又隔著碗用井水浸涼桂花糖藕,方才將它連著些許湯汁一併裝入食盒裡。
剩下的食材主要用於做茼蒿豆腐湯,這湯不似桂花糖藕是冷盤,提早做了難免風味不佳,因而孟桑想著待會兒借寺廟裡的庖屋一用,也能吃個熱乎的。
上山的路不算難走,孟桑牽著馬朝半山腰而去。一路上幾乎沒什麼行人香客,前後空空蕩蕩的,頗有些冷清。
這倒也沒什麼稀奇的,畢竟凈光寺並非長安城最有名的寺廟之一,佔地不大、僧人不多,且今日又不是什麼節日,來這兒的香客信眾自然少得稀奇。
向前望去,孟桑已經能隱隱瞧見凈光寺古樸大氣的寺門,自言自語:「想不通,阿娘為何每年九月初八都會來這兒,每次還都要做桂花藕和茼蒿豆腐湯呢?祭奠已逝的故人?」
左思右想,孟桑還未能探究出其中究竟,便已來到了寺門前。
有正在洒掃的僧人見著孟桑來,不疾不徐地迎上,雙手合十,又喚了知客過來。
雙方見過禮,孟桑從竹筐里拿出一根洗凈的胡蘿蔔餵給馬兒,隨後才將韁繩遞給另一小僧。
孟桑笑眯眯地摸了下馬的額頭:「乖馬兒,去吧。」
馬甩了甩頭,用臉側蹭過孟桑掌心后,乖乖跟著凈光寺僧人離去。
上一回孟桑來此,便是這位知客接待的。他記性好,竟然還認得出孟桑,一邊引著孟桑往寺里走,一邊溫聲問:「多日不見,不知女施主可有尋著親人?」
孟桑搖搖頭:「尚未。」
知客雙手合十,嘆了一聲:「阿彌陀佛,許是緣分未到。」
孟桑頷首淺笑,眼底不免閃過一絲落寞。由對方指引,她去殿中拜了各位神佛,獻上親手做的糕點,又捐了些香火錢,方才走出大殿,向知客詢問借庖廚一用的事來。
知客一愣,沉吟片刻,溫聲道:「今日寺中來了貴客,本不便借出庖廚,但這位貴客性子一向好,想來也不會為難女郎。」
「不若請女郎稍等片刻,容貧僧去問一問?」
孟桑抿出一抹得體的笑來:「勞煩了。」
兩人便一道往庖屋走。臨到了地方,知客先行進了小院。
不一會兒,知客從院中走出,笑道:「女郎請隨貧僧進來罷!」
聞言,孟桑略有些忐忑的一顆心穩穩落下,只覺著總算能全了她家阿娘的習慣,九月初八禮佛後用上兩道熱乎吃食。
進了院子,剛一靠近庖屋,孟桑就聽見裡頭傳來熟悉的嗓音,腳下步伐忽而凝滯了一瞬。
怎麼聽著……像是昭寧長公主身邊的靜琴?
不等孟桑細想,抬頭就瞧見靜琴緊皺著眉頭從庖屋裡走出。
雙方一碰面,靜琴先是一愣,然後面上的苦惱煩躁之色盡消,眼中儘是驚喜,就好似十萬火急之時忽然見著了救星。
「孟小娘子你怎的在這兒?」
靜琴連忙快走幾步迎上,掃到一旁陪著的知客后,陡然反應過來,拍手道:「原來你就是要借庖屋一用的女施主?」
「巧了巧了!」靜琴臉上笑意難得這般外露,拉著孟桑往裡頭走。
「殿下今日來寺中禮佛,本帶了一位府中庖廚。怎曉得此人暈馬車暈得厲害,上吐下瀉!沒等上山就被遣回去了。剩下的這些婢子僕役,沒一個人的手藝能拿得出手,做不出殿下要的吃食。」
「我這正沒轍呢,剛巧遇到孟小娘子你,可不就解了燃眉之急?」
孟桑也笑,故意道:「當真是緣分!早知如此,不若昨日分開時細說幾句,也省了我一筆租馬的銀錢。」
「哎呀,孟小娘子還會騎馬?」
「嗯,是我阿娘教的,她的騎術可比我好多了……」
知客見二人相識,略有些驚訝,隨後識趣地離開了此處。
進了庖屋,裡頭婢子僕役大多都識得孟桑,一見她來,眾人好生鬆了一口氣,個個喜笑顏開。
孟桑擱下手中竹筐,掃了一圈庖屋內里,方才問靜琴:「殿下今日要用的吃食,可有食單?」
「有的,」靜琴過了起初的興奮激動,已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將食單遞來,「府中帶來了許多食材,上頭其他菜式都還好,小娘子可隨意替換了去,只是桂花糖藕與茼蒿豆腐湯兩道吃食,萬不可變。」
桂花糖藕、茼蒿豆腐湯?
