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境 驚魂 咫尺 聆秘 恩養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牆體表面的牆粉有些斑駁脫落……空氣里瀰漫著醫院獨有的消毒水味。
我眨了下眼,確認頭頂上吊著的,果然是一台貨真價實、蒙塵生鏽的大鐵吊扇。
「醒了呢,這下子可以趕得上飛機了。」
我詫異懵懂的扭頭,一旁穿白色羽絨服的男人正笑嘻嘻的盯著我——那是……有宏!
「我……」我略略抬頭,卻感覺身子很沉,腦袋暈暈的,一點力也使不出來。
怎麼回事?
我回來了?又回到現代了嗎?這麼說,我沒有死?
門口快步進來一名穿白大褂的男醫師,身後跟了一名護士小姐。
護士逕直過來給我量體溫,醫師則是直接伸手按在我額頭上,大拇指一抬,將我眼皮很粗魯的給掀了起來。我疼得呲牙,緊接著聽到他沖護士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長串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好容易等這一男一女出去了,我奇怪的問有宏:「到底怎麼回事啊?這是在哪?他們剛才說什麼?」
「在醫院啊!」他將床邊的凳子拖近些,「渴不渴?」
我搖頭,急問:「你小子講話能不能一口氣講完啊,白痴都知道這是醫院了!我是問你……」
「才醒過來就有力氣罵人了!嘖嘖……真不愧是阿步啊!」
我氣惱的抬起右手,卻發現手背上正打著點滴,不由愣了下。有宏趁我發怔的間隙,早跑到門口去了,臉上仍是笑嘻嘻的:「我去找sam!不是我不給你翻譯啊……只是剛才那蒙古大夫說的是啥鳥語,我也聽不懂……哈哈!」
蒙古大夫?
迷茫的扭過頭,我開始仔細打量四周——很簡單的一間病房,擺了三張床位,除了我這張床位外,另外兩張都空置著。牆上貼了一些標語,寫的卻不是中文——是了,我應該還在外蒙古,並不在國內。
腳步聲徐緩響起,我回過頭,sam沉著臉站在病房門口。
心沒來由的一顫,sam臉上那種冷冰冰的神情似曾相識。
「沒事了?」他淡淡的問我。
有宏從他身後跨進門,笑說:「醒來就能凶人了,當然不可能會有事啦!」
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慢騰騰的從床上坐了起來,背靠在枕頭上,感覺四肢有些僵硬酸麻:「我睡了多久?」
「三十五個小時!」sam一絲不苟的回答。
果然……我擰緊了眉頭,心在隱隱作痛。
三十五年的夢,恍若隔世。流光飛舞,愛恨糾纏,而真正從指縫中不經意流逝的卻僅僅是三十五個小時而已。
好荒謬!好……可悲!
「阿步,怎麼了?還會不舒服嗎?」有宏見我表情痛苦,忙收了玩笑之心,「我去叫醫生吧,可別是煤氣殘毒沒有清除乾淨。」說完,他急匆匆的轉身走了。
「煤氣?」我瞪眼。
「嗯,煤氣中毒!」sam睃了我一眼,冷淡的眼眸中漸漸有了幾許暖意,但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嚴厲,「我們住的那間旅店設施不是很好,通到你房裡的那段煤氣管道老化了。昨晚上你一個人呆在房裡打電腦,結果就這麼在房裡昏過去了。要不是當時你正和你朋友正在MSN上聊天,她及時打電話到我手機上,我想……」
「等……等等!」我糊塗了,有種對時間概念的強烈混淆,「昨晚上旅店煤氣中毒?那怎麼可能?我和白晝月聊完天,保存好照片是凌晨一點多,我記得我後來睡了會兒,兩點多的時候明明還被你們叫起來了,去喀爾喀草原看墓……」
「那是你在做夢吧?!」sam很肯定的斷言,有些憐憫的瞟了我一眼,「你早昏過去了,兩點多你正在急救室里搶救呢!」
「啊?那……古墓呢?布喜婭瑪拉的墳墓,明明……」
「什麼古墓?布喜婭瑪拉是什麼東西?」
一切都已成空!不過是場太虛夢境……
我很想告訴自己現實就是如此,必須得認清事實,看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幻。可是,夢裡的一切都顯得太過真實,清晰得可怕。不管這是否真的只是個夢,我的心曾經真真切切的為這個夢而痛過,為夢裡的人魂牽夢縈過……
有宏取笑我說:「阿步醒來后變乖了,以前老愛張牙舞爪的,病了以後居然有幾分女人味了!」聽了這話,我真想拔了針頭,直接跳起來掐死他。敢情他以前一直都沒把我當過女人!
Sam則固執的認為我的精神狀態不佳,是因為還沒痊癒,於是自作主張的退掉當天下午的回程機票,強迫我留院觀察,順便接受全身體檢。
其實這家小醫院的醫療條件有限,病房裡甚至都沒通暖氣,更別提空調、電視什麼的了。我越住越不耐煩,每每一躺下滿腦子就會更加胡思亂想,夢境里的一幕幕情景會自發的在腦海里浮現重演。
我就快被這種似假還真的幻象弄得精神崩潰了。
第四天,再也忍受不了的我強烈要求出院。sam拗不過我,在醫生確診我已無礙的情況下,替我辦了出院手續。
簡單的收了幾件衣物,回到原來住的那間小旅館,其他同事早退了房,搭乘三天前的飛機回了上海,留下來的只剩下sam、有宏和我三個人。
其實想想他們也是關心我,不然早走了——喀爾喀草原環境美則美矣,只是條件太差,對於在大城市住慣的人來說,這裡簡直可以比擬四百年前的……
啊,不能再想了!真的不能再胡亂想下去了!沒有四百年前,什麼都沒有!
「阿步,好了沒?」
「好了!」我背上簡單的行李背包,將最最寶貝的相機一股腦的全掛在脖子上,最後手裡提了筆記本電腦。
有宏噗嗤一笑:「逃難的又來了呀!」
我抬腿踹他:「去!給姑奶奶閃一邊去!」
「真的確定不用我幫忙扛行李?」
「就你那粗心大意的腦子?謝了!上回去趟韓國,就讓你幫忙提了一下電腦,十分鐘的工夫,你就有本事把它給我摔了!」我拿眼惡狠狠的瞪他。
「那多久以前的事啦,你還記著?」
說話間出了房門,sam簡單的背了個單肩包,筆直挺拔的站在走廊的過道里,手裡揚著三張彩印的飛機票:「晚上十點的飛機,還有三小時飛機起飛。從這裡趕到機場最快也要兩個半小時,你倆確定還要繼續留在這裡拌嘴嗎?」
有宏聳肩,我撇了撇嘴,低下頭,從sam身側經過,默不作聲的往外走。
Sam說話做事老是陰陽怪氣的,雖然有時候也明知道他本意不壞,可就是不愛說笑,老喜歡綳著張酷酷的帥哥臉,迷死膽大的,嚇死膽小的。
「等等!」sam突然在身後喊住我,我低著頭踢著鞋子轉過身,「這是送你到急診室時,醫生從你手上摘下來的……還給你!」
沒等我抬頭,眼前嗖地飛過來一件綠油油的東西,吧嗒撞在我胸口,我一時情急慌了手腳,狼狽的低呼一聲后,趕忙用空著的左手抓牢了。
觸手冰涼,凍得像塊寒冰。
我先是一愣,待看清那東西時,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體內的血液似乎在下一秒奔騰逆流。我使勁眨了下眼,手裡的東西並沒有消失,那冰冷的觸感真實的停留在指尖。
「什麼東西啊?」有宏好奇的叫道,「有點眼熟!」說著,伸手過來拿,我下意識的退後一步,五指收攏。
「慈禧太后的陪葬品,十八翡翠碧璽珠串!」sam淡淡的說,「模擬度很高啊!不像是地攤上賣的次貨!」
有宏驚喜的叫道:「我瞧瞧!給我瞧瞧!」
我心咚咚狂跳,一時震駭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見有宏伸手過來搶,忙閃過身,將手串塞進衣服口袋裡:「有什麼好看的,贗品而已,不值錢的東西!」見他還不死心的不停糾纏,不禁很不耐煩的叱道,「跟你說了沒什麼好看的!你一個大男人看這種女人飾品幹什麼?煩不煩啊?」
有宏尷尬的頓住身形。
接收到sam投射過來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我心裡一慌,覺察到自己剛才的態度和語氣都顯得過於激烈,忙訕訕的一笑:「好了,快走吧!不然真的要誤點了。」
機艙內溫度適宜,頭等艙座位寬綽,只坐了十來名乘客,此刻都在閉目休息。
窗外一片漆黑,窗面如鏡,清晰的映出我略顯憔悴的面容。我無聲的嘆了口氣,將視線緩緩收回。炭筆無意識的在手指間飛快轉動,望著紙上素描的那張熟悉臉孔,我的心一點點的為之悸痛。
「在畫什麼?」身側有宏放下報紙,壓低聲音湊了過頭來。
我緊張的將畫紙抽走:「沒什麼,隨便塗鴉……」
沒想到有宏的動作比我還快,唰啦一下,我手裡一空,畫紙被他搶走。
「這……你在畫sam?」他感興趣的低呼,「畫的挺傳神啊!早就聽說你人物素描功底不錯,什麼時候也給我畫一張呀?」他壓低著說話聲音,將畫紙還給我,指著那張臉的額頭,「為什麼不加上頭髮?這樣腦門光禿禿的sam看起來好好笑……」他忍住笑,偷偷往左側過道瞥了一眼。
Sam正戴著眼罩,耳朵里塞著耳機,窩在柔軟的椅墊內假寐,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睡著。
「嘁!」我不悅的將紙揉成團,「我亂畫的,也只有你這個大近視才會把這看成是sam。」
「不是畫他?」
「不是。」我頓了頓,捏緊紙團,「我的素描水平還沒那麼高。」
「哦……」有宏顯得有些失望,重新撿了報紙,蓋在臉上,含含糊糊的說,「我先眯會了。阿步,你也打個盹吧,你臉色不是很好……」
「嗯。」我隨聲應著,目光不經意的穿過有宏,投向sam。
紙團被重新打開,紙上被凌亂褶皺扭曲了的英俊輪廓,有著令我心動驚悸的熟悉稜角鋒芒,我狐疑的再次看了眼sam——像嗎?很像嗎?
