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婉婉心裡難受,卻翩翩還弄不清緣由,好端端的,她到底在為什麼難過?想不通,只覺悲由心生,心口似是被剜了刀子似的,又似是被翻了幾個滾,打了幾個轉兒,再扔進油鍋里,煎炒烹炸。如此一圈下來,這人能好受才怪呢。她捂著心口,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的落下來,伴隨著隱隱哽咽,直叫人聽得,心都要碎了。這時有一小沙彌走進來,一身青色裟衣,雙手合十著說:「阿彌陀佛,女施主,錯了,錯了,您誦錯了。」他是這裡負責添油的小僧,方才正在另一側隔壁添置香油,結果聽到這裡跌撞起伏的誦經聲,察覺不對,這才過看看。婉婉止了聲,水汪汪的眼睛望向小和尚,不明所以的問:「小師父,您說我什麼錯了?」她蔥白的手裡還攥著神聖的經書。那小僧深深吸了口氣,道了句:「阿彌陀佛。」他將目光落在那本半開的經書上,解釋道:「施主為亡人超度,該誦《妙法蓮華經》或是《地藏經》亦或是《往生咒》,可施主您誦的卻是《大悲咒》,此經並不能超度亡靈,往生極樂,可不就是誦錯了。」不止誦錯了,還活生生把自己給誦哭了……婉婉有點懵,她翻看了下手裡的經文,封面的確寫著《大悲咒》三個字。她不大懂經,只以為所有的經都是一樣的,所以也就隨手拿了一本。那這麼說她讀了這麼半天的經,對母親來說一點用都沒有,竟是白讀了是嗎?想到這,心裡那骨子莫名其妙的苦便愈加升華起來,忍不住又掉了兩滴淚珠,暗罵自己可真沒用。婉婉生得嬌美,巴掌大的小臉晶潤瑩白,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花,還是掛著水潤露珠的那種,說不出的我見猶憐。就是六根清凈的小師父見了,也忍不住生出幾分憐惜之心。「施主倒也不必自責。」那小和尚見婉婉哭得這般難過,溫低了幾分聲音道:「這《大悲咒》本就是潔凈靈魂,消除業障,引發善根的,施主既會難過,悲由心生,便說明您內心純澈,並無業障,這是好事。」「真的嗎?」婉婉抬頭,蓄在眼裡的淚珠順著面頰滑下來。小和尚又道了句「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自然是真的。」小師父說她是個佛家認證的好人,婉婉吸了吸鼻子,好吧,忽然覺得心裡也就沒那麼難過了。衣媽媽見小姐去了這麼久不見回來,她不放心姑娘一個人在祠堂,便拿了衣裳過來瞧。剛一進來,便見婉婉眼圈紅紅,顯然是剛哭過的樣子。她還記得夫人剛去世時,一歲的姑娘總是纏著她,哭著要母親。一晃十幾年過去,先夫人的牌位沒變,可前來祭奠的姑娘卻是從咿呀懵懂的孩童,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姑娘在三四歲時就已經不再吵著要母親了,只會在思念母親的時候,一個人默默拭淚,懂事的讓人心痛。「姑娘。」衣媽媽忍著心中酸楚,勸著,「夜深了,該回去就寢了,左不過咱們也不走,等明兒一早您再繼續來為夫人誦經,免得熬壞了身子。」她說著,已經溫柔的接下了婉婉手裡的經書,將搭在腕上的衣裳也披在婉婉身上。當年蘇氏意外離世,原本準備與丈夫一同歸鄉的衣媽媽應下了先主的臨終囑託,替她照看這一雙兒女,這一留便是十三年。衣媽媽常說:「夫人之恩,她幾生幾世無以為報,來世飄渺,唯有今生鞠躬盡瘁,不負先主所託。」婉婉看著恍惚失神的衣媽媽,便知她觸景生情,在傷感亡母。小姑娘起身,親昵的摟著媽媽的肩膀,猝不及防得在她的臉頰上,「啵」得親了口。那張與蘇氏幾乎一模一樣的容貌,帶著這個年紀少女該有的天真和爛漫,恍然是年輕時的夫人出現在眼前。那一瞬,始終壓抑在心底,對亡去故人的追念頃刻間湧上心頭。明是安慰,結果卻越發嚴重了。婉婉見狀又湊上去親了一口,她澄澈的眉眼彎成了月牙,好看的就像天上閃爍的星星。
