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骨頭
塗莉那一巴掌猝不及防甩在陳異堅硬的面頰上,力道其實並不重,但聽見一聲脆響,她自己也愣了,底氣先矮了三分,再看陳異陰鷙面孔和暴躁怒吼,忐忑羞惱里又夾著懵勁。
她實在是惱羞成怒——這正牌女友的位置,塗莉費心維繫著,下了不少功夫。
酒吧里她不是第一次見陳異,那時候陳異大概跟人在酒吧談事,連著幾天包了個卡座,穿著白襯衫在染色燈下格外惹眼,塗莉有心,一杯紅酒潑上去,他笑嘻嘻撈住她失手砸落的酒杯,話題自然發展到乾洗費和電話號碼,後來各路朋友場子一起聚聚,就這麼順理成章玩到了一起。
那時候陳異身邊還偶爾蹦出個難纏的前女友,是個家裡開賭場的小太妹,塗莉打探過兩人分手原因,前女友拖著陳異去買戒指,陳異不願意,最後買了兩個對戒回來,前女友想把男戒套在陳異手指上,陳異嫌煩,扔了戒指,直接跟人掰了。
塗莉倒是能理解這位前女友想要宣誓主權的小心思——就光撞球廳這一處,陳異一待就是半夜,球廳里請好幾個美女輪流陪練,每天跟陳異朝夕相處,插科打諢,也有不少女生會來撞球館玩,那都是偷偷來看陳異的,他教女生打撞球,俯身趴在球台,流暢健美的肩背,緊緻窄腰翹臀,手把手教人家姿勢,多少女生能扛得住?
就算塗莉在撞球館寸步不離盯著,也攔不住那些往他身上貼的小女生,陳異又不傻,怎麼可能冷臉趕客,兩手撐在球台邊緣,身上一股暴烈煙草味,懶洋洋笑眯眯看著人家,開兩句玩笑,小女生臉紅心跳,連她這正牌女友都能懟開。他不在乎身邊女人黏不黏人,管多管少也無所謂,話不多說,一直我行我素,有事十天半月不聯繫,要做什麼也不跟身邊人打招呼。
塗莉起初也想玩玩就算了,野男人靠不住,可是他慢悠悠撩起眼睛看人,她就舍不下,再者陳異對她也不差,睡起來夠爽,錢包不捂緊,比別的光佔便宜不出錢的男人好太多,不抓緊點怎麼行。
後來塗莉籠絡住了陳異身邊那群朋友,時不時旁敲側擊探問陳異動靜,大概知道他每天行蹤去向,平時做小伏低,抓得也很緊,兩人斷斷續續處了一年多,心裡也有幾分吃得准他的把握。即便覺得陳異這浮浪不定性的脾氣,早晚有偷吃劈腿的時候,但剛才冷不丁看見苗靖站在他身後打量自己,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安靜看著,直接擊潰她的內心,想都沒想,頭腦一熱,巴掌就揮了出去。
揮出去就有點懵了。
「咚。」
苗靖把房門關上,房間里沒有半點聲音。
「什麼妹妹?從來沒聽說你家裡有個妹妹,外頭的妹妹倒不少見。」塗莉羞惱抿唇,苗靖的房間以前都是空著堆雜物的,再聯想這家裡的蛛絲馬跡,真是多住了一個女人,自己不聲不響就被年輕小妹妹撬牆角了,夜會情郎變成了捉姦現場。
陳異看她一直盯著苗靖房間,目光陰沉,嗓音勃然:「那就是她以前的房間,她在那屋裡住了十年,夠不夠?」
塗莉有點怔愣。
「你說清楚。」
「先把衣服穿上。」
家裡還有人,濕發水珠滴答把T恤都打濕,塗莉兩條腿還光著,春光乍泄,她稀里糊塗套上自己衣服,再看陳異抱手站著,冷臉耷拉著,一股壓抑的燥郁相。
沒等兩人開口,房門被推開,苗靖換了身家居服出來,寬鬆素淡的T恤長褲,手裡還拿著吹風機,面色平和,嗓音溫柔。
「吹風機在我這,把頭髮吹一下吧。你的洗浴用品在洗漱台下面的柜子里,我不知道是誰的,都收起來了。」
「我叫苗靖。已經在這住了半個多月,回來的時候陳異不在家,是我自作主張收拾的屋子。」
苗靖面色毫無一絲羞恥緊張或者囂張嘲諷之態,語氣也不似掩飾或者撒謊,反而平靜得讓旁人覺得鎮定,塗莉皺著細眉,看看她,再看看陳異,疑惑目光在兩人身上切換。
「你是他妹妹?親戚還是……」
兩人模樣一點都不像,連姓氏都不一樣。
「他沒說過?」苗靖反問。
「當然沒有!」
兩個女人,四隻眼睛同時盯著他,陳異深蹙眉頭,臉色暗沉,大步邁上前攥著塗莉:「我先送你回去。」
「進門的時候,我聽見家裡聲音,他說是嫂子來了。回來的路上,還說要跟你一起吃飯,見面認識一下。」苗靖往後退一步,「有什麼話你們聊吧,我明天要早點去公司,先休息了。」
塗莉聽她語氣,眼神愈發的疑惑,要找陳異求證,被他一吼:「路上再說。」
她踉踉蹌蹌跟著陳異下樓,車門砰的合上,才反應過來:「有什麼話不能家裡當面說清楚?」
「你怎麼來了?」陳異皺眉,「誰讓你過來的。」
「那真是你妹妹?從來沒聽你說過家裡有個妹妹。」
「是。」
塗莉仍覺得不對勁,跟他計較起來,頭髮一甩:「我為什麼不能來?你說家裡有事,就是這事?為什麼不讓我知道?」
陳異大拇指搓了把臉,點了支煙,煩躁冷哼:「跟你有關係?你家的事我管過?你家裡人讓我知道過?」
塗莉愣了愣,癱在車上出神,氣勢孱弱:「她到底是誰?」
