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寧遠 遺詔 殉葬 擁躉 即位 寧錦 解脫
天命十一年、天啟六年正月十四,努爾哈赤趁冬日河面冰結,親率諸位貝勒統領八旗,向明朝再次發動大規模的進功。
十六日,大軍抵至東昌堡,次日開始橫渡遼河。
當時駐守右屯衛、錦州、松山、大小凌河、杏山、連山、塔山這些城池的明軍,遵循遼東經略高第的保守指令,事先焚房燒谷,全數撤入山海關內。以致金兵所至,如入無人之境,輕易佔據。
唯有山海關督師袁崇煥緊急招集本部人馬全部撤入寧遠城內,寧遠城外堅壁清野,所剩屋舍與積蓄付之一炬,全都焚毀,致使金軍二十三日抵達時一無所得。
「袁崇煥真是文官出身么?」皇太極興味正濃的看著紙上的墨字。
「嗯。」我憂心忡忡的隨口應道,「聽說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還做過知縣……」
他哈哈大笑:「詩倒是做得極好,你聽聽——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浸寶刀頭。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
「噝……」一個沒留神,削蘋果的尖刀割到了手指,我痛得縮手,血滴子甩到了地上。
「悠然!」皇太極從水貂褥椅上彈跳而起,心疼的拉過我的左手,「怎麼也不小心些?」瞥眼瞅了瞅那刀子,「以後這種事不用你做……」
我蹙著眉,心亂如麻。
「怎麼了?這一路上你都悶悶不樂,有心事?還是挂念蘭豁爾和敖漢?」
我搖頭。
總不能告訴他,袁崇煥此人雖是文官出身,卻比大明任何武將都要出色,因為……他將會在這次的寧遠之戰中,擊敗努爾哈赤,給予一輩子未曾嘗到敗績的大金國汗一記最慘痛的重擊。
寧遠之戰——金軍必敗!
我早已料到這個結局,卻無法說出口……
即日努爾哈赤向城內投書招降,誘以高官厚祿,被袁崇煥嚴詞拒絕。
二十四日,努爾哈赤下令發動全面攻勢,先以全軍主力搶攻寧遠城西南角。而明軍防守的重點是城東南角,此側正當著通向山海關的大道。
金兵繞開對方主力,以明軍防守的薄弱部分城西南角作為攻擊點,試圖由此處攻入,同時亦能阻擊從山海關調來的明援兵。
大金汗橫刀躍馬,親自指揮攻城。一時間旌旗飛舞,劍戟如林,金兵十三萬大軍如潮水般湧向城下。忽聽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城上點燃西洋大炮,竟是一炮轟向西北方的大金后營。
硝煙滾滾,炮火就落在我身前二十米開外,十數名金兵被炸得血肉橫飛,我身上的白色甲胄瞬間濺上點點紅斑,一如雪地里盛開的紅梅。
后軍大營亂了套,因顧忌到在明軍炮火射程範圍之內,趕緊拔營移至西側。我獃獃的望著滿身血污,心有餘悸。
轉眼金兵推至城下,陣前推以楯車——這種楯車車前擋以五六寸厚的木板,再裹上生牛皮,車裝雙輪,可以前後轉動——大金專以此車對付明兵火器。楯車后緊跟一排弓箭手,後頭排以一隊裝載泥土的小車,負責填塞溝塹,布在陣最後的才是八旗鐵騎,人馬皆穿重鎧,號稱「鐵頭子」。
楯車一路推進,大金步兵騎兵施放弓箭,萬矢齊發,箭若飛蝗,烏壓壓的罩向城堞懸牌。明軍在城頭上擺開十一門大炮,周而復始的轟擊,火力極猛。金兵的楯車抵擋不住威力巨大的西洋大炮,只消被炮彈擊中,立即被炸得粉碎。
然而八旗士卒勇猛難擋,竟是不顧死傷累累,踩踏層層屍體拚命向城下推進,前赴後繼,毫不氣餒。如此全力施為下,一些楯車終於直抵城牆腳下,猛烈撞擊城牆。隱藏在車后的金兵隨即手持斧鑊奮力鑿城,頃刻間便有三四處高約二丈余的城牆被鑿成大窟窿。
城頭大炮不能直射城下,因而失去作用,城上的箭矢、檑石卻奈何不了楯車上的擋板,眼看寧遠城即將告破,忽而從破口處湧出大批明兵,士氣如虹,絲毫不畏懼金兵血刃。
缺口很快被明軍填土堵上,城上士兵竟是將棉被稻草之類的物什點燃往下投擲,這些東西里挾藏了火藥,一經燃起,頓時便將城下楯車付之一炬。
攻城之戰慘烈異常,金兵冒死不退,戰至天黑,城上燃火,將火把、火球之物紛紛擲下,頃刻間城上城下亮如白晝,紅彤彤的火光灼痛人雙眼。
金兵傷亡慘重,屍橫遍地,激戰拖延至二更時分,努爾哈赤終於下令停止攻城,全軍撤回營地。
三更過後,皇太極滿身血污的回來了,我打老遠見他雪白的鎧甲上染得通紅一片,險些暈厥過去。沒等開口,他卻已是一把抓住我,急問:「怎麼身上有血?你受傷了?」
熱淚盈眶,我哆哆嗦嗦的摸著他疲憊的臉龐,啞聲道:「不要再打了……寧遠有袁崇煥一日,便永遠打不下來。」
皇太極悶哼一聲,眼眸中閃過狠戾:「袁崇煥不過仗著那十一門西洋火器……」
「不是的,火器再利,也不及民心所向……你、你何時見漢人如此不畏生死,軍民團結一心的?這,才是袁崇煥真正厲害之處啊!」
皇太極眉頭緊皺,臉上表情猶如暴風狂襲,過得片刻,他終於按捺下煩躁心緒,長長的吁了口氣:「也許你說的很對,但是……以十三萬的兵力若是拿不下寧遠區區兩萬人,只怕真要被人當作一場笑話了。袁崇煥再厲害,能力也是有限,我不信他明日還能再撐得下去。」
聽他如此一說,我便知多說亦是無益,只得哀怨惋惜的住了口。
翌日繼續攻城,凄厲的廝殺聲,隆隆的炮火聲以及呼呼的北風交織在一起,到得下午申時許,金兵士卒受挫,竟無一人敢再靠近城下,八旗將領只得揮刀在後面驅逐士兵前進,然而那些士兵稍一靠近,便被明軍炮火擊中,非死即傷。
西門外的瓦窯成了金兵屍首的焚化場,民舍門窗被拆卸下充當燃火的材料,濃煙飄揚,燒焦的刺鼻味瀰漫在寧遠城四周。
攻擊又持續了一夜,仍是一無進展。
第三日,金兵圍困城下,明兵不斷拿火炮轟擊,努爾哈赤氣得發狂,無計可施下遂命轉攻遼東灣上的覺華島。
覺華島乃明軍屯糧所在,適逢嚴冬時節,風雪交加,海灣上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層,無論走人行車均可來去自如。八旗兵踩著冰面殺入了覺華島,島上七千明兵全部陣亡。努爾哈赤盛怒之下,將島上所居商民男婦一律屠戮乾淨,掠奪盡所屯糧料八萬二千餘石后,將島內屋舍設施一俱焚毀。
努爾哈赤久攻寧遠不下,八旗將士損失慘重,而攻奪下覺華島總算聊以慰藉。二十七日,努爾哈赤心有不甘的率領大軍撤離寧遠,自興水縣白塔峪灰山箐處東歸,大軍路經右屯衛,於二月初九返回至瀋陽。
努爾哈赤自二十五歲起兵以來,未嘗一敗,寧遠不克對於他的打擊可想而知。他年已老邁,心結難舒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然而對於汗王繼承人他卻始終閉口不提,仍是主張國政由八貝勒共同執行。
七月廿三,飽受毒疽之苦的努爾哈赤決定前往清河湯泉療養。八月初七,忽有汗諭傳至瀋陽都城,命大妃烏拉那拉氏隨行清河。
瀋陽城內頓時自發的陷入緊迫狀態,阿巴亥帶領隨從前腳剛出城,皇太極已由潛至清河的密探得回確切消息:大金汗王病危。
時局緊張,頗有種弓已滿而箭未發之勢。皇太極既然能探得密報,相信其他和碩貝勒應該也不例外。如今各家互相觀望卻又互相牽制,雖說努爾哈赤已定下八和碩貝勒共治制度,然而國不可一日無主,無論如何總得在其中挑一個人選出來繼承汗位。
這個人人覬覦的位置,到底最終會落到誰頭上?我雖明知最後勝出之人當是皇太極無疑,然而就目前形勢看來,皇太極實在沒有佔據多大的優勢。
對於今後勢態發展的走向,連我這個未來人也已失去絕對的信心和把握。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在家憋了三日,我終於按捺不住焦急,追問皇太極,「你心裡是否已有把握?」
他老神在在的樣子看起來似乎很有信心,可我總覺得他的鎮定自若不過是虛演給外人看的假象。
果然,皇太極沉默稍許后緩緩開口道:「我這幾天都在找機會潛出城去,事實上其他人都在動這腦子,眼下誰都巴望著能趕到清河……」
我自然明白他意為何指,這當口不管努爾哈赤有沒有最終立詔,只要能見上一面,哪怕是用逼的,他們一個個也都想從重病纏身的努爾哈赤口中挖出個傳位口諭來,必要時甚至不惜動用武力。
眼看一場爭鬥在即,局外人茫然無知,局內卻已是風雲詭譎,波濤暗涌。
皇太極是出不去了!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他們彼此監視,誰都甭想離開瀋陽半步。
我反覆的咬著嘴唇,直到紅腫的唇瓣再也不堪牙齒的堅硬,破皮出血。舔舐到嘴裡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后,我終於下定決心,倏地抬頭:「我去!」
皇太極猛然旋身,震駭的瞪視我。
「我去清河……」
「不行!」他想也不想,一口拒絕,俊朗的臉孔血色盡褪,「我絕不容許你去冒這個險!」
「這個時候,還用再在乎些什麼?」我自嘲的撇嘴,眼睫微微顫動,「你要的便是我要的,不管用什麼手段我總會想辦法給你弄來!」
皇太極哀傷的看著我,驚疑不定:「不……」
「就這麼說定了!」我甩了下頭,「我馬上就動身……」
「悠然!」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臉色峻寒,僵硬的五指緩緩收攏,如鋼鐵般箍緊我的手腕。
我抽手,沒能擺脫,再一下……
「我決心已定!」我厲聲,用盡全力甩開他的束縛,以致使力過猛,磨破了腕骨上的一層皮。
他抓了空,右手虛懸,獃獃的望著我。
「我……要你成為大汗!皇太極——你會是大金的大汗!你會是大清的皇帝!」一扭身,我再不理會他是何表情,毅然衝出書房。
八月十一,努爾哈赤一行乘船順太子河而下,轉入渾河。我騎著小白趕了一夜的路,終於在中午時分趕到叆雞堡那段渾河流域,迎面撞上金國大汗的船隊。
旌旗飄揚,黃蓋儀仗,浩浩蕩蕩的船隊順水直下,最大的一艘龍船上,侍衛林立,守衛煞是森嚴。沿岸遍布兩黃旗的士兵,隨船騎馬跟行,井然有序。
我琢磨著阿巴亥應該已經與努爾哈赤會合,說不定此刻就在那艘龍船上。努爾哈赤若是神智還算清醒,能支撐到瀋陽也就罷了,若是不能,那阿巴亥作為大汗最後召見的妃子,只怕以後難免她矯旨亂語——她若是假借大汗遺詔,胡亂指個人出來繼承汗位,那可不亂了套?
