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無用之光（四）

回到離開很久的房間，背靠著床榻，姬莉雅緩緩癱在上面。

這些日子，她總是感到時隱時現的沮喪，這種沮喪即便是千辰的存在也無法消除，或許正是千辰的存在，才讓這種沮喪得以呈現，並且隨著時間流逝愈發擴大。

連續喘息好幾口氣，姬莉雅捂著頭躺了下去。

或許休息一下就好了。

或許一覺睡醒便什麼都忘了，她心想。

近來昏昏沉沉的睡眠總是比她想的來得更快，伴隨著意識渙散。

一些稀奇古怪的畫面從姬莉雅心念中緩緩流過，荒涼的沙漠，一望無垠的冰川，冰川中無人的金字塔，倒塌的高樓，濃重的雲層，殘破的山巒，成片的屍骸，深不見底的大洞…..

這些畫面一層一層的被埋在下面，層層堆積，交織在一起，直到變成濃郁的灰色，再也分不出畫面與畫面的區別。

……

「椰米樹的樹苗怎麼護理去蟲呢？」

「種子提前泡在鹹水里泡一周。」

「濃度呢，太咸不是殺死種子嗎？」

「海水淡水一比三。」

「真的嗎大主教？」

「真的，我已經做過很多次了…」

……

直到耳畔傳來時遠時近有如夢幻的聲音，她才緩緩睜開眼睛。

田野中，穿著黑白長袍的中年男人和幾名農夫站在椰米樹下，男人拿著紙筆，正在向周圍的農夫講些什麼東西。

姬莉雅眨巴眨巴眼睛，這景象似乎非常遙遠，但又好像就在昨天發生的一樣。

自從她開始記事起，這個中年男人就每天做著相似的事情，在田間地頭走來走去，和農夫交談。每每交談時都要將她帶在身邊。

她對男人講的東西並不理解，男人和那些農夫交談的時候，她就在一旁坐著聽，那些話著實有些催眠，經常聽著聽著她就睡著了。

「嘿…石頭…」

一顆小小的石子落在她的腦袋上。

她扭頭看去，被風吹拂彎腰的椰米樹苗地里，有幾個十來歲的少年正對她擠眉弄眼，「石頭妞，把那顆石子吃掉給我們看看好不好。」

姬莉雅想不起來這人是誰，她伸手捏住地上的石頭，看著石頭旁邊有條不紊爬過去的螞蟻，一時間不知道這石頭究竟是大還是小。

這石頭好像很大，對於這些螞蟻來說，畢竟螞蟻也是一種很大的物種，對於那些更小的動物來說。

咚。

見姬莉雅發獃，又一顆更大石子落在她的頭上。

「嘻嘻，獃子，嫌小嗎，這塊怎麼樣…」

姬莉雅歪過頭去，看著那顆更大的石子落在地上，她皺起眉頭。好像在什麼地方，她也曾見過石頭這樣落在地面。

頑劣孩童的聲音吸引了一旁的中年男人，他皺眉看過來，將手裡的紙筆往兜里一踹，大踏步的走過去，罵道：「又是你，海門羅斯！」

孩童一鬨而散，男人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領頭的那個大孩子，兜頭就是一個板栗落在他的頭上，說道：「非得讓我教訓你是不是？沒眼見力的東西！」

海門羅斯抱著頭委屈的嚷嚷道：「我是給姬莉雅送飯來了呢，怕她餓著。」

咚咚！

又是兩個板栗，萊茵哈姆冷著臉將他拎起來，說道：「你覺得我會餓著她嗎，給你家人做過家務嗎？有好好完成學業嗎？在這多管閑事？」

海門羅斯抱著頭委屈道：「嘿！萊茵哈姆，我才沒有多管閑事，要不是列奧達多大人讓我來找你，我才不來你們這破地方呢，一股駝糞味臭死了！」

說著，他還捏住鼻子，對萊茵哈姆做了個鬼臉。

萊茵哈姆神色緩和了一些，問道：「恰恰米那傢伙找我做什麼？」

「請你去島主官邸吃飯，說有貴客要見你。」

「貴客？什麼貴客。」萊茵哈姆問。

「我怎麼知道。」

說完，他張口咬在萊茵哈姆手上，萊茵哈姆吃痛，鬆開了手。海門羅斯哈哈大笑著，順著椰米田一路向前跑去。

「沒出息的臭小子…」

萊茵哈姆甩著手掌嫌棄道。

姬莉雅坐在地上，手裡拿著兩個石子，仰頭看著萊茵哈姆。

將手擦了擦，萊茵哈姆對姬莉雅說道：「姬莉雅，你不能和一塊真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如果有人欺負了你，你必須要還以顏色。如果你沒有底線，別人會一直試探，直到把你底線試探出來為止，這是世界法則的一部分，明白么？」

姬莉雅看著手裡的石頭，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眼前的畫面遊離於真實與夢幻之間，讓她無法分辨。

萊茵哈姆摸了摸姬莉雅的頭，突然大喝道：「站起來！」

姬莉雅趕緊站了起來。

「今天我們要繞島三周！」萊茵哈姆大聲說道。

「好的。」姬莉雅說道。

萊茵哈姆總是這樣，每天除了吃飯睡覺還有必要的農活之外，就是跑步了。他每次跑步的時候都要叫上姬莉雅，姬莉雅大概明白這是為了鍛煉她，但是她並不太能理解，因為即便是跑了好幾年，她也沒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任何變化。況且她也沒有累的感覺，每天跑完三圈，她只需要回去吃一點魔晶石就好了，倒是萊茵哈姆，每次跑完都要氣喘吁吁的休息。