不……我感覺不出!
即使那股冷峻的氣勢有些相似,但是sam就是sam,他永遠不可能成為我夢裡的那個他!
眼角不知不覺的濕潤起來,我吸了口氣,手伸進身旁的羽絨大衣的口袋裡,指尖觸到僵硬的圓潤冰冷。我不禁一顫,將那串翡翠珠子取出,柔和的燈光下,圓潤無暇的珠玉淡淡的散發出溫潤的光澤。
沒錯!是那串手串!
我心魂劇顫,這的的確確是皇太極送給我的那串翡翠手串!情難自抑的,我顫抖著雙手,將珠串湊到唇邊,輕輕印上一吻,眼淚嗦地聲墜下,濺在了畫紙上。
淚水將紙潤濕,畫像的臉孔漸漸變得模糊起來,我急忙抽了餐巾紙去吸,慌亂間手串不小心掉落在地毯上。我低呼一聲,彎下腰低頭去撿。
手指抓到珠串的一瞬間,忽然感覺身子一震,隨著往前沖的慣力,我從座位上摔了出去。
機艙內的燈管啪啪爆響,一盞盞照明燈逐一炸裂,電線短路碰得火花四濺,然而座位上的乘客沒有一個被驚醒,包括有宏、sam在內,全都渾然未覺似的照常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
我心生懼意,沒等張嘴尖叫,下一秒機身整個顛倒翻轉過來,我被拋離地面,驚駭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空中響起:
「布喜婭瑪拉……布喜婭瑪拉……布喜婭瑪拉……」一聲又一聲,像纏綿的喘息,像痛徹的低吟,更像是一聲聲絕望而又悲涼的呼喚,「布喜婭瑪拉……布喜婭瑪拉……」
我呼吸一窒,心臟像被人猛地狠狠捏住。
「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要離開……回來……回來……悠然……求你……回來……」
手中的珠串突然發出一團強烈的綠色光芒,刺眼奪目的從我的指縫間穿透射出,陡然間照亮整個機艙。
那團光芒由綠變白,最後籠住我的全身,眼前頓時顯出白茫茫的一片……機艙、座位、乘客,統統都不見了,只有那團熾熱的白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光芒終於一點點的斂去,變得不再刺痛眼球,我擰著頭小心翼翼的睜開了眼。
「阿嚏!」身上感到一陣冰冷,寒氣入骨,我攏著鼻子連打了三個噴嚏,凍得渾身哆嗦。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濕度又厚又重,我的長發很快被水氣打濕,糾結成一綹一綹的垂在胸口。黑暗中的能見度因此大大降低,我的第六感告訴我這不大像是在機艙里,難不成又是在做夢?
偷偷掐了把自己的手背。
「噝!」很疼,疼痛感真實而分明,可是我卻仍不大感相信自己的感官。
「sam?有宏?」我試著小聲喊了兩聲,沒回應,四下里悄然發出一種空曠的回振。「sam——有宏——」聲音逐漸放大,那種空曠的迴音振蕩也隨之加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飛機失事?機毀人亡?
不!不!我寧願自己是在做夢!
忐忑不安的走了幾步,身體越來越冷,這溫度起碼已經降到零度,加上空氣潮濕,壓得我有點透不過氣。發梢表面已經蒙上一層白霜,口鼻中呵出的白氣融於黑暗中,我開始感到莫名的恐懼。
即便這是夢,也一定是個噩夢!
「喔!」一個沒留神,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下,我跌倒,雙手及時撐地,掌心接觸到的冰冷堅硬的皮革。
我爬起退後兩步,沒來得及看清腳下的是什麼東西,腳後跟又踢到一件硬物,噹噹有聲。猛然旋身,我恐怖的倒抽一口冷氣。
天爺呀!這是……什麼地方?牙齒情不自禁的咯咯打起顫來,極目而視,在我的腳下匍匐卧倒的,竟是成堆連片的屍體——一個個身穿盔甲,頭戴盔帽的士兵屍體。
這裡分明就是一處尚未清理過的戰場,人和馬的屍首縱橫狼藉的倒了一地,各色的兵器、旌旗散亂的插在泥土裡……
我捂著嘴,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強烈的震撼和驚怖剎那間奪去了我的思維,我被嚇懵了!足足僵了一分多鐘,我才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哇地聲大叫,沒命似的撒腿狂奔。
這是夢嗎?這還是夢嗎?為什麼夢境會是如此的真實?
如果這一切都不是夢,那麼誰又能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地上的那些死屍全是漢人打扮,沒有一個是我熟悉的八旗辮子兵!我到底又來到了什麼地方?
「嗒!嗒!嗒……」黑夜裡遠遠傳來聲聲清晰而又冷清的鐵蹄踏響。我猛地剎住腳,氣喘如牛,方才的一番驚乍狂奔,逼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身上倒是不像先前那般冷了,可是內心的恐懼卻緊緊的抓住了我,令我不寒而慄。
灰濛濛的遠處漸漸亮起一點火光,接著是兩點、三點……像是鬼火般,越聚越多,在半空中蜿蜒成一條參差不齊的長龍。
我腿肚子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想跑,卻連轉身的勇氣都沒有。眼睜睜的看著那條長龍越逼越近,我撲嗵一下坐在地上,朦朧的黑夜裡隱隱綽綽顯出一團團的疊影,猶如鬼魅。
噩夢……快點醒來!醒來!醒來啊——
我在心裡不停的尖叫吶喊,然而嗓子乾澀,連一聲最輕微的嘶聲也發不出來。只能顫抖著閉上眼,緊緊的抱住自己的膝蓋,瑟瑟發抖。
馬蹄聲近在咫尺,過了好久,有人驚訝的大叫一聲:「見鬼,又轉回來了!」然後嘁嘁喳喳的響起一片議論聲。
我猛然一震,睜眼抬頭,離我不到十米開外亮了一排的火把,約莫兩三百名兵卒湊成一堆。我眨了眨眼,見他們一副明朝漢裝的穿戴,不像是鬼怪。我心下略定,只要是活人,不是鬼怪,也就沒什麼可怕了。
想到這裡,我不由大大鬆了口氣,有氣無力的從地上翻身爬起。
「什麼人?!」鏘鏘聲不斷,數十人機警的拔出刀刃。
「我……我……」我局促尷尬的站在原地,手指緊貼褲腿。
「是個女的!」
「穿的好奇怪啊!」
「漢人?」
我低頭略一晃目,發現自己身上仍舊穿著紫色高領羊絨衫,下身配著條月牙白的羊尼料子褲,再加上一頭直板披肩長發,難怪他們看我的眼神如此怪異。
才尷尬一笑,四周倏地忽喇喇圍上來一大群人,將我堵了個嚴嚴實實。
「綁了!押回去再說!」
「等等!」一把清亮的聲線壓住了眾人的七嘴八舌,話音雖不高,卻相當具有威勢。周圍的嘈雜聲頓時消了音,空曠的夜裡就只聽見他的聲音,「問清楚了,若是當地百姓,正好讓她帶路!遇上這鬼霧,咱們今晚要想能趕去錦州,希望就全落在她身上了!」
我驚訝的眯眼,霧茫茫的瞧不大清楚,只能看見那人騎在馬上,像是個將領,身量很高,可是體型卻極瘦,彷彿一陣風就能將他颳倒似的。
明明是那麼單薄的影子,卻給人以一種強烈的壓迫感,雖然距離隔得有些遠,可是見他目光冷冷投來,我仍是打了個哆嗦。
「給她件衣裳,瞧她那樣,可別給凍死了!」
身邊的那位副將立馬應了,竟是親自下馬,將一件黑色的麾袍拿了給我,我大為感激,哆哆嗦嗦的連聲稱謝,無意中觸及副將那戲虐爍爍的眼神,心裡卻是陡然一寒。果然他輕聲一笑,伸手在我下顎上摸了一把,笑道:「貝勒爺!這妞長得不賴,等過了今晚用不著了,便賞了奴才吧!」
我心裡打了個咯噔,沒等那頭回答,脫口驚呼:「你們不是漢人!」
漢人絕不會用「貝勒爺」、「奴才」的字眼!