可她最有可能會抬舉誰?
自己的兒子嗎?
多爾袞和多鐸年幼,毫無軍功可言,不足以服眾,她舉了也是白舉;阿濟格雖然不錯,可是以他的手腕恐怕鎮壓不住其他和碩貝勒——努爾哈赤推行的八和碩貝勒共治制一日不曾垮台,這個汗位以阿濟格的能力只怕坐上了,將來也是不得善終。
以阿巴亥的聰慧機敏,不可能看不清現在這個殘酷局面,汗位必定只能在四大貝勒中推出來!
關鍵是……這四個人,她最有可能選誰?
最會……選的人……
只怕是——他!
我的心漸漸往下沉,仿若一直沉到了陰暗的渾河水底。
是的,阿巴亥最會選的除卻自己的兒子外,就只有代善!而且無論她會選誰,都絕無可能會站到皇太極這邊!
皇太極不是她的利益保障!
「嗬!」我一夾馬肚,揮鞭沖向鑾駕,這一刻腦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信念。
見努爾哈赤!
不管他是死是活,總之不能由著阿巴亥胡來!
小白興奮得嘶聲長叫,鐵蹄踐踏著沿河泥濘的土地,迎頭衝進隨行的鑲黃旗士兵的列陣中。
「什麼人?」
「有刺客——」
喝斥叫嚷聲響作一團,隨著鏘鏘的鐵器鋃鐺聲交錯,我手中的腰刀猶如電光石火般疾速出鞘,指闊的刀背輕挑,架開刺來的三柄長矛,跟著手腕加勁一帶,鋒利的刀刃將矛尖全部削落。
「住手!」我勒馬,厲聲大喝,「我乃大汗養女孫帶格格!奉諭見駕!哪個敢擋我?」
孫帶格格早年嫁去蒙古喀爾喀巴約特部,后因丈夫恩格德爾投靠努爾哈赤,兩年前舉家一同遷入瀋陽都城。她在宮內待到二十八歲才嫁,已成繼東哥之後的又一老女傳奇,名字早為八旗將士熟知。
這時聽我報出名號,圍攻我的士兵頓時嚇得縮手縮腳,趕忙停止了攻擊,只是團團將我圍住。
我深吸一口氣,傲然坐在馬上。
少頃,鑲黃旗的一名牛錄額真騎馬越眾而出,盯著我謹慎的掃了兩眼,高聲問道:「你真是孫帶格格?」
我假裝發怒,揮鞭抽他:「你個瞎了眼的狗奴才!」
他面色一慌,忙低頭:「奴才知罪!請格格稍等,奴才這就去通稟大汗!」說完,命手下親兵揮動手旗。
龍船上亦有人揮旗示意,等了十多分鐘,忽然遠遠的看到一道亮紅色的窈窕影子一晃,俏生生的立於船頭。
雖然隔得遠了完全瞧不清長相,我卻心裡透亮,此女正是阿巴亥,她出來只怕是想對我驗明正身。
「格格!您請……」那牛錄額真態度忽然轉了一百八十度,我明白阿巴亥已「確認」完畢,我這個「孫帶格格」安全過關,可以離岸登船了,不禁內心一陣緊張,手指微微打顫。
一時舟停靠岸,我踩著搭起的舢板晃晃悠悠的上了甲板。晌午的日頭甚毒,我雖穿得單薄,可汗濕得早將衣料子浸透,緊緊的黏在了身上,更顯悶熱。
小太監恭身領我進入船艙,才過了珠帘子,便覺撲面一片涼爽。
原來這艙內竟是擱了冰塊,透過輕紗面子的楠木屏風細看,兩小宮女拿了扇子對著裝冰塊的金盆輕輕扇風,邊上軟榻上一抹明黃色的身影隱約可辨,正靜靜的側卧其上。
「你怎麼來了?你好大的膽子,大汗並未召見,你居然也敢……」阿巴亥立在屏風的這一面,背對著我忿忿而言。
她身子慢悠悠的轉了過來,目光冷清清的觸及我時,驀然一愣,瞳孔驟縮,張口結舌的說了一個字:「你……」
我不等她再把話說下去,身子微微弓起,左手拇指推彈刀柄,右手一抽,刀身跳出刀鞘。我腰背發力,一鼓作氣衝到阿巴亥身前,左臂一勾,已飛快的將她的脖子納入我臂彎之間。
「咯。」她養尊處優慣了,嬌弱的身子哪經得起這般折騰,登時嚇得面色雪白,一雙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驚恐萬狀的看著我。
艙內環侍的宮女太監早嚇得抱頭尖叫,跪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我時刻留意屏風后的動靜,早在我刀剛剛出鞘之時,榻上的人影已翻身躍起,喝道:「什麼人?!」
聲若洪鐘,努爾哈赤巍然站立在榻前。
我一陣眩暈。
哪個說他病得快要死了?就他現在這生龍活虎的氣勢,一點生病的跡象都瞧不出來,更遑論病危?
努爾哈赤行動如風,迅速取了掛在床頭的弓箭,彎弓搭箭,動作流暢,一氣呵成。
我心裡冰涼,只覺這一腳踩得實在冤枉,活生生的把自己送進了一個精心設計好的陷阱。
「你是什麼人?居然膽敢冒充孫帶,信不信我一箭射穿你的腦袋!」
我與他之間僅隔了一面紗質屏風,艙內逼仄,遠不過兩丈,這點距離實在不夠容我轉身逃離。
相信以努爾哈赤的箭術之精準,我只消有半點異動,便會立即被他箭斃當場。我握緊刀柄,手心滿是黏黏的汗水,全身的肌肉因為綳得太緊而感覺絲絲抽痛。
「貝勒爺……」莫名的,我突然笑了起來,許是已怕到了極至,心裡竟空了,「爺取了江山,可還會記得我這個故人么?」
努爾哈赤擎箭把弓的手微微一顫,箭鏃稍許下垂,我趁這罅隙抬腳用力踢在屏風木架上。
轟然一聲巨響,屏風向努爾哈赤站立的位置猛地砸倒,我乘他跳后閃避之際,推開阿巴亥轉身往艙門口撲去。
「東哥——」一聲沙啞的厲喝猶如雷霆電殛般在我身後炸響,「是你——我知道是你——」
我一隻左手才剛觸及艙門,身後破空之聲尖銳的呼嘯追至,「吋」地聲一枝箭羽擦著我的耳廓,釘在了我左手上方一寸處。箭身顫抖不止,嗡嗡的發出震耳聲響。
「東哥——」身後的腳步聲急促而凌亂的踩踏,「不許走!不許走——」
只差一步,僅僅只差一步……
眼看門外河水滾滾,船身悠蕩,已然離岸駛向江心。我從頭冷到腳,絕望的慢慢滑倒身子。
一隻顫巍巍的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不要走……」音調陡然從高處跌落,餘下的唯有顫慄的低喃私語,「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請你不要走……」
肩上的手勁加強,我被動的被他扳過身子。
在與我目光相觸的一剎那,他雙肩明顯一震。
啊……我悲涼的低嘆一聲。
最後一次如此近的瞧他,已是十六年前的事……那年見他髮際已是間雜銀絲,可如今一瞧,竟是蒼老如斯,滿目白髮。
「東哥……」他顫抖著雙手捧上我的雙頰,細細的摩挲,「真的是你么?真的……」
「大汗!她不是東哥!她不是——」阿巴亥尖叫著撲了過來,一把拖住努爾哈赤的胳膊,「她是刺客!你清醒一點啊……來人!來人!來人哪——」
隨著她歇斯底里的叫嚷,艙門外湧進一群披甲侍衛。努爾哈赤陡然怒吼:「我還沒死呢,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一把搡開阿巴亥,朝那群侍衛揮手,「滾出去!沒我的命令,一個都不許進來!滾——」
侍衛們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連帶艙內的那些宮女太監也全被努爾哈赤瘋狂的趕了出去。阿巴亥面無血色,慘然的站在角落裡,雙手抵著艙壁,勉強支撐著發顫的身體。
「東哥……東哥……」他呢喃自語,眼眸綻放異彩,如痴如狂,「你是來接我的么?好……好……」
我突然察覺這時的努爾哈赤不太一樣,他的唇色灰白,雙靨顴骨處透出一抹潮紅……
阿巴亥終於掙扎著站直身,指著我叫道:「你究竟是何人?膽敢在大汗面前裝神弄鬼,大汗病得糊塗了,我卻還分得清黑白真假——你究竟是受何人指派……」
我驚訝的睇了眼努爾哈赤,果然見他神情有些頹敗恍惚。難道說……努爾哈赤當真是病了?而且,病勢不輕?!
「我沒糊塗……」努爾哈赤扶住我的胳膊,將我從地板上拖了起來,語氣肯定而執著,「她是東哥!我不至於老糊塗得連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都認錯!她——是東哥沒錯!」
「大汗你……」阿巴亥氣得臉色鐵青,「你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她咬牙,忽而仰天大笑,「是啊!是啊!我陪了你一輩子,守了你一輩子,結果……你卻對我說,東哥是你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那我呢,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努爾哈赤冷冷的橫了她一眼,默不作聲。
阿巴亥劇顫,痛呼:「我就是那女人的替代品!我知道……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因為這個……我得你榮寵眷愛,一切不過是因為一個東哥!大汗——」她眼角滾落淚水,歲月在她臉上刻畫下的痕迹,讓我不禁替她感慨,心生憐憫,記憶中如花般的少女,轉眼已成三十六歲的婦人。
「大汗……你待我果然不薄!只是……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吶——為什麼我樣樣都不如她?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對她念念不忘,為什麼……」
我明白她這句話不單單指努爾哈赤,更是指代善而言,心下黯然,越發覺得她可憐可悲。正欲對她說上兩句,突然面前的努爾哈赤一陣抽搐,雙眼一翻,居然咕咚一頭栽倒在地。
「大汗!」阿巴亥慘然大叫,撲過來緊緊抱住努爾哈赤嚎啕慟哭,「大汗!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撇下我不管不顧啊……」
我驚駭無比,一時沒能醒過味來。
阿巴亥凄凄慘慘的哭了一會,努爾哈赤才低低的呻吟一聲,勉強支撐著掀起了眼瞼。他眼珠亂轉,似在茫然搜索著什麼,過得片刻,眼眸焦灼的轉向我,視線牢牢的定在我身上。
「真好……你還在……」他啞然嘆息。
我心裡一陣抽痛。眼前這個垂死老邁的努爾哈赤,給人一種強烈的英雄垂暮,無奈而凄涼的滄桑感。
這個男人啊——他可是努爾哈赤!馳騁於白山黑水,打下江山,叱詫風雲的大金國汗啊!