孟桑愣了一下。
這莫非是什麼她不曉得的土習俗,譬如長安人都得在九月初八用這兩道吃食?可今日去買茼蒿、豆腐時,未見許多人特意買這些食材啊。
這……總不能她阿娘與昭寧長公主還有什麼淵源?
孟桑眨了眨眼,將一應疑惑拋之腦後。
她從竹筐中取出食盒,將上頭紮緊的布一層層解開,掀開蓋子,便露出裡頭的完整的糖藕來。
「恰巧帶了桂花糖藕來,分量也夠,尚未切開淋蜜。若是信得過兒的品性與手藝,不如直接用這做好的?」
靜琴愣了愣,回過神來,假意嗔怪:「都這麼多回了,怎會信不過?」
「既然已有桂花糖藕,便勞煩孟小娘子再做一道茼蒿豆腐湯,也好先呈給殿下。」
孟桑莞爾一笑,點頭應下,洗手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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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房中,昭寧長公主倚在半舊不新的坐榻上,幽幽望著門外風景。
這禪房位於凈光寺的最高處,周遭很是僻靜,輕易沒人能來打擾。小院門外即為懸崖,景緻開闊,雖瞧不見高山峻岭之奇觀,但入眼也是一片黃綠之色。
山風徐來,拂過昭寧長公主鬢邊,惹得頭上金步搖微微晃動,擾亂心緒。
昭寧長公主瞧著外頭漸顯蕭瑟秋意的花草樹木,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二十多年過去,物是人非,而眼前這片景緻卻不曾變過,難免有些觸景傷情。
唉!卿娘啊卿娘,你自打永平七年來信說有了一名取名為桑的女兒,之後數年的信件越發少了,到了近幾年更是隻言片語都無。
真是個沒良心的冤家!
這時,靜琴領著婢子從石階走上來,跨入院門后見了昭寧長公主,她溫聲道:「殿下,桂花糖藕和茼蒿豆腐湯都好了,不若先用一些墊腹?」
昭寧長公主瞥了一眼她們手裡拎著的食盒,意興闌珊道:「成吧,左右本宮對旁的也沒甚興緻,只是想在此處用這兩道吃食罷了。」
其實,她對這兩道吃食無甚期待。畢竟,無論是府上的那些個庖廚,還是母後身邊的龔廚子,都模仿不出卿娘所做的風味。
只能是個形似,內里總覺著有哪裡不對。
眼下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靜琴彎起唇角,想著給她家殿下一個驚喜,便沒有提早告知這是孟桑所做。
食盒打開,桂花糖藕與茼蒿豆腐湯依次被呈至桌案。前者,糖藕被切成一片片的,薄厚均勻,整體碼在長盤之中,上頭淋了一層晶瑩桂花蜜,金色的桂花碎散落其中;後者瞧著白綠分明,茼蒿段青翠喜人,豆腐小塊白嫩細凈,樸素清淡。
只一眼,昭寧長公主的目光頓住了。
府中庖廚的手藝有長進啊,先不提其中滋味,光是賣相就比原先好了許多。尤其是桂花糖藕,精緻好看,讓人不自覺見之心喜。
昭寧長公主挑眉,頓時來了興緻。她接過靜琴呈上的玉筷后,頭一個伸向的便是這桂花糖藕。
藕是精心挑選過的九孔藕,裡頭塞了好些江米。經過長時間的燉煮后,江米將所有縫隙填得嚴嚴實實,使得眼下瞧見的橫斷面極為漂亮。
咬下一小塊時,能清晰感受到這藕吃著還挺脆。咀嚼時,既有江米的香糯清甜,亦有濃而不膩的桂花香,零散黏在蜜上的桂花碎,又增添一絲獨特口感。
昭寧長公主嘗到第一口時,原本眼中閃過的對府中庖廚技藝精進的驚訝,可隨著不斷咀嚼,她的動作漸漸遲疑,眉間蹙起,手中玉筷漸漸攢緊。
不……
這種恰到好處、不喧賓奪主的甜,為何有一種隱隱的熟悉感?
