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無用之光（五）
千辰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他在睡覺，但沒有完全睡覺。
他仍舊不明白隔壁房間里的那個意外來客是如何來到達達島的聖光大教堂的，這未知讓他時刻留了一個心眼。
空氣中有微微震動，那是隔壁男人翻身或呼吸，是教堂外樹葉上的蟲子啃噬，亦或是遠處火鳥鎮居民派對的歌聲，一切信息彙集在千辰腦海，形成一張完全由震動編織成的地圖。
這張地圖讓他時刻監控著周遭的一切。
一切尚且正常，火鳥鎮的居民玩到半夜就去休息了。樹梢上的蟲子在晨曦到來前便藏進了樹榦，隔壁的訪客直到日出時分也沒有睡著，而正對門的姬莉雅也在清晨不停輾轉。
在所有的震動源中，只有姬莉雅是例外。作為石頭的姬莉雅並沒有生命體征，也沒有震動，特別在她睡著的時候，和一塊石頭沒有任何區別。
在姬莉雅的房間內，如果感覺不到震動，千辰便會放心，可是如果她動來動去，千辰反倒會擔憂。
他睜開眼，緩緩坐起身，打開門來到姬莉雅的房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大主教…？」千辰貼在門上低聲喊道。
震動仍未停止，隔壁的訪客聽見了敲門聲，一骨碌爬起來，站到門邊側耳傾聽。
千辰知道他在偷聽，但是不予理會，見無人應答，他打開姬莉雅的門，悄悄走了進去。
屋內很暗，陳設一如既往有些亂。千辰看見姬莉雅在床榻上捂著頭不停掙扎，白灰色的修長雙腿蹬來蹬去，床榻發出咯吱咯吱聲。
眼前的景象讓千辰憂色更甚，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他彎下腰，單膝跪在姬莉雅床邊，摸了摸她冰冷的額頭，在她耳邊喚道：「大主教。」
這一次掙扎尤為劇烈，朦朧中，姬莉雅一把抓住了千辰，口中呢喃道：「沒…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千辰見狀，明白大主教又做噩夢了，他將姬莉雅攔腰抱起，使勁的晃了晃她的身體。
姬莉雅這才猛地睜開眼，一動不動的靜止在千辰懷中，她定定的看著前方打開的房門，看了足足有半分鐘，這才扭頭看著千辰的面龐。
千辰將手臂放在姬莉雅堅硬的後背上，問道：「又做了不好的夢嗎？」
姬莉雅看著千辰關切的臉，想到睡眠時看見的景象，長長嘆出一口氣，黯淡道：「不是夢。」
不是夢。
千辰沉吟片刻，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是天生的戰鬥者，卻不是一個合格的安慰者。面對大主教的狀態，千辰能做的也只有坐在她身邊。
（門口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千辰微微側頭，是塔西提，他終於受不了偷聽了，轉而打開房門，咳嗽著走出門來。）
姬莉雅並沒有消沉太久，聽見對門傳來的聲音后，她深吸一口氣，坐直身體，對千辰說道：「天已經亮了，你先把那人送去港口，然後回來，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好呀。」千辰輕聲說道。
塔西提剛走到門口，就迎面撞見了從姬莉雅房間中轉出來的千辰。他頂著個黑眼圈，咳嗽中伸出手，故作熟絡的招呼道：「嗨，早上好啊。」
千辰不理會，只是站在他身邊說道：「走吧，我送你去港口。」
「這…」塔西提訕笑道：「不必這麼著急呀，起都起了，先讓我和大主教道個別呀。」
千辰面無表情的立在塔西提面前，沒有一絲鬆動。儘管只見過幾次，但他清楚的明白此人的意思，因為奈門島的事，這位不速之客總是不斷試探大主教，希望可以得到大主教的授權，可如果大主教並不願意幫助此人，千辰自然也無動於衷。
見千辰如此，塔西提臉上的訕笑消失，他悻悻道：「難怪聖光這些年落魄成這樣，自命清高的傢伙，活該被大陸忘記。」
這一次他並未收斂聲音，明顯故意說給房內的姬莉雅聽的，但姬莉雅對他的刺激無動於衷。
「不用送，我長著腿，自己會走！」
沒有得到回應的塔西提說道，拂袖而去。
千辰並未因為他的言辭而動怒，也沒有因為他的話而變換工作，只是寸步不離的跟在塔西提身後，一路將他護送到港口碼頭。