他重重吸了口氣,我見他臉色漸漸回復平靜,眼波清澈,那種睥睨天下的傲氣似乎有一點點的回到了他身體里。
「過來!」他擲地有聲,字字清晰,「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真是東哥,我要問你一句話……」
我想著這興許能從他嘴裡討到立儲口諭,便大著膽子跨前一步:「你說!」
阿巴亥驚疑不定的打量我。
努爾哈赤目光如電:「你愛不愛我?這一生,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我愣住,想了想,最後仍是老老實實的答道:「我不愛你……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阿巴亥僵呆。
「哈哈……哈哈……」努爾哈赤驀地仰天大笑,狀若瘋狂,「果然是東哥!果然不愧是東哥——」頓了頓,目光狠戾冷厲的瞪向我,「你應該記得我曾說過,我這輩子若是得不到你,即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他抬手筆直的指向我,鋒芒萬丈,我渾身發顫。
「宣大金國汗諭旨——」
腳下一軟,我撲嗵跌倒在地,努爾哈赤的話語因此而停頓住。
我駭然的呆望他,他靜靜的與我對視。波光溢轉,狠戾的神色漸漸從他眼中淡去,化作一縷似有似無的痴戀之情。
他嘴角勾起一道弧線,灰白色的嘴唇繼續緩緩開啟……
我的思緒呈現一團空白,茫然無措間忽見努爾哈赤神情遽變,五官痛苦的扭曲成一團,身軀震顫著,嘴裡竟是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濺了阿巴亥滿頭滿臉。
「大汗!」
胳膊頹然垂落,他靜靜的躺在阿巴亥的臂彎間,無聲的凝望著我。
我驚懼的看著他的瞳孔一點點擴大、渙散……最終帶著一縷難言的複雜情愫,沉痛而不甘的闔上了眼瞼。
「大汗……」阿巴亥呆了兩三秒鐘后才恍然省悟,抱住努爾哈赤,將他緊緊擁進自己懷裡,顫聲慟哭。
叆雞堡離瀋陽僅有四十里路程,努爾哈赤龍御歸天後,護衛的兩黃旗兵卒亂作一團,船隊拖拖沓沓的連夜航行,緊跟著棄舟換車,急趕慢趕的行至午夜時分方才趕回瀋陽。
未及入城門,便聽四下里一片嗚咽之聲。
阿巴亥面上雖流露出凄惶之色,然而即使悲傷,骨子裡卻透出一股難得的鎮定果敢。我冷冷的瞅著她,總覺得她自打未時努爾哈赤咽氣的那一刻起,心裡便已然拿定了主意。
她到底打的什麼主意?這個呼之欲出的答案一旦說出來,恐怕足以讓我心驚肉跳,生不如死。
「大妃!」車外有人謙卑的小聲說道,「諸位貝勒阿哥,王公大臣都出城迎殯來了。」
阿巴亥應了一句:「知道了。」手帕子捂著臉,哀痛的哭聲隨即放開,哽咽道,「請八位和碩貝勒移至八角殿,大汗有遺詔待宣……」
我心別地一跳,瞪大了眼「唔唔」哼了兩聲。
她掩著臉微微側過頭來,車內光線雖暗,我卻分明看見她那雙眼中充斥了惡毒的怨恨。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我估摸著該是四更天了,阿巴亥坐在八角殿的龍椅上,死死的盯住了我。
我被五花大綁的扔在她腳邊,嘴裡塞了厚厚的布團。她似乎還嫌不解恨,瞅著八和碩貝勒未到,竟不時的拿厚厚的寸子鞋底踩我的手指,疼得我眼淚迸發,偏又喊不出一個痛字。
少時殿外太監通傳,阿巴亥整了整衣裳,仍是拿帕子掩了臉,身子半靠在扶手上,嚶嚶哭泣,瞧那架勢似乎已是肝腸寸斷,哭得就快昏厥脫力了。
我沒工夫看她唱作俱佳的演戲,兩隻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大門,果然一陣散雜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色中漫漫傳開,緊接著身著縞衣素服的一干人等魚貫而入。
皇太極位列其中,八個人列成兩排,才要恭身行禮,他忽然目光直愣愣的定在了我身上。
我眼睛一酸,憋了那麼久的眼淚終於止不住的滾落下來。
正當一干人行禮的時候,皇太極一個箭步沖了上來,阿巴亥被他突如其來的強勢舉動唬了一跳,身子彈跳著往龍椅后猛然一縮。
皇太極卻是直撲向我,伸手扶我起身的同時,目光冷厲的射向阿巴亥:「不知我的妻子犯了什麼錯,大妃需如此懲罰她?」
阿巴亥驚懼莫名,臉色唰地白了,哆嗦著呢喃:「你……你說什麼?」目光垂落,盯在我的臉上,「她是你的……不!不!不對!她是妖女!她是葉赫那拉布喜婭瑪拉!」她精神一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昂然道,「大汗臨終有命,要她依禮殉葬!」
一時間殿上響起一陣竊竊私語,皇太極冷道:「大妃莫是悲傷過度,神智迷糊了吧?誰人不知我表姐布喜婭瑪拉格格,早在十年前就歿於喀爾喀了。這分明是我的側室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我承認她確有幾分像我表姐,可是明眼人一瞧便知,她倆的年歲可相差得大了去了!」
「不錯!她的確是我阿瑪的側福晉……」一人站前挺身說話,我一瞥眼,見是豪格——他自成人起,便接替杜度掌管了鑲白旗。
阿巴亥被他們父子兩個進言一逼,剎那間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額娘!」多鐸走了過來,伸手扶住母親,「您累了,歇歇吧。」
阿巴亥慘然道:「連你也不相信我?連你也懷疑我?」
「額娘,這個女人我見過,她的確是八哥的側福晉……」
阿巴亥猛地摔開多鐸的手,腰背倔強的挺得筆直,目光傲然的一一掃過阿濟格、多鐸、岳托、莽古爾泰、阿敏、皇太極、豪格,最後停留在代善身上。
代善佝著背,低垂腦袋一言不發。我心裡輕輕顫抖,未等多想,阿巴亥已然開口喊了聲:「大貝勒!」
代善遲遲未動,像是入定的老僧,對外界的一切事物完全失去了感官知覺。
阿巴亥朗聲道:「大汗遺詔——命十五阿哥多鐸繼汗位,大貝勒代善輔政!」
一句話砸下,猶如石破天驚,多鐸固然驚得目瞪口呆,就是其他貝勒們也一個個吃驚不已。
努爾哈赤生前的確是格外喜愛多鐸這個兒子,甚至在他還未成人前便偏心的分配了鑲黃旗牛錄人口給他。但是,要一個十二歲、毫無軍功的孩子來做大汗,無論如何也不足以叫人信服。
二貝勒阿敏冷哼一聲,完全不把阿巴亥的話當回事——阿敏雖無資格競奪汗位,但是要讓他服從擁護多鐸繼位,只怕比登天還難。
三貝勒莽古爾泰哈地大笑一聲:「多鐸憑什麼做大汗?他若是能當大汗,那大金國人人都能當大汗了——我亦能說這個大汗我也能當得!」
阿巴亥面色鐵青,多鐸小聲喊道:「額娘……」
「大汗遺詔如此,你們有哪個不服的,只管到大汗靈前說去!」阿巴亥語音一轉,將一觸即發的尖銳矛盾直接丟給代善,「大貝勒!大汗命你輔政,你如何說?難道眼看著大汗屍骨未寒,便由著你的兄弟們罔顧汗旨,抗詔不遵么?」
原來……這就是阿巴亥拿定的主意!
一場為了維護自身利益的而定下的賭局!
毅然放棄自己三個兒子中年長的兩位,選擇最年幼的多鐸繼承汗位,同時提出讓代善輔政——如果事情進行的順利,按照努爾哈赤生前所言,代善甚至可以娶了阿巴亥,做一個真正大權在握的輔政汗王,架空多鐸。
好個阿巴亥!才不過短短十個小時,居然就能想出這種兩全其美的法子!汗位、權力、愛情、男人……她將自身利益精算到了一個最佳平衡點上。
代善始終低著頭一語不發,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只要他站出來說上一句話,相信憑藉他大貝勒的威信和地位,阿巴亥的假遺詔之說有可能會當場變成現實。
「唔唔!唔唔……」我用肩膀撞向皇太極,焦急的示意他解開我的束縛。
皇太極本在凝目出神,這時才反應過來,三兩下便將我的手腳解開。我拔下嘴裡的布團,大叫道:「大妃撒謊!大汗臨終根本沒有留下任何遺詔!」
阿巴亥面如紙白,下垂的手指微微發顫,然而脊背挺直,神情傲然,卻是絲毫未見慌張:「你這賤人憑什麼說我撒謊?」
我尚未開口爭辯,皇太極已然笑道:「撒不撒謊的,這隻有大妃自己心裡最清楚,只不過……」他伸手往阿巴亥面前攤開,「我想看看詔書!」
阿巴亥神色微變,阿敏和莽古爾泰等人一擁而上,齊道:「不錯!請大妃出示詔書!」
「大汗是……口諭傳詔,並未有……」她低聲囁嚅,眼光求助的投向代善,然而代善充耳不聞。
四五個人將阿巴亥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的道:「沒有詔書,如何可信?」
代善的袖手讓阿巴亥頓失先機,頃刻間落於被動,捉襟見肘的慌亂下,她瞥眼看到了我,不由滿目怒火:「你們不信大汗遺詔我也沒辦法,只是這賤人是大汗親口宣旨下令陪葬的,當時守在艙門之外的一干侍衛可以作證!」
我身子一顫,皇太極察覺到我的懼意,握住我的手微微晃了下,輕笑道:「父汗會讓我的妻子殉葬?大妃是在說笑吧?這合乎情理么?只怕是……」他聲音輕飄飄的,似乎毫不著力,可接下來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慄,「只怕是大妃在替自己推諉責任吧!」
一句話輕描淡寫的說出,阿巴亥駭然色變。
「不錯!」阿敏冷笑道,「大汗遺命殉葬之人,怎麼都不可能扯上自己的兒媳!這不合乎情理!」
「我明白了!」莽古爾泰大叫道,「父汗所指的定是大妃!你平日那般受他恩寵,父汗自然是捨不得與你分開……」
阿濟格和多鐸這時才當真慌了神,嚷道:「怎麼可能?斷沒有讓我額娘殉葬之理!」
皇太極冷笑:「那讓我妻子殉葬就合理了么?」
「對!不可能是指四貝勒的福晉!」岳托叫道。他與豪格同站一線,一起在邊上搖旗吶喊。
我悲嘆一聲,阿巴亥這次果然是作繭自縛!之前若沒有上演那出假宣遺詔的戲碼,阿敏和莽古爾泰他們也斷然不會像現在這般毫不留情的欲置她於死地。
她錯了!她什麼都算對了!卻唯獨錯算了代善!錯算了他在關鍵時刻竟會選擇沉默,沒有站出來投向她的權力誘惑!
爭執聲越來越大,我被隔離在了人牆之後,面對那麼咄咄逼人的質問,阿巴亥已完全失去辯解的能力。
阿敏、莽古爾泰等人似乎都遺忘了一個很敏感的問題,為什麼作為皇太極側福晉的我,居然會突兀的出現在努爾哈赤的座船上?又或者,他們現在根本不願去多加理會這些瑣事,他們如今最要緊的便是將阿巴亥——這個擁有大妃頭銜,同時又有三個兒子的女人逼入絕境。
一鼓作氣的把這個強悍精明的女人打倒!永絕後患!
