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野狗

第 10 章 野狗

陳異職高那幾年很少去學校,只是交了學費,每個月去上幾天課,參加考試,等著三年後拿畢業證。

他認識個修摩托車的朋友,汽修店後面有一片空倉庫,隨便搭張床就能睡,能去能玩的地方也很多,網吧、撞球廳、跆拳道館、遊戲廳,陳禮彬出事的電話打到學校,再通過朋友輾轉傳到陳異耳里,已經是好幾天後,再到ICU,見到病床上的人,陳異的感受大概像吃了一枚啞彈。

原以為這輩子父子兩人都要當眼紅仇人,沒想到陳禮彬突然就躺下了——媽媽在他剛上小學就自殺走了,陳禮彬看著斯文和善,其實私下說話刻薄惡毒,妻子一死,他嘴巴就徹底乾淨了。此後父子倆單獨生活,沒少有過心酸的時候,究竟是不是親父子也難說,陳禮彬沒帶他去做親子鑒定,有人說他像媽,但也有像爸的地方,特別是眼睛,也有人說一點不像,這小孩虎虎生機上躥下跳,跟斯文安靜的爹不一樣,如今是不是也沒關係,反正人都要死了,一了百了,恩怨兩消。

陳禮彬依然昏迷未醒,轉入呼吸科監護室後用著鼻飼和呼吸機,單獨病房,親屬二十四小時貼身陪護,主要是陳異守著,魏明珍沒事也會過來,苗靖正值暑假,專門負責跑腿送飯。

陳異不吃苗靖送來的盒飯,也不讓她送,他狐朋狗友多,有時候捎帶兩件換洗衣服,買個剃鬚刀香皂,帶個宵夜什麼的,唯一一次找苗靖,是讓她去便利店買煙,沒日沒夜守著個死氣沉沉的人,不管關係如何,肯定是頹喪且沉鬱的,他身上一股嗆辣苦澀的煙草味。

「紅塔山,一條七十。」

苗靖捏著錢,看著他眼裡密布的紅血絲和下巴冒出的一點淡青胡茬。m.

「這麼便宜的煙……能抽嗎?」她弱弱來了這麼一句。

「便宜?」陳異挑眉睨她,笑容奇異,嗓音嘶啞,「你很有錢?」

苗靖抿抿唇,低頭轉身往外走,二十分鐘后把煙帶回來,他拆了包裝,讓她在病房守一會,扭了扭脖子,懶洋洋拖著步伐出去,再回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人也有了精神,目光在苗靖身上拂過。

一年沒見,這丫頭長高了十厘米,細竹竿似的杵在他面前,不用特意低頭,隨便掀開眼皮就能看見她警惕緊繃的小臉。

「你媽人呢?在家準備後事?叫她過來守兩天。」他冷笑,「還是打算等咽氣再來?」

苗靖沒敢說話,這幾天魏明珍讓她多來醫院走動,自己沒去茶室上班,也絲毫沒閑著,要麼出門辦事,要麼在家翻箱倒櫃找東西,苗靖知道她去了好幾趟銀行,臉色很不好,有天夜裡偷偷出去,早上四點多才回家。

她自己胡思亂想了很多。

回家后,魏明珍聽苗靖說,陳異讓她去醫院看護,眉頭皺了皺,也沒說什麼,收拾兩件衣服去醫院,叮囑苗靖好好在家,每天按點送飯。

陳異和魏明珍在病床前打了個照面,陳禮彬依舊僵躺著,魏明珍摸著病床上那隻乾瘦的手掉淚,陳異幽戾眼神注視了一瞬,最後懶洋洋挪開,打著哈欠給人騰地方,留了個手機號碼走了,也沒說什麼時候再回來。

魏明珍向來不喜歡陳異,巴不得他不回來,但不回來也不成,陳禮彬在病床上躺著拖著,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知道到底結果怎麼樣,她心煩意亂,心底又恨得咬牙切齒,萬一陳禮彬最後醒了,或者成了植物人,後面怎麼辦?誰來管他?

家裡只剩苗靖一人。

她心事重重,翻來覆去也睡不好,早上天剛蒙蒙亮,她穿著弔帶睡裙遲鈍飄過客廳,無意瞥見朦朦朧朧沙發上有人躺著,再定睛一看,沙發邊緣垂著兩條長腿,猛地一激靈,頭皮發麻,尖叫著退回房間。

陳異半夜才翻窗進家門,躺下沒幾個小時,被她細嗓子那麼一吵,不耐煩仰頭,瓮聲瓮氣吼一嗓子:「喊什麼?」

聽到聲音,苗靖才鎮定下來,心臟顫顫躺在床上愣神,等她換好衣服出房間,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后,陳異窩在沙發里看手機,看她臉色麻木,冷臉諷刺:「見鬼了?」

他一年沒回來了,不見鬼見什麼?