這次也不例外，三圈跑完，二人回到教堂，萊茵哈姆全身大汗淋漓，和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坐在教堂邊的高地上喘息，姬莉雅坐在他身邊，乖巧的啃著一塊魔晶石。

啃了一會兒，姬莉雅忍不住放下魔晶石說道：「我做了一個夢，父親。」

「又做夢了？」萊茵哈姆皺眉問道。

「是的。」姬莉雅回答。

「這次夢見什麼了。」

「很多很多，很雜亂，記不清了，像是有什麼城市在燃燒，有什麼大海在翻湧，甚至...甚至連太陽都熄滅了。」

「還是和毀滅有關呀。」

姬莉雅打了個寒顫，緩緩點頭。

萊茵哈姆卻顯得頗為平靜，他淡淡道，「我知道了。」

「父親，你不擔心嗎？」姬莉雅好奇的問。

萊茵哈姆不答，他指著教堂前方夕陽下的田地，問道：「姬莉雅，你看見了什麼？」

「椰米，石頭，樹，海灘，海水…」姬莉雅老老實實的說道。

萊茵哈姆卻搖搖頭：「這世間只有一件東西是真實的，姬莉雅，那就是光，如果沒有光，沒有一件東西是你可以看見的，時刻都要提醒自己，光無處不在。」

「如果光熄滅了呢？」姬莉雅問道。

「那你就要成為光。」萊茵哈姆看著海岸邊翻飛的苜蓿說道。

「我是石頭，我發不了光。」姬莉雅說道。

萊茵哈姆聞言忍俊不禁。

這時，遠處走來幾個人，看見來人，萊茵哈姆站了起來。

那是幾個騎在馱獸上的持戟衛兵。

衛兵搖搖晃晃來到萊茵哈姆面前，說道：「大主教，您為何還不過去呢，不要讓島主大人久等。」

萊茵哈姆起身拍了拍灰塵，說道：「我這就去。」

說罷，他扭頭看著姬莉雅說道：「我要去島主官邸赴宴，今晚可能會遲點回來。」

姬莉雅看著萊茵哈姆，心裡一動，說道：「父親，再跑幾圈呀。」

萊茵哈姆很驚訝，但他搖搖頭。

「下次吧。」

他摸了摸姬莉雅的腦袋，騎上了一隻駝獸，跟在幾名護衛身後，消失在教堂外的山坡上。

看著那些背影搖曳著消失在夕陽光線之中，逐漸變得模糊，姬莉雅心中的某種不安突然開始極速放大，這不安不知從何時開始，貫穿無盡時間，將一些破碎的畫面串在一起。

心神不寧的她跟在那幾隻駝獸后跑了起來，然而那幾隻駝獸卻越走越遠，怎麼也追不上。一直跑到了月上枝頭，姬莉雅也沒有追上萊茵哈姆神父。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月光被天空的烏雲遮蔽，道路在那些臨近房屋中透露的燈光中異常模糊。天空壓抑著翻滾的黑色，島上的一切事物此刻都顯得亦真似幻，或許一場暴雨隨時都會降臨。

姬莉雅在路途中看到很多黑影在島上閃爍不止，她不確定那是正在收衣服的島民還是其他什麼東西，她加快腳步，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忘卻心頭的不安。

直到幾棟高聳的宅邸在黑暗中攔住了他的去路，她這才停了下來。宅邸中有些許光芒在閃爍，有窈窕的身影在宅邸的窗戶上穿梭。

姬莉雅鬆了口氣，心頭的不安慢慢淡去。

這時，有細微的交談順著風聲落入姬莉雅耳朵。

「真是風騷啊，奈迪亞大人。」

「誰說不是呢...」

「要是能和她睡覺一次，即便是馬上死去我也願意。」

「你可真的貪婪，我只要能摸一摸她的腿，這輩子便足夠了。」

.....

聽見那聲音，姬莉雅趕忙躲在灌木叢中，兩個守衛一邊說話一邊從漆黑的樹影中走過。

姬莉雅蹲坐在灌木叢里，聽著兩個守衛交談中漸行漸遠。

突然，空氣中傳來凄厲的貓叫，那貓叫聲是如此刺耳，姬莉雅被嚇了一大跳，躲在一旁的草叢裡瑟瑟發抖。

貓叫聲愈發尖利，並且越來越像小孩的哭聲。

伴隨著那貓尖利的叫聲，宅邸內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一些混亂的黑影在其中滋生蔓延。

姬莉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躲在草叢裡一動不敢動。她盯著遠處漆黑模糊的島主宅邸，那裡有模糊的燈光，時遠時近。

突然，在某一刻，貓叫聲戛然而止。

又過了不知有多久，有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從島主官邸內走了出來，他走到一棵樹邊，靠著樹榦坐了下去。

姬莉雅看見那個身影，不由直起身，小聲喊道：「父親…？」

無人回應，姬莉雅鑽出灌木，一點點爬到那個樹邊的中年男人身邊，在他身邊跪坐下來。

「父親？」她喊道。

靠在樹上的中年男人緩緩轉過頭，面色慘白，瞪大的雙目中，有紅色的物質流淌而出。

「姬…莉雅…？」他輕聲喚道。

姬莉雅看見男人臉上流淌的物質，有些懵懂的伸出手，沾了沾那紅色，隨後觸電一般縮回手掌。

簡簡單單的話語中，紅色物質從萊茵哈姆的每一根毛孔中湧出，很快將他包裹成血人。不遠處，那貓又開始瘋叫了。

不安倍增。

在那股強烈的情緒的支配中，姬莉雅只覺得眼前的世界都在顫抖：「父…父親…你怎麼了？」

男人抬起手掌，在空中搖晃片刻，最終找到了姬莉雅的手掌，將手掌覆在上面，長長的嘆出一口氣，說道：「聖光…就要熄滅了，保護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