我有些頭暈,腳步蹌了一下,身後有人及時扶了我一把,隔著一層單薄的衣料,在炎炎夏日裡觸感卻是異常冰涼。我打了個哆嗦,倏然回頭,一雙記憶永刻心底的溫潤眸瞳隨即跳入眼帘。
我嚅動嘴角,心跳疾速加遽,啞然無語。
代善幽幽的望著我,突然伸出右手握住我的左手,狠狠的、堅定的捏緊了我的手指。我咬緊牙關,忍痛不吱聲,任他一點點的施力。他猛地胳膊使勁一帶,我踉踉蹌蹌的被他拖出了八角殿。
屋外的空氣要比殿內涼爽得多,夜幕漆黑,過道里冷清清的掛了幾盞燈籠。因情況特殊,平時在八角殿外把門的侍衛全都被遣開,不見一人。
代善頭也不回的越走越快,我被阿巴亥連續綁了十個小時,腿腳早已麻痹,哪裡經得起他這般折騰。沒走多遠,我左腿小腿肌肉突然抽筋,腳被狠狠絆了下。
低呼聲尚且含在嘴裡,筆直墜落的身體便被他溫柔如風的雙臂穩穩的抄進臂彎。
熾熱的呼吸近在咫尺,他騰出一隻手輕輕抬起我的下巴,我不敢看他的眼,只得把眼瞼放下,眼睫不可抑制的顫抖。
冰涼如昔的指尖輕柔的撫過我的左臉,我微微一顫,下意識的側頭避讓。
「還疼嗎?」他諳啞的問。
「不……」我知道瞞不了他,這張臉雖然已與東哥似是而非,可是無論怎麼改變,都絕對瞞不過他的眼睛。
「為什麼要瞞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來找我?我一直以為……這輩子終將抱憾一生!唉——」他長長嘆了口氣,將我一把抱住,哽咽道,「但願我不是在做夢!假如這真是夢境,我寧願一輩子守著這個夢,永遠不要醒來!」
「代善!」我終於不忍心的抬手抱住了他,輕輕拍打著他的背,一如從前那般,「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東哥了。」
「不管你怎麼變,你就是你……」
我低嘆一聲:「那你呢?你可還是……原來的那個代善?」
他肩膀震顫,過了許久,輕聲笑起:「你放心。你要的便是我要的……」
你要的便是我要的!
我震顫的抬頭。星光下,他神情平淡如水,溫柔得一如夏夜沁涼的微風。
「代善!」我脫口驚呼,突然對自己方才的言語感到懊悔萬分,我怎麼可以這般狠心的利用他,怎麼可以?「你不必……」
他將食指輕輕擱在我的唇上,指尖冰涼:「縱然爭這一世權力又如何?」他苦澀的一笑,「十年前我的心已隨你亡在了喀爾喀……每每午夜夢回,常會傻傻的質問自己,最初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去爭奪那份虛華,卻偏又落得捲入漩渦之中不能自己。我已迷失,竟忘了原先的初衷,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你……只有你活著,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才有了意義,否則……一切都只是空……」
我無語凝噎,心裡縱有千言萬語卻也終化為一腔感慨。
正當我難過的低下頭時,八角殿內忽然發出一聲響亮的嘈嚷,隨即殿門打開,莽古爾泰罵罵咧咧的走了出來,身後緊跟著多鐸。
多鐸伸手扯住莽古爾泰的衣袖,低聲說了句什麼,莽古爾泰沒好氣的甩開他的手,喝道:「沒得再說別的,既然有父汗的遺命,自當如此!」
「五哥!」多鐸急得滿頭大汗,一時阿敏又從門內出來,只是冷笑著看了眼多鐸,卻什麼話都沒說。
我低著頭,背脊貼牆站定。
莽古爾泰走近時,喊了聲:「二哥。」
代善淡淡問道:「怎麼說?」
莽古爾泰還未張嘴,阿敏從身後跟過來,說道:「既是大汗遺命殉葬,大妃自無推脫之理。」阿敏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陰沉的睃了眼代善,「這是大伙兒的意見,大貝勒應該不會有異議吧?」
代善輕輕點頭,面無表情的答道:「既是眾議,理當遵從!」
「二哥!」多鐸大叫一聲,站在原地,肩膀微聳。
慘淡的月光映照下,這個十二歲的少年終於忍耐不住悲傷,嗚咽痛哭。
不一會兒,岳托和豪格一起走出,岳托看了眼多鐸沒吱聲,豪格拍了拍多鐸的肩膀:「十五叔,殉葬乃是件榮耀之事,按祖制可不能為此傷感哭泣……」
多鐸肩膀一聳,震開豪格的手,雙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抹了兩把,擦乾眼淚,昂起頭顱傲然道:「哪個說我哭了?」
我緊盯著門口,在看到皇太極落在最後和阿濟格一同走出時,高高懸空的那顆心才終於悄悄放下。
阿濟格滿臉鐵青,板著臉目光兇狠的瞪了皇太極一眼。皇太極只當未見,腳步沉穩的向我走來。
經過我身邊時,皇太極連頭不曾撇一下,我正猜想著也許他是有所顧忌,突然手上一緊,竟已被他牢牢握住了手掌。
他目光冷峻,表情嚴肅,仍是沒有低頭看我一眼,筆直的朝前走,我趕緊跟上他的腳步。
他走得極慢,始終差了前頭代善、阿敏等人一大截。行至中門,門外早候了一群王公貴族,見八和碩貝勒一齊出來了,忙一擁而上的打探消息。
努爾哈赤過世后,代善已成一族之長,這時眾人焦點自然而然的齊聚於他。
面對眾人焦急的詢問,代善只是微微抬頭,不急不徐的說道:「父汗生前遺命大福晉殉葬,經八和碩貝勒公議,定於辰時起行殉葬大禮,巳時入殮,與汗同槨……」
雖然明知眾人逼死阿巴亥乃是利益驅使,勢在必行,同時她若不死,那這個與汗同槨而殮的人必定得換成我。然而在聽到代善宣布這個消息時,我心頭仍像是壓著一塊千鈞巨石,沉甸甸的,實在難以舒展鬱悶愁緒。
畢竟,一個才三十六歲的鮮活生命,就要活生生的被政治和權力犧牲掉。
不經意間,我把目光投向阿巴亥的三個親生兒子——阿濟格咬牙切齒,多爾袞面色陰鬱,多鐸滿臉悲傷。
這三個人大的二十一歲,小的年僅十二歲,而其中我最最關注的多爾袞,也不過才十四歲。面對即將年幼喪母的他們,族中那麼多兄弟叔侄又有誰會好心替他們的將來多做打算?
他們……將來……
十二日寅時,以代善為首的八和碩貝勒宣布大妃殉葬,而後安排人手處理大汗身後喪禮。
我不想留在宮裡等到阿巴亥殉葬的那一刻,有意迴避,可是一見皇太極忙得不可開交的模樣,又不忍心去給他添亂。
我猜不透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他就那麼冷若寒霜的站在人群里,時不時人來送往還得裝出一副哀傷的表情。
我知道其實他很累了,甚至比我更累,在我去清河的這段時間,他必然暗中做了一應安排。但我仍是不敢保證他已成竹在胸,因為有好幾次,我都瞧見他在背人處偷偷蹙眉。
每皺一次眉頭,我的心就跟著顫抖一次。
雖然代善已經給予暗示說是會擁躉皇太極,但是汗位人選一刻未塵埃落定我便難以真正安下心來。
靜靜的坐在正白旗亭內的角落裡,看著他悄聲在岳托的耳邊細聲低語。我眼皮有些犯困,一直處於過度緊繃的神經一旦稍加鬆懈,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福晉吉祥!」有個小太監悄悄走到我跟前,小聲說,「大貝勒請福晉過去一趟!」
我一震,頓時睡意全消。小太監低著頭不敢催促,我回頭朝皇太極張望了一眼,他仍在和岳托說著悄悄話,並未留意到我。
「有什麼事嗎?」
「奴才不知。」
想來也是,代善不可能把什麼事隨便告訴一個宮裡的小太監。
我琢磨了下:「好,你等一下!」瞅著岳托離開,我一溜小跑跑到皇太極跟前,「代善尋我過去!」我坦然述說。
皇太極正伸手端茶,聽了這話茶盞咯咯一響,茶水大半潑了出來,淋了一身。他也不擦拭,只是慢慢的將茶盞重新擱回几面上:「該說的已經說了,不該說的想必他也跟你說了……你還去見他做什麼?」
我知道他的小心眼只怕又要發作了,忙用帕子替他細細擦乾水漬,柔聲道:「現在一切還未成定局,你還需……」
「沒那必要!」他傲然冷笑,「你以為沒有代善,我就沒法子拿到我想要的東西了嗎?」
「我信你有能力辦到!」我蹲下身子與他平視,輕輕握住他的手,「那麼恃才傲物的你,怎麼可能沒有那份能力。只是……既然能讓這條路走得順暢些,為何偏還要死腦筋的繞道走遠路呢?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其實你大可不必……皇太極,請你相信我!也請你相信你自己……」
皇太極沉默了,半晌他突然從椅子上騰身站起,沒留下一句話的走了。
這時已近卯時,東方微白,我跟著那名小太監出了正白旗亭。正紅旗亭就在正白旗亭對面,剛到門口便聽代善在屋裡喊:「來了嗎?」
小太監應了聲,推門請我進去。代善一身麻衣素服的迎了出來,臉上掛著欣慰的笑容:「你肯來,我很高興。」
我滿腹心事,面對這樣的代善,一種負疚感強烈的刺痛了我的心。
他卻從容一笑,指著裡頭的閣間說:「你先到裡頭坐一會兒吧。」
我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麼,可是卻相信他絕不會害我,於是慢吞吞的挪到了裡屋。一時小太監出去將門帶上,我隔著珠簾隱約瞅見代善側身對著裡屋,正坐在書桌上專心致志的寫著什麼。
屋裡靜得毫無聲息,天色一點點的放亮,我漸漸坐不住了,正想出去問個清楚,忽然門上吱嘎一響,有人直接闖了進來。我被唬了一跳,窺眼瞧去,卻發現進門的是兩青年,仔細一打量,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代善的長子岳托和三子薩哈廉。
「阿瑪!」思量間,岳托和薩哈廉已一起給代善行禮。
代善放下筆,淡淡的看了他倆一眼:「你倆不在前頭幫忙料理事務,跑這裡來做什麼?」
岳托與薩哈廉相互對視一眼,岳托朗聲道:「阿瑪,國不可一日無君,宜早定大計。兒子以為四貝勒才德冠世,深契先汗聖心,眾皆悅服,當速繼大位……」
字字句句清晰利落,擲地有聲,我呼吸一窒,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等冷靜下來轉念一想,卻又發現其實這一切本在預料之中。
岳托和薩哈廉,原本就是站在皇太極一邊的。
只是……可憐了代善!
被自己的親生兒子如此氣勢逼人的跑來替自己的競爭對手舉薦,設身處地的站在他的角度想想,那該有多可悲可嘆啊!
「這也是你的意思嗎?」代善和悅的詢問薩哈廉。
薩哈廉點頭道:「是。四貝勒登位為汗,此乃民心所向!」
代善輕聲笑了下,岳托和薩哈廉不明其意,正欲繼續說服父親,代善卻已然笑道:「此乃我夙日心愿,你倆所言,天人允協,其誰不從?」
岳托和薩哈廉聞言大喜過望,想必他倆來時並不曾想到自己的父親會如此好說話,一時三人在廳上商議該如何聯絡其他人,一力保舉皇太極早登汗位,安定民心。
我在裡頭聽得再難抑制內心激動而又傷感的情緒,怔怔的落下淚來。
約莫商談了大半個時辰,岳托和薩哈廉才歡天喜地的去了。
代善疲倦的揉著眉心,見我緩步走出時,勉強扯出一絲笑意,沖我笑了笑。
我卻半點也提不起勁來,悶悶的說:「你早知他們會來……」
「啊,時候不早了,折騰了一宿,你早該餓了!」他突然打斷我的話,興緻勃勃的喚來小太監,張羅起早膳。
我眼睛一酸,險些又要哭出來了:「代善!我對不起你!」
我來的目的何嘗不是跟岳托他們一樣呢?
