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從歸燕堂到東陽街這段路上,沈嫣想了很多事情。她要避開謝斐,擺脫將來橫死的命運,除非這世上沒有柳依依這個人,可如今謝斐已經將人買下來了,她又豈能視若無睹?為人媳者回一趟娘家都不容易,若要長久離開王府,或許只有和離這一條路可選。只要和離,那些承諾就不算數了,此後橋歸橋路歸路,不管他三妻四妾還是三兩知己,都與她再無干係,旁人也害不到她的頭上。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當年沈嫣的姑姑、沈家那位姑奶奶沈漵就是在那蠻橫婆母的欺壓下憤然和離,當時在京中鬧了不小的風波,還害得沈老太太大病一場。謝斐行事縱意,好呷游聽曲,風流之名滿城皆知,他朝貿然和離,傳出去她沈嫣不是棄婦便是怨婦,說不準還要再給她扣上一個容不得人的妒婦帽子。這世道就是如此,有些話編排起來不知道有多難聽。事關名聲,她自己倒沒什麼,可不能連累祖母為她擔憂,惹人非議。這些年祖母最大的心愿便是一家人平安順遂,因姑姑所嫁非人,便更是看重她的親事。三年前謝斐上門提親,他年輕英俊,身份顯貴,是權傾朝野的鎮北王獨子,人雖紈絝些,卻許下十年不納妾的承諾,的確是一門不可多得的良配。沈嫣與謝斐素未謀面,不知他為何突然向自己求親,但見他誠意十足,且她若進門,更無需侍奉婆母,便當著祖母的面,應下了這門親事。原以為自己嫁得良人,為了祖母能夠安心和下半生的幸福,她第一次學著喜歡一個人,小心翼翼地經營這段來之不易的婚事。成親的頭一個月,謝斐還規規矩矩,待她也是極好,但很快就開始夜不歸宿。謝斐喜歡新鮮的事物,狐朋狗友多,萬花叢中過,是風月場中一擲千金的貴公子。沈嫣原本並未太過在意,京中權貴圈本就如此,旁的不說,便是家中庶出的兄長,誰又不是擠破腦袋想進這個圈子?直到後來謝斐生辰,她在家中備下一整桌菜肴,從天黑等到天亮,卻沒有等到謝斐回府。隔日江幼年悄悄告訴她,當晚謝斐臨時被人請去遊船上過的生辰,當時江幼年的兄長陽陵侯世子也在,有人問謝斐,不用陪你家那位小啞巴嗎?謝斐的回答是——「要不怎麼說她善解人意呢?」她都能想到謝斐說這話的神情,嗤笑、慵懶、漫不經心。他向來如此,對旁人的真心毫不在意。沈嫣從一開始的歡喜到一點點地心灰意冷,是真的很累了,可日子該過還是得過,只要祖母安心,她可以繼續維持外在的體面。直到昨夜那個夢提醒了她,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她不能拿自己和祖母的性命去賭,至於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又何其無辜。好在距離夢中發生的日子尚有一段時日,她有足夠的時間與謝斐做個了斷,也必須尋一個合適的機會,同祖母好好談一次。馬車駛入永平巷,侯府管家朱叔遠遠瞧見車身上的徽記,當即綻開笑容。「七娘和世子爺回來了!快去告知老夫人!」府內一下子熱鬧起來,丫鬟僕婦們奔走相告,不出片刻,大房、二房和老太太的漪瀾苑都得了消息。老太太有三子一女,除了常年不在京中的姑奶奶沈漵,侯府三房並未各自頂門立戶,如今都在老太太跟前盡孝。同輩里,沈嫣行七,是家中的幺女,上面有四位堂兄和六位堂姐,除了早夭的六娘,另外五個姐姐都已出嫁。沈嫣的大伯父沈明禮承襲爵位,大夫人王氏出身名門,大爺生有二子三女,大郎沈時行與四娘沈嬈為王氏親生,大娘沈嫵、三郎沈時誠、三娘沈媛皆是姨娘所生。二伯父沈明赫是庶出,二夫人孫氏娘家是皇商,二爺亦生二子三女,二郎沈時喻、四郎沈時嚴、五娘沈嫆皆為孫氏生,二娘沈妤與六娘皆為庶出。沈家三爺便是沈嫣之父、忠定公沈明崇,早年死在海寇手中,三夫人林氏小產而亡,三房如今只余沈嫣這一獨女。恰逢休沐日,大爺二爺皆在家中,知曉沈嫣夫婦回府必然先看望老太太,眾人便陸陸續續前往漪瀾苑迎接,順便請老太太的安。沈嫣逶迤幾處曲折迴廊,目所及處皆是熟悉的亭台花木,院里那棵百年槐樹滿目金黃,簌簌輕揚。緩步邁入垂花門,見幾個丫鬟倚門佇望,沈嫣眸中湧起淡淡的酸澀。
