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暮春時節,草木叢生,枝繁葉茂。當屬槐樹最先展露花期,墜滿了一枝頭得白,冰晶玉串般的隨風輕拂,散發著淡雅幽香。今日正是長寧侯府老太爺的壽辰,上京城內達官顯貴皆來祝壽,候府前門庭若市,來往賓客絡繹不絕。前廳熱鬧,後院卻有一處極僻靜的院落,遠離喧囂。院內房門緊閉,門口立著三個神色緊張的婢女,屋內時不時傳來此起彼伏的哭泣聲。「都是父親的女兒,我卻要日日受欺負擠兌,那丁嫣柔處處都要欺負我,母親卻沒有精力替我撐腰,你們說我這到底是個什麼命,怎麼就這麼苦呢。」說話的是長寧侯府嫡長女丁懷柔,她是侯夫人溫氏所出,溫家乃上京城勛貴大家,溫氏當年嫁給丁正謙時,他還只是家中庶子,不能承襲爵位,又不想只得蔭封,庸碌一生,如此立志要考取功名,挑燈夜戰,刻苦讀書。少年有鴻圖之志,溫大人見了欣賞不已,斷定此人日後必有所成,如此便將愛女嫁給了她。溫氏嫁給丁正謙時是下嫁,而丁正謙也因岳父的助力提點,成功走上了仕途這條路,功成名就。可奈何溫氏體弱,終日纏綿病榻,丁正謙又是庶出,更偏愛憐惜側室。如此長寧侯府的掌家之權旁落妾室尤氏之手數十年,而丁懷柔明是侯府里金尊玉貴的嫡女,卻因母親不理事,一應吃穿用度全由尤姨娘做主,從小受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啞巴虧,還處處受丁嫣柔的欺負。方才在壽宴上,只因她不善言辭,丁嫣柔就嘲諷她小家子氣,上不得檯面,還暗指丁懷柔這庶女作態,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嫡女,丁懷柔是庶女才是。「我從沒因她是庶女而瞧不起她,可她卻因我性子柔弱就處處踩壓我,凡事都要高我一頭就算了,如今竟當著眾人的面嘲諷,這可叫我以後還怎麼有臉出去見人呢!」丁懷柔一邊說,一邊哽咽著用帕子拭淚。她不善飲酒,可此翻從前廳挪移到後院這閨房姐妹局,她卻吃了一壺的果子酒。自己吃還不算,還拉著陪著她的兩個好姐妹一起一醉解千愁才行。「丁嫣柔那個小蹄子,我這就去揍她一頓,替你出氣!」接話的是坐在一旁,定國公之女郁司寧,她家是武將出身,父親和哥哥都是驍勇將軍,如此她性情直爽,為人做事也直,在上京城貴女圈子裡沒人敢惹。她若說要和誰動手,決不是說說而已。可丁懷柔是個怕事的,她不過是訴訴苦而已,還不到伸手打人的地步。她怕自己一個人勸不住,忙向身旁另一女子求助,「婉婉,你快說說她,她最聽你的話!」被叫婉婉的女子是太傅容懷鐘之女容念婉,她喝多了,正支著下巴,在桌子上闔眼小憩。酡紅的面頰,濃密繾綣的睫毛上翹,形成一個彎彎的扇形。她不知方才的發生了什麼,聽到丁懷柔的話,如夢初醒般睜開熏醉的杏仁眼:「怎麼了?」丁懷柔快速的和她說了一下情況,婉婉這才瞭然,耷拉著搖搖欲墜的眼皮,半夢半醒道:「司寧,去之前記得先教會柔姐姐武功,不然我怕咱們走了之後,她會挨家法。」此話一出,郁司寧立刻似泄了氣的皮球,氣勢全無。丁懷柔也道:「你能保我一時,卻護不了我一世,家裡這些事,終究還是要我一個人來面對。」「我……我大抵就該是個命苦的。」丁懷柔說著,又紅了眼圈小聲啜泣了起來。丁懷柔一哭,郁司寧便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安慰道:「不管怎樣,你好歹還有娘,你看我,自從娘沒了開始,我爹和我哥就開始嫌棄我,一言不合就揍我。」她擼起衣袖,潔白手臂露出一大塊淤青傷痕,「你看,我這到現在還青紫著呢。」提起郁司寧的傷心事,挨打受罰,棍棒居多。