彷彿在久遠的過去,她每年都曾在九月初八,品嘗某人親手做的這道桂花糖藕。
昭寧長公主有些怔住,分辨不出心底到底是何情緒,僅是面無表情地再夾起一塊送入口中。
咀嚼,咽下,再夾,再吃……
隨侍一旁的靜琴一直在等她家殿下露出驚喜之色,可等了許久,只瞧見昭寧長公主的神色越發複雜。
那眼底,有惱怒,更多的是震驚、驚喜、懷念,甚至隱隱能瞧見水光一眨而過。
昭寧長公主一連用了五塊桂花糖藕,隨後親自舀了一碗茼蒿豆腐湯,一勺勺送入口中。
茼蒿很是新鮮,咬時還能冒出些許汁,而豆腐一塊一塊的,吃著嫩而不失厚度。湯底清淡,用之可使心緒漸漸平復。
而昭寧長公主的內心深處,反而掀起洶湧巨浪,一層一層撲湧上來。
半晌,她輕輕擱下碗勺,側過頭,語氣平淡中暗藏鋒芒。
「說罷,葉卿卿這討債鬼現在何處?」1
靜琴一愣:「殿下,葉家女郎二十多年前便離了長安啊!」
聞言,昭寧長公主也怔住了,細看靜琴神色不似作假,鳳眸一轉,當即抓住了關鍵之處:「今日這兩道吃食,是誰做的?」
「回稟殿下,是這些日子來咱們府上的孟小娘子。」
昭寧長公主檀口微張,眨了眨眼,定在那兒片刻,隨後不顧儀態地大笑兩聲,竟是拍案起身,直接往屋外奔去。
前些日子她還在感嘆,緣何這姓孟的這般會做吃食?
哎呀!她怎麼就給忘了!
葉卿卿死活要嫁的那俊朗廚子可不就是姓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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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光寺庖廚內,孟桑用了一些吃食墊腹后,正在聚精會神地做著其他素齋。
正當她切茭白時,忽然聽見庖屋外傳來越來越近的呼聲。為首之人似是顧慮佛門清凈,竭力壓低了聲音。
「人呢?人呢!」
「殿下莫急,孟小娘子在庖屋呢!」
孟桑手下動作一停,面露訝異之色。
殿下?此處只有昭寧長公主啊……
可這位殿下找她又有何事?
就在此刻,孟桑抬頭就看見昭寧長公主正急吼吼邁過庖屋大門。對方飛快環視一周后,銳利視線望向此處,眼眶一紅,緊接著火急火燎地跑過來,同時張開雙臂。
而庖屋內其他人,被緊隨其後而來的靜琴喊了出去,並且還帶上了屋門。
孟桑只來得及放下手中鋒利菜刀,便被對方抱了個滿懷。此情此景,活像是老母雞將自家幼崽死死護在溫暖翅膀下。
未等孟桑出口詢問,就聽見昭寧長公主放聲哭嚎。
「桑桑!姨母的桑桑啊!」
「嗚嗚……怎麼就沒告訴姨母,你是姓孟名桑呢!」
「姨母想見桑桑,都想了十幾年了……嗚嗚,殺……殺千刀的葉卿卿!狠心,絕情,沒良心!」
原本雍容華貴的長公主,剎那間成了鄰家嬸子,哽咽到上氣不接下氣,妝容花了、衣衫皺了。而她抱著孟桑的手越來越緊,恨不得將孟桑死死按到懷裡去,再也不分離,使得孟桑雙臂被箍住、動彈不得。
這一番疾風驟雨襲來,孟桑起初被這巨浪撲得腦袋發愣,隨後從中聽見了「葉卿卿」三字,陡然冒出一個猜測。
該,該不會她阿娘原本姓葉?不姓裴?