這猝不及防的吻跌進了衣媽媽的心裡,「你這孩子。」她嘴上嗔怪,心中卻比蜜甜。婉婉摟著衣媽媽的肩膀,就像小時候要抱抱一樣,在她耳邊道:「我這孩子是不是很可愛,很惹媽媽喜歡呢?」她撒起嬌來,三歲的娃娃都要甘拜下風。衣媽媽無奈含笑道:「都多大了,還這麼愛撒嬌。」婉婉吐了吐舌頭,見媽媽不再難過,便拉著她的手:「媽媽,我們還是快回去吧。」少女笑得甜美,似乎早已忘記了方才不開心的事兒。衣媽媽本就不想小姐因此傷神,笑著說好。婉婉臨走時,按著剛才小師父所說,在香案上的經書中,找到了《妙法蓮華經》《地藏經》《往生咒》這三本。衣媽媽不解:「姑娘要拿回去嗎?」婉婉小心翼翼的把經書抱在懷裡,好看的眉角微微蹙起,她道:這經書實在太難讀了,我要回去好好練練,免得佛祖聽了覺得我心不誠,不肯為母親超度了,怎麼辦。」她暗下決心,一定要練得和寺廟裡的師父們一樣流利順暢,這樣佛祖聽到她這樣好聽的聲音,沒準一個高興,提早讓母親往生超度也說不定。衣媽媽笑著說:「佛祖能不能聽到老奴不知,但夫人一定會因姑娘的孝心而感動的。」婉婉望著那塊寫著母親名字的牌位靜靜立在那兒,從小到大她從不覺得那只是塊冷冰冰的牌位,在她眼裡那塊牌位似是真的擁有靈魂的母親,在天上默默關注著。無時無刻不在看著她長大。婉婉抱著經書,就這樣主僕二人離開祠堂。直到消失在夜色中,那菩提樹下的身影才漸漸有了輪廓,在月光的映襯下,男子仿若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矜貴疏離。祁沨一直跟在殿下身後,他是親眼看著殿下如何衝出門去,又是如何戛然止步,只在門口默默注視著祠堂內的一舉一動而不入的。祁沨原本還在心裡為隔壁那個冒失誦經的女子暗暗捏汗,暗道他們殿下可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主兒。直到他好奇的往祠堂里瞧,才登時瞭然,祠堂里的姑娘不是別人,這不正是昨夜殿下翻牆頭,從歹徒手裡救下的容姑娘?難怪冷冰冰的殿下在那一瞬收斂了鋒芒,整個人都彷彿被籠罩上了一層柔光,凜冽不在,反倒多了幾分溫柔。只是祁沨有一點想不通,殿下既然決定鐵樹要開花,那麼依著殿下的身份地位,光明正大去容府下聘,說要娶容家小姐做王妃便是。又是翻牆頭,又是拆人家姻緣的,還要英雄救美,兜兜轉轉繞了這麼大個圈子,好容易兩人碰了面,結果還不見……這般畏手畏腳,瞻前顧後的殿下,全沒平日里的獨斷專行,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殿下嗎?祁沨想不通,所以殿下到底在顧慮什麼?就在他愣神溜號的瞬間,男子已經先一步離開了這裡。那玄青色衣袍一閃,便渾然天成的與漆黑融為一體,迅速消失在夜色深處。翊王輕功天下第一可不是被吹捧出來的。祁沨揉了揉眼睛,望著寂靜黑夜,愣愣的喚了聲「殿下?」果然沒有回應。不禁嘆氣,完了,他又沒跟上……-窗外的貓兒霹靂撲隆的忙著捉老鼠,婉婉一個人趴在榻上認真的練習經文。她學東西向來迅速,只一會的功夫,就能輕鬆整段的讀下來,再多讀上個幾遍便可默背下來,絲毫不費力。衣媽媽離開前,知道小姐要晚睡,便細心在床榻旁的小几上備好了茶點和果子。婉婉趴在榻上,翹著小腿,衣裙鋪落在床上,似一朵盛開的桃花。她腳尖翹翹,繞在一起,淡粉色的褲腳堆落下來,露出一雙纖細玉足,粉嫩可愛。
