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未到一個時辰,孟桑取食材的前後經過已經傳遍了食堂每一處角落,所有人聽到后無一不咋舌。
乖乖,這新來的廚娘是要做個啥吃食?想來想去,也沒什麼朝食會用到這麼多蔥和油啊!
不管他人在背後如何議論,孟桑全都置若罔聞,拎著抹布和水桶,帶著阿蘭和柱子一起打掃食堂正中央的回字形灶台。
一旁幫忙的阿蘭和柱子心下惴惴,又感到驚奇。食堂里的掌勺師傅,哪怕是對待手下人最友善的陳師傅,都不會親自做這些瑣事,大多在一旁嗑瓜子監工。而這位新來的孟師傅不但一起做粗活,竟還做得比他們這些雜役更好更快!
柱子性子耿直活潑,心直口快:「孟師傅,這種粗活我和阿蘭做就好,你可以去一旁先歇著。」
阿蘭心中也好奇,但沒有跟著柱子一般開口,只垂頭專心做自己手裡的事情。
被問到的孟桑手上不停,輕快道:「今日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我們一起不是更快些?」
柱子摸著後腦勺,憨笑兩聲,繼續清理灶膛里的蛛網,但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恰好孟桑轉過頭和他的視線對上,不禁失笑:「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被戳破了心思,柱子便也不再扭捏:「孟師傅,你究竟要做什麼吃食?我們都好奇得緊哩!」
默默做事的阿蘭也默默看了過來,豎起耳朵聽孟桑的回答。
如他們這樣的幫工雜役,本身沒有手藝,能不能在後廚挺直腰板,全都看跟著的庖廚師傅有沒有本事。若是跟了手藝一般、不怎麼受監生待見的庖廚,那他們的出頭之日也遙遙無期。
好比前一個濫竽充數的靳廚娘,雖然她已經和上一任監丞被趕出國子監,但阿蘭和柱子仍舊留在食堂。這些天來,他們的日子著實不好過,時常被其他雜役拿來說笑嘲諷。
因此,阿蘭和柱子都比周圍人更為急迫地想要知道,孟桑在國子監食堂做的第一道吃食究竟是什麼?
不求技驚四座,好歹安安穩穩地留下吧!
孟桑被兩人灼灼目光盯著,沉吟片刻,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你們是在擔心……嗯,好奇這個?」
「現在就說與你們聽也無妨,但我以為即便是細細說了,你們也沒法感受這道吃食的妙處,安不下心來,所以……」孟桑笑了,掃了一眼剩下的四口大鍋,「不若咱們先把這四口鍋洗了,早些做準備,晚上就能一道吃上了!」
得了她這麼一番話,阿蘭和柱子的心緒稍微平復了些。
看這位孟師傅穩操勝券的模樣,或許她真的是個技藝絕佳、擅長新菜式的庖廚呢?畢竟這也是魏師傅親自考校的人,即便只是普通的蔥、面和油,應該……也能做出不一樣的吃食罷?
這麼一想,兩人有了幹勁,幹活的動作都快了許多,和孟桑一起將灶台里裡外外都收拾乾淨,四口大鍋被擦洗得鋥亮。
做完一切,已到了午時三刻。
他們將香蔥清洗乾淨,種種食材都安置好,然後齊刷刷看向孟桑,等她吩咐。阿蘭還好些,沉穩慣了,但柱子卻已是迫不及待。
他搓手道:「孟師傅,咱們接著要做啥?」
聽見這話,阿蘭徑直想拉著柱子迴避。
畢竟庖廚師傅們都很介意自家方子被外人偷學,丟了自個兒看家本領。這位孟師傅瞧著年輕又和氣,若這真是什麼新的吃食方子,定也是不希望被他們偷偷學去的。
孟桑餘光掃見這一幕,笑道:「沒什麼好避開的,你們仔細將要點都記住,日後也好給我騰出工夫做別的菜肴。」
聞言,阿蘭愣在原地。聽孟師傅話里的意思,是要將手藝教給她與柱子?