而且這麼一番聽下來,她阿娘似乎與眼前這位昭寧長公主交情極好啊……
孟桑感受著自己右肩的衣衫隱隱被淚水打濕,試圖在不傷害對方的情況下掙脫雙臂。
無果。
不行,得先讓對方情緒穩定了,隨後才能問其中細節。
無奈之下,孟桑只能就著這個姿勢,一下下撫著昭寧長公主的後背,偶爾輕輕拍打,同時柔聲勸說。
不多會兒,耳畔的哽咽聲、「怒罵」聲漸漸停下,時不時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吸鼻子聲音。
感受到對方箍住自己雙臂的力道在漸漸變弱,孟桑唇邊微微翹起,引導著讓兩人完全分開。
望著昭寧長公主梨花帶雨一張臉,孟桑看出對方眼底的窘迫,於是從懷中掏出手帕,將之在一旁未用的清水裡浸濕、絞乾,隨後才默默遞了過去。
昭寧長公主原本覺著自己情緒上頭,失態到丟了長輩的面子。可眼下見著孟桑乖巧遞來手帕,只覺著好不容易壓下的情緒再度翻湧,心中既有些暖乎乎的,又很是氣不過。
葉卿卿這是什麼命啊,怎麼就能生個如此伶俐又貼心的漂亮小娘子!
而輪到她這兒,偏生就來了一個木愣愣的冤家。那渾小子不會說體己話也就算了,竟然有事沒事管著她,藏起八百個心眼子!
長公主拭著臉上淚痕,內心愈發憤懣不平,望向孟桑的眼神也越發熱切。
孟桑眨了眨眼,很是無辜。
怎麼總覺著長公主這個眼神,像是在垂涎一塊無比誘人的紅豆糕呢?
昭寧長公主收拾好情緒,又喚了靜琴進來理了下妝容衣衫,方才笑道:「乖桑桑,走,跟姨母回院子說話去。」
同時,她朝靜琴使了個眼色,視線往孟桑右肩定了一瞬,後者立馬會意地微微頷首。
孟桑並未注意到這處細節,正背過身脫下圍裙,隨後任由溫柔親近地牽過自己的手,與之一併走出庖屋。
「桑桑,你何時來的長安?」
「兒四月前來……」
昭寧長公主故意惱道:「什麼『兒』不『兒』的?我跟你阿娘可是過命的交情,姨母不許你這般生分。來,喊一聲『姨母』聽聽!」
孟桑咬了下嘴唇,躊躇開口:「姨,姨母。」
「哎!」昭寧長公主聽了只覺得渾身上下無比舒坦,頓時眉開眼笑,「桑桑真乖!」
「你四月前就到了長安,怎不來找姨母?」
孟桑哽了一下,最終老實道:「我阿娘不怎麼提起長安與故人……」
話音未落,滿臉帶笑的昭寧長公主立馬柳眉橫豎,罵道:「這個葉卿卿,真是個石頭心,竟然連我都不想提!」
兩人沿著石階往高處小院走。
聽著耳畔的念叨,孟桑清了清嗓子,試圖將話題轉回來:「為何我阿娘在您口中是『葉卿卿』,莫不是她離開長安時易了姓?」
聞言,昭寧長公主長嘆一聲:「是了,她離開長安時改回了你外祖母的姓氏,如今確實該喚她『裴卿卿』。」
孟桑抿唇,察覺到她家阿娘與外祖父的關係之惡劣超出預期,終還是問道:「那這葉是……?」
「說來話長,待坐下,咱倆再細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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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青章與杜昉從務本坊出來,一路來到凈光寺。後者隨小僧去安置兩人的馬,而前者由知客引領著,往昭寧長公主所在小院而去。
臨到了院門口,知客雙手合十,不卑不亢地離去。
謝青章邁過院門,還未走幾步,就聽得屋裡傳來一聲昭寧長公主的驚呼。
「什麼?卿娘與你阿耶遇上了沙暴,生死不知?」
緊接著而來的,竟然是那位孟女郎的聲音:「嗯,就是因為這事,我才想著來長安尋外祖父。」
「阿耶那邊的叔伯不願費錢費力尋人,我隻身一人去了邊塞也無甚大用,所以想著來長安尋親,看看阿娘這邊的親人會不會願意去尋人。」
「姨母,你知道我外祖家在哪兒嗎?」