婉婉看得入神,她一邊讀一邊伸手去抓盤裡的脆棗。光滑細膩的汝窯瓷盤,觸手還帶著些微涼,婉婉摸了好幾個圈,除了光禿禿的盤子,一個棗影也沒摸到。如此少女抬眸看去,果然棗子都被她吃光了。旁邊的清茶和桂花糕都還,可她只想吃甜脆可口的棗子,沒了喜歡的吃食彷彿就沒了前進的動力。時間就這樣靜默了幾瞬,小姑娘大抵是和自己的嘴巴做了幾番掙扎,最後還是自己敗給了自己。只見她將經書反扣在榻上,然後慢吞吞的從床上拱起身來,手腳並用的,似一隻賴床不願起來的小貓兒。她穿上便鞋,桃色睡裙緊跟著垂落下來,遮住了一雙小巧玉足。此時已是深夜,衣媽媽和楓荷都睡下了,她並不打算喚人,便拿著盤子準備自己去取。可是她對這裡並不熟悉,要去哪裡取棗子呢?婉婉想去寺廟裡的廚房看一看,結果剛一開門,便有一道白色身影映入眼帘。黑暗中那抹白猶如空中明月,交相呼應也極為顯眼。婉婉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便已見是位男子從天而將,朗眉星目,清風霽月般,翩翩然落在院中。清風捲起月白袍角,他仿若是踏著雲霧而來,輕飄飄得不沾染一絲塵埃。婉婉一眼就認出,這衣袍,無論是從紋理面料,花型質感,還是款式版型上來看,都與昨夜出手相救她的白衣男子一模一樣……越是這樣確定,她心中就越是疑惑不解。什麼見到救命恩人的激動和感激已然消失不見,取代的是滿腦子的不解和疑問。試問這世上哪有人,只穿一件衣服而不換的?還有這人從上京一路跟她來到大禹寺,晝伏夜出,神出鬼沒,且還沒有人能夠察覺他的存在,昨夜那兩個黑衣人和他,彷彿只存在她一個人的腦海里,沒有半點蹤跡可尋,這般撲朔迷離,神出鬼沒,豈非人力所能及?婉婉越想越覺得蹊蹺。轉而再一看男子周身,竟連個影子都沒有,婉婉實在不能淡定了,不由心口一顫,手裡的汝窯瓷盤險些沒拿穩,摔在地上。還好婉婉眼疾手快,在盤子距離地面分毫之距,穩穩接住,可她這樣驚慌失措,丟了魂般似的舉動,也成功引來了男子目光。婉婉只覺得自己被一股冷冰冰的氣息注視著,總得來說,就是沒有人氣。再一抬頭,果然撞進一方深不見底的黑潭中,心下暗道一句「完了完了,要壞事兒!」她剛讀完經書,對餓鬼,冤鬼,怨鬼,靈魂超度之事也算是略有了解。經書中說,人死後,靈魂便會從軀體中脫殼而出,化作一口氣,或一縷青煙,看不見,摸不著,卻帶著亡人的意念。這意念若有對生前的執念,便不願轉世輪迴,飄渺在人間,如此便成了她眼下所遇見的此情此景。而佛經的作用,不止可凈化人的心靈,還可引鬼魂徹悟,拋開執念,放下過去,心甘情願轉世輪迴,得以解脫,這便是靈魂超度的其中一項功能。所以,婉婉看著那冷颼颼的「人」,強咧嘴乾笑了笑兩聲。她表面是為了安撫厲鬼不露獠牙,實則也是在為自己加油打氣。不過那眉眼彎成月牙兒的模樣,屬實可愛好看,男子幾不可見的也勾起唇角,露出淺然一笑。竟笑了!婉婉趁熱打鐵,放下手裡的瓷盤,迅速雙手合十在胸前。然後鄭重得閉上眼,嘴裡便開始快速的誦著經文。男子就這樣靜默得看著她,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和他壓根就聽不懂的咒語……直到一聲「阿彌陀佛」鏗鏘結尾。少女長長鬆了口氣,那模樣彷彿是解決了一件天大的事一般,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喜。慶喜之後她緩緩睜開眼,卻再次撞進那一方漆黑深譚,雙眸碰撞,惹起層層漣漪,婉婉吞咽了口震驚的口水,卻依舊不能壓驚,獃獃的,愣愣的望著那比自己高出一頭的「男人」。不可置信的道了句:「竟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