代善他……心裡同樣也是一清二楚的吧!
「來!吃早點!」他笑吟吟的將筷子遞到我手裡,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剛才所說的話。
我拿著筷子感覺手在不斷發抖,望著滿噹噹的一桌子菜色,滿嘴苦澀:「我……沒胃口,吃不下……」
「東哥!只當我求你……陪我用了這頓早膳吧!」
辰時,八和碩貝勒及滿朝親貴齊聚八角殿,我站在角落裡,遠遠瞧見阿巴亥身著大妃盛裝,在侍衛的押解下緩步經過十王亭長長的過道,昂首走向八角殿。
我不忍再看,忙匆匆離了十王亭,一口氣跑到東大門,找了處樹蔭底下蹲著,默默發獃。
據說殉葬之人可選擇服毒自盡,如若抗命不從,按制可命人用弓弦絞死,其手段相當殘忍。
瞧方才阿巴亥的模樣,她似乎已經心灰意冷的放棄了任何抵抗。
我無意識的啃著指甲,直到把十根手指的指甲都啃光了,咬到指肉,才覺出那份隱隱的痛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突然有片陰影罩下,我茫然的抬起頭來,眼前金星亂撞,有些犯暈。
「回去了!」皇太極伸手給我。
「結束了嗎?」我木訥的問。
他點了點頭:「巳時入殮,除大妃與汗同槨外,兩位庶妃也會一同隨葬,另外雅蓀亦自願殉葬……」
我心裡一跳:「什麼庶妃?」
「阿濟根和德因澤,她們兩個無所出,循祖制當殉葬……」他口氣甚為冷淡,我卻聽得心驚膽顫,阿濟根和德因澤兩人,曾經因為舉報代善和阿巴亥的曖昧之情而被抬舉為庶妃。而雅蓀,更是當時奉命徹查此事的四臣之一……
我心寒的掃了眼皇太極,那張俊朗的臉孔毫無表情,眼眸透出凌厲鋒芒。我情不自禁的打了哆嗦,七月的酷暑一點也化解不了我心底冒起的陣陣寒意。
這當真是遵循祖制么?還是……他有心殺人滅口?
不敢再讓自己胡亂的深入探究原由,我痛苦的搖了搖頭。理智告訴我,要成為一代帝皇必然要做到心狠手辣,不可婦人之仁,這其實一點都不能怪皇太極,這是作為最高統治者所必須具備的特質,否則他便不適合當一個成功的皇帝。
可是……在感情上,我不可能不受任何影響,把所有的事完全當作沒發生一樣。
那個孤冷的、無情的,終將站在最高權力點上的清太宗,我以後是否當真能坦然的接受他雷厲風行的手段呢?
我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歇息!你的樣子看起來很累……」他拖起我的手,溫柔的攏在掌心裡,「悠然,謝謝你。」
「謝我?」我懵懂茫然。
「嗯,謝謝你!謝謝你願意留在我身邊,也謝謝你為了我付出那麼多……」
「我?我可什麼忙也沒幫上。」我低頭跟在他身後,腳步遲緩僵硬。原本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去見努爾哈赤,是想藉機奪詔書,只可惜他連一份傳位口諭都沒留下,根本無需我多費心思。
然而……面對此時越來越有君王氣質的皇太極,那個問題終於鯁住了我的咽喉,令我不吐不快。
「假如……那時我去了清河,大汗根本沒病,或者說他背上的毒疽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嚴重,你會怎麼做?」
厲芒在他眼眸深處一閃而過:「他不會沒病!我說他病了,他自然是病了!」他將我的手使勁攥緊,「我不可能再把你讓給任何人!沒有人能再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翌日,汗位繼承人的問題再次在八角殿被抬了出來,莽古爾泰滿以為在其同母胞弟十阿哥德格類等人的擁躉下,憑藉自身的實力大可放手與代善、皇太極一爭汗位,孰料代善突然轉變態度,放棄自身角逐的權力不說,還轉而一力保舉皇太極。
勢均力敵的平衡感頃刻間被打破,勝利女神的天平徹底倒向皇太極。於是公議最終結果,一干人等達成一致意見,共同推選四貝勒皇太極為大金國汗。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皇太極並沒有當場應允,甚至還婉言謝絕了眾人的一番盛情好意。
之後連續數日,代善、阿敏、莽古爾泰、阿巴泰、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杜度、岳托、碩托、薩哈廉……一個接一個的接踵踩進四貝勒府。皇太極每次都避而不見,把一大堆人丟給哲哲去招呼應酬。
有次給眾人實在逼得急了,他便推諉說:「先汗無立我為君之命,若舍兄而嗣立,既懼不能善承先志,又懼不得上契天心。何況嗣大位為汗,需上敬諸兄,下愛子弟,國政必勤理,賞罰必悉當,愛養百姓,舉行善政。其事誠難,我涼德才疏,恐難擔此重任。」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噎得夠嗆。
我一開始並不擔心,可是眼見日期一天天的往後拖,我到底還是先沉不住氣了:「雖然以退為進是不錯,可做得太過了,難道你不怕弄巧成拙嗎?」
皇太極只是將冰鎮的綠豆湯一勺勺的喂進我的嘴裡,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你不是很肯定代善待我之心至誠至信么,那就讓我看看他的赤誠之心到底有多可信吧!」
「咳!」我氣管被嗆到,連連咳嗽,這下子連我也險些被他噎死。
我拿眼乜他良久,他才終於笑道:「好吧!我坦白交待——」頓了頓,漸漸收斂起笑容,正正經經的說,「測試代善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同時這麼做,也是為了給老五他們一個面子。誰都有爭汗之心,即便他們最後迫不得已推我為汗,可未必見得他們心裡就有多真心樂見我登上大位。與其今後落話柄給他們不停叨咕,倒不如先給足他們臉面,這樣做也使得八旗將士覺得他們這些貝勒們深明大義,有容人之量,今後統兵能更好樹立威信……」
我目瞪口呆,半天才琢磨過味來。
他將最後一勺湯水塞進我嘴裡,然後細心的用帕子替我擦拭嘴角:「弄巧成拙么?那是不可能的……我心裡早衡量好了一個尺度……」
「那……還要等多久?」
他笑著眨眼:「這個嘛,最多能抻上半月……」
八月廿七,在代善等人的再三敦請之下,皇太極終於應允即位,並將即位大典定在九月初一舉行。
四貝勒的家眷提前遷入皇宮,哲哲入主中宮,我則是住在東首那間院閣。
宮內御用之物,包括大妃、側妃、庶妃等人的不同品級朝冠、朝服、朝褂、朝裙、朝珠等等飾物,一應在三天里匆忙趕製出來。
好在哲哲對操持統領家務頗有心得,再加上布木布泰從旁協助,後宮大小宮女太監倒也分工明確,雖然工期緊張,卻是井然有序,未見慌亂。
這日我一宿沒合眼,聽著外頭敲了四更鼓,便再難按捺得住激動的情緒,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皇太極隨即被我驚醒,惺松的撐起身子:「怎麼不睡了?」
「天太熱,我睡不著!」我踢了薄被,直接從皇太極身上滾爬下床。
沒等腳落到腳踏上,便被他從身後一把摟住腰,嗤笑:「九月了呀,還嫌熱?」
我拍他的手,嗔道:「你這人……難道真的一點都不緊張嗎?我從昨兒個起就興奮得吃不下睡不著了。」
「上陣拼殺都不怕了,還會為了這點子場面上的東西緊張嗎?」
「可是……」
我扭過頭,定定的瞧著他。
不會有人比我更明白皇太極登位的意義到底有多重大!這不僅僅是他人生里跨出的重要一步,更是開創清朝未來史命的關鍵一步啊!
能夠見證到這一刻的來臨,我怎能不激動?怎能不興奮?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皇太極含笑起身,「既然睡不著,索性都起了吧。」目光一掠,觸及對面桌上擺放的禮服,「不過你攪了我的好夢,我就得罰你……」
「啊?這也要罰?」
「是啊,就罰你替我穿上這身行頭!」
我險些暈倒,登基典禮要穿的朝服和佩帶的飾物都比便服來得複雜,讓三個日常伺候慣了的宮女來服侍更衣,也未必能在短時間內輕鬆搞定。
叫我給他穿衣,這簡直就是一種變相的體罰!
我垮下臉:「能不能叫歌玲澤和薩爾瑪進來幫我?」
「不許!」他狡黠一笑,在我唇上偷親一記,閃身下床,「現在離天亮尚早,你有很多的時間可以慢慢琢磨!」
抖開披領、馬蹄袖、大襟右衽的明黃色緙絲雲龍紋朝袍,我細細撫上那上頭綉著的片金海龍紋,手指微微顫抖。皇太極極為配合的展開手臂,任我穿戴,臉上玩笑戲謔的神情漸漸斂去,隨著朝服扣子慢慢扣齊,那種隨之散發而出的凜然氣勢竟迫得我呼吸一窒。
雙手環腰,我替他繫上朝帶。鑲嵌了東珠寶石的腰帶上左右佩帉,一條淺藍,一條白色。另兩側分別垂掛荷包、燧觿、刀削、結佩等飾物。
我深吸一口氣,此時窗戶紙上已微微透進亮光,我滿頭大汗的將墜有佛頭、記念、背雲等珊瑚綠松石的朝珠,丁零噹啷的往他脖子上一套,瞥眼見歌玲澤帶了大小十來名宮女全部呆若木雞似的站在門口,忙催道:「都別愣著呀!趕緊進來伺候大汗洗漱,誤了吉時可不得了!」
說完,我直接往身後炕上一倒,精疲力竭。
以後打死我也再不敢單獨給他穿衣!
歌玲澤恭恭敬敬的走近皇太極,將那一百零八顆東珠穿成的朝珠串子重新整理好,又將綴有金佛、舍林的朝帽拿過來小心翼翼的替皇太極戴上。
「去!伺候你家主子更衣去!」
歌玲澤細聲答了句:「是。」
我從炕上撐起身子,困惑的問:「做什麼?」
皇太極白了我一眼:「還能做什麼?當然是要你陪我去八角殿參禮!」
居然要我參禮?!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後宮之中以哲哲為大,參禮的那個名額怎麼著也輪不到我頭上吧?
「那大妃怎麼辦?」
「隨她!她願意去便去!」
我從炕上一躍而起,叫道:「不可以!你雖然是大汗,但是科爾沁與大金國的盟約你不能棄之不顧,大金需要蒙古人的支持,需要科爾沁……」
「我不願再委屈你!」他微微動怒,「爭這汗位是為的什麼?我要的就是從此天下再無一人能制約我,我要我愛的女人正大光明的站在我身邊!」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拽到身邊,大聲嚷道,「我就要你陪著我,親眼看著我坐上八角殿的那張龍椅!」
「皇太極!拜託你理智一點!」我吼得比他更大聲。
他聞言一震,神情複雜交錯,最後痛苦的一拳砸在桌面上。
沉寂過後,我倆彼此望著對方,眼底交匯著各自的心愫。冷靜下來的皇太極應該能夠體會我的苦心,亦會明白科爾沁對於大金的重要性。
無論如何,哲哲不能廢!她作為金蒙聯姻的產物,和布木布泰一樣,今後在這大金後宮必然得佔據一席之地。
皇太極甚至不能怠慢她們姑侄半分!
