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流盡鮮血
「楚昭!」
楚意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眼睜睜看著楚昭胸前鮮血迸發,濺得蕭晏滿身。
蕭晏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輕輕地鬆開手,任由長劍就那麼插在楚昭胸前。
「若有來生……我只做你的,四哥哥,再也不會……對……不……起。」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楚昭唇角溢出,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然後凝望著虛空,說完最後三個字,就閉上了眼睛。
「四哥哥……」楚意低聲呢喃。
前世的楚昭,竟然是死在了蕭晏手上。
蕭晏沒再看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楚意的遊魂來不及擦眼淚,只回頭望了一眼,就見楚昭跪在鮮血密布的大殿之上,仰著頭,發冠滾落。
她跟在蕭晏身邊,看著他走出大殿,走出南燕皇宮,走到臨江的長街上,每一步都落下一個沾滿血的腳印,一路血色蔓延。
血流漂櫓,火光衝天,到處都是穿著黑甲的士兵在激烈廝殺,無辜的百姓在呼喊慘叫。
「鐺」地一聲,蕭晏脫下頭盔隨意丟到地上。
墨發散落,遮擋著他黯淡無神的眉眼。
幾縷銀白的髮絲,生生刺入楚意的眼。
他的面容不過三十歲,卻已經有了白髮。
他一邊走,一邊從懷中掏出一粒淡粉色的糖果,放入口中,喃喃自語。
「楚意,你會怪我嗎,我已經將倚秋碎屍萬段,殺了范瓊然那個女人,還殺了你的四哥哥……」
「南,不,我還是願意叫這裡為臨江,這裡因為戰爭,山河破碎,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我知道你不願看見這樣的情景,但為大燕復國是你的願望,如今這願望,我已經替你實現。」
「你若是還在,一定會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個無情無義,心狠手辣的暴君吧?」
「阿意,你再罵一罵我,好不好。」
「阿意,我失去你的日子,已經比擁有你的日子更長了。」
這是楚意離開后的第三年。
而她嫁給他,不過短短兩年。
蕭晏沒有流淚。
楚意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他已經將一生的眼淚流盡。
他就這麼走著,走著,楚意陪在他身邊,慢慢消失在無邊血色里。
他曾為她,覆滅一國。
……
「陛下,諸事已經准妥當,元漠之子已死,蕭琮和蕭瑀那兄弟倆最後一絲念想也沒了,耿將軍亦已聯絡好靖王,待陛下……走後,他會出仕,輔佐蕭繼明的幼子蕭安登基。
只是蕭安畢竟才八歲,陛下……臣請陛下三思……」
畫面漸漸清晰。
楚意看見僅剩一隻眼睛的江銜影,跪倒在地上,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
她知道蕭琮和蕭瑀都是蕭稷興的兒子,至於那蕭繼明,似乎是與蕭稷興平輩的已故王爺。
她忽然反應過來,渾身一震。
蕭晏這是在……交代後事?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陛下,您非要如此嗎?」江銜影說到最後,淚流滿面地問。
一旁,一名楚意看著有幾分眼熟,似乎在王府見到過的老大夫,把完脈后,搖了搖頭。
「陛下,恕老臣無能,您此前親征臨江身受重傷,如今傷還沒好,卻又……數次取心頭血,人蔘聖蓮皆已用過,可您早已氣血兩空,就算是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
說完,他戰戰兢兢地跪下,閉上了眼,做好承受帝王怒火的準備。
龍椅上的男人,忽然發出愉悅而輕鬆的笑聲。
「太好了。」
銜影聽到這三個字,眼淚越發止不住,老大夫也愣住了,隨即明白過來,抹了抹眼淚。
楚意緩緩移動視線,即便是在夢中,她也瞳孔顫抖。
她以為自己看見的,會是一個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蕭晏。
但並不是如此。
此刻的蕭晏,與剛才覆滅一國蕭晏幾乎沒有什麼不同。