這一驚非同小可,對方亦是大大一愣,那頭穿著漢人將服的「貝勒爺」噌地跳下馬來,三步並作兩步的邁到我跟前:「你說女真話?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早凍得手腳冰涼,可是當看清那人的長相時,卻是如遭雷殛,腦子裡轟地一聲巨響,完全懵了。
「努……努……努爾哈赤!」我尖叫一聲,直想仰天昏厥過去了事,可我越是怕到極至,靈台卻是越是清醒。
那張臉,削瘦中透著英氣,我敢說他絕不會超過二十歲,那股桀驁不馴的神氣,霸道凌厲的眼眸,與我記憶中年輕的褚英竟有八九分的相似——這是……努爾哈赤!年輕的努爾哈赤!
天啊!我這究竟是跑到哪了?難道時光倒轉,竟將我送回到了更久遠的時代?
一個趔趄,我茫然的身子晃了下,無意識的伸手去抓他肩膀,他卻沉著臉靈巧的一個側身,我因此扶了個空。膝蓋即將點地的瞬間,那副將攔腰將我抱住,勒著我的腰怒叱:「找死!這尊號豈是你隨便叫得的?」說著一把揪住我的頭髮,強迫我抬頭。
我疼得吸氣,右手肘出其不意的向後用力一撞,他被我撞得發出一聲悶哼。然而棉衣畢竟厚實,他除了哼了聲外,毫髮無損。而我的頭皮卻是緊接著一陣劇痛,被他扯斷大把頭髮。
我喝叱一聲,猛然旋身踢腿,一腳蹬向他的下身。這招陰損,可是逼急了的我哪裡還顧得了許多,只想快些脫離他的魔爪。
這一腳才踢到一半,突然半路被人出腳搶先踢在我的膝彎里。我忍痛斜眼一瞥,竟是努爾哈赤,只聽他沉聲笑起:「有點意思……放開她!」
副將心有不甘,卻仍是遵照命令放開了我,我甩頭站直了腰背,怒目瞪向努爾哈赤。面對著這場滑稽又可笑的相逢,強烈的悲哀感已經壓倒一切,這一刻我只求速死。
不管這個夢境是真是假,我都沒勇氣再坦然面對下去!
太荒謬,也太可悲了!
我已承受不來這種命運的玩笑和捉弄!
我看著他,胸腔中湧起無限悲哀,忽然再也抑制不住的大笑起來。他見我笑得瘋狂,不禁大大一怔,我笑出眼淚,最後淚如滂沱雨下:「你殺了我吧!」
他的臉上明顯閃過一抹錯愕。
「殺了我!」我厲吼一聲,「你耳朵聾了么?我叫你殺了我!」
我惡狠狠的撲過去,卻被副將死死拖住,他原本想直接將我摔出去,卻被努爾哈赤及時抬手阻止。
少年老成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似乎在揣測我的真正用意,眸光深邃幽暗,閃爍不定。
「殺了我——」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我不認得錦州,你不用指望我帶你去……」
「為什麼想死?」他突然問道。
我倔強的別開雙眼,抽泣不語。
他湊過臉,正待說些什麼,忽然身後起了騷動,隊伍的後方不知怎麼的,居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
「怎麼回事?」大霧瀰漫,聽聲音雖近在咫尺,但目力所及,卻是瞧不清楚到底發生何事。
「貝勒爺!咱們撞上錦州城的南朝援兵了……」
「哦?」他眼眸湛亮,翻身上馬,「好樣的!爺正憋了一肚子火沒地撒呢!」駕馬跑了兩步,忽然回頭將手中長刀向我一指,「叫人看住她!我要她好好活著!」頓了頓,唇角上揚,沖我一笑,「你越是想死,我越是不讓你死!哈哈……」
那抹無邪純真卻稍帶壞意的笑容讓我一時失神,我從沒見努爾哈赤這般笑過,可是偏又覺得這樣的笑容透著特別的熟捻。正感茫然,只聽得遠處廝殺聲慘烈響起,大霧中有人厲吼:「韃子!居然改了衣裝想來矇騙於我,你究竟是何人?」
「哈哈!不認得爺么?」鏘地聲兵刃交擊,「爺乃大金墨爾根代青是也!」
大金……墨爾根代青?!
不是努爾哈赤嗎?
「啊——」一個恍神,身側護著我後退的一名小兵胸口中了一箭,仰天倒地。我凜然回神,面對近身衝上來的明兵,翻手從地上撿了一柄鋼刀,迎面架住刺來的長矛。
「啪!」矛尖斷裂,刀背貼住桿身一路下滑,砍向那人的雙手,刀刃在割到他的手腕時,望著瞬間冒出的鮮血,我心微微一顫,急忙撤刀收手。手腕稍轉,刀背狠狠敲在他的額頭上,將之敲昏。
「蠢女人!」頭頂響起一片嗤聲,我腰上一緊,已騰空被人抱上馬,「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戰場上豈容你有半分婦人之仁?!」
我啞然無語,墨爾根代青臉上濺著血跡,他下顎尖瘦,肩骨也極為削薄,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完全不像個能提刀征戰之人,可是下一秒發生的事實卻讓我立刻改變對他的想法。
他的刀法極好,快且狠,揮刀時霍霍有聲,膂力驚人,往往一刀即中,絕無落空。圍堵上來的敵人稍稍挨近,便被他一刀斬落墮馬。對付騎兵尚且如此,更別提那些步伐跟不上馬腿的步兵了。
頃刻間死在他刀下的明兵不下二十餘人,他殺得興起,笑聲不斷,我卻是眼暈目眩,險些連手上的刀柄也拿捏不住。
「你的刀法不錯啊!跟哪個學的?」明明是生死危機時刻,他卻從容應對,一邊殺敵,一邊還分心和我說話。
天曉得他怎麼不怕打哪飛來一枝流箭,射穿他那張狂的腦袋?!
「女人!替我守住兩側空檔!」他毫不客氣的下令。
我翻白眼,卻又不敢不遵,他胸前的空門是我,我若不守,等於就是當自己的身體給他當肉盾。
「鐺!」我擊退一人的長矛攻勢,緩了口氣,忍不住大叫道:「現在到底是天聰幾年?」
「五年!」他奮力殺敵的同時大聲回答,「問這個做什麼?」
天聰五年!FAINT!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我卻仍是被嚇了一跳!好傢夥,在現代耽擱了四天時間,這裡就已經過了四年?
不過……還好!
幸好仍是大金,幸好只是差了四年……應該還沒有改變太多!
「幾月幾日?」「鏘!」再次擋飛三枝飛羽。
「十月廿九!」他答完話后,身子微微一顫,我警覺回頭,果然看見他臂上被剮了一刀,血肉模糊的傷口有十公分長,正裂著口子在淌血。
「呸!」他啐了一口,「倒霉!」
我愣了愣,猝然間他左手繞到我身前,抓住我的手腕抬手,鏘地聲架開一柄長槍,跟著右手猛力一劈,將偷襲之人的右臂活生生的斫了下來。
對方慘叫著跌下馬去,我心有餘悸的狂跳不已。
「盯緊點,別偷懶呀!」他伸手抹去臉上的血污,臉上掛著痞賴的笑意。
「哦——」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我直愣愣的指著他,「你是多爾袞!」想起來了,剛才緊張慌亂之餘,竟完全忘了努爾哈赤還有這麼一個跟他長相酷似的兒子。
他低頭飛快的瞄了我一眼,顯得有些吃驚,但轉瞬嘴角一咧,露出一個壞壞的笑容,湊過嘴來貼著我的耳鬢低聲說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難道不清楚大汗頒的諭旨么?」
大汗!心中怦然一跳!
啊……皇太極!
「大汗怎麼了?」我緊張的追問。
告訴我吧,我想知道他過得怎麼樣,我想知道更多有關他的事!我好挂念他……
「大汗賜我墨爾根代青,下令今後所有人見了我都得尊呼稱號,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狡黠一笑,輕輕吐氣,「若有違者,男的罰摘隨身箭囊,女的……則扒光衣裳!」說著左手探過來伸入我的衣領。
他的手冰冷如鐵,我打了個寒噤,嘶聲尖叫:「色狼!」猛地推開他,同時借力跳下馬背,漲紅了臉嗔道,「大汗才不會頒這等……這等下作的諭旨,一定是你胡謅!」
「哈哈……」多爾袞在馬上暢然大笑,「不信你大可以問他們!」這時這場小規模的衝突戰已告結束,明兵被擊潰逃離,多爾袞的部下們正在原地清理戰場。
我心裡困惑猶疑,瞧他那副傲然的模樣,竟是相當自信。難不成他說的都是真的?