抬手輕撫他神情受挫的臉孔,我心疼的嘆息:「我會站在你身邊……我會陪著你,親眼看你坐上那把龍椅……」
這日天氣晴朗,風和日麗,碧空萬里。天明時分,諸位貝勒大臣,文武百官齊聚八角殿外廣場空地。
皇太極循例率領群臣先行焚香拜天!我穿了一襲石青褂子,站在一干太監堆里,代善的目光無意中掃到我時,驚得差點在拜天時走神出錯。
拜天儀式完畢后,眾人進入八角殿,皇太極將左手作勢搭在我的右手手腕上,看似好像是由我這個「小太監」扶著他踩上殿內金鑾的台階,而實際上卻是由他緊緊攥了我的手腕,將我一步步的帶向金鑾殿。
我的一顆心咚咚直跳,震得就連手指都在不停的顫抖。皇太極悄悄瞥向我,給了我一個鼓勵的微笑。而後,他站在龍椅前鬆開我的手,猛然轉身。
「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如雷般的歡呼,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率諸兄弟子侄阿巴泰、德格類、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杜度、豪格、岳托、碩托、薩哈廉等人,以及滿朝文武大臣,濟濟一堂,齊刷刷的向著高殿上的皇太極拜倒,行三跪九叩大禮。
我激動得雙腿發顫,看著底下烏壓壓的人影,再收回目光看向一臉肅容的皇太極,只覺得沐浴在清晨金燦陽光中的他,從頭到腳似乎籠罩在一種令人神迷的光芒中。我不禁心馳神搖,膝蓋一軟,竟情不自禁的也跪了下去,一滴眼淚瑟然滴落在大殿上。
可沒等我膝蓋觸及地面,手肘上一緊,竟是被身側的皇太極一把牢牢托住,他凝目看著底下的臣子,並不曾向我斜視半分,可是壓低的聲音卻是那般的執著而堅定:「這一生,你曾為我跪過天地,跪過先汗,跪過無數人,可是打今兒起,你卻無需再跪任何人!」
我大大一怔,心神激蕩下,忘記自己此刻假扮的身份,險些情難自禁。
少頃,群臣行禮完畢,皇太極器宇軒昂,氣勢勃發的往金龍交椅上落座,朗聲宣布:「即日起,國中除十惡不赦之罪犯外一律寬免……改明年為天聰元年……」
我低垂著頭,不敢抬頭,怕自己情緒失控,於是只得暗暗努力剋制著,逼迫自己一點點的找回冷靜。
等我再次留意大典時,皇太極已經離開座位,正挺直腰背,神情嚴肅的指天盟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佑我先汗創立大業!今先汗已逝,諸位兄弟子侄以國家為重,推我為君,我惟有秉承先汗功績,恪守先汗遺願……我若不敬兄長,不愛弟侄,不行正道,明知非義之事而故意為之,或因弟侄微有過錯便削奪先汗賜予的戶口,天地無情,必加譴責!反之,則天地神靈當佑我大金,國祚昌盛!」
話音放落,諸位貝勒或多或少的都為之動容變色。底下巴克什達海迅速謄寫好方才的誓詞,將紙卷呈交到皇太極手中,皇太極禱告上天後鄭重的將紙卷焚為灰燼。
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站到人前,齊聲說:「我等兄弟子侄,當合謀一致,奉大汗嗣登大位,大汗乃為宗社與臣民所倚賴……如有心懷嫉妒,將損害汗位者,一定不得好死。我代善(阿敏、莽古爾泰)如不教養子弟或加誣害,必自罹災難。如我三人善待子弟,而子弟不聽父兄之訓,有違善道的,天地譴責。如能守盟誓,盡忠良,天地愛護!」
三大貝勒說完后,阿巴泰、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杜度、岳托、碩托、薩哈廉、豪格等小貝勒緊接著說道:「我等如背父兄之訓而不盡忠於上,擾亂國事,或懷邪惡,挑撥是非,天地譴責,奪削壽命。若一心為國,不懷偏邪,克盡忠誠,天地庇佑!」
盟誓自此告一段落,我仔細打量著這批形形□、滿噹噹站了一地的人,揣測估算著這裡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實意的為皇太極登位而感到高興的?
驀然心裡就生出一種滑稽的蒼涼和悲哀,今天這個登位大典,說穿了其實不過就是例行公事,大家彼此配合傾力演出的一場好戲——難怪皇太極殊無半分激動之感,現在想來真正的較量其實才剛剛拉開帷幕。
八和碩貝勒共推制度一日沒有廢除,皇太極的這個汗位便一日坐不安穩。汗位……仍只是一個虛有其表的華麗裝飾罷了!
冥想間,殿上的皇太極突然走下殿去,對著三大貝勒躬身行三拜禮。
我一震,殿上群臣嘩然。
「大汗這是做什麼?」代善趕忙托起皇太極下拜的胳膊。
「應當的。」皇太極面帶微笑,「請三位兄長受我三拜,今後必不敢對兄長們以君臣相待,大金國日後的繁榮昌盛還需仰仗三位多多扶持!」
「不敢當!」代善謙和避讓。
阿敏卻是未置可否,態度冷淡,莽古爾泰傲氣十足的咧嘴一笑:「好說!好說!」
皇太極不著痕迹的掙開代善欲加攔阻的雙手,臉上仍是掛著誠懇真摯的笑意,禮數絲毫不缺的沖著他們三人拜了三拜。
我躲在九龍壁柱后,倒吸口涼氣,為他心疼不已。
我的皇太極啊!那般恃才傲物、桀驁不馴的皇太極!
那個剛才還說不讓我跪任何人的大金國汗,此刻卻只能忍辱負重的放下身段,這般的委屈自己。
手指捏緊,心疼到極至,以致全然麻痹,不知痛為何感!
皇太極雖已位及大金國汗,然而每日臨朝聽政,他這個大金國汗卻必須得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三人,並肩面南而坐於金鑾殿上共理朝政。
表面看來大金國以汗王為尊,而實際上真正的國政大權仍是被原先的四大貝勒分別掌控著。
皇太極的處境正處在異常尷尬的地位上,然而現在面臨的真正危機卻並非來自於朝政內部的權力無法得到集中統一,而是外在局勢造成的強大壓力。
大金正處在三面臨敵的危急關頭,南有強敵大明,西有叛服不定的蒙古,東有大明屬國朝鮮。而大金子民涵蓋女真、漢、蒙三大民族,幾十萬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人口聚集在遼河東西。
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間,滿漢民族之間的各種矛盾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努爾哈赤統治期間,曾數次派兵入關,擄掠了上百萬人畜,遼東境內現今的漢人已高出女真人數倍不止。
滿漢之間的衝突時有發生,滿人虐殺漢人,漢人反抗滿人……努爾哈赤在位時對待漢人的暴動奉行鎮壓屠戮,動輒便將漢人砍殺乾淨,毫不留情地鎮壓一切反抗活動。他的所作所為將矛盾進一步激化,到得現在,這種深刻尖銳的矛盾已是一觸即發。
另一方面,遼東的經濟發展在長期戰爭的蹂躪下,已瀕臨崩潰,大金長期實行屠殺與奴役的政策,造成人口大量逃亡,壯丁銳減,田園荒廢……
努爾哈赤給皇太極留下的,不是錦繡江山,而是一堆棘手得足以讓人發狂的爛攤子!
皇太極繼位半月有餘,忙得未曾好好闔目睡上一宿安穩覺,臉上未曾展露過一回笑容。連日有摺子上報各處動亂情況,請求大汗派兵鎮壓。
我瞅著心疼,可是偏又愛莫能助。
這日下了早朝,突然見他興沖沖的來找我,削瘦的臉頰上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輕鬆舒暢。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正要問,他已先一步笑說:「今兒個聽那些漢臣議論我的名字來著……」
我心念一動,奇道:「你的名字有什麼好議論的?」
「啊,很有意思呢……他們說漢人稱儲君為『皇太子』,蒙古人稱繼承人為『王台吉』,諧音皆與我的名字相近。所以啊,他們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此乃天意!是上天註定要讓我繼承大汗王位,還說我將來必然會成為一代明君,功德千秋,名載史冊……哈哈,吹噓得好是厲害!」
我聽得發怔,身子無意識的往炕上坐上去,哪知方向感沒找准,竟坐了個空。我低呼一聲,趕忙伸手去夠邊上的燈架子,誰知那架子安得不牢,竟是被我一拉就倒。
咣啷啷——連續驚天動地的聲響過後,我驚魂未定的坐在腳踏上,一盞宮燈摔在我腳邊,碎片散了一地。
「悠然!」皇太極一個箭步沖了上來。
「沒事!我沒……事。」我皺著臉,咻咻吸氣,尾椎骨上火辣辣的疼,我狼狽的揉著屁股。
「怎麼這麼多年了,你還是經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老喜歡出神發獃啊!」皇太極哭笑不得的將我從地上攙了起來,扶我上炕頭上坐好,「我看看……疼不疼?我給你揉揉!」
「不要!」我低叫,臉漲得通紅。
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悠然!」他的低聲呢喃近在耳畔,我隱隱感到有一種不太妙的壓力在向我逼近。果然,他下一句話直切主題,「皇太極這三個字,當初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我想,對我名字蘊含的意義,最能發表見解的人應該是你吧。」
「呃……」我眼珠子亂轉,眼神飄向門外,「那個……我讓薩爾瑪燉了燕窩粥,你要不要……」
「滿漢一家……滿清……」
我身子微微一顫。
他將我的下巴捏住,帶著我轉過頭來。他烏黑的瞳仁明利深邃,猶如波瀾不驚的海面,底下卻蘊含了強勁的漩渦:「滿,就是金,就是女真的意思吧!你所謂的滿漢一家,就是要指女真和漢人同為一體,不可排斥,必須融合……」
我口乾舌燥,心如亂麻。
「悠然啊!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困惑的望著我,「這些天來朝上爭執不斷,貝勒親貴們主張強勢鎮壓,漢臣們主張抬高漢人地位!悠然!這樣的局面,你一開始就已經預見了吧?從小教我寫漢字,告訴我『滿漢一家』的你,早在二十八年前便已經預見到了今天我所要面臨的困境……滿漢一家啊!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我到今兒個才算是真正弄明白了!」
我咬唇不語。
他放開我的下巴,在我唇上用力吻下,過得良久才放開我。
「皇太極……我、我不是你表姐……」我艱難的吐氣,意識混沌,不知該如何解釋。
「說下去!」他的表情異常冷峻嚴厲,令我有些心寒。
「我……的意思是說……」我頹然喪氣的垮下肩膀,發覺自己根本無從解釋。
「我的表姐不可能會寫漢字!」皇太極突然接下我的話,「更不可能會教我寫『滿漢一家』!」冰雪覆蓋下的冷峻表情慢慢被柔情融化,他凝望著我,眸光熠熠,「是不是我的表姐,是不是東哥,是不是布喜婭瑪拉,是不是女真第一美女……這些都不重要!你從哪裡來,你到底是誰,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身邊,你愛著我……」
我感動得滿心顫慄,倏然伸手緊緊摟住皇太極的脖子。他反手抱住我:「今兒個在朝上我下了道旨,你可知是什麼?」
我吸氣搖頭,心裡隱約猜到了一些。
他放開我,朗聲念道:「我國內漢官、漢民,從前有私慾潛逃,及今姦細往來者,事屬以往,雖舉首,概置不論!凡審擬罪犯,差徭公務,毋致異同,有擅取漢民牛、羊、雞、豚者,罪之。漢人分屯別居,編為民戶,凡新舊歸附之人,皆宜恩養……」
我瞪大眼睛,又驚又喜。漢人在遼東的地位等同於奴隸,完全沒有絲毫自主能力,甚至不能算是「國民」。
皇太極此舉無疑是將「滿漢一家」理論轉化成了現實,邁出了歷史性的第一步!