丁懷柔最是膽小柔弱,哪裡敢看郁司寧觸目驚心的傷,不由得垂眸別去目光。郁司寧則是被打慣了,毫不在意的放下挽起的衣袖,繼續道:「我想著這家我是呆不下去了,就想找個夫君嫁了,可竟沒人上門提親,我就瞧著我爹軍營里的小將軍不錯,有意讓他提親,你猜怎麼著?我竟然被他給拒絕了,你說愁不愁。」郁司寧提起這件事,鬱悶的又自飲一杯,那小將軍拒絕她的理由是她功夫太好,覺得配不上她。郁司寧想不明白,難道她找夫君就一定要找一個比她功夫還好的嗎?若是這樣,她這輩子豈不是很難能嫁出去了?忽然想起在一旁許久沒吭聲的容念婉,「婉婉,又睡著了?」她回頭,便見容念婉手肘支著下巴,又闔起了眼,髮髻上的小魚流蘇微盪。「沒有呢。」婉婉這次並沒睡,所以第一時間回答,「眼皮太沉了,想要眯一會,你們說,我都聽著呢。」三人里,屬她酒量最不好,幾杯果酒下去,眼皮就開始打架。郁司寧偏著頭,顯然也是醉了,不過她酒量最好,見婉婉沒睡,在桌底下戳了婉婉一下,給了婉婉個眼神。婉婉順勢看去,便見丁懷柔還在一旁默默的拭著淚,委屈極了。「若說慘,咱們誰都沒有婉婉慘,婉婉你說是不是?」丁懷柔是個愛哭的性子,眼淚窩子淺,遇到委屈,不哭上個幾個時辰是過不去的。能為她止哭的最好辦法,就是說一個更慘的事,將她的委屈縮小。
婉婉立刻領悟,附和道:「啊……對對對,我最慘了。」她雖這麼說,可委實沒什麼可訴苦的事兒。丁懷柔當眾被庶女嘲諷,郁司寧情系小將軍被拒,而她……不過是個臨時被抓過來喝酒湊數的。可見郁司寧和丁懷柔二人紛紛投來期盼的目光,丁懷柔是眼淚汪汪的同情,郁司寧則是給她鼓勵,成敗在此一舉。婉婉眼眸一轉,豆大的淚珠說下就下「你們兩個這都算不得什麼,我才最苦。」美人潸然落淚,打濕了手上綉著梨花的潔白錦帕。「柔姐姐的母親不過是身弱了些,不常管事,可只要身子見好了,還是會護著柔姐姐的,司寧的父親雖粗了些,可郁將軍血性,說過要為亡妻終生不娶,便無人再敢提了,可我父親……我眼看著就要有繼母入門了。」說到這,婉婉簌簌哭泣,淚如雨下:「你們知道我一歲便沒了母親,娘是何模樣都不知,這些年姑母隔三差五的來給父親說媒,若日後父親娶了續弦,有了正牌夫人,我便有了名正言順的繼母,繼母再為父親生兒育女,到那時我連個維護我的生母都沒有,你們說我的處境是不是比你們兩個更慘?」婉婉一歲多時,母親蘇氏因生育三胎難產而亡,她是由父親和哥哥從小帶大的。若說命苦,大抵誰都會有一些不如人意的悲慘遭遇,在自己的心裡落下一個深深的影子,亦或是人生的遺憾,解不開的結。郁司寧連連點頭,贊同道:「我母親雖早逝,可我父親說了,此生不會再娶的,我亦是沒有後母之憂。你那個姑母的確討厭,說來說去,還是你最慘。」丁懷柔還想哭,可一想婉婉連娘都沒有,自己怎麼說還有娘在,這點小委屈她若是再哭,那婉婉還不得哭死?好姐妹怎麼能在人心口上戳刀子能?於是哽咽著,哽咽著,可她還是說什麼都忍不下去,憋得漲紅了臉,唇瓣都失了顏色。良久道了句:「咱們三個怎麼都這麼命苦呢。」說完,緊緊抱住了婉婉和郁司寧,嗚咽起來。丁懷柔的性子,大抵不痛痛快快的哭上一通是過不去了,郁司寧想著自己堂堂國公之女,竟沒人願意娶,還要在那個家不知要過多久,挨多少揍,也忍不住情緒的哭了。婉婉有點懵,這時丁懷柔拉著婉婉的手,心疼的擦著她眼角可憐巴巴的兩顆淚珠。自己哭得同時還不忘善解人意的開導婉婉:「傻姑娘,別忍著,心裡不舒服就和我們一起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郁司寧也抹著眼淚勸她。婉婉見她倆都哭了,只落下自己一個人,不哭似乎不合群……於是三個姑娘湊在一起,洪水決堤一般,抱頭痛哭起來。