「別發愣,仔細瞧。」孟桑定聲道。
阿蘭飛快覷了面色如常的孟桑一眼,抿著唇站到一側,默默記住孟桑接下來的一舉一動。她身邊的柱子面帶喜色,如同出門撿到銀錢似的,也緊緊盯著。
孟桑定了定神,兩手伸向廚刀與香蔥。
明日的朝食,她準備做的是蔥油拌面。這道麵食想做好吃,除了要有筋道的麵條,更要看蔥油汁熬得夠不夠香。
能用的底油並非限於素油,像是豬油這類葷油來做,也會有不一樣的滋味。不過孟桑習慣了用素油,且算作是庖廚的個人喜好罷!
因考慮到是做涵蓋二百餘人的吃食,孟桑足足拿了十數斤的香蔥,只留半斤到明天作點綴用。
取來洗凈后的香蔥,晾乾水分,除去根部,將蔥白與蔥綠切半指長的小段備用。再起鍋,將五壺素油全數倒入,待油變滾熱,即可將加進方才的蔥段小火慢炸,手中長木筷不斷攪拌。
待原本鮮嫩碧綠的蔥,逐漸變為微焦淡褐色,即可撈出。
此時,整個食堂里都充斥著濃郁蔥香味,勾得周圍人不停吞咽口津,有的雜役更是不住地往孟桑這處瞟。而像是離得近些的阿蘭與柱子,被香味「熏」到兩眼發直。
香蔥在文師傅他們手上只是不起眼的輔料,怎能變得如此香味徹骨!
火不停,再倒入醬汁、糖,邊攪拌半熬,沿著鍋邊淋上些許酢來提香去膩,只需片刻,一鍋蔥油醬汁就成了。取大小合適的盆,倒入蔥油汁后,擱在一邊放涼。
孟桑長舒一口氣,側頭看向阿蘭二人:「可記清楚了?」
柱子雙眼發矇,「嗯」了半天都沒說出個大概,最終垮下臉,灰心喪氣道:「光聞蔥香味兒,沒記住……」
而阿蘭很是有把握地點了點頭:「大致記住了。」接著一五一十將她曉得的一一道來。
孟桑靜靜聽完,點出阿蘭所述遺漏之處,笑道:「光記得還不夠,真的做出來一碗好蔥油才算學會。今後有機會,你們也試著熬一熬。」
聞言,阿蘭和柱子接連點頭,眉眼俱是信任。
原本忐忑不已的他們,此時已經對孟桑的技藝全然信服。光用這些簡單食材,就能熬出如此誘人的蔥油汁,遍數食堂里的庖廚師傅們,又有幾人有這手藝?
孟師傅定然能在食堂站穩腳跟,而他們今後也能攢起面子來了!
忙活半天,孟桑又拿麵粉做了細面后,就快到監生下學的時辰。
不多久會有監生陸續來食堂用暮食,孟桑等人不敢耽擱,收拾乾淨桌案和灶台,撤回后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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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廚內,陳師傅等人忙活得不可開交,每人都得負責一道暮食菜式。
大師傅魏詢也在其中全神貫注地剁肉,他要為祭酒、司業等大人單獨準備吃食,獨佔兩口灶台。而徐叔背著手,笑眯眯地在魏詢旁邊站著,雙眼盯著鍋內。
孟桑三人攜帶驅之不散的蔥香味進來,頓時,灶下所有人不約而同放緩了手中事,下意識多吸了好幾口氣。好些人趁著孟桑三人不注意,悄悄打量裝著蔥油汁的盆,半是探究半是好奇。
魏詢抬起頭,十分自然地喊住孟桑:「孟師傅是在為明日朝食做準備?」
孟桑眉眼彎彎,語調輕快:「是哩,已備下七七八八,足夠監生們吃啦!」
魏詢嗅著空氣里濃郁的蔥香,回想起昨日在姜記食肆吃到的糖醋排骨等菜肴。那酸甜可口的排骨,香辣開胃的豇豆,還有美如風景的湯餅……
他輕咳一聲:「孟師傅勤快,甚好。」
魏詢一貫板著臉,孟桑只當對方是隨口問一聲而已,全然沒看出魏詢眼底隱隱的期待與躊躇。她順著話頭應了一聲,看準后廚角落處僅剩的一口空灶台,領著阿蘭與柱子過去。