「沒有。」她貼牆站,離他遠遠的,「你怎麼回來了?」

陳異涼涼瞟她一眼,沒說話,伸手擼自己頭髮,煙灰色頭髮炸得桀驁不馴,他起身進了浴室,嘩啦啦的水聲響起,而後帶著一身涼氣乒乓撞出來,把這些天的臟衣服通通扔進洗衣機,苗靖在廚房下麵條,從廚房窗戶看見他坐在陽台抽煙,半個身子都懸在窗戶外,再猶豫探頭問他要不要吃早飯,陳異把煙頭扔到窗外,從陽台跳下來,回了兩個字不吃。

老式洗衣機轟隆隆的轉,苗靖坐在桌邊吃早飯,偷眼瞟見陳異打量了兩圈屋子,而後徑直邁步進了魏明珍和陳禮彬的卧室,她聽見拉開抽屜的聲音,知道陳異在找東西,心裡咚咚咚敲著鼓,也許他要找的東西已經被魏明珍收起來了……而後陳異打開了書桌上的台式電腦,坐在電腦桌前噼里啪啦按鍵盤。

中午苗靖要出門給魏明珍送午飯,陳異還坐在電腦面前,看她前腳邁出家門,喊住苗靖,慢悠悠叼著一根煙過來,花襯衫牛仔褲,沒骨頭似的靠著,低頭嚓嚓滑動打火機點煙,煙味燃起,他一口吹滅火苗,一點炙燙熱氣拂近她的臉龐,他撩開眼睛,直直盯著她。

「別跟你媽說,知道么?」煙霧飄在她面容,「知道後果吧?」

「知道……」苗靖低眉順眼,緊緊揪著手中飯盒。

他沖她笑笑,眸里亮光流動,像碎冰浮動,大手戳她肩膀,把她推出了家門。

等苗靖從醫院回來,家裡空蕩蕩的沒有人影,洗衣機里的衣服也被取走,只有垃圾桶里扔著只煙蒂。

-

因為在ICU簽了放棄治療書,普通病房的醫療條件不夠,病房完全走不開人,魏明珍只能時時盯著病床,一邊跟人手機聊天,一邊看著陳禮彬和牆上的輸液袋,也要定時更換尿袋和清理身體,陳異這點倒沒偷懶,醫生說也要密切注意病人情況,要是呼吸異常或者其他動靜,及時摁鈴。

第二天夜裡,魏明珍朦朦朧朧聽見病房裡傳來一聲極輕的□□聲,湊過去細聽又沒有後續,仔細看陳禮彬面色蠟黃黯淡,熬成了一具皮骨嶙峋的空殼子,魏明珍看著於心不忍,眼裡又有怨恨光芒,等到凌晨三四點,似乎又聽見病床上的動靜,魏明珍心驚膽戰過去,俯在陳禮彬面上細聽,真有刺刺拉拉的聲響,像是掙扎和不甘,男人的眼珠在眼皮下滾了又滾,像是要極力睜眼醒來,兩條腿也在無意識抽搐,蹬在床上發出聲響。

一夜兩三次這樣的動靜,魏明珍僵在病床前六神無主,想要去摁鈴喊醫生來,又心慌意亂頓住動作,冒著冷汗眼睜睜盯著病床上的陳禮彬,直到陽光照進病房,床上的人又回歸死寂,輸液袋的藥水告罄,才想著去護士台找人掛水。

這麼一轉身,魏明珍差點嚇得魂飛魄散,哎喲癱倒在椅子上,陳異懶懶抱手倚在門口,黑亮眼睛帶著刺刺的嘲諷笑意:「阿姨。站了這麼久……我爸還活著嗎?」

魏明珍臉色青白:「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陳異聳聳肩膀,熠亮眼神似乎別有深意,「怕我爸撐不過這幾天,早點來盡孝。」

早上醫生護士過來查房換藥,檢查了下陳禮彬的情況,問病人如何,魏明珍說一點動靜都沒有,醫生搖頭嘆了口氣,後來苗靖也來醫院,看見病房裡陳異和魏明珍隔著遠遠的坐著,兩人都是面無表情,她手裡抱著一盒削好的水果,穿一條白底淺綠色的裙子,兩頰被太陽曬得發紅,眉眼被熱浪烘得細軟,把水果分給坐在兩人。

