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一顆真心
楚昀從地上爬起來,指了指石桌上一封已經泛黃的信紙,慘笑一聲:「這上面的字,大哥應該認得出來吧?」
楚凜不解地拿起信紙,驀地皺起眉。
「這是我阿娘的字跡。」他說道。
楚意上前看了起來,她雖然認不出梅夫人的筆跡,但以前閑暇時學過一些回紇文字。
「這是個藥方。」
她看見裡面「白芷、人蔘」等字眼,不禁說道。
「是啊,藥方,」楚昀冷冷的笑起來,眼中帶著恨意,「這就是當初梅夫人,送給我母妃調理身體的藥方!」
「世人都知道我母妃身體虛弱,所以無人懷疑她病逝的原因……可就算如此,她也不會還不到四十歲就離開人世。怪只怪,她聽信了他人的讒言,她太相信自己那所謂的好姐妹!」
楚昀漆黑如墨的眼眸泛著血絲,銳利無比。
「你是說,我阿娘用這個藥方害死了……」楚凜再次仔細看了一遍手中泛黃的信紙,這藥方上的回紇字,真真切切是自己阿娘的字跡。
可是,他絕不相信自己的阿娘會害貞夫人。
他還記得,從小到大,阿娘都十分照顧體弱多病的貞夫人,她還教導自己,要自己將楚昀當成親弟弟看待。
當初,回紇王族讓將阿娘送來燕國和親,貞夫人是第一個毫不在意阿娘回紇身份的人,與她情同姐妹。
她說,王府就是自己在世間唯一的家,她還說,他是大哥,長兄如父,要照顧好弟弟妹妹,讓著弟弟妹妹。
那時候的王府里一片和睦,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她怎麼可能害貞夫人?
「楚昀,貞夫人已經去世七年,我阿娘也去世了六年,當時你只是個孩子,僅憑一紙藥方,又能說明什麼?」他低沉地反問,「你這藥方,又是從何處而來?」
「呵呵,是啊,就是因為那時候的我還只是個孩子,什麼都做不了,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們害死母妃!」
楚昀想到記憶里溫柔善良的母親,熱淚盈眶。
「我知道大哥一定不會承認,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你們活得瀟洒,又有誰還記得我母妃?」
他紅著眼睛質問,面龐蒼白。
「這藥方,是我在母妃故居找到,她甚至藏在枕下夾層中,後來我也查明,母妃去世前一段時間,正是在按照此藥方拿葯!藥方是梅夫人的字跡,是她寫了送給她的,鐵證如山,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楚意問道:「藥方究竟有何問題?」
一旁,一名楚昀的心腹御醫開口道:
「啟稟諸位殿下,此藥方應該是一個回紇古方,的確是用來調理身體的,乍一看也的確是個好方子。但我等潛心研究許久發現,對於當初身體虛弱的貞夫人來說,按照這個方子吃藥,一開始的確能讓身體有所好轉,而且短時間內效果非凡。
但是,此藥方有一個問題,一旦服用超過三個月,不但會失去調理的作用,還會讓病症加重,每況愈下。
到那時,就是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啊。」
楚昀不可能在這時候撒謊,也就是說,梅夫人送給貞夫人調理身體的藥方,真的有問題。
「可是這藥方,為何要用回紇文字書寫?」楚意又問道。
楚昀冷聲道:「梅夫人本就是回紇王族送來大燕的女子,既然是回紇人,用回紇文字有何特別?說不定就是她買通了回紇的巫醫,創造出這個看似正常,實則害人的方子,騙了母妃。」
「剛才御醫說藥方應該是個古方,既然是送給貞夫人看的,正常情況下定然會用中原文字,用回紇文字意味著,梅夫人抄錄的古方原版,就是回紇文字所書寫。」
「那又如何?」
楚凜雙眸圓睜:「當年父皇不過是閑散王爺,我阿娘從嫁給父皇后,就被回紇王族捨棄,王族從未聯繫過她,她也無法聯繫回紇,她怎麼可能得到來自回紇的古方?唯一的可能——藥方,是別人送給她的。」