守在門口的三個婢女聽到屋裡的驚天地,泣鬼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最先開口的是容念婉的婢女楓荷,「她們這麼哭,不會把人招來吧?」丁懷柔的婢女蓮兒道:「我們姑娘這院子偏僻,通常不會有人過來,不過要按著這個哭法,有點懸……」「老太爺過壽這樣大喜的日子,三個姑娘跟哭喪似的,被人知道不太好吧?」郁司寧的婢女胡兒性子和她家小姐一樣直。蓮兒道:「要是被尤姨娘和二小姐知道了,肯定又要生事,說不吉利呢。」說著,趕忙將虛掩的門關個嚴實,將聲音盡量不外泄,可哭了一會,屋裡卻並沒有漸消的意思。蓮兒有點急了,怕真的把人引過來。胡兒忽得想起什麼來,忙扯高了調門向屋裡道:「聽說蕭國公府的小公爺到了,還帶了兩隻仙鶴,可好看了,席上的小姐們都去看了?」許是屋裡的音量太高了,胡兒的聲音並未很好的傳遞,這時楓荷忙接過話茬道:「仙鶴稀奇,送仙鶴的人更是難得,我看那些小姐們看仙鶴是假,看送仙鶴的人才是真。」「可不是。」胡兒也附和道:「聽說席上的小姐都跑去了前院看小公爺,這功夫再不去,咱們可就搶不到好位置了。」蓮兒聽著屋裡的動靜,聲音忽然漸消了,於是道:「那倒也沒什麼,左不過那仙鶴也是留在府里的,姑娘現在不去看,一會等人走了,也能看見。」「可人走了,就看不到小公爺了啊!」胡兒一副可惜模樣,「這功夫人正在呢。」三個丫鬟你一言我一語的,再轉過去聽屋裡的動靜,果真靜悄悄,連個哽咽的聲音都沒有了。婉婉是最先聽到外面的說話聲,戳了戳丁懷柔,「小公爺來了,你不去看?」丁懷柔正哭得投入:「什麼小公爺大公爺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婉婉覺得她是哭傻了補充道:「蕭國公家的小公爺,蕭合呀!」蕭合二字一出,果然是止哭的神器,丁懷柔頂著一雙腫眼泡問婉婉:「真……真的?」婉婉點頭,用最真誠的眼眸告訴她,好姐妹不騙人!丁懷柔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淚,忽然想到了什麼天大的事,拉著婉婉問:「怎麼樣,我的眼睛沒哭腫吧?還能見人不?」特別是心上人的那種!婉婉很負責任的告訴她:「現在用水粉遮一遮,還能補救。」郁司寧也忽然得到了什麼啟發,問向婉婉,「前廳是不是會有許多人,說不定能物色到一個夫婿?」婉婉把她拉到銅鏡前,叫她先看看自己哭得花貓似的一張臉,「別說找夫婿了,出了這個門就要被人笑話死了。」郁司寧瞧著婉婉不施粉黛,卻還如璞玉般無暇,怎麼哭都哭不花的臉頰,不禁在心裡暗嘆了一番上天的不公。於是在婉婉的臉上蹭了一道水粉。
婉婉的臉頰是雪白的肌膚里透著股淡淡的粉色,水粉卻是冷冷地一道白,畫在婉婉的臉頰上界限分明。郁司寧笑道:「你還說我,你看看你不也是了。」三個姑娘都是愛美的性子,哭歸哭,傷心過後,再走出這道門,展現在人前的,自然還要是最整齊,最美的自己。蕭國公府的小公爺不止是丁懷柔心裡的白月光,更是整個上京城女子心裡傾慕的對象,如此去前院的路途異常複雜,時不時便要碰到一同去看「仙鶴」的貴女們。婉婉,丁懷柔和郁司寧三個飲了酒,走起路來,有些發飄。三人并行,看似姐妹情深,實則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完美的走出大家閨秀的端秀蓮步來。當三人走到前院花園時,環廊下已經聚集了許多人。丁懷柔最先看到了老太爺和身旁的太夫人,她驚訝道:「祖父和祖母竟然也來了,還有定國公,安國公,順國公,敬國公,高國公……還有婉婉你父親。」她帶著些酒意,一個一個的念過去,都是朝中重臣,且這些人因年長身份貴重,通常情況下是不會親自過來的。放鶴這種趣事,一般都是愛熱鬧年輕人的天地。