裡頭不知誰喊了一句:「七娘來了!」還有人小聲嘀咕:「怎麼沒見世子爺?」沈老太太似是沒聽到,拄著拐杖踏出廳堂。沈嫣行至廊下,看到滿頭銀絲的老太太,眼淚當即涌了出來,上前抱緊了祖母。上一回見祖母還是端午,也只用過午膳便回,體己話都沒說上幾句,一晃四個月過去了,今日再見,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沈老太太瞧見孫女泣不成聲,也忍不住紅了眼,將沈嫣摟在懷裡,一面拍背安撫,一面對兒子兒媳笑道:「你們瞧瞧,這孩子……」沈嫣抱著祖母哭了片刻,方才想到眾人皆在此處,未免鬧了笑話,叫旁人以為自己在夫家受了多大的委屈,趕忙拭凈眼淚,唇邊暈染出一個笑來,朝家中長輩一一施禮。她不能開口說話,只欠身見禮,眾人早已經習以為常,也紛紛頷首致意。老太太握著沈嫣的雙手,安撫了好一會,瞧向雲苓:「你們姑娘這是怎麼了?」這幾年過得如何,雲苓和松音兩個貼身的丫鬟都看在眼裡,自比旁人多幾分理解,便知姑娘生怕惹了老太太傷心,這才收了淚。雲苓得了自家主子的眼色,咽下一肚子的苦水,只笑道:「姑娘想老太太想得緊,忙著回來瞧您吶。」沈嫣看著祖母,點了點頭,杏眸澄澈得像一汪水。她模樣本就生得極美,雪膚似剝殼的荔枝般光滑細膩,這一哭一笑,鼻尖染了一層薄薄的緋紅,纖長卷翹的眼睫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眼尾那一枚小小淚痣愈發惹人憐愛。分明只是薄施粉黛,卻比尋常美人濃妝艷抹還要驚艷,襯得府里的女眷都黯然失色。眾人還未問候,倒是大房嫡出的四娘沈嬈率先開了口:「以往回府都見世子爺陪同,怎麼今日竟是七妹妹一個人回來,這是鬧不和了?」話音剛落,滿屋子的目光落在沈嫣身上。大夫人王氏不著痕迹地乜了女兒一眼,沈嬈卻渾不在意,只等著看好戲。昨日謝斐買下一青樓歌姬的消息不脛而走,沈嬈從外頭聽到些風聲,還未來得及四下散播,今日沈嫣又獨自回府,沈嬈自是忍不住拿話刺她。二夫人孫氏頂了張濃妝艷抹的臉輕笑附和:「這倒是,以往逢年過節,世子爺還能賞臉在府中用頓飯,方才我聽傳話的小廝說鎮北王府的馬車到了門口,還以為世子爺同你一起回的呢。」眾人皆知謝斐雖然人不著調,但至少對老太太還算尊敬,而鎮北王亦看重侯府與沈嫣之父忠定公,否則也不會遠在關外還特意上書請今上主持兩家結親。因而逢年過節,只要沈嫣回府,謝世子往往也會過來小坐片刻,在沈三爺的忌日也會到祠堂給岳父岳母上一炷香。只是今日既非年節,沈嫣又獨自跑回娘家,見到老太太先是哭了一陣,難免引人猜測。孫氏說完,沈嫣唇角的笑容就微微僵了一下,不過迎著眾人打量的目光,很快恢復尋常。正斟酌如何回應,沈老夫人手中的靈壽杖猛一敲地,喝止道:「口口聲聲世子長,世子短的,知道的是七娘回來瞧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武定侯府如今已淪落到須得處處仰人鼻息、求人賞臉!怎麼,沒有世子爺,我武定侯府是過不下去了?」老太太情緒激動,說罷連咳幾聲,沈嫣嚇得臉都白了,趕忙給祖母順背。屋裡的大丫鬟忙端著茶上來,卻被老太太伸手擋了回去。堂內眾人惶恐不已,二夫人孫氏訕訕低下頭,躲到二爺身後去了。大爺沈明禮無奈,只能上前躬身,「母親息怒,四娘嘴上沒個把門,她就是好奇多問一句罷了,不想竟惹得母親大動肝火,」說罷便拉過女兒,「阿嬈,還不快給你祖母和七妹妹賠罪!」沈嬈見老太太咳得喘不上氣,生怕將人氣出個好歹來,趕忙放軟了聲兒上前哄著,「祖母,我同七妹妹開玩笑呢,您就是偏心她!我也是您的孫女,怎麼不見您疼我呢。」老太太吁口氣,終於緩了臉色,「你嫁得近,三天兩頭的回家來鬧我,還要祖母怎麼疼你?」眾人聽罷都笑,沈嬈便往老太太懷裡撒嬌。大郎媳婦景氏順勢將兩個孩子推出去叫人。瓚哥兒和茵姐兒得了母親的吩咐,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喊小姑姑。大夫人王氏看了一眼兒媳,目露讚許。瓚哥兒今年十四,茵姐兒十二,沈嫣瞧著兩個孩子,比端午時似乎長高不少。又掃了一眼屋內幾個侄子侄女,珺哥兒和瑞哥兒今年進學堂,上回還抱在乳母手裡的孩子們都能走路了,最小的蔓姐兒還未滿周歲,在乳母懷裡吐泡泡。二嫂陳氏的肚子也愈發大,約莫這個月就要臨盆,珵哥兒就要有個胞弟或胞妹了。