臉上忽然火辣辣的燒了起來,皇太極在搞什麼鬼啊,居然會給兄弟下這種無聊的旨意。
「嘿,你臉紅什麼?」多爾袞調笑。
思及皇太極,我滿心湧起甜蜜回憶,忍不住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不關你事!」
他先是微微一征,而後放聲大笑,我看他那樣簡直形同抽瘋。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你這女人……有點意思!」
「你到底是哪個旗的?」多爾袞緊挨著我,隨著馬步顛動,他時不時的藉機將唇噌到我的面頰上。我開始不耐,特煩他有意無意的占我便宜,只是眼下還得指望他帶我回大凌河,所以只能隱忍不發。
可惜這小子得寸進尺,一點也不知好歹,借著雙手握韁,竟是將我牢牢圈在懷裡。我暗加掙扎,他假裝不知,仍是笑嘻嘻的低頭抱緊我。
我呲牙,一字一頓的回答:「我哪個旗都不是!」
「哦?難道真是漢人?」他垂目輕笑,「不可能啊!」
「有什麼不可能的?」一掌拍開他湊近的下頜,他卻忽然彎下腰,抓住我的右腳腳踝提了起來。
我驚呼一聲,整個人仰后側翻在他懷裡。他喉嚨里發出兩聲低沉的輕笑:「漢人女子都裹小腳……我府里的漢女不下十數人,個個如此,我還沒見過不裹腳的漢女呢。今兒倒是開眼了……」
「放開!」我輕輕蹬腿,他渾然不理,充滿戲虐的瞅著我。
我冷哼,左手悄悄捏拳,右腿假裝掙扎,趁他分心用力拽緊之際,忽地一拳搗中他的下顎。
「嗷!」他痛呼一聲,鬆開我的腳踝,捂住下顎,怒道,「你這女人……」
「你自找的!」我嗤之以鼻,「早就警告過你了。」
「你不怕我……」
「嘁!」
話才吼到一半便被我冷蔑的目光給瞪了回去,他一時氣急反笑:「你真不怕我?你可當真弄清楚我是誰了么?」
說實在的,我心裡還真不怕他。至於到底什麼原因,我想大概是潛意識裡不知不覺的就是愛對他擺嫂子的架子,畢竟眼前這位墨爾根代青貝勒爺曾經在家宴上,給我行過大禮。而且,等我找著皇太極后,他興許還得照著大禮給我磕頭。
「呵呵!」想像著他給我磕頭的樣子,我忍不住莞爾一笑,斜眼挑釁的睨著他,「怕你做什麼?瞧著吧,咱倆以後還不知誰怕誰呢。」
「好大的口氣!」他又氣又笑,連連搖頭,「你到底是誰?不是漢人,不是女真人,難不成你是朝鮮人?」
「不是!不是!都不是!」我統統給予否決,故意吊他胃口。
小子,你就慢慢猜吧!任你想破腦袋也不會猜得出我來自二十一世紀。
一想到再過不久就可以見到皇太極了,我心情變得愉快起來,對於多爾袞剛才的那些小小輕薄也就沒再放在心裡。
他先還賭氣似的不和我講話,可是沒過十分鐘便又忍不住湊了過來,小聲的問:「你到底是誰?」
我倏地回頭,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唬了一跳,上身急急的往後一仰,雙手抬高,急切的擋住自己臉面。
我忍俊不住,哈地笑出聲。
他放下手臂,柔柔的看著我,婉言懇求似的說:「別再打臉了,一會兒回去見大汗,他若是見我臉上帶傷,又會問個沒完……」
我心中一動,柔聲問道:「大汗他……他對你好么?」
想到他母親阿巴亥,我面有愧色,不禁替他感到心疼起來。無父無母的孩子,族內的兄弟子侄們完全不會把他們兄弟三人當回事。這麼些年,誰關心過他?誰又真正為他著想過?他過得應該很苦吧?
多爾袞先還嘻嘻哈哈,沒心沒肺似的咧著嘴笑,然而下一刻目光與我相觸,驀地愣住了,笑容一點點的收起。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的表情,眉宇間有點哀傷,又有點感動。
「喂,別拿那種看貓貓狗狗的眼神盯著我。」他撇嘴,別過頭去,「大汗是我八哥,他自然待我極好。」
「怎麼個好法?」
他轉過頭來:「你還真啰唆呢……」
我面上一紅,有些心虛的低下頭。這是我的私心在作怪,我其實就想引他多講些皇太極的事情。
「天聰二年二月,大汗親征蒙古察哈爾,命我和多鐸……哦,多鐸是我弟弟,率精兵為先鋒攻打多羅特部……那年九月我和多鐸再次隨大汗出征察哈爾……喂,你怎麼了?」
我茫然心惻。
皇太極……親征察哈爾林丹汗!
同一年裡居然打了兩次!
「好好的怎麼哭了?」
「沒……」我慌亂拭淚,可是眼淚卻不停的湧出來,越擦越多。
「你這女人真的好奇怪啊,年紀也不小了,一會兒尋死覓活的,一會兒又拿了把大刀奮勇抗敵,悍如男子……才好些了,這會子倒又哭上了。我真給你弄糊塗了!」
「啊……不是。」我抽抽噎噎,隨意的扯了裹在身上的麾袍袖口塗抹眼淚,心裡既是傷心又是感動。這種心情自然無法和多爾袞明說,於是只得胡亂找話題岔開,「你就是那時候創下軍功,得大汗賞識的么?」
「嗯,大汗待我兄弟二人極好,在族內那麼多人棄我兄弟不顧時,只有他願意給我們機會……」他撇著唇,帶著一種孤傲似的笑容,昂起頭顱,「大汗甚至命我做了鑲白旗固山額真,賜我墨爾根代青封號,又賜多鐸為額爾克楚虎爾。你想想,這是何等風光之事,如今滿朝文武哪個還敢小覷我兄弟二人呢?」
我心裡咯噔一下,多爾袞講的這些未盡詳實。他只講了一半,卻將另一半藏了起來——皇太極登上汗位后,便將原先努爾哈赤所屬的鑲黃旗十五牛錄劃分給了多鐸,作為八和碩貝勒之一的多鐸由此接掌下鑲黃旗一個整旗兵力。
之後沒多久,皇太極又將自己所掌的正白旗改成正黃旗,將豪格掌管的鑲白旗改成鑲黃旗,同時卻將原先的正黃旗改旗號為鑲白旗,將鑲黃旗改為正白旗。
四旗之間只是互調旗號,旗下牛錄人口卻並未做絲毫變動。鑲白旗仍由阿濟格和多爾袞分掌十五牛錄,阿濟格為旗主。然而阿濟格因記恨生母殉葬之事,心裡又極不服皇太極為汗,所以時常挑一些事端出來,與皇太極尋隙作對。
這些枝枝節節的原由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多爾袞卻隻字未提。現在仔細思度皇太極的本意,他廢了阿濟格,把旗主之位轉送多爾袞,其實也不過就是做了個順水人情。多爾袞立功在先,在鑲白旗中亦掌有十五牛錄的兵力,廢阿濟格而選多爾袞,原在必然的情理之中。
當下,我驚疑不定的打量著多爾袞,這個十九歲的未來攝政王,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是否真如他所言的那樣,對皇太極的破格提攜懷有一片感恩之心,還是……根本和阿濟格一般心思,對皇太極虛以委蛇,陽奉陰違?
如果是後者,那這個人就實在是太可怕了!
皇太極能掌控得住他嗎?
大凌河城明人稱之為中左千戶所,位於河西走廊東部、大凌河西岸,距錦州四十里,屬錦州守備管轄,初建於明宣德年間,周長三里。
然而此刻城外卻是四面壕溝遍布,據說皇太極率同八旗精兵在這裡圍困了三個月,只圍不打,硬生生的將城內的明兵部令祖大壽、何可綱等人逼得彈盡糧絕。而無論關外關內,只要是明廷一經派出救兵支援,便會被大金八旗精銳打得潰不成軍。
好一招「圍點打援」啊!
遠眺黑沉沉的夜裡點點火光,我情緒激動,心口隱隱抽痛。
皇太極的話語猶然在耳:
「悠然!明廷的火器甚是厲害,若是咱們大金也有這等犀利的大炮,那……」
「悠然……八旗擅於奔襲戰術,所向無敵,然而明兵固守城池,頑抗不出,八旗縱有良將勇士,也無計可施……」
「悠然……用咱們的弱勢去拼對方的強勢,無異以卵擊石……你是對的,袁崇煥一日不除,寧遠、錦州便永遠拿不下來……」
「悠然……如果不硬攻強取,那又有什麼法子能打下一個城來?嗯,我得好好想想……」
「悠然……不取寧錦,繞過山海關,繞過袁崇煥的關寧鐵騎,我亦能將八旗精兵插入他大明腹地,打到北京去!」
「悠然……悠然……」
「悠然……」
「……」
「我來了!」我輕嘆,眼淚無聲無息的落了下來,「我來了,皇太極……我在這裡,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回來找你……
我想你!好想你!