這裡，一艘卡文斯的小型貨運飛艇正要起飛，千辰稍微一問，正是前往梅迪歐根的。千辰將塔西提送上飛艇，一路目送著他離開。
等飛艇消失在天際之後，他便重新返回了大教堂。
……
此刻，姬莉雅正在教堂的廚房內準備早餐，她拿著細長的刀片，切著雪白色的椰米樹芯。椰米樹是優質的碳水，有淡淡的甜味，生長很快，一年可以收成兩次，其樹芯部分更是具有極高的營養而深受達達島民的青睞。樹芯旁還有一些她種植的漿果，五顏六色，很是漂亮。
沒一會兒，姬莉雅將盛有雪白樹芯盤子放在千辰面前，自己則拿著另一份盤子，說道：「吃快點，吃完我們出發。」
千辰一邊吃一邊好奇的看著姬莉雅，看起來她準備了兩份早餐，作為一塊石頭，姬莉雅並不需要人類食物，那名意外的訪客也走了，那麼多出來的食物是給誰的呢？
困惑並沒訴諸於口，早餐結束后。姬莉雅用白布將剩餘的樹芯小心包裹起來，放在木籃子內，隨後對千辰招招手，二人往後山方向去了。
一路從教堂后的山坡上爬過，爬過一條人跡罕至的小道，穿過成片成亂的亂石灘，最終他們來到了一處空曠的林間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堆亂石堆成的小鼓包，亂石堆看起來頗有些年份，石縫內長滿了青草。
千辰好奇的看著周圍，這裡大概是達達島的最高處，位置相當隱蔽，至少他在達達島生活了大半年也沒探索到這麼隱蔽偏僻的位置。
「這是什麼地方？」
千辰困惑的詢問姬莉雅。
姬莉雅不答，她將木籃打開，跪坐於地，將米籃子里的椰米樹芯和漿果放在面前的亂石堆前。
看著姬莉雅小心翼翼的動作，千辰突然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他來到姬莉雅身邊問道：「這裡是上一代大主教嗎？」
「是的。」姬莉雅淡淡道：「他那夜暴斃后，我就把他埋在這裡，以前他常在這裡帶我看海。」
千辰透過面前的樹榦縫隙，的確能看到島外翻滾的無望海。
姬莉雅將食物整齊碼放后雙手交叉放在胸口閉目自言自語道：「別讓我再做夢了，父親，我什麼都做不了。聖光熄滅就熄滅吧，我能幫你頂個名號就不錯啦，至於其他的事，你讓別人去做吧…」
千辰聽著姬莉雅的碎碎念，看著遠處的海浪，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面前的碎石堆里，有什麼東西正在震動。這震動讓他駭然，他瞬間瞪大眼睛，將跪在石堆旁的姬莉雅一把拉了起來。
姬莉雅正拜祭著，一下被千辰拉起來，她感到非常莫名，問道：「你做什麼？」
千辰不答，他將姬莉雅拉去身後，自己則緩緩彎下腰，瞪著面前的亂石堆。
亂石堆乍一看很正常，但是石縫中的青草正微微晃動。
千辰看著青草，面色凝重。
按姬莉雅的說法，她的父親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可為何墳墓中還會有震動呢？
姬莉雅不知道千辰為何來這一出，可千辰隨後的舉動更是令她吃驚，只見千辰彎下腰，竟去扒拉墳塋上的石頭。
她驚呆了，難以置信的喊道：「千辰？？你這是做什麼啊？？」
說著，她就要去抓千辰的胳膊，不讓他扒拉。
被姬莉雅抓住，千辰停住了，扒拉了兩下，那石堆里居然傳出了慘叫和悶哼。
姬莉雅神色瞬間獃滯，一瞬間就連她那張石頭白灰色臉都變得更白了。她機械得，驚恐的，一點點轉過頭，盯著那堆長著雜草的石頭。
「救…救…救命…」
石頭裡傳來幾乎窒息的慘叫。
姬莉雅後退兩步，捂住了嘴巴，心神完全空白。
千辰卻聽出那聲音有點不對頭，他三下五除二將那堆石頭扔掉幾個。石堆內，一隻帶血的手伸了出來，在空氣中不斷晃動。
千辰看見那隻手，隨後不由分說抓住了他，用力一拽。
石頭和殘破的骨骸滾的到處都是，一歪戴眼鏡的人影硬生生的被千辰從墳塋中給拽了出來，他有著絡腮鬍子，滿臉都是被磨出來的傷口，鮮血淋漓。
姬莉雅看著從墳堆里被拽出來的人，活見鬼一般，一個屁股蹲坐在地上，指著那個被拽出來的傢伙，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
千辰則單手抓住那人的脖子將他按跪在地上，瞪著眼睛看著他的臉。
毫無疑問，被他從石堆里拽出來的傢伙，正是不久前剛剛被他送去飛艇的塔西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