「藥方是梅夫人親手所寫,至於從何而來,與我何干,我只知道她騙了母妃,母妃被她害得丟掉了性命。」楚昀閉上眼睛,聲音越發冰冷入骨。
他的腦海中閃過楚凜年少時保護自己,與自己玩耍的畫面,溫馨而美好。
可那又如何,殺母之仇,他一定要報。
只是,要楚意看見他們兄弟二人這樣的情景,她一定很傷心吧。
還有飲冰,她大概也知道了,自己根本不是什麼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而是一個心中只有仇恨的人。
就在這時,枕雪出現在檀香殿門口,手裡拿著一個破舊的羊皮卷。
「枕雪,你怎麼來了?」
「奴婢知道了兩位殿下的事,在未央宮的庫房裡找到了這個。」
枕雪向幾人行禮后,將羊皮卷展開在石桌上。
「這是……當初抄家范府時,在范府私庫內找到的那幾卷古書?」
楚意看著羊皮卷還有些印象,當初控鶴司負責抄家,雖然范家大部分的錢財上交了國庫,但還有一部分,被迷途知返的范丞相「送」給了自己,為大燕羽林軍添磚加瓦。
這個羊皮卷,就是在范府庫房內搜出的東西,楚意發現上面寫著一些藥方,而且歷史悠久,因為枕雪通曉醫術,她就送給了枕雪研究。
枕雪指著羊皮卷的某個地方,說道:
「殿下請看,這古書上記載著七個藥方,三個用中原古文字書寫,四個用回紇文字書寫,梅夫人送給貞夫人調理身體的假藥方,正是其中之一!」
楚昀面色一變,衝上前,死死地盯著羊皮卷上的文字。
他早已看過那封泛黃的信紙無數遍,自然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內容。
楚凜也仔細看著,隨即,他睜大眼睛,低聲呢喃:「范家?假藥方是范家人提供給阿娘的……」
「準確來說,是范瓊然。」楚意麵沉如水地說道。
如果不是今日這紙藥方,她根本想不到,那個破爛古老,在庫房內落灰的羊皮卷,居然和貞夫人梅夫人的死有關。
楚昭曾說過,在貞夫人去世前一段時間,不但貞夫人和梅夫人交往密切,梅夫人也經常來找范瓊然。
她想象到了一個情景——
七年前的楚王府內,王爺的王妃,側妃和夫人們其樂融融,彼此信任。
側妃范瓊然在某一天,神秘兮兮的將自己搜找來的「回紇古方」送給梅夫人看,梅夫人發現其中一個藥方恰好契合貞夫人的病,忍不住抄錄下來。
隨後,她應該也暗中找大夫看過藥方有無問題,或許她詢問的大夫已經被范瓊然收買,亦或者是那藥方醫術不精者的確看不出什麼,於是,她高興的將其推薦給貞夫人。
貞夫人從未懷疑過梅夫人會害自己,放心的用了起來,一開始藥方的確有效,可是後來……等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藥石無醫,已經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到最後,貞夫人都沒有懷疑過梅夫人,而以梅夫人的聰慧,也許意識到了什麼。
楚意內心一震,連忙問道:「大哥,當初貞夫人去世的第二年,梅夫人就也去世了,可我怎麼記得,梅夫人的身體一向很好?」
「阿娘與貞夫人關係最好,在貞夫人去世后就鬱鬱寡歡,很快卧床不起,還不到一年,就追隨貞夫人而去了。」楚凜悲痛地說。
楚意心想,梅夫人鬱鬱寡歡,或許是因為她隱隱覺得,是自己害死了貞夫人,可那方子若不親自試驗研究,又看不出什麼問題。
在這件事上,范瓊然利用梅夫人想給貞夫人治病的心理,借刀殺人,只提供了一個幾乎看不出問題的古方,完美的將自己摘了出去!
「真正害死梅夫人的藥方,出自范瓊然之手,可是三皇兄,你卻害了伊雲和祖母!」楚意的眼中含著淚,沉痛地說。
楚昀聽到楚意的解釋與推斷,再也不復雲淡風輕的表情。
「怎麼可能,不可能……怎麼可能與范家有關……明明是梅夫人的責任。」
他望著那張古老破舊的羊皮卷,一個字一個字的驗證,發現梅夫人寫的書信,與羊皮卷上的內容分毫無誤。
梅夫人是想救自己的母妃,而母妃,也從沒有懷疑過她。
可是自己,卻恨她和她的兒子很多年。
楚昀的漆眸滿是驚駭與惶恐,像個無措的孩子。
難道他這些年,都恨錯了人?