東方微白,紅霞漸漸從地平線上透了上來,映得天地一線間燦芒四射。眼淚濛住雙眼,我喜極而泣,近了,很近了!我與皇太極不過只隔了一個大壕溝,他的明黃汗帳就搭在百丈開外,日出的霞光將它的頂子映得通紅,煞是好看。
「你跑這裡來做什麼?」
身後陡然響起多爾袞的聲音,我忙伸袖擦乾眼淚,回眸淡然道:「看日出啊!你不覺得日出很美嗎?」
朝陽緩緩升起,橘色的光芒籠在多爾袞白色的戰袍上,朦朧耀眼。我微微眯起眼瞼,看不清他的臉色,卻能清晰的聽到他的輕笑:「不錯!是很美!不過不是日出,而是你——」
他突然踏前一大步,伸手摟住我的腰身,我心生警覺,蹙眉叱道:「做什麼?鬆手!不然我翻臉……」
「嘖……」他雙手勒住我的腰身,將我騰空抱里地面,大笑,「你翻臉吧,我喜歡看你翻臉的樣子!」
「無賴!」我踢腿掙扎,心裡直冒火。怎麼小時候沒看出這傢伙的本質,竟是個地地道道的大色狼——方才在他的營帳,居然發現七八名稚齡女子,一個個哭天抹淚的,一打聽才知竟是從大凌河城內俘獲的女子,滿漢蒙三族皆有——他可真是一網打盡,生冷不忌。
別看多爾袞身材削瘦,力氣卻是大得出奇,我被他圈在懷裡根本無法動彈,那些花拳繡腿如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渾不在意,臉上掛著痞賴的笑容:「你越是鬧騰,我便越是喜歡!」
「多爾袞!放開我!不然要你好看!你會後悔……」
他突然騰出右手壓住我的後腦,我又驚又怒,眼睜睜的看著他湊過臉來,厚實的嘴唇封住我的喊叫。
「唔!」我頓感一陣噁心。
抬手怒不可遏的抓向他臉,他悶哼一聲,急速撤離:「不是告訴你別打臉的嗎?」他鬆開我,摸著左臉頰上被我指甲撓出的兩條血痕,面露悻色,「你這女人……」
他作勢揚了揚手,我驚懼的跳后一步,閃避一旁。
「哼!」他惱怒的甩手,「你成心讓人看我笑話呀?」
「你這頭豬!色膽包天的大豬頭!」我逃開他五六米,回身叫囂怒罵,「你倒是什麼人都不放過,見女的就撲?瞧你那德行,豬圈裡養了那麼多頭豬,你怎麼不沖它們發情去!」
「你說什麼?」多爾袞氣得面色鐵青,跨步追來。
我尖叫一聲,想也不想就往壕溝里縱身跳了下去。
多爾袞跟著跳下,我惶然失色,撒腿往那黃帳奔去。
三百米……兩百米……一百米……有好幾次多爾袞的手指甚至夠到了我的背心,我嚇得渾身冒汗,抓過壕溝邊的泥塊沒頭沒腦的往後丟,耳聽他悶哼聲不斷,我只是驚懼的拚命往前跑,連頭也不敢回。
眼看壕溝拐彎了,我攀住溝沿,手腳並用的爬了上去。明黃色的汗帳此時離我不過三四十米,我驚喜忘形,歡呼一聲,往那汗帳直衝了過去。
「回來——」多爾袞的聲音近在咫尺,著急的大叫,「那裡不能亂闖……」
我緊張得要死,哪裡顧得上聽他嚷些什麼,只求能快些擺脫他的糾纏。而且……皇太極就在那裡!我如何能不去?
他就在那裡呀!
心跳如擂,情難自禁。
皇太極!皇太極……皇太極……
「站住!」守在汗帳外的正黃旗士兵手持長槍攔阻我,我略一掃目,足足有二三十個人,不由頭皮一陣發麻。正琢磨著接下來是硬闖還是放聲大叫把皇太極引出來,倏地身後探來一隻大手,一把捂住我的嘴,跟著腰上一緊,多爾袞拽住了我,武斷強硬的把我往回拖。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敢阻攔,傻傻的呆愣當場。
「蠢女人!想找死也拜託你找個好點的地方死去!」他恨聲咬牙。
就在多爾袞不顧我的掙扎,帶著我重新跳入溝壕的同時,我分明看到對面黃色帳簾嘩啦掀開,由內魚貫而出四五名青衣太監,隨即簾后閃過一道黃色身影,略低了頭穩步邁出。
我渾身劇震,陡然間忘記了掙扎,兩眼發直的盯著那抹熟悉的身影。
眼淚潸然而下!
他就在那裡呀!近得似乎只要我大喊一聲,他就會像以前無數次的那樣,回頭對我報以溫和一笑。
可是……我發不出聲!我喊不了他!喊不了這個在我心裡念了千百回的名字!
在多爾袞鋼鐵般牢固的鉗制下,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低聲和身邊的小太監喃喃細語,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環顧四周,然後緊了緊領口的狐裘,重新返回帳篷。
悵然若失,多爾袞什麼時候放下了我,我也不知道,只是默默抽噎,無聲的流淚。
「你還哭?老天啊,要哭的那個人應該是我才對!你知不知道,剛才若非我拖得夠快,你此刻鐵定已經人頭落地!」他伸手一指對面營帳,氣勢洶洶的教訓我,「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大金國聰明汗王龍帳,剛才那個人就是我的八哥,大金國汗……」
我一掌推開他,吼道:「誰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怒火中燒,想到他方才的無禮輕薄,真是一肚子的火氣沒處發,恨不能手裡有把刀子一刀捅了他。哦,不對!是一刀閹了他,省得他留著那禍根再來殘害無辜少女!
「我多管閑事?」他怒極反笑,「嘿,敢情你天不怕地不怕,不把我當回事也就是了,居然連我八哥也不放在眼裡么?你是真沒領教過他的手段,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捏死你就好比捏死一隻小螞蟻那麼簡單……」他冷冷一笑,「別說我是在恫嚇你,事實上那些曾經敢於忤逆他,和他作對的人,如今不是一個個的作古化灰,也定然是身陷牢獄,死期將近!」
心裡莫名一緊,我喉嚨里又干又澀。作對的人……難不成是說三大貝勒!那麼代善他……
才欲張口探問,驀地頭頂灑下一片困惑的聲音:「哥,你躲這下面做什麼?」
倏然抬頭仰望,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屈膝蹲在土沿邊,清爽俊秀的五官上刻有三分阿巴亥的影子。他神情漠然的掃了我一眼,視線仍是挪回多爾袞身上:「快些上來……」
我下意識的垂下眼睫,比起四年前,此時的十五阿哥明顯添了一份肅殺之氣。腦海里不自覺的浮現出阿巴亥被逼殉葬那晚,多鐸欲哭無淚的悲傷眼眸,我胸口頓時堵得發慌,方才還對多爾袞又嚷又吼的,這會子那股氣焰卻早給多鐸徹底澆熄了。
「何事?」許是見兄弟蹙眉不悅,多爾袞便也收了玩笑之心,難得正經的問了句。
頭頂半天沒吱聲,我不安的挪了挪身體,屈膝僵硬的肅了肅:「我先告退。」
才往後退了一步,胳膊上猛地一緊,多爾袞拉住了我,笑說:「真是奇了,在我跟前沒大沒小,蠻橫無禮的像是瘋婦。怎麼一見我十五弟,竟又乖得像只小貓了?」我不耐煩跟他拉拉扯扯的,連連甩手,他卻只是拉緊我的衣袖,不依不饒的追問,「難道我看上去比多鐸好欺負……」
強壓的怒火噌地又直躥了上來,我才要發飆,頭頂的聲音已是甚為不耐,搶先喝道:「哥!你怎麼老愛跟這些娘們纏一塊?我有正事跟你說,你聽不聽?」
「說!」簡簡單單一個字,聽起來似乎比多鐸更為不耐,「但如果是十二哥的事情,那就別再在我跟前提上半個字。你叫他趁早打消念頭,那種蠢話我已經聽了不下百遍了,不想再聽!」
多鐸表情一僵,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轉瞬即逝,沒留下半點痕迹:「不關十二哥的事,是岳托……」
「岳托又怎麼了?」多爾袞示意我爬上去,我沒理他,他反手抓住我的腰,猛力一托將我架了上去。多鐸原想閃避一旁,可也不知身後的多爾袞給他打了什麼眼色,他竟板著臉不情不願的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拉了上去。
多爾袞身手敏捷的從溝壕里翻爬上來,利落明快的撣落身上的塵土:「說起來昨兒個夜裡起大霧,我和岳托、七哥、十哥他們幾個都走散了,也不知後來情況如何。祖大壽那老小子該不會使什麼詐,趁機落跑了吧?」
「這倒沒有。」話鋒一轉,多鐸降低了聲音,「岳托昨兒個比你早回營……為了五哥被廢的事,他居然膽敢直言衝撞大汗!你說他這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
多爾袞濃眉一挑:「岳托這小子有點血性,比他老子強!」頓了頓,臉上滑過一抹不屑的冷笑,「他老子是個軟蛋!」
我聞言大怒,火冒三丈的瞪了多爾袞一眼,他正巧背對了我沒有瞧見。可我這一舉動卻恰恰被多鐸撞了個正著,他面上漸現狐疑之色,我忙諾諾的低下頭去。
多爾袞找了個大石頭坐了下來,指著多鐸說:「你接著說,岳托替五哥鳴不平,那大汗什麼態度?」
「還能如何?要怪只能怪五哥性子急躁,幾句話不合,公然頂撞大汗不說,竟然還衝動的在御前拔刀相向……這和碩貝勒的封號被廢,那是意料中事。」
「意料中事?呵呵……那倒是……的確是意料中事。」多爾袞打了個哈哈,一慣嘻笑的口吻突然變得凝重起來,「十五,八哥的心思你能捉摸到幾分?御前露刃,五哥之所以會那麼衝動,我看其實早就在八哥的謀算之中,他罵五哥什麼來著?你難道不記得了么?」