「媽。」

「哥。」

冰涼清甜的水果咬在嘴裡,苗靖挨著魏明珍坐,魏明珍緊張握著她一隻手,似乎有意躲著陳異的目光。

陳禮彬沒撐過幾天。

昏迷情況一天比一天差,呼吸衰竭,瞳孔渙散,心臟驟停,醫院正式宣告死亡。

從醫院送到殯儀館再到墓地,速度進行得很快,魏明珍忙裡忙外安排,住院結算,後事安排,通知陳禮彬單位和親戚,陳異和苗靖守著陳禮彬的遺體,從醫院跟到殯儀館到下葬,接待陸續來弔唁慰問的人。

陳異穿孝服、捧著遺像,低著頭,整個人也是沉鬱乾瘦的,眉眼濃墨深刻,配上那一頭標新立異的發色,有股冷漠叛逆的韌勁,爹媽都死了,陳家只剩一個十六歲的兒子,還有一對與他無關的母女,私下議論的人不少,這家裡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呢?陳異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喪事處理完,陳異跟著魏明珍和苗靖一起回了家,魏明珍成了一家之主,裡外招待人的態度格外溫柔綿軟,陳禮彬留在家裡和單位的遺物都要處理,她小心翼翼聽陳異的意思,陳異沒什麼留戀,或扔或送,連那台電腦都給了別人。

關於一家人以後的生活,還沒等魏明珍想好——陳異似乎改變了愛玩不羈的性格,每天都窩在家裡抽煙,把屋子熏得烏煙瘴氣,偶爾也出門,但晚上肯定翻窗回家,在沙發上過夜。

陳異好幾年都沒正兒八經回家,家裡突然多出個小流氓的感覺並不舒服,魏明珍不能趕人,但每天早上起床看見有人大喇喇躺在沙發上——魏明珍心裡有鬼,戰戰兢兢的沒敢開口讓出一個房間給陳異,怕他就此在家裡長住下來——他那雙闃黑冰冷的眼睛,時不時突然落在後背,盯得人心裡發憷。

一家三口表面和和氣氣,平靜水面之下暗流涌動,不知道暗藏多少鬼胎。

苗靖隱隱感覺家裡的氣氛是暴風雨之前,詭異的寧靜。

也是某天中午陳異從外面回來,看見母女倆坐在餐桌邊吃午飯,慢悠悠扯了張椅子坐下,輕浮浪蕩的點了根煙,翹著下巴問魏明珍:「錢都到賬了嗎?」

苗靖頓住筷子,看看母親,再看看陳異,魏明珍神色僵硬:「什麼錢?」

「我爸的保險賠付、撫恤金。」陳異掰著手指頭,語氣絲毫不客氣,「這麼久過去了,你一個字都不提?」

這陣子魏明珍就在忙這些事,供電局那麼好的單位,撫恤金、保險金是很大一筆錢。

魏明珍擠出牙縫,面色也是青白,猶豫半天:「這錢,這錢還沒到賬……是留著你們讀書生活用的……」

陳異笑容冰冷:「你跟我爸結婚多久?也沒多久吧,之前生不出來孩子來,他一直拖著沒領證,是不是最近這一兩年才領的證?為什麼領證?你想分財產走人?現在人死了,房子你們也占著?錢也打算吞了?」

他修長指尖叩叩瞧著餐桌,目光陰鷙,語氣兇狠:「我要他那些撫恤金。」

「別的錢可以歸你。」他又咧出個笑容,「誰也不吃虧。」

「家裡哪還有別的錢?」話觸到痛處,魏明珍嗓音猛然尖銳高亢,眼裡都是怨恨,「陳禮彬說家裡存款□□十萬,炒股賺了一百多萬,都他媽放屁,放屁,這狗雜種,給我看的存款都是假的,全都賠得精光,剩下的錢都送給網上那些野女人,幾千幾千的轉賬,我問他拿點錢都摳摳搜搜,不是摳摳搜搜,他壓根就沒錢!」

魏明珍真的暗地裡恨瘋了,她查陳禮彬各個賬戶,翻了個底朝天,也不見那一兩百萬的巨款,她不信,查了一遍一遍,最後卡里餘額零零碎碎湊起來才幾萬塊,扣去住院殯葬費,剩了個底朝天,眼下只指望死後這些補償金,幾十萬的補償金!六年時間搭在陳禮彬身上,洗衣做飯,千依百順,一個窮光蛋,滿口謊言騙她六年,活該摔死。

要是能有這套房子,再加上這筆錢,魏明珍心底才勉強咽的下這口氣。陳異再跟她搶,她能忍得下這口氣?他憑什麼跟她搶?父子倆反目成這樣,野種,不是親生的,他憑什麼要這個錢?!