謝青章面上露出一瞬驚訝,轉而就明白過來。
孟女郎和他家阿娘能同時在此處出現,眼下兩人言語間又這般親昵,只有一個緣由——阿娘口中那位故人便是葉卿卿,並且阿娘已經認出了孟女郎為故人之女。
此時,他已走近屋門,有婢子喚了「阿郎」,引起裡頭人的注意。
昭寧長公主親親熱熱牽著孟桑出來,一見謝青章,笑道:「渾小子過來,見過你葉家妹妹。」
有了一段光景的鋪墊,孟桑已經適應這位姨母的熱情,面上堆出得體微笑。
謝青章頓住,淡聲提醒:「我先前已經見過孟女郎,況且葉家姨母如今姓裴。」
聞言,孟桑倏地抬眸望過來。
而昭寧長公主一聽這話,擺了擺手:「這哪能一樣?先前你我不曉得桑桑,只當是一位技藝高超、性格又好的廚娘,如今這可是正經認人。以後你得好好護著桑桑,萬不可讓人欺負了去。」
「至於後者,嗯,是該喚作裴家妹妹,我這嘴快的……」昭寧長公主忽然停住,驚疑地望向謝青章,「不對,你怎麼知道葉卿卿改姓這事的?」
陪在一旁的孟桑微微揚起右眉,作詢問之態。
「莫非你先前說桑桑來府上做吃食的酬勞,便是幫她尋親?」昭寧長公主怒了,狠狠瞪過來,「你怎的不與我多說一句,省得繞這麼一大圈,蠢小子!」
謝青章看著他家阿娘怒火衝天的模樣,暗自嘆氣。
他先望向孟桑,溫聲道:「今日早上才得知了你外家的事,去了務本坊后,卻得知你已出門,倒不曾想在此處遇上。」
說罷,他才轉身對準昭寧長公主,無奈道:「阿娘,先前以為這是孟女郎的私事,如何能隨意對人言?」
「眼下既然事情已經有了著落,不若進屋細談?」
如今,昭寧長公主是怎麼瞧這兒子都覺著不順眼,自然而然地攬住孟桑,熱絡道:「來,桑桑跟姨母進來。以後可千萬記著,有什麼難事、苦事儘管指派這渾小子去做。什麼酬金?他若敢提這茬,姨母定饒不了他……」
被二人甩在身後的謝青章,當真是從小到大,頭一回瞧見他家阿娘還會有這副溫柔溺愛神情,再度無聲嘆了口氣。
三人坐定,謝青章言簡意賅地將此事有何而起、今日如何察覺出真相等等經過,一五一十說出。
末了,他緩聲道:「我不知曉當年發生什麼事,但無論是一直用妻女的字畫來睹物思人,或是不願搬離故居,想來葉相還是惦念著裴姨母的。」
「如若你上門認親,葉相一定會立馬認下,也會耗盡人力財力去沙漠尋你耶娘。」
「但同樣,葉相性子有些……頑固嚴苛,此事你從葉柏身上便可瞧出一二。倘若你回了葉家,葉相極有可能不會讓你再留在國子監食堂。」
謝青章抬眸望向孟桑,輕輕點頭,似是流露安撫之意:「雖然時日不久,但謝某能看出,女郎很喜愛在食堂里做吃食,也很願意與各色監生打交道,這一事於你而言同樣重要。」
「我不能替女郎做任何決定,認親一事,終歸還是得由女郎親自作出抉擇。」
孟桑面上的神色,已經由驚訝、驚喜,變成猶豫、糾結,各種情緒混在了一處。最終,她嘆了聲氣:「謝過謝司業相助。至於認親一事……」
「我來長安,除了逃離家中叔伯的操控,更是為了尋求外家助力,好去沙漠尋我耶娘。若是他們平安,我心下方安;若是……若是最後只得了兩具屍骸,我也能讓他們入土為安,不必曝屍荒野。」
「人生總是有舍有得,大多時候都不能兩全,」孟桑莞爾一笑,眉目堅定,「故此,即便認親后,會被嚴加管束,亦不後悔。」
面前的小娘子啊,神色堅決,身上的韌勁一如往常,彷彿被積雪壓彎了腰也會一直挺在原處的松柏。
謝青章怔住,旋即眉眼更為柔和:「女郎放心,謝某會儘力在此間斡旋……」
話音未落,在一旁沉默許久的昭寧長公主忽然出聲。
她揚起眉毛:「如何不能兩全?桑桑別怕,姨母就是你的兩全之策!」
「少時你阿娘救過我的性命,如今她生死不知,我怎會袖手旁觀?又怎能讓她唯一的女兒落到兩難之地?」
昭寧長公主哼了一聲,極為倨傲,氣勢逼人:「論起人力財力,我昭寧長公主府可不比他們葉相差些什麼!尋你耶娘的事,姨母會派盡人手,不留餘力給你找個結果。」