天命十一年十月十七,寧遠巡撫袁崇煥突然派遣都司傅有爵、田成及李喇嘛等三十四人來到瀋陽城,說是一為努爾哈赤弔唁,二為祝賀新君即位。
袁崇煥此舉出人意料,皇太極明知對方弔唁慶祝是假,探聽虛實是真,卻還是對來人盛情款待,這一行人足足在瀋陽逗留了一個月才離去。十一月十六,皇太極命方吉納、溫塔石等十二人,隨李喇嘛、傅有爵同往寧遠。獻上貂皮、人蔘、銀兩等禮物的同時,也帶去了他給袁崇煥的一封書信,信中言道:
「爾停息干戈,遣李喇嘛等來弔喪,並賀新君即位。爾循聘問之常,我豈有他意,既以禮來,當以禮往,故遣官致謝。至兩國和好之事,昔日先汗往寧遠時,曾致璽書之。兩國通好,誠信為先,爾須實吐衷情,勿事支飾……」
以現如今大金國的狀況而言,實在不宜在此時於明朝大動干戈,袁崇煥有心講和,遂了皇太極的心愿,於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休養生息,以待來年。
天聰元年正月初八,皇太極命阿敏、濟爾哈朗等人,率領三萬大軍攻打朝鮮。
為了防止明軍援救朝鮮,由遼西進攻瀋陽,不使大金陷入腹背受敵,就在大金鐵騎出征的同一天,皇太極又派方吉納、溫塔石等人,再次出使寧遠,致書袁崇煥請求議和,以避開兩線作戰。
皇太極的經韜偉略在登上汗位后漸漸得以展開。
而我卻因為在現代時曾讀過金庸的《碧血劍》,對袁崇煥深具好感,同時亦知曉此人忠肝義膽,精通戰略,可是最後卻是慘死在崇禎皇帝的手裡——據說,導致袁崇煥慘死的最終原因,是因為生性多疑的崇禎中了皇太極的離間之計。
究竟這其中經過會是如何,我不得而知。
現如今北京城裡仍是明熹宗朱由校在位,所以估計袁崇煥一時半刻還死不了。但是每每看到皇太極與袁崇煥之間毫無硝煙,卻異常激烈的頻繁「交手」,早已預見到這場較量最後勝負的我,陷入了異常矛盾而痛苦的心理煎熬。
有時候,知道歷史的結局,真的不是件幸運的事!
天聰元年的春天,大金國遇上罕見的荒災,國中糧食奇缺,物價飛漲,一斗米要賣到八兩銀子,一匹馬要銀三百兩,一頭牛要銀一百兩,一匹蟒緞要銀一百五十兩,一疋布要銀九兩……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大金獲悉明軍正在加緊修築錦州、大凌河、小凌河諸城,在其周圍實行屯種,作固守之意。
權衡輕重下,皇太極打算搶在這些城堡完工之前,給予嚴厲打擊。
皇太極率兵攻打錦州的決定,在我聽來無異于晴天霹靂。此刻遼東一線具由袁崇煥守備,有袁崇煥一日,金軍便不可能攻克寧錦之地。
這場戰爭若是發起,最後的結果肯定會和去年努爾哈赤攻打寧遠一樣,鎩羽慘敗,無功而返。
我無法跟皇太極挑明這仗的必然結局,我也說不清袁崇煥到底有多厲害,他的守城策略,軍事部署等等實質性的因素我一概說不出來。我所仰仗的不過是四百年後書本內寫定的結局,可是……這偏偏無法和皇太極講清。
皇太極見我百般阻擾,先是不悅,後來聽我說來說去始終不過一句:「袁崇煥很厲害!」終於惹得他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五月初六,朝中留下阿巴泰、杜度固守,皇太極率軍親征寧錦。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對我發這麼大的脾氣,事後冷靜回想,才漸漸明白過來。
作為一個男人,只怕在他心裡最不能接受的是我竟然不相信他的能力,在關鍵時刻沒有全力給予的精神支持,反而口口聲聲稱讚他的敵人,無形中將他貶得一無是處。
他的自尊和驕傲受挫!
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先知」和無知……
從五月十一到六月初六,歷時二十四天,大金圍攻錦州,大戰三次,小戰二十六次。大金慘敗的諜報如雪片般傳回瀋陽,我心急如焚。
好容易等到大軍撤回瀋陽,皇太極卻將自己反鎖在書房內,無論怎麼叫門也不應。
自打他成人後,便再沒見他有過如此孩子氣的行為,哲哲和布木布泰輪番上陣,結果都被他用書籍砸了出來,送去的點心食膳更是紋絲微動。
傍晚時分代善聞訊趕進宮來問安,見我無奈茫然的站在廊檐下,猶豫片刻,終於走了過來,輕聲問道:「大汗還在生氣么?」
我苦笑。
「從沒見他那麼瘋狂,完全沒了平日的冷靜和理智。打寧錦時不斷下令攻城,打了敗,敗了再打……」代善悵然嘆氣,「我和老五跟他說實在打不下來,他居然為此大發脾氣,然後自己領著阿濟格一群人沖了上去,弄得我們這些人一個個來不及穿甲胄,匆匆忙忙的跟了他繼續發動攻擊……若非天熱導致將士們紛紛中暑,我想他絕不會甘心就此收兵回城。唉。你找機會勸勸他吧,先汗去年敗於袁崇煥之手,沒想到今年仍是重蹈覆轍,他心裡自然不好受!」
我心臟隱隱抽痛。
皇太極……失去理智的皇太極!一心想打敗袁崇煥的皇太極……
「他不會見我的……」
他在跟我賭氣,或者說在跟袁崇煥賭氣!總之,在這個氣沒消之前,他大概不會願意見到我。
「那我去瞧瞧大汗,或許他賣我幾分面子,還肯見我一見!」代善笑了下,輕聲安慰我,「你也別太擔心,我想個法子讓他出來好不好?」
他的語氣輕鬆幽默,我被他逗得噗嗤一笑,陰霾鬱悶的心情消褪大半。
於是代善回到書房門口敲門,好一會兒,門裡傳出一聲怒吼:「滾——」
代善不以為忤,沉聲道:「代善給大汗請安!」
裡頭寂靜無聲,過了三四分鐘,門上一松,吱嘎一聲打開了。皇太極一臉憔悴的站在門內:「二哥,你怎麼來了?」目光略略往我這邊一掃,微微一怔,大為尷尬。
「烏木薩特綽爾濟喇嘛到了都爾弼城,遞消息來說,蒙古奈曼部、敖漢部願意歸順大金!」
皇太極又驚又喜,大叫道:「當真?!」
代善含笑點頭。
「太好了!」皇太極興奮不已,轉身沖向我。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雙手托住我的腰肢,一把將我舉到半空,「悠然!聽見沒?奈曼、敖漢兩部來歸——」
我驚呼連連,咯咯笑出聲來。
奈曼部和敖漢部屬於蒙古嚓哈爾八鄂托克,對於強大的嚓哈爾部影響甚大。早很久以前,皇太極便暗中買通奈曼部鄂托克里最有影響力的烏木薩特綽爾濟喇嘛,試圖策動奈曼部首領袞楚克叛離林丹汗,歸順大金。
今年二月,皇太極又偷偷遣人至奈曼部,希望袞楚克能說服敖漢部首領索諾木杜棱,以及克什克騰部首領索諾木諾延一同歸順大金。然而四月份,袞楚克和索諾木杜棱遣人回復,他們曾勸林丹汗與大金講和,卻遭到林丹汗和索諾木諾延的嚴詞拒絕。
雖然與林丹汗的同盟求和計劃沒有取得成功,可是如今能得到奈曼和敖漢兩部來歸,亦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秋七月,蒙古敖漢索諾木杜棱、塞臣卓禮克圖、奈曼袞楚克巴圖魯舉國來附。
八月,察哈爾阿喇克綽忒部貝勒巴爾巴圖魯、諾門達賚、吹爾扎木蘇率眾來歸。
蒙古各部的不斷歸附使得大金國內喜事連連,而這個時候的北京城卻因為天啟皇帝朱由校的突然駕崩,陷入混亂中。
轉眼冬日來臨,當天聰元年的第一場雪舞落時,皇太極帶著我出城狩獵。
我的刀法練得已是相當嫻熟,皇太極說我欠缺的是力道,不過因為肢體夠靈活柔軟,倒是可以以巧補拙。只是我的箭術卻不是很好,膂力不夠,我拉大弓時始終不能將弦拉滿,皇太極甚至一度笑我手裡特製的弓箭可以比擬小孩子的玩具。
在外遊玩了兩日,皇太極問我還想去哪裡,我脫口道:「費阿拉!」
他與我相視一笑,於是百來號人簇擁著趕往費阿拉城。雪下了兩天兩夜,遍裹銀妝,晶瑩剔透的世界里我倆並肩而騎。
離費阿拉還有一段路程時,山道上突然躥出一隻紅色的狐狸,一溜碎步的從大白、小白蹄下穿過,直往另一頭的山林里鑽。
我大叫:「狐狸啊!」
錚地聲,我的喊話未落,皇太極手中的箭羽已然疾射而出,那隻疾跑中的火狐狸應聲倒地。
「可惜了!」他嘆道。
箭矢射穿了狐狸的頸背。
「退步啰。」我揶揄調笑,「你小時可是能不損皮毛的……」
一句話尚未說完,忽聽一聲凄厲慘叫,跑去撿拾狐狸的侍衛,喉管上插著一枝長長竹箭,箭翎微顫,他表情痛苦的抓著自己的脖子,跪地伏倒。
與此同時,樹林子里響起一片唿哨聲,箭若飛蝗般從光線昏暗的密林□出,眨眼間隨從的百來號人被亂箭射死大半。
我抽刀在手,接連擋開四五枝箭矢,身側的皇太極指揮餘下的四十多人結隊列陣,佔據土丘,在抵擋飛羽的同時向樹林□箭反擊。
可惜敵在暗我在明,這種局面相當吃虧。
「悠然!你騎小白走,這裡離費阿拉已經不遠了……」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憑大白、小白的腳力,想要突圍出去不是不可能。
「那不行!」皇太極傲然道,「愛新覺羅家的男人沒有一個會怕打仗的!對方人也不多,要是連這點能耐都沒有,我還做什麼大汗?」說罷,抽出馬鞍上懸挂的腰刀,明晃晃的刀面在積雪的反映下亮得耀眼。「你先去費阿拉等我就成!」
我急得大叫:「你連對方是什麼人都不知道,怎麼清楚埋伏在林子里的人有多少?萬一……這要是個陷阱……」
「從察哈爾長線秘密潛入我大金,即便他們是林丹汗手下最勇猛精悍的勇士,也不可能帶個上百人從容入境而不被探子查知!」
「察……察哈爾?」我驚呆,「林丹汗?!」
「走!」他突然回頭沖我厲喝,「你在只會讓我分心!還是……你不信我?」
他咬牙,黢黑的眸瞳中倒映出我雪色的臉孔。
他驕傲的自尊心啊……我打了個哆嗦,忙道:「好!我走!我馬上就走!我去費阿拉等你回來!」
皇太極臉色稍和:「這才乖,去吧!」揚手在小白脖子上輕輕抽了一鞭,小白咴地聲騰騰跑了起來。
雪粒子堅硬的打在我的臉上,我呼吸微窒,耳後廝殺聲漸漸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凜冽的北風呼嘯聲。
疾馳了約莫一刻鐘,我心裡空空的,似乎遺落了什麼……茫然勒韁回首,卻見雪花漫天飛舞,來時的路上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小白的蹄印很快便被大雪蓋沒,再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迹。
我喘著粗氣,熱氣在我的鼻端唇外形成一股白氣!