多鐸皺眉:「難道大汗故意的?」
「誰人不知我大金聰明汗素來睿智冷靜,你就是拿枝箭鏃指著他的腦袋,他也未必會有半分動容。為何獨獨在這場無謂的爭執中,他會對五哥的言辭犀利,竟然失了常理般破口大罵?甚至還用詞狠毒,一語刺中五哥要害!這分明就是要將五哥氣得跳腳……」
我站在一旁,心急如焚。有心想問個清楚明白卻又不敢輕易出言打岔,這會子聽他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喁喁對答,真好比將我擱在了燒沸水的蒸鍋里,裡外煎熬。
我不清楚莽古爾泰出了什麼事,但聽起來好像是三貝勒的封號被廢了——這的確是意料中事,早在皇太極登上汗位那一刻,就註定了的。他不可能容許長期間的四人南面並坐,共理朝政。
要坐擁江山,做到獨裁獨權,必然得翦刈一切競爭對手。
我此刻唯一擔心的……只是代善!不知道他在這場風波中,又是站在怎樣的立場來對待。
多鐸沉吟片刻:「那天大家情緒都很激烈衝動啊,我看不出大汗哪裡像是在作假,他罵五哥兇狠殘暴、手弒親母,也確是事實啊……」
「得了,多鐸!你……」多爾袞指了指多鐸,欲言又止,「唉,算了。你接著說,接著說……岳托現在怎麼著了?」
「還能怎麼著,和五哥一般下場,奪了和碩貝勒的稱號,降為貝勒,另外罷去他的兵部之職!」
這下連多爾袞也坐不住了,從石塊上一躍跳起:「這麼嚴重?」轉念一琢磨,「是了,大汗這是殺一儆百呢,岳托是他的親信尚且如此重罰,這下子旁人可再不敢替五哥求情多言……啊,好啊!去年阿敏才被罰終生幽禁,今兒個轉眼就輪到老五頭上了。三大貝勒一下就去了兩,且看老二接下來一個人還怎麼唱完這台好戲吧!哈哈……」
我越聽心裡越發不是滋味,只覺得酸、甜、苦、辣、咸、澀種種味道全被打翻了,攪混了,一股腦的塞進了我的嘴裡。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更不是……
多爾袞拍手稱笑,那般無邪的笑容浮現在他臉上,令他看上去真像是一位毫無心機、天真忱摯的頑皮少年。可惜……我現在卻再不敢小覷他,把他想像成如表面那般的純真無知了。
攝政王就是攝政王,雖然年紀尚輕,可是他的鋒芒已顯,雖然他收斂得較為沉穩,但是比起我打小看慣的皇太極而言,多爾袞還是略遜一籌。
「女人!過來!」多爾袞忽然向我招手,臉上掛著壞壞的笑容。
我不進反退,瑟瑟的往後挪了兩步。
「又想跑?」他衝上來一把捉住我,「爺肚子餓了,沒力氣再跟你完追逐遊戲!乖乖的跟我回去吃早點……否則爺我餓慌了,可是會飢不擇食的。」
他言語曖昧猥褻至極,熱辣辣的呼吸從我耳朵里直灌而入,我放聲尖叫,低頭張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他發出一聲怪叫,我趁著他鬆手之際,撒腿就往汗帳那邊跑。
「又來?蠢女人!怎麼老想找死!盡給我惹麻煩……」
「哥——你搞什麼?」
「少啰唆,趕緊幫忙追啊!」
「哥——」
這回我長了個心眼,趕在那黃帳周圍的侍衛圍上來之前,便早早的迂迴繞道,闖到旁邊其他的營帳堆里去。
我就是想把事情鬧大,越大越好,越亂越好……我不介意跟二十多人一起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最好是把整個正黃旗的士兵都給引來,反正外頭動靜大了,皇太極自然就會出來了……當然,前提還得是我有命活到皇太極出現,可別在半道被人逮到,就地咔嚓正法。
就在我滿心算計,準備轟轟烈烈的搞出一場騷亂來,突然斜刺里從邊上的營帳后閃出一隊人來。我跑得正起勁,一個沒留神直接撞了上去,當場便把那個領頭的男子給撞翻在地。
我仆倒在他身上,左手撐地的時候蹭破了掌心,火辣辣的疼。
那人哎喲喲的喊起,估計仰天摔倒時後腦勺磕地上了,撞得不輕。我滿心歉疚,忙忙的伸手想拉他起來:「對不住!對不住……」
手才抓到他的胳膊,忽然被人從身後一掌揮開,多爾袞微惱的聲音跟著傳來:「留下你這女人可真是個禍害!」
那名男子很快便被人扶了起來,只見他約莫三十來歲,膚色略白,相貌清癯,舉止儒雅。馬褂長辮,體型與尋常女真人無甚分別,我卻橫豎瞧著他覺得有點彆扭和眼熟。
他在瞧見多爾袞、多鐸兄弟二人後,面色微變,來不及拍乾淨身上的泥土,忙恭恭敬敬的行禮:「兩位貝勒爺吉祥!」
多鐸冷哼一聲,態度甚是傲慢,多爾袞似乎也沒把他多放在眼裡,只是淡淡的沖他略一頷首。
我聽他說話,猛地腦子裡靈光一閃,涼涼的吸了口冷氣。
是他!原來竟是他——那個在蘇密村時告知我「七大恨」的范秀才!
正覺驚異震撼,范秀才身後唯唯諾諾的走出來一個人來,身上居然穿了一襲青色漢衫,對著多爾袞兄弟恭身一揖到底:「兩位貝勒……」
「唷!」多爾袞突然笑起,滿臉堆笑,「祖大人客氣了!」
他說了這句話后,對面作揖之人面露困惑之色,范秀才見狀,小聲在那漢人耳邊嘀咕了一句,他這才恍然笑起。
這種場面在我看來相當詭異——很明顯一邊是漢人,一邊是滿人,雙方語言溝通不是很順,頗有雞同鴨講的味道,關鍵時刻全靠范秀才在旁細心翻譯——然而詭異之處就在於此了,他們彼此間聽不懂在話語,在我聽來卻都是一樣的,完全沒分別。
我汗毛直豎,寒森森的打了個激靈,吸了口氣悄悄往後挪了一步。沒曾想多爾袞死死的拉住了我的胳膊,小聲在我耳邊恐嚇說:「你再動動試試,我拿刀剁了你的腳!」語音森冷,竟不像是在玩笑。
我嚇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輕舉妄動,悄悄側目望去,卻見多鐸在一旁冷眼瞅著我,幽暗的眸光里藏著深徹的探究,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雙方沒有太多的語言交流,事實上由於溝通不便,大家好像都沒什麼興緻要說話,彼此寒暄幾句,也權當走個過場罷了。於是沒過幾分鐘,多爾袞便扯著我往鑲白旗的營帳走,便走邊直嚷著叫餓。
我心裡暗叫一聲:「可惜!」戀戀不捨的回頭瞥了眼十丈開外的黃頂子,卻有些意外的看到范秀才領著姓祖的漢人走進了汗帳。
腳步不由自主的停頓住。
「又想搞什麼?」多爾袞的聲音明顯透出不悅,「你在看范文程還是祖大壽?那兩個漢人有什麼地方吸引你看個沒完了,竟還擺出一副難捨難分的表情來……」
范文程?哪個范文程?范秀才……是范文程?滿清第一漢臣范文程?!
我吃驚的張大了嘴!
而祖大壽,我對此人雖然不是很了解,可是我卻很八卦的知曉他有個外甥大大的有名,那就是日後名留清史的「衝冠一怒為紅顏」——吳三桂!
沒想到啊,居然……
「走!」多爾袞似乎當真動了肝火,毫不顧惜的使勁拽了我的胳膊往前走,「餓死了!回去吃飯!」
多爾袞把我當成了使喚丫頭,他和多鐸在用早膳的時候,非讓我站在一旁伺候。我其實早已又累又餓,昨晚上飛機之前我就沒吃飽,經過一宿的折騰,肚皮就快貼到背心上去了。
可是……
咽了口唾沫,心裡忍不住把混蛋多爾袞詛咒了一百遍。
「哥!」多鐸似乎特別嫌我礙眼,吃到一半終於忍不住發作道,「你能不能讓這女人滾蛋?」
這是我巴不得聽到的一句話,可惜多爾袞只是淡淡回頭看了我一眼,未置可否。我咬牙切齒,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地上去。
「哥,軍營里不能玩女人!若是被大汗知道你私藏了那麼多的女奴,恐有怪責。之前你攻打大凌河時冒進突襲,已為大汗不喜,如今再搞出這等事來,只怕……反正你也嘗過新鮮了,不如趁早解決的好,免留後患,遭人把柄!」
多爾袞鼻子里輕輕「嗯」了一聲,多鐸面上轉喜,站起說:「那好,我這就……」
「不急,吃完再說。」揮手示意多鐸安心坐下。多鐸猶猶豫豫的坐下了,目光有意無意的瞥了我一眼,我頓時驚得手足冰冷,膝蓋一陣發軟。
在剛剛過去的七八個小時里,我都是渾渾噩噩,沒怎麼冷靜的好好思量一下自己的處境,滿心期盼的就只是想要去見皇太極,實在是興奮衝動過了頭。
此刻細細想來,其實在沒見到皇太極之前,無論我是否落在多爾袞的手裡,我都處在有種看似安全,實則危險的邊緣地帶——一個不小心,隨時可能送了自己的小命。
回想起之前對待多爾袞大呼小叫的態度,腦門上不禁冷汗涔涔。我之前的那種有恃無恐到底來源於何處啊?多爾袞看似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實則卻是最最喜怒無常的一個人。跟這種人打交道,若沒幾分小心謹慎,一味的胡來,我只怕真會連怎麼死的都不清楚。
不由自主的掐了把自己的手背,這個身體……是自己的,不是東哥,不是借屍還魂,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這要是有個萬一,那可真的就是萬劫不復,永不超生了!