方才在熬蔥油時,柱子就將食堂里的事情和一些默認的規矩,通通說與孟桑聽。
比如后廚里有的掌勺師傅在忙完之後,會為了自個兒和身邊幫工雜役,獨自開小灶;
比如因著庫房購置菜蔬肉類時,所耗費銀錢比市面上少兩成,便有人托徐叔一併買了,雖說要徐叔一些好處,但還仍比自個兒去買便宜許多;
比如食堂裡頭,魏師傅嚴肅,陳師傅待手下人最好,紀師傅性子溫和但說一不二,文師傅總是挑人的毛病,而管著庫房的徐叔最是精明。
當時說到這兒,柱子故意壓低聲音:「哦對了,徐叔是個老饕,只要能做出對他胃口的吃食,就會明裡暗裡偏著你,好處不少呢!」
柱子年紀不大,卻像是國子監裡頭的百曉生,什麼大小事情都曉得。他這閑不住的嘴,也只有顧忌周遭還有別人在場,才會歇上片刻,專心幫孟桑燒火。
等到三人每人捧著一碗香噴噴的蔥油拌面,坐在廊下石階上用暮食的時候,柱子又閑不住了,繼續掰扯《國子監那些你不知道的秘事三兩則》。
夕陽西下,暖風拂面,孟桑拿天邊雲彩當下飯小菜,順順溜溜吃著面,對於柱子的快嘴只當是添了個說書的,聽個樂呵。
阿蘭卻覺得嘰嘰喳喳吵死個人,出聲呵斥:「這麼好吃的索餅都堵不住你這鳥嘴嗎?」1
難得見阿蘭這般凶,柱子訥訥閉上嘴,埋頭吃了一會兒面后,他突然忐忑發問。
「孟師傅,你今日將技藝傳予我和阿蘭姐姐,是……收我們做徒弟的意思?那以後我們要改稱『師父』嗎?」
孟桑詫異,這才明了為何在她說教他們熬蔥油后,柱子和阿蘭一改初見的謹慎,變得親切又貼心,恨不得把掏心窩子的話都說與她聽。
孟桑連忙擺手:「不過是道普通吃食,學去就學去了,哪裡稱得上收徒?這可不行!」
聞言,阿蘭和柱子的情緒顯然低落不少,前者垂頭默默吃面,後者欲語還休,似是還想掙扎。
就在此刻,身後傳來徐叔樂呵呵的聲音:「孟師傅,你這索餅聞著忒香,把我的腹中饞蟲勾到喉嚨眼了!」
孟桑臉上帶起笑:「徐叔可用過暮食不曾?正巧方才做得索餅還剩下些,不若我為您煮一碗來?」
「哎呀呀,這真是太勞累孟師傅啦!」徐叔腆著肚子,也不介意石階上頭干不幹凈,徑直與阿蘭和柱子並肩坐著,坐等佳肴。
他看著門內孟桑忙活的背影,笑意不減,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嘿,魏老頭太顧及臉面,扯東扯西就是不敢直說自己想嘗上一碗。若是如他一般與孟師傅直接挑明,又怎怕撈不到一碗香噴噴的索餅吃?
嘖嘖,還有這阿蘭和柱子也是,怎得腦子這般愚鈍?被孟師傅拒了一次,就擺出垂頭喪氣的模樣,心思不夠活絡!
徐叔眼下心情舒暢,倒也樂得指點兩個木人:「孟師傅瞧著未到雙十年歲,又顯然是個臉皮薄的女郎,你們兩個都比她大些,人家自是不會輕易收徒。」
此言一出,阿蘭和柱子齊刷刷抬起頭,目光灼灼。
徐叔呵呵一笑:「你們啊,別管人家怎麼拒絕,先把孟師傅當師父孝敬著,徒弟該做的事兒,你們一件都不能落。等日子久了,孟師傅心裡總歸會過意不去,不就順理成章變成真徒弟了么?」
阿蘭和柱子的眼中陡然升騰起亮色,連連道謝。
狐狸一般精明的徐叔搖頭晃腦,哼起長安城時下最興的曲兒,對這一碗蔥油索餅很是期待。
此番種種,在後廚內專心煮麵的孟桑不得而知。
做完徐叔那一碗蔥油拌面后,孟桑又帶著阿蘭二人又做了些其他零碎活,便早早回到齋舍睡下,只待明日早起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