可突然都來齊了,丁懷柔疑惑道:「這仙鶴的魅力真大,竟將人全都請動了呢。」婉婉看著這陣仗,覺得委實不像只是看仙鶴這麼簡單。這時,人群里安國公之女洪箐箐聽到丁懷柔的話,忍不住道:「一隻仙鶴哪裡能將這些老臣都請來,是翊王殿下也來了。」她知道些小道消息,如此見丁懷柔疑惑,忍不住在她面前賣弄。「翊王?」丁懷柔轉過一雙微醉的眼睛看向她,「翊王不是在邊關,怎麼會在這呢?」洪箐箐得意道:「怎麼你不知道?翊王邊關大捷回京了,據說這仙鶴還是小公爺托翊王在邊關帶回來的呢。」翊王歸來是朝廷機密,丁懷柔自然不知,震驚著:「所以,翊王會和小公爺一起來?」「那是自然。」洪箐箐傾慕翊王已久,若不是知道翊王此次會來長寧伯府,她才懶得過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而婉婉在一旁聽到翊王兩字時,心裡便忍不住咯噔一下。她有一個秘密,那就是她自從半年前病過一場后,便經常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夢裡總是有一男子用強硬的手段欺負她。情景難以啟齒,不堪入目……這麼久過去了,夢始終都在,可她卻從沒看清過那個壞人的模樣。可當婉婉聽到翊王的名字時,卻莫名背脊生寒,夢中之景縷縷浮上眼前,直覺叫她下意識覺得這個翊王不是好人,她想要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身體的反應總要比思維來的更快,她如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鹿,慌亂的抽身,離開了人群。周圍人很多,婉婉離開,便有無數人湧上來,丁懷柔和郁司寧並未有任何察覺。楓荷緊緊跟在小姐身後,卻發現小姐好似受了什麼驚嚇似的逃離,她竟一時追趕不上。婉婉脫了人群后,便急迫的向馬車方向走去,她只希望自己能趕在翊王到來之前離開長寧候府。可她飲了酒,又見了風,走起路來整個人暈乎乎的,路線似乎也不大符合心意。楓荷不知小姐好端端得,怎麼突然就走了,還走的這麼快,一邊追一邊道:「姑娘您慢點,小心石階。」話剛落,女子的繡鞋便落在了布滿青苔的台階上。「啊……」身子傾斜一瞬失去了重心,冷冰冰的地面就在眼前,婉婉心裡默念完了完了,要臉著地了,倏得酒意也消散大半。花容失色的姑娘嚇得一聲驚呼,卻還未來得及親吻大地,便覺腰腹一緊,先一步跌入了一方堅硬的胸膛。身子被強有力的臂膀攔住,一雙大掌便扶住了她的綉臂,掌心用力,十分輕鬆的將她整個不紮根的身體託了起來。身側發出一聲銀鈴脆響,是婉婉髮髻上的銀簪滑了出去,跌落在青石台上。銀燦燦的簪體頂端做了幾朵精緻浪花,浪花下墜著個由狼牙磨成的小鯉魚。那人扶著婉婉,待她站穩后才俯身拾了她的發簪。旋即一方大掌映入眼帘,掌中盛著的便是她的小鯉魚簪花。婉婉垂眸,便見發簪上的小浪花與男子衣袍上的祥雲紋樣很是相似,目光再下移,是雙一塵不染的黑色長靴,比起自己的繡鞋不知大了多少。婉婉抿了抿唇,蓮步后移將那雙小巧玉足全部藏在裙擺中。「你的發簪。」頭頂傳來極有磁性的男聲,可也就是這倏然而來的聲音,讓婉婉的心瞬時漏跳了一拍。「多……多謝。」她說服著自己不可慌亂,卻還是無意識的顫著手去拿落在男子掌中的發簪,將其握在手中后,連頭也未抬,慌忙福了個禮便匆匆離開了。身後的楓荷見小姐又跑了,只能咬牙繼續去追。男子望著那個慌慌張張的小姑娘,深邃鳳眸目送著皎麗身影,只見她裙袂隨風微揚,翩翩如畫,似一朵俏皮可愛的鈴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