滿腦子正胡思亂想,沒了主張,陡然間竟又驚駭的發現自己兩處手腕皆空,那串翡翠手串不見了!
是什麼時候不見的?我竟懵懂無知!
是在路上遺失了,還是……留在現代了?
「女人,你在害怕什麼?」多爾袞戲虐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嚇了一跳,茫然抬頭。他就緊挨著我身前站定,觀望帳內,多鐸已不知去向。
「十……十五爺呢?」
「出去辦事了。」他輕笑,手指隨意的撩撥起我肩頭披散的髮絲。這個動作太過曖昧,我心裡咯噔一下,好比吃飯時嚼了粒沙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還是不願告訴我你的來歷嗎?」他的話雲淡風輕,可是我卻不敢再當戲言來聽。下巴被他捏住抬起,我驚懼不定的望入他的眼底,那裡深不見底,不帶絲毫感情。「多鐸一會兒可就回來了……」
我心中一顫,震駭間慌亂脫口道:「我……我是蒙古人!」
「哦?蒙古人?」多爾袞微微眯起眼,像頭伏擊獵物的豹子,我突然察覺自己像是不小心撩撥起了他的某根敏感神經,危險的氣息迎面撲來,「林丹汗派你來做什麼?」
我一怔,好半天才漸漸省悟過來!
林丹汗……
原來,這才是多爾袞容忍我的真正原因!他從一開始就對我的身份起疑,於是試圖借著嬉笑怒罵,放鬆我的警惕,然後套我的口風?偏我在他面前,還一次又一次的往皇太極的汗帳闖……這個舉動落在他眼裡,只怕就真成了意圖不軌的表現。
也難怪,他竟會毫不避諱和我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大談大汗翻雲覆雨的強硬手腕,他其實也是想更進一步的暗示和試探我吧?
真是暈啊,我稀里糊塗的就這樣成了多爾袞眼中的一名「刺客」!
「不……不是!」面對他眼底漸現的殺伐狠厲,我大叫著搖頭,「我、我是科爾沁……我是科爾沁部落的!」
他的手緩緩滑過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像柄利刃一般來回撫摸,那種感覺讓我渾身戰慄,皮膚隨即泛起一層細小疙瘩。
「這個謊話編得不夠高明哦!其實你這女人還是挺有意思的,就這麼死了真的太可惜了!」
「我沒有……」呼吸一窒,他手指開始收勁,一點點的勒緊我的脖子,「我真的是科爾沁……不信你可以問你的大福晉烏雲珊丹……」
脖子上的力道猛然一松,多爾袞撒手退後:「你知道烏雲珊丹?你……真的是科爾沁部落的人?」
「咳咳!」我大口喘氣,為了避免他再來上這麼一次,忙搶著說道:「我不旦知道烏雲珊丹,我還知道大玉兒……」
為了能更大程度的取信於他,我故意不說布木布泰的名字,只說「大玉兒」這個小名。多爾袞果然驚訝不已:「呵,你知道的還真挺多……」他沉默片刻,退後往木椅上大馬金刀的一坐,「說說,你到底是誰?」
「我說什麼你便一定會信么?」我冷笑,以退為進,故意把話說的虛虛實實,讓他捉摸不透,「我若說我是汗王大妃博爾濟吉特氏哲哲親妹,烏雲珊丹和大玉兒都是我的侄女兒,你信是不信呢?」
多爾袞眼底滑過一抹笑意:「若真是那樣最好……」話音一轉,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去換套男裝,這幾天乖乖的待在軍帳里,除了正白旗和鑲白旗的營地哪都不要亂跑……就算你是汗王大妃的妹子,若是膽敢亂闖汗帳,同樣也是死路一條。」
聽他口氣,似乎信了七八分,我強行按捺下一顆狂跳的心,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是真是假,回到瀋陽,自見分曉!我希望你說的都是真話……」頓了頓,轉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緩了口氣,幽然嘆道:「阿步!我叫阿步!」
今兒是十一月初一,大凌河軍民已在祖大壽的帶領下全部歸降,大凌河之戰已經接近尾聲,換而言之,大軍不久便可拔營回瀋陽。且不說回去后,我的謊言一戳就破,就是想再見皇太極一面,也遠比現在要困難得多。
下午汗帳內設宴款待祖大壽等大明降將,皇太極下召令多爾袞、多鐸前往陪宴,我瞅著沒人注意便偷偷溜出了鑲白旗的營帳。
才走出沒多遠,便見長龍似的隊伍逶迤而行,哭聲連綿不絕,上萬名的漢人不分男女老幼的接踵從大凌河城內走出,一個個蓬頭垢面、面黃肌瘦,叫人視之不忍。
我獃獃的站在一邊看著八旗士兵呼喝不斷的押解著這些降民,茫然若失。
戰亂之下,求存何易?
只是苦了百姓……
一時心有所感,黯然神傷的退了回來,想著皇太極近在咫尺,偏生無緣得見,心裡又是一陣絞痛,怔怔的落下淚來。
大汗錦帳離此不過十丈,看似觸手可及,可是這點距離卻又彷彿是那迢迢銀河,硬生生的阻斷了我倆。
躲藏一隅,我盯著那頂黃帳一看就是兩個多時辰。眼見得天色漸漸暗下,我站得腿腳俱麻,心裡卻不禁歡喜起來。帳前的侍衛換過一批,戒備似乎不若先前那般嚴謹,我正思忖該如何趁著夜色靠近帳去,忽然身後悄然傳來一人低語。
「義父到底作何想法,澤潤不敢妄加臆斷。不過只要是義父的決定,澤潤必當遵從,絕無異議!」
聽得人聲后,我興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趕緊躲遠些,少惹麻煩。可偏偏站得久了,腿上麻得厲害,才稍一抬腳腿肚子就猛地抽筋了。我咬牙忍痛蹲下身子,焦急的揉捏發麻的肌肉。
星光黯淡,我蟄伏不動,黑漆漆的隱約可辨三個影子疊疊幢幢的交錯在一起,模糊難辨。
有人長長的嘆了口氣,沉重而又哀痛:「可法,你怎麼說?」
一個稍嫌稚嫩的聲音隨即答道:「我跟哥哥一般,全憑爹爹作主!爹爹說降便降,爹爹說去自去……」
我身子一顫。這三人原來並非是滿人!那會是什麼人?
「昨夜獻計襲取錦州,適逢大霧,與喬裝同行的韃子兵走散了。我原想趁亂逃回錦州,只是想到你們兄弟……我心有不忍。」
我愣了下,隨即明白過來,怪不得聲音有些耳熟,這人可不就是早起才遇見的大明降將祖大壽么?
「忠孝自古難以兩全!爹爹,大義為先,毋需挂念!」祖可法年歲雖幼,可說出的一番話卻令人頗為敬佩。
「可法說的不錯!請義父放心離去!那韃子大汗看來也算是個聰明之人,若要在一干降金的漢人跟前顯示其英明寬仁的胸懷,寬撫眾人不安之心,便絕不至於會輕易遷怒我們……」
「忠孝兩全!」祖大壽大嘆一聲,痛呼道,「可我……誓守大凌河到最後,畢竟還是降了呀!我祖大壽已是大明眼中的罪人……」
「義父!這如何能怪你?大凌河被圍,援兵難至,城內飢荒無度,百姓食人果腹,焚骸取暖……義父,你為百姓著想,不得已出城投降,這如何能怪你?」
我聽得心驚膽戰,不敢再多探知下去,想快些離開,可偏偏這個時候祖大壽轉過身來,朝我藏身之處跨了兩步,一拳打在一顆老樹上,痛心疾首的說:「降了便是降了,哪來那許多的原由可為自己辯解?更何況……更何況當今聖上……聖上不辨忠奸黑白的事情,還做的少了么?」
我動也不敢動,祖大壽模糊的身影離我僅差丈許,我如何還敢輕易挪步?
「爹爹還在為袁督師的事惱恨介懷嗎?」
祖大壽沉默片刻,突然怒道:「不錯!袁督師對朝廷忠心耿耿,韃子繞道蒙古,兵臨北京城下,他聞訊之後,率關寧鐵騎不惜長途跋涉,星夜趕赴京都勤王退兵,他何錯之有?為何聖上非要心生疑竇,處處留難?為何僅聽片面之詞,便認定他通敵叛國,竟將他……將他凌遲處死……」
我腦子嗡地聲響,險些摔倒。
袁崇煥已經……死了?
凌遲——千刀萬剮之刑!
這一刀刀割下去,割裂的不僅僅是袁崇煥的血肉,只怕還有那些跟隨袁崇煥出生入死的兄弟們,那些為大明江山浴血奮戰的將士們一顆熾熱之心哪!