大房二房雖比不得京中其他大家族那般子孫興旺,可也熱熱鬧鬧,大哥與二哥如今也都兒女雙全了,唯獨三房只剩下她這孤零零的一個。沈嫣眸中閃過一絲淚意,撫摸著茵姐兒的頭,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轉頭給松音遞了個眼色。松音忙將給蔓姐兒帶的一對小金鐲與一隻拳頭大小的鎏金累絲鏤空綵球交到乳母手中,算是提前的周歲禮,雲苓則將方才在東陽街買的點心糖分給小主子們吃。蔓姐兒的母親是雲姨娘,今日未能來此,沈二郎夫婦便收下禮物,向沈嫣道了謝。屋裡的孩子們吃著點心,眼睛往蔓姐兒乳母手裡的金球上瞟。茵姐兒嘴甜,吃了兩塊糕點,便朝沈嫣笑:「小姑姑對我們真好!」沈嫣彎唇笑了笑,一屋子人都跟著笑。只有沈嬈擰緊兩條秀眉,背著老太太翻了個白眼,然後收到來自她爹一個無奈的眼刀子。堂內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笑,漪瀾苑許久不曾這般熱鬧,只是老太太喜好清靜,加之這些年來身子不好,一直吃著葯,眉眼間很快露出疲態。眾人見狀,也都動了告退的心思。原本光沈嫣一人回來,倒也不必這般陣仗,可小廝傳錯了話,眾人都以為世子爺上門,這才緊趕慢趕地跑來拜見。這廂世子爺沒來,他們又有什麼必要在這待著?眾人不再攪擾,寒暄幾句便烏泱泱散去。沈嫣扶著老太太進屋,到榻上坐下。老太太常年吃藥,屋內有淡淡葯香。青煙自鎏金敞口宣爐中溢出,其形澹澹,其香穆穆,紫檀木桌案上擺一隻冬青釉細頸膽式瓶,只插一朵清麗白菊,雖則素雅出塵、一絲不亂,卻也著實冷清了些。沈嫣坐在老太太足邊的綉墩上,臉蛋貼著祖母寬厚的手掌,久違的溫暖讓她沉溺。老太太垂頭看著孫女,暗暗在心裡嘆了口氣,良久問道:「阿嫣不高興?」沈嫣聞言急忙搖頭,笑顏一展,雙眸便彎成了月牙。沒有,沒有不高興。她鬆開祖母的手,指著自己比劃道:「阿嫣很好,祖母莫擔心。」老太太看罷,面上溫和一笑,實則心裡頭都揪緊了。老三夫婦走得早,留下這個不能說話的孩子,打小養在她身邊,那麼脆弱,偏又那麼懂事,吃了苦頭從來一聲不吭,生怕惹人擔憂。老太太還記得,沈嫣五歲那年摔傷了腿,愣是咬牙忍了兩日,嬤嬤瞞著去拿葯時,她才瞧見小丫頭膝蓋到小腿磕破了好大一塊皮,血珠子直往外冒。那麼小的孩子,淚珠都在眼眶裡打轉了,還拉著她的衣袖,朝她甜甜地笑。那時候沈嫣才學會寫自己的名字,軟乎乎小指頭笨拙地在她掌心裡寫:祖母不哭,阿嫣不疼。這麼一個乖巧漂亮的小姑娘,倘若父母雙全,必定是蜜罐里長大的嬌娘,怎會養成這一副處處討好周全、事事小心翼翼的性子?外頭不少關於謝斐的傳言,老太太雖足不出戶,但也略有耳聞。如今,只是心疼這孩子。當初也是她看走了眼,將她嫁給一個不著家的紈絝,偏這丫頭又是歡喜得緊,每每瞧那謝世子時,一雙眼都是亮晶晶的。老太太眉眼間掠過一絲傷感,攜了她的手道:「日後想祖母了回來便是,別委屈自個兒。」沈嫣半開玩笑地朝祖母打手勢:「阿嫣哪都不去,以後都陪祖母可好?」她這般說著,明動的眸子眨了眨,好似心情不錯。老太太眸中有淚光閃爍,卻笑呵呵地撫她的頭,連聲說好。心中卻忖著,自己這具身子還不知能熬幾時,兩個兒子無大用,大兒媳七竅玲瓏,二兒媳色厲內荏,沈家子弟無一有沈嫣之父沈明崇當年的魄力,便是想從族中挑出個上進的孫子過繼在三爺名下,以圖來日護佑七娘,都找不到人選。她若走了,往後還有誰能替這孩子撐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