魏明珍臉色差到了極致,面頰肌肉忍著抽搐,苗靖縮在椅子上,頭垂得低低的,把自己當透明不存在,陳異看著眼前母女倆,禁不住噗嗤一聲,捧著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

不知道是笑她們愚蠢,還是笑她們可憐。

「就剩這筆錢了?」年紀輕輕的臉龐上笑容又痞又野蠻,「房子歸你,錢歸我。」

「錢沒到賬,連個影子都沒有。」魏明珍噌的站起來,面色漲得通紅,全身都在抖,「這錢,這錢要留著讀書、生活,日子還要過……」

「那就等錢到賬,不過,你要是敢獨吞,或者圈錢跑……」他盯著魏明珍,深井一樣的眼睛凶得要吃人:「我就把你做過的那些事全翻出來……讓你日子好過。」

跟這種無法無天的小流氓作對,有什麼好果子吃?

魏明珍暈眩跌坐在椅子上:「我跑什麼,這是我家……苗靖還要上學,要中考,她還要讀重點高中……」

陳異目光瞟過——可不是,苗靖還要念書,只要守著苗靖,這母女倆能跑到哪裡?

苗靖臉色蒼白、平靜,默默承載著兩人的目光——她能做什麼?她什麼也做不了。

-

時間就這麼晃悠到了苗靖初三開學——魏明珍讓苗靖去學校報名,讓苗靖住校。

陳異窩在沙發玩遊戲,聽見母女對話,紋絲未動,連眼皮都沒掀。

母女倆私下說悄悄話,魏明珍讓苗靖少跟陳異接觸,在學校小心點,有事找班主任。苗靖問她撫恤金和保險金的事情,魏明珍半點也不泄露,只說房子她不要,把房子留給陳異,她要錢。——很大一筆錢,加起來有七八十萬,魏明珍不想讓陳異知道,怕他眼紅全都吞了,怕他為了這筆錢做出格的事情。

「媽,這是陳異爸爸的錢……」苗靖咽了咽喉嚨,蹙眉,「你別跟陳異吵。」

「是陳禮彬騙我,他騙我說自己有幾百萬,就算離婚也能分我一百多萬。」魏明珍咬牙,「陳異不是陳禮彬的兒子,這錢給他,他拿去賭博揮霍,陳禮彬也要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

「媽……」

「你別向著陳異,我是你媽,他是誰?」

魏明珍有自己的主意,報名的時候,多給了苗靖幾千塊錢,讓她藏在學校宿舍,指不定什麼時候有用。

-

那天魏明珍一大早就出門,說要去趟供電局問問消息,空著手出去,在城裡繞了好幾圈,最後打車去火車站,半道給苗靖的班主任打電話。

苗靖接了電話,聽見母親壓低聲音說半個小時後有一個男人在校門口接她,讓她跟著走,去火車站,票已經買好了。

電話說完就掛,苗靖頭腦完全空白,一顆心跳出嗓子眼,步伐像踩在雲里。

魏明珍要帶著她……跑?

她渾渾噩噩往外走,在校門站了會,果然有個男人——她見過、和魏明珍有關係的那個男人,徑直拉著她上計程車,苗靖戰戰兢兢往後退,男人焦急說她媽媽已經坐火車離開藤城,在下一站等他們兩人過去匯合。

「要去哪裡?」她臉色蒼白,額頭冒冷汗,「你們之前商量好的?」

「先上車再說,快快快,火車站離這不近。」

男人拽著苗靖的胳膊要進計程車,苗靖六神無主跟著往前邁兩步,波仔一個箭步從旁側衝過來,來勢洶洶伸手抓苗靖,苗靖驚跳,被這突然狀況嚇傻,被兩人一左一右拖著,聽見波仔厲聲囔囔:「來人啊!!搶人了!有人搶學生!!」

波仔嗓音格外凄厲:「來人啊!!救命啊!報警,110,快報警!」

學校門衛室的保安聽見動靜,火速衝出來,男人聽到報警兩字,見勢不妙,哎喲一聲,鑽進計程車,拋下苗靖逃之夭夭。

保安圍過來,波仔鬆開苗靖,又笑嘻嘻說是開玩笑,被盤問了幾句,不遠處有人笑著喊了聲:「妹妹。」

陳異大步邁過來。

苗靖全身僵硬如石,機械扭頭,驚恐迎上他那面帶微笑的英俊面容和漆黑陰鷙至極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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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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