只是黑甲換成了黑色的龍袍,他端坐在龍椅上,墨發中有著幾縷銀白,在龍椅上逶迤散落,眼神仍舊張揚,含著一絲笑意。
但他的臉色過於蒼白了些,俊美的面容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唇角的弧度卻絲毫未變。
他琥珀色的眸半眯著,像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狸貓。
柔和的陽光從窗脊灑下細碎光線,映襯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他抬起手,指尖一寸寸拂過面前玉盤上放著的東西。
楚意順著他的手,看見那玉盤上擺著的東西,心臟猛地下沉。
那是一根幾寸長的空心銀針,尖銳的一頭染著血色,旁邊放著鮮血斑駁的魂鈴,紗布,還有一碗黑紅色的湯藥,旁邊散落著幾粒粉色的硬糖。
「朕還有多長時日?」
蕭晏平靜地問,手指在銀針上劃過,眼底隱隱跳動著讓人戰慄的瘋狂。
老大夫沉聲道:「啟稟陛下,如果不再取心頭血,悉心休養,或能再延壽一年有餘,但如果陛下還要取心頭血試驗那個鈴鐺,或許,只有三個月……」
「三個月,太久了。」
他拿起一粒糖放到口中,閉上了眼睛,似乎很不滿意這個結果。
「若朕死去,屍身要焚毀殆盡,不必入皇陵,不要在這世間留下任何東西,那皇陵,晦氣。」
「陛下……」
「下去。」
須臾,包括江銜影和老大夫,所有人都被蕭晏屏退。
「這糖,怎麼一點也不甜呢?」他獨自端坐在冰冷的龍椅上,淡淡地問,眼中有著疑惑。
隨即,蕭晏嚼碎口中的糖果,褪下外袍與裡衣,露出冷白色卻又肌理分明的胸膛。
他的胸口處,有幾個赤紅的血點,也就是說,他之前也曾取過心頭血。
楚意知道,蕭晏要一個人用那根銀針取血。
她沒辦法阻止這一切發生,而且這一次,她不知怎的也醒不來,便只能看著眼前的情景。
楚意咬著唇,伸出半透明的手,在虛空中輕輕地握住蕭晏拿起銀針的手。仟韆仦哾
她只要稍一用力,她的手就會散開穿過他的身體,因為現在的自己只是一縷飄飄欲散的魂魄。
「如果我來的話,蕭晏,你會不會不那麼疼?」
透明的淚珠滑落,楚意低聲言語。
蕭晏的手很穩,她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隨著他的手,銀針慢慢沒入其中一個血點內。
「阿意……」蕭晏的氣息綿長,有一絲控制不住的顫抖,攥著針的指腹泛著青白顏色,被按出細長的印子。
隨著這根銀針徹底刺入心脈,他早已失去顏色的面容多了一抹死氣。
「你是不是在我的身邊?這次,一點也不疼呢。」
他忽然抬起頭,與近在咫尺的楚意對視,還不忘露出一抹清淺笑意,沙啞的聲音格外輕緩。
他不可能看見自己,可楚意卻又覺得,有一個瞬間,他們隔著夢境與前世,在此對視。
「莫怕,我沒事。」
汗水從他的額角滑落,他仍舊笑著,望著銀針另一端落下的心頭血,滴到早已沾滿鮮血的魂鈴上。
他疼得睜大雙眼,琥珀色的眸子潰散得近乎透明,卻沒有失去唇角的笑容。
然而,魂鈴沒有任何反應。
「三個月的時間……不要也罷,阿意,我真的很累了,也不願再這樣一次次試驗,一次次失敗。」
他忽然笑的燦爛起來,唇角溢出一抹鮮血,顯得嫣紅瑩潤。
「蕭晏,你要做什麼?」楚意伸出手想要阻止他,雙手甚至顫抖起來。
蕭晏猛地一拽,將銀針抽出心口!
一道滾燙的鮮血呲出,濺落在青灰色的地面上,他悶哼一聲,一下子弓起身子,整個人垮了下去。
他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不倒下,抓起玉盤上最後三四粒糖,全部放入口中。
「蕭晏,蕭晏……」
楚意流著淚想要抱住他。
那一瞬間,蕭晏的灰敗潰散的瞳孔亮了一下,他伸出手,彷彿要觸摸到楚意的臉,卻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手,眼中多了些希翼。
「阿意,我好像看見你了。是你嗎……可是我的手好臟啊,好多血,全是血,我還是不碰你了。」他的呼吸壓抑低沉。
隨即,他在楚意悲慟萬分的目光中,緩慢張開染血的唇:
「吾所念者,皆在吾心,吾所思者,魂歸來兮……」
「魂歸來兮……」
低沉的聲音,像是悠遠縹緲的歌聲,那麼近,又那麼遠。
楚意張開手,發現自己本來就半透明的身體變得更加模糊,好像一陣風就能夠吹散。
而那個染血的魂鈴,伴隨著他的聲音,發出輕靈的聲響。
「不管此法能不能再見到你,楚意,我不求自己,只求若有來生,你一生健康順遂,平安……喜樂。」
蕭晏說完,將魂鈴拿起放在心口,然後拿起手旁的天子劍,對準自己狠狠刺入!