「至於究竟要不要認回葉家……」她沉沉嘆了口氣,神色認真,「不若你先聽姨母說完所知內情,隨後再慢慢考慮。」
孟桑不是個情緒容易外漏的人,可聽見昭寧長公主這番話,彷彿像是迷途許久的小船總算停靠到了岸邊,心中忽然踏實下來,眼眶一熱。
她喉間哽了一下,從鼻腔中冒出一聲「嗯」。
而謝青章不漏痕迹地掃見年輕女郎的微紅眼角,淡然起身,叉手:「此乃葉相、裴姨母與孟女郎的家事,我去屋外守著,不讓他人靠近。」
看著謝青章離開時帶上屋門,昭寧長公主通身氣勢漸漸收了,突然笑了一聲:「章兒這小子,偶爾也算細緻貼心、心中有度。」
隨口感嘆一句,昭寧長公主立馬收了其餘心緒,拉過孟桑的雙手,專註地說起她所知曉的內情。
「姨母與你阿娘交好時,你外祖母已經故去,故而我曉得的幾乎都是你阿娘講給我聽的。聽完之後,究竟要如何選擇,還是要看你自己。」
「你外祖母名喚裴泠,原是工部裴侍郎的獨女。當年葉相出身寒微,未及二十高中進士,三月三曲江畔與你外祖母相識,沒過多久就成了親。」
「他們是長安城裡出了名的一對眷侶,第二年便得了你阿娘,取名為卿卿。」
「其實在你阿娘五歲前,一家人也算和美。葉相時任九品校書郎,日子清閑,常常陪伴在妻女左右。據你阿娘說啊,即便古板如你外祖父,當年也會將他的卿娘架在脖子上,陪著玩耍。每逢卿娘的生辰,一家人更是會和和樂樂地聚在一處。」
聽到這兒,孟桑不禁想起初見葉柏的模樣,著實有些想不到那位葉相還有這一面。
昭寧長公主嘆氣:「只可惜好景不長啊!卿娘過了五歲生辰后,你外祖父漸漸忙於公務,同時還有一眾家中親戚上門,話里話外催著他們再生個小郎君,或者從家中優秀子侄中過繼一個去。」
「種種壓力之下,你外祖父母決定再生一個。懷是懷上了,只可惜不到四月就小產,你外祖母也傷了底子,須得將養好身子再談此事。」
孟桑垂下眼眸:「那後來,外祖母過世,仍和此事有關?」
「不錯,」昭寧長公主點頭,「卿娘七歲那年,你外祖父要調去外地任上。因著你外祖母身子骨未養好,便與卿娘一道留在了長安。」
「只是他這一去,族中長輩便來得更勤了。話里話外都是,納妾、過繼,一個個說得好聽,實則都惦記著葉家和裴家的家底子,逼得你外祖母日復一日的不開懷。」
「卿娘後來與我說起此事時,面上還帶著笑,只說那些吸人血的蛭,全是她拿著棍子一個個趕出去的,絕不會讓誰欺辱了她阿娘。」
昭寧長公主說到這事,眼中泛著水光:「可你想想,當年她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女郎,哪有她說得這般輕巧?」
「原本你外祖母不欲讓裴侍郎曉得此事,後來還是卿娘力排眾議,拉來了裴侍郎,那些葉家人才訥訥不敢言。」
「然而這事,已經在你外祖母的腦海中扎了根,再也去不掉。」
「卿娘九歲那年,你外祖父回京述職,留了兩月之久,臨走前得知你外祖母再度有了身孕。一家人約好,會在卿娘生辰時團圓,到那時你外祖父也該調任回長安,一家四口再不會分離。」
聽到這兒,孟桑心頭閃過不好的預感,啞聲道:「難不成後來,外祖母生下了葉柏的阿耶,難產而亡?」
昭寧長公主搖搖頭,聲音也有些啞。
「不,大的、小的都沒保住。」
「葉夫人當場血崩,臨逝去前都在哀聲哭喊著葉相的名字。受了這麼多苦,好不容易生下的小郎君身子骨卻極弱,你阿娘衣不解帶親自守了五日,最終還是沒能守住。」
「彼時,山南道發生洪災,賑災之事十分棘手,朝中一時無人敢站出來。你外祖父已在回長安的路上,為了百姓毅然決然接過賑災重擔,直接轉道去了受災之地。」
「而你外祖母和沒活幾日的舅舅,在家中停棺半月,最後是卿娘發了瘋似的,自盡相逼,一力主張將他們下了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