心咚咚的跳著。
就這麼撇下他!撇下他……
真的可以嗎?
真的……可以嗎?
我在風雪裡呆立許久,直到肩上的積雪已壓到半寸,小白搖頭晃腦的甩落積雪,響亮的打了個響鼻。
我猛然驚醒——在皇太極的策動下蒙古部落紛紛來歸,他最近甚至還想策動蒙古喀喇沁部……新仇舊恨,林丹汗只怕早已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皇太極!你騙我!
林丹汗有心殺人,又豈會派一丁點人過來打草驚蛇?如此精心布局,必然是……全力一搏!
「嗬!」我駕馬回奔。
寒氣凍僵了手指,我捏緊刀柄,指節白中泛青。
一地的殷紅,紅白相映,愈發襯得觸目驚心!正黃旗的侍衛橫屍遍野,皇太極卻早已不在原來的土丘后,蹤影杳然。
我的心彷彿陡然間被人挖空了,冷風呼呼的往裡頭倒灌。
「皇……皇太極!」
他不會有事的!他是清太宗!他是皇太極!他是……不可能會死的!
儘管心裡一遍遍的告訴自己要冷靜,要理智,可是望著滿地狼藉的血腥,我幾欲發狂。
「小白!小白……你若真有靈性!求你找到他!求你……求求你,帶我去他那裡……」
「唏——」小白在原地踏了兩步,忽然一個縱身越過一道溝坎,朝昏暗陰鬱的樹林衝去。
林內光線昏暗,小白靈活穿梭在樹木間隙,鐵蹄聲驚起林內群鳥,更將樹梢上的積雪震落,簌簌的砸在我的頭頂。
舉目四望,我心急如焚,地上每隔一段路便會出現新鮮的血跡,一些大樹上散亂的釘著箭枝……這裡每一處都曾是打鬥的戰場。
一顆心忐忑不安的劇烈跳動,心裡一遍又一遍的默念著皇太極的名字,我憋著一口氣,手指微顫。
忽然頭頂颯颯作響,這不像是積雪掉落的聲音,而是衣衫摩擦時發出的聲響。我猝然抬頭,一團黑影已然籠罩下來,刀光霍霍,寒芒四溢。
那團黑影裹著雪亮的刀影向我頭頂劈來,容不得我細想,手臂已經條件反射的舉刀抬起。鏘!火花飛濺,我虎口一麻,架住的刀被對方壓向自己的胸口,撞得生疼,然而余勁未衰,我竟被他掀下馬來。
他的那一刀順勢拖下,竟是一刀砍中了皮革打造的馬鞍,鞍帶斷裂落地的同時,小白背上也掛了彩,兩寸長的刀口子,血肉內翻,鮮血汩汩的冒出來。
小白痛得跳了起來,尥蹶往東一路嘶鳴著跑了。
那人愣了愣,我瞧他一副女真人的裝扮,可是從形態舉止來看,卻絕非普通百姓,必是蒙古猛士喬裝改扮。
他瞧著我,臉上漸漸露出兇狠,殺意濃烈的纏繞在他布滿血絲的眼眸。
我緊張得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步步逼近,手中染血的鋼刀高高舉起。我木然咬牙,瞅著那一刀揮落的罅隙,從地上一躍而起,直往他懷裡撞去。他吃驚之餘,卻沒料到我右腕一轉,手中長刀由下挑起,刀尖隨著我的一撞之勢,噗地聲輕響沒入他小腹。
「嗷——」冬衣太厚,我的膂力不夠,這一刀只是略微刺到了他的肉。他痛得大聲嚎叫,手肘下沉,重重的砸在了我的背上。
我悶哼一聲,眼前乍黑,險些痛得一口氣喘不過來。
雙手緊握刀柄,我蹬腳跳起,接著這一跳之力,將刀身猛力往他腹內壓下。我臉上隨即一熱,血噴濺而出,他先還手腳痙攣抽搐,漸漸的便不動了。
弓身僵持了好久,我猛地身子一頓,「撲嗵」跌坐地上。瞪著掌心染滿的鮮血,我目眩耳鳴,驚恐不已。
殺……殺人了!
我殺人了!
我——殺人了——
「悠然!」一聲熟悉的呼喊將我從墮落的地獄里拉了出來,我茫然抬頭,皇太極正神情緊張的站在我面前,「你受傷了……」
他焦急的抱我起來,我這才注意到剛才扎刀時,那蒙古人臨死掙扎,竟在我背上砍了兩刀。雖然沒有傷到筋骨,可是稍稍一動,卻仍是痛得我呲牙咧嘴。
「為什麼要回來!你個笨蛋——」
我茫然,低聲呢喃:「我……殺人了,你看到沒?」
「笨蛋——你嚇死我才是真的!我若短壽,必是你這笨女人害的……」他越吼越大聲。
「我……」視線穿過他的身後,我瞳孔驟縮。
那一刻,大腦里似乎什麼思維都停止了,我想也不想抬手奮力將他推開,跨步擋在了他的身前。
凜冽的寒芒掠起,我瞪著眼前的偷襲之人,發現他眼裡亦是一團驚惶——是了,殺人者內心的驚恐只怕都是如此!
腹部劇痛,刀子沒入兩寸!血水迅速染紅了雪白的貂狐裘襖!
全身的氣力被迅速抽空,在我被劇烈的疼痛摧毀最後一絲意識時,我模糊的看到那個人的腦袋被皇太極一刀砍落……
痛啊……
不只是肉體在痛,就連靈魂也彷彿已被片片撕裂……
「……什麼叫盡人事聽天命?!你再給我說一遍試試?她若是有個好歹,我定將你們統統挫骨揚灰,給她陪葬……」
身體的痛漸漸減弱,我像是浸泡在雪水裡,渾身冰冷。
皇太極在床前咆嘯怒吼,好失態啊……他現在可是大汗了呀!怎麼可以……
唉……肚子好疼啊。
垂下眼瞼,發現自己正四平八穩的躺在床榻上,令人心寒的是那柄尺許長的長刀仍筆直的插在我的身上。
我痛苦的閉上眼——原來這一切都不是夢境……
「請大汗饒命!非是臣等無能,只是這醫者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啊!汗妃這一刀已傷經脈,若非口含人蔘續著元氣,只怕……到不了費阿拉……」
「無能之輩卻還替自己狡辯!拖出去——剁去他雙手,剜去雙目……」
「大汗息怒啊!」一群人的聲音驚懼顫抖,「非是楚大夫不盡心,實在是……汗妃傷勢太重,這刀……拔不得了呀!」
「你……你們這群……」
「皇……太……極……」我低低的喊了一聲,只可惜聲音細若蚊蠅。
他身子一震,猝然轉身。
「讓……他們走開,我……我只想跟你……靜靜的……呆一會……」我勉強扯出一絲笑容。
他惱恨的扭頭,房內的所有人立即起身退下,悉悉索索聲不斷。
皇太極握住我的手,雙手劇烈顫抖:「是不是很疼?」
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恐懼和害怕,看他滿臉驚痛的悲傷表情,我又痛又憐:「不疼!」
「悠然……悠然……」他吻著我的手背,忽然流下淚來,「不要離開我!我不許……我不許……」他啞著聲,突然像個孩子般痛哭失聲。
「皇……太極……」
「你答應過我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你答應過我的!」他的淚一滴滴的落在我的手背上,每一滴都彷彿在我心上落下一個滾燙的烙印。
「對不起……」身體奇異的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疼痛,我想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大限將至吧。
死亡並不可怕啊,只是為什麼我的心會那麼痛?
捨不得呀!
皇太極……怎麼捨得丟棄他,讓他孤伶伶的獨自在這個世上苦苦支撐!他今後的路那麼艱辛,卻只能靠他一個人走下去了……我再也陪不了他……
心如刀絞,痛得無法呼吸。
「悠然!悠然!悠然!」他發狂般撲過來,抱住我,「一生一世,不離不棄!你若死我絕不獨活!」
我猛然一驚,慢慢闔起的雙眼倏地睜開,從床上一躍而起。
下一秒,我完全呆住。
我懸浮在半空中,腳下皇太極正抱住另一個「我」嚎啕痛哭:「……為什麼要待我這般殘忍?為什麼最後還是拋下我一個人?你太自私……你太自私,悠然!悠然……你太自私——」哭聲忽然嘎然停止,只聽「咕咚」一聲,皇太極仰天倒地。
我惶然失色,驚呼:「皇太極!」衝下去伸手扶他,可誰知雙手竟然直接穿過他的身體,毫不著力。
愕然……
他牙關緊閉,暈厥的倒在地上,即使如此,雙手卻還是死死的抱著「我」——那張熟悉的臉面色慘白,雙唇微微發紫,摔倒在他懷裡毫無半分生氣。
我開始有些省悟……
解脫了!我終於從那個桎梏了三十五年的軀殼中解脫出來了!
可是……為什麼我一點都不開心?為什麼我心裡會是那麼的痛?!
淚珠終於止不住的滾落。
「皇太極!皇太極——」我拚命哭喊,歇斯底里,「我在這裡!求求你看看我,求求你……醒過來……看看我……我在這裡呀……」
「悠……然……」他閉著眼,低聲呼喊著我的名字,淚水從他眼角默默滑落,我心劇痛。「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我懼怕的顫抖。
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他不會是……不會是想……
「不可以!」我尖叫,再次撲向他,這一次居然奇迹般觸到了他的臉。眼睫微微一顫,他緩緩睜開眼來。
「悠然——」他大叫一聲,但隨即驚呆,「你是誰?」
我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才要說話,卻聽寂靜的房間里「啪」地一聲脆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碎裂了。
一陣強烈的眩暈向我襲來,我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的變淡、變虛、變透。無數星點般的光斑從我體內緩慢泄出,向四周散開。
皇太極的表情由驚訝變成震駭,我目光凄楚哀憐的凝望著他,感到萬分痛苦而又無可奈何……
「悠然?!」他終於不確信的喊了一聲,伸手過來觸摸我。
嗶——彷彿電視機的屏幕突然關閉,我眼前一黑,他的影像猝然消失!
「好好活著——求你一定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