「咔——」
魂鈴與劍尖碰撞,發出清脆聲音,隨即又被劍尖懟進半寸,在他的胸口烙下一個血色的鈴鐺痕迹。
鮮血噴薄而出,徹底將魂鈴浸染。
「原來那道疤,是這麼來的。」
楚意泣不成聲地自語,她餘光看見寢殿的門忽然被推開,褚飛白和銜影衝進來,看見皇帝自戕這一幕,滿臉驚駭震驚。
「不是只是取心頭血嗎?!」
「陛下!」
「陛下……陛下!」
楚意發現自己的身體,正隨著鈴鐺的聲音逐漸變大而慢慢消散,她忽然感覺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那柄劍不但穿過蕭晏的身體,也穿過自己的心臟。
可是……
她不在意那些。
她只是固執地望著已經倒在地上的蕭晏。
鮮血在他身下浸開,他的血一點點流幹了。
而蕭晏慢慢閉上眼,唇角帶著輕柔的笑。
他說:「阿意,我來找你了。」
這是他的夢。
這是他的前塵往事。
楚意忽然覺得,從此以後,自己應該再也不會入蕭晏的夢了吧。
最後一刻,她又看見蕭晏在自己離世時,流淚的琥珀色眼睛。
那滴眼淚滾燙,落在她的心頭。
隨即,一切都消失了,一股強烈的吸引力之後,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
「原來……那時候,已經過去了三年。」
她以為從自己死去到重生只過了一瞬,但實際上,已經過去很久。
那三年,是蕭晏為了給自己報仇,為了復活自己,甚至,只是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耗盡心血的三年。
她離開的第三年,他為她覆滅一國,流盡鮮血,只求一個她平安喜樂的來生。
*
「六六,六六……」
楚凜擰著眉頭,試圖叫醒昏睡的楚意。
「大哥你就別叫她了,剛剛軍醫也說了,意兒的毒已解,她只是在……睡覺。」楚昀一瘸一拐地撿起地上的乾柴,放到旁邊升起的火堆里,無奈地說。
楚凜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本殿叫自己的妹妹,關你何事?」
楚昀的臉色蒼白,眼中帶淚地自嘲:「咳咳咳,大哥你不是原諒我了嗎?意兒睡著前還說你我兄弟二人很相像呢,也罷,我這病弱之軀,活著也是沒用處,還不如早死了……」
楚凜:「……」
火勢旺了一些,飲冰坐在火堆面前,轉動著插著劍上的兔子。
「這都快一個時辰了,」楚凜不願理楚昀,轉身低聲說道,「六六怎麼能睡得著啊?」
楚昀仍舊搭話:「應該是她吃的那枚解毒丸的副作用。」
「唔,嗚嗚嗚——」
旁邊傳來悶哼聲,只見欒提蘭被捆在樹榦上,口中塞著麻布,只能用殺人般的眼神望著他們,從喉嚨發出怒吼。
飲冰無視她,藍眸閃了閃,走到楚意麵前,將散發著濃郁香味的烤兔肉放到楚意鼻間晃了晃。
然而,楚意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這都不醒,罷了,讓她睡吧。」楚凜無奈地說。
這時,一滴冰涼的淚水,從楚意的眼角滑落。
飲冰疑惑道:「阿意難道,被饞哭了?」
她說著,無視楚昀期待的表情,撕下兔腿吃了起來。
終於,負責追捕欒提空的一隊定遠軍趕了回來。
為首的親兵跑到楚凜面前,面色尷尬:「將軍,三皇子,卑職無能,讓欒提空跑了——」
楚凜嘴角一抽,努力平息自己的氣血,壓抑著怒火打斷他的話:「跑了?你們是幹什麼吃的,那林子也不大,六六都讓你們守住出入口,欒提空怎麼跑?他難道會飛嗎!」
親兵撓了撓頭,這才道:「但,但是,有人比卑職快一步殺了他……」
楚凜:「你他娘的是不是不會一口氣把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