崇禎果然夠狠!夠絕!也夠蠢……殺了一個袁崇煥,寒了一干關寧舊將的心,他簡直就是在自毀長城。
難怪祖大壽會在去留之間如此難以抉擇。
寂靜的夜裡,冷風襲襲,一陣沙沙的腳步聲驚動了這父子三人,三人連忙垂手站立一旁,黑夜裡有個和煦的笑聲響起:「祖大人父子離宴解手,遲遲未歸,大汗挂念祖大人,便讓我等出來相尋……」
「啊,范大人,寧大人……給幾位大人添麻煩了!」
一片客套的話語聲中,他們逐漸遠去,我這才敢站起身來。許是蹲太久了,這一猛然站立,頓覺兩眼一黑,眩暈感頃刻間吞沒了我。我忙閉上眼睛,等那股眩暈感過去。
這時突然有隻大手摸上了我的額頭,我被唬了一跳,驚恐的往後跳開一步。
睜開眼,一雙湛亮的眼眸直接跳入眼帘,我才「啊」了聲,后腰忽然被他攬臂托住。
「發燒了,居然還敢跑出來?」多爾袞微斥,言語中聽不出他是當真關心我的身體,還是別有他意。
我卻為他能準確的找到我的位置,感到萬分驚訝。
「在這發獃吹風很有趣么?」他打橫抱起我,大步往鑲白旗的營帳走去。
我心中一懍,幡然醒悟,看來打從我出帳的那一刻起,身後就悄悄綴了跟梢的尾巴。我的一舉一動早落在他人眼中,然後通過某種渠道一五一十的彙報給了在汗帳內飲宴的多爾袞。
他對我,果然仍是心存疑慮,是以才會處處提防!
只是不知……方才祖大壽父子的一番言論,可有被旁人聽去?
應該不會吧?即使有人無意中聽到,也不見得能聽懂漢語,所以,應該沒事的……
我在心裡不斷的安慰自己。
多爾袞的喜怒難測,祖大壽的命運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就目前的情況看來,甚至就連我自己的命運,也已完全成了個迷惘的未知數……
祖大壽約定由自己先回錦州做內應,以策謀取。初二若聞錦州放炮,則知他入城,初三初四若聞炮,則知事成。於是當晚盛宴過後,自帶二十六人步行返回錦州,將一乾子侄兄弟皆數留在了營地。
這幾日我受了風寒,鼻塞流涕,低燒不退。我原想搬出多爾袞的帥帳,一來跟他這個大色狼擠一處睡,我覺得缺乏安全感,二來也可避免將風寒傳染給他——我病了是小事,他若病了,那多鐸肯定會拿刀剁了我。可是這個意思才剛剛挑出點眉目,就被多爾袞一口拒絕。
他對我的疑心、又或者說是好奇心,已經由暗轉明,很明顯的擺在了臉上,他給我的感覺是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的綁著我,好弄明白我到底在搞什麼鬼。
被人監禁似的生活真的一點也不好受,再加上感冒發燒,我難受得直想拿頭撞地。如此病懨懨的躺了七八天,錦州方面始終音訊全無,祖大壽果然像只斷線的紙鳶,一去不回。
初九這日大清早,我終於能從被窩裡爬出來活動手腳了,可還沒等在帳篷里兜上兩圈,多鐸怒氣沖沖的嚷嚷聲便從帳外一路傳來:「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到底什麼東西想不明白我不清楚,但卻清楚這位小爺若是心情不爽起來,首當其衝倒霉的那個人肯定是我。
帳簾掀動,多鐸滿臉忿怒的走了進來,才打了個照面,他微微一愣,果然沖我開火:「滾出去!」
我忙低下頭,小心翼翼的繞過他往門口挨過去,才走了兩三步,鼻樑上一痛,我與隨後進帳的多爾袞撞了個正著。
「又想溜哪去?」
我故作卑怯的行禮,小聲說:「十五爺有令,讓我滾出去,我不敢不滾!」
多爾袞愣了下,忽然放聲大笑,摟著我的肩膀說道:「不打緊!不打緊……十五爺讓你滾出去,十四爺再讓你滾進來就是了!」
「哥——」多鐸惱怒的拖長聲音表示不滿,「她分明就是姦細,你為何獨獨袒護於她?把她一刀砍了,眼不見心不煩,省心又省事!」
「你哪裡是煩她來著……」多爾袞淡淡的說,「大汗不過就是說了你兩句,又沒怎麼著你,至於發那麼大火嗎?」
「我就是想不明白!」砰地聲,多鐸一集重拳砸在支帳篷的樑柱上,砸得帳篷頂上簌簌落下一層灰來,聲勢驚人,「漢人有什麼好?不過是一□佞小人,卑賤奴才……大汗抬舉那些漢臣也就罷了,如今倒好,輕信那個狗屁祖大壽,被他三言兩語幾句好話一說就腦袋發昏的把人給放了回去。漢人他媽的全是說話不算數的小人,祖大壽食言而肥,今天居然還有臉遣人送來一封狗屁信,說什麼子侄望加體恤撫養!我呸,真正氣煞人!我就不明白了,殺了那些雜碎小人以儆效尤,振我軍威,有何不可?明明是對方毀約在先,背信棄義,為何大汗還不許殺了他們,竟決意要恩養姓祖的一家子?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多鐸!」多爾袞厲喝一聲,制止住弟弟的過激行為,「大汗這麼做自然有大汗的道理!」
「他有什麼道理?」多鐸用力掙開哥哥的手臂,憤聲道,「他就一心向著漢人,學漢人的東西,開科舉,還設六部……」
「這些東西並不壞!好東西應當接受……」
「一味的偏信漢人,最後弄得被祖大壽戲耍,這難道也是好的?」
多爾袞眉心擰起,語重心長的說:「你怎麼老是這般容易衝動呢?最沒腦子的那個人是你,絕對不會是八哥。他是什麼人?會沒有事先料到祖大壽的意圖,他心裡其實早就有數了……」
「那還眼睜睜的放那小人回去?」
「以後咱們打的仗會更多,降服的漢人也會更多……咱們女真人再厲害,人口總是有限的,比不得漢人,所以不能一味的打壓,要學會以漢制漢。大汗之所以對祖大壽這般寬容,何嘗不是做給那些漢人降臣們看的?經此事例,再把紫禁城裡那個不明是非忠奸的崇禎皇帝,與大汗這般的容人大度放在一起作比較,哪個人更具明君氣度,在漢臣心中當可立見分曉。」多鐸聽得目瞪口呆,多爾袞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八哥做事,你還信服不過么?」
多鐸啞然無聲。
「所以,祖大壽的子侄親族一律不能殺!不僅不能殺,咱們還得好好恩養他們,讓那些降服的漢人安下心來。以後再與明對仗,勸降時會有更多的人願意主動臣服,而不再是負隅頑抗……此乃攻心之上策。」
我在一旁聽多爾袞分析得頭頭是道,心中倍感寬慰和喜悅。
滿漢一家啊……
我的皇太極……
思緒飄飛,我真想能馬上就見到他,真想撲到他的懷裡,跟他說,想他……
天聰五年十一月十五,大金八旗大軍在拆毀大凌河城后,浩浩蕩蕩撤回瀋陽。
一回到瀋陽,多爾袞便把我直接帶回府邸,明裡是待若上賓,暗裡卻在我所住的暖閣外安插侍衛,嚴密監視。多鐸對兄長的這種寬容作法頗有微詞,我卻無心去多考量多爾袞的用意何在,只是為自己即將拆幫的假身份而坐立難安,急得直如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奇怪的是我進府的時候,見到的一群女人當中竟沒有烏雲珊丹的身影,於是詢問進來送茶水糕點的小丫頭,得到的回答竟是科爾沁有貴客至,大福晉受大妃相邀,昨兒個便進宮去了。
聽到這消息,我又驚又喜。喜的是烏雲珊丹不在家,驚的是科爾沁來人了,只怕紙包不住火,我的事會拆穿得更快。
於是在暖閣里困守了一個早上,終於決定趁多爾袞從宮裡接老婆回來之前趕緊腳底抹油。三十六計走為上,除非我當真不想再留著這小命去見皇太極。
這間暖閣原是兩開間的屋子,隔間是個堆雜物的雜物間,與這頭有道小門相連——想來這個暖閣原本應該也就是個關押懲罰犯錯的下人奴才們才會用到的禁閉室。
我偷偷潛到雜物間躲進一架廢棄的大木櫥櫃里,柜子里空氣污濁,聞著有股濃烈的霉味。我憋著氣在裡頭蹲了一個多時辰后,終於外頭有了動靜。
負責看管我的兩名侍衛多半發現我突然「消失」了,所以進屋來搜尋,隨著櫥門聽那悉悉索索的細碎腳步聲,我的心越跳越快。
「怎麼辦?」
「不……不知道。」
「要不要去稟告貝勒爺?」
「爺進宮了……」
一陣沉默,而後誠惶誠恐的顫慄聲再次響起:「要不,咱們先到別處搜搜,這麼短的時間,那女的跑不快,只怕還在府里呢。」
「說的也是……趕緊找,不然貝勒爺非得扒了咱倆的皮……」
腳步聲逐漸遠去,我懸著的一顆心卡到了喉嚨口,緊張得胸口發悶,腦袋發脹。可我仍是不敢輕忽大意,就怕一個不小心落得個前功盡棄,白受了這兩三個小時的苦。如此又撐了五六分鐘,屋內突然再度響起腳步聲。
「真的不在?」
「走吧,趕緊到外頭找去……」
踢踏的腳步聲再次遠去,我終於大大的鬆了口氣,從柜子里全身僵硬的爬了出來。才一露頭,規頂上擱著的一疊書籍夾著厚厚的灰塵,嘩啦啦盡數砸在我頭上,我嚇得連連跳腳,全身虛脫的一跤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