「即便如此,你娘也有失察之罪,那藥方,終究是從你娘的手中,遞給母妃的,」楚昀低吼道,「我,我沒有錯!」
楚凜怒火中燒,憤聲道:「阿昀,你為何如此偏執,我娘是一片善心辦了壞事,若真的是她的罪責,你阿娘難道臨死前不會告訴你嗎?
你可曾想過,你一開始懷疑這些的時候,是因為什麼?又可曾想過,自己是不是早已被人當劍使而不自知?」
楚昀如遭雷擊,驀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覺得母妃之死有所蹊蹺,是五年前,當初的側王妃范瓊然,無意間提起母妃身體的變化很突然,才讓他開始調查這一切。
「我……」
他水墨似的眼眸跳動著瑩瑩淚光,仍舊固執的與楚凜對視。
可他的心裡卻知道,自己,錯了。
他親手,在最愛護自己的大哥心中捅了一劍。
楚凜冷冷地盯著他,胸口氣血翻湧,舊傷忽然一陣絞痛。
「你若執意如此,也罷……我走,如你所願。」
楚凜忍著痛意,長嘆一聲,鬆開了握劍的手。
「既然真相大白,明日我會帶伊雲出獄,離開上京,回北府,回劍北關,永不回京。」
木劍從他的手指掉落,他轉過身,心灰意冷。
「大哥。」楚昀看著他的背影,死死地咬著牙,面部緊繃著,從牙縫中擠出悲痛的呼喚。
「大哥!」
楚意發出一聲疾呼,就見楚凜噴出一口鮮血,臉色頓時慘白如紙,仰面倒下。
楚昀瞳孔震動:「他,大哥他怎麼了——」
楚凜仰倒在地上,他今日穿著淺青色的外氅,胸口處迅速被鮮血浸染,宛如盛開的點點桃花。
楚昀望著他衣服滲出的血跡,聲音都顫抖起來。
楚凜不是南征北戰,身體健碩嗎?
他是他們兄弟幾人中武功最高,永遠也不會倒下的大哥啊。
他怎麼會吐血,怎麼胸口會流血呢?
楚意扶著楚凜的頭,半跪在地上,低聲道:
「大哥為了那株聖蓮,辛苦翻越雪山時受了傷,蠻戎的規矩,想將聖蓮帶回大燕,就得接受了整個雪原所有蠻戎部族的挑戰,戰勝每一個挑戰者,才能帶回聖蓮!」
他們的大哥,為了他們身受重傷,可是他們,卻讓他又一次倒下。
楚昀聽到楚意的話,心臟彷彿被一根針貫穿,痛徹心扉。
他甚至整個人都獃滯住了,身體微微顫抖著,臉色從漲紅轉為慘白,羞愧而悔恨。
枕雪立即蹲下身替楚凜把脈,須臾,說道:「大殿下並沒有生命危險,只是急火攻心,牽動了心脈處的舊傷裂開,但我怕他以後會落下病根,一旦激烈運動,就……」
大殿下是一個將軍,在戰場廝殺難免有激動的時候,若是落下病根,後果不堪設想。
楚意剋制著自己的眼淚,自己安慰自己:「不會的,他可是本宮的大哥,最厲害的大哥,他還要救伊雲呢,絕對不會有事。」
急火攻心,身受重傷,為了聖蓮……
楚意的每一句話落在楚昀耳朵里,都讓他攥著的拳頭更緊一分,直到指甲刺破掌心,一滴滴鮮血從指縫滴落。
楚凜為了他差點性命不保,而他卻在他攀山越嶺,為自己尋求雪蓮的時候,陷害伊雲。
他想到自己差點毀掉的那株雪蓮,腦海里,是楚凜笑著從懷中取出,那彷彿剛採摘般新鮮的雪蓮時候的情景。
「什麼事這麼神秘?」
「嘶,好涼。」
楚凜見盛著雪蓮的玉盒太涼,還將自己的披風摘下,將盒子仔細包裹起來。
「寒冰玉盒內是我在雪原上採摘的雪蓮,最是滋補,本來只有一朵,要給你和意兒一人一半,不過我現在看意兒身體不錯,那就都給你了。」
那時候,他只覺得楚凜的話無比刺耳。
他甚至將那個披風丟棄,踩了過去,楚凜送給自己的聖蓮,自己也一直厭惡至極。
原來,那不是聖蓮,是大哥的一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