他面色沉靜如水,對她半分波瀾不起:「我妹妹,她回藤城工作,住回家裡。」
車子暴躁發動,飆馳在路上,陳異把塗莉扔在她家樓下,不管不顧,開車揚長而去。
再折迴路上,陳異仍是去了趟撞球館,等打烊才回去,車子再停回自家樓下,二樓燈光已經完全熄滅,左邊那個房間窗帘拉得嚴嚴實實,他垂眼點煙,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型陰影,沉思良久,慢慢吐出一口煙霧,緊實手臂懸在車窗外,指尖輕彈,亮出一點紅光,浮在隱隱綽綽的夜裡。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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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莉找了陳異身邊的老朋友,問呆毛、波仔、大頭袁,阿勇,這群人異口同聲。
「苗靖回來啦?」
陳異沒說,他們全都不知道苗靖回來了。
塗莉心裡安定了一半:「苗靖?你們都認識她?」
都說認識,但熟悉程度不一樣,有聽過苗靖名字的,有見過她幾面的,有跟她認識的,也有跟她熟悉關係不錯的。
「陳異他妹妹,不過也不是親妹妹,沒血緣的,陳異他爸找的外地女人,帶了個女兒過來一起生活。十幾年了吧,陳異讀小學她就在,後來苗靖考上大學,去了大城市念書,就斷了消息,也沒回來過。」
「你們怎麼都不說?」
「異哥從來不提,也不是什麼好事,他特別不樂意提這些,一提就冷臉,他和苗靖關係挺差的,陳異以前經常凶她煩她。」
「他倆關係差嗎?」
昨天晚上短暫一面,這兩人的確不熱絡,生疏得不像親戚或者朋友。
「差,也就跟仇人差不多吧,冷冰冰的,他倆基本不說話。」
知情人悶笑:「差到什麼程度呢,異哥在外頭惹事,他妹打110報警,大義滅親,要把異哥送局子里吃牢飯,異哥在別人身上可沒這樣吃癟過,把他氣瘋了。後來苗靖走了,異哥心裡可快活多了。」
塗莉挨個問過,心裡七七八八了解了大概,知道陳異口裡的妹妹真的是有淵源的故人,也真的是誤會,昨晚那場面,她當著兄妹倆的面囔著陳異搞女人,陳異臉黑成那樣,回想起來確實也挺尷尬的。
第二天,塗莉再去撞球廳找陳異,球廳里煙霧繚繞,他跟人打球,正好一桿清,心情大好,塗莉笑嘻嘻上前給他捏肩捶背,端茶倒水又賠禮道歉,說是也想跟苗靖見面道個歉,大家一起吃個飯。
陳異慢條斯理往球杆上擦巧克粉,也沒看塗莉,深俯窄腰貼在球桌,一桿開局,冷聲道:「她這幾天公司團建,等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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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靖公司的新員工團建活動,組織大家去了郊區的農場做拉練,徒步跨障農家樂,成員多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有激情有熱血,輕輕鬆鬆應對,僅有的幾個女生咬牙跟著,男同志也時不時幫一把,團隊成員就這麼迅速熟悉起來。
苗靖跟盧正思是老鄉,又是同專業、同部門,活動也在分在一組,共同話題格外多,關係也處得不錯。
盧正思個子挺拔,單眼皮,皮膚白,笑起來臉頰有兩個小酒窩,比苗靖小一歲,挺踏實上進的男生,大家頭銜都是工程師,都喊苗靖苗工,苗靖叫他盧工,盧正思撓撓頭,有點靦腆對著苗靖:「聽起來像鍋爐工人,我實在不喜歡,苗工你喊我正思就行了,不然喊我英文名,我叫Jack。」
苗靖忍不住笑:「那我還是叫正思吧,不然在車間喊你Jack,真是有點怪怪的。」
兩天團建結束,每個人還從農場拎了一兜甜瓜回去,盧正思恰好去市區辦點事,順便把苗靖送回家,苗靖看他滿頭大汗,邀請他上去喝杯水,她還有一些以前上班的專業資料,可以拿給他看看。
盧正思沒推脫,剛想應口,身邊直直摔下個煙頭,他和苗靖抬頭一看,二樓陽台,大刀闊斧坐著個年輕男人,一條長腿支在窗沿,散漫不羈的目光像烏雲里射出的陽光,直直投在底樓兩人身上。
這男人眼熟——盧正思記得,就是上回聚餐,開車來接苗靖的男人。
「苗工……你男朋友?」盧正思止住腳步,神色略帶尷尬。
「不是。」苗靖抬頭輕瞟,淡聲道,「我哥。」
既然家裡有人,這人氣勢還有點不好惹的壓力,盧正思就沒上去,把甜瓜和背包都交給苗靖,揮手轉身走了,她上樓開門,陳異還坐在陽台窗上,看她回來,長腿邁下,語氣閑閑:「回來了?」
「嗯。」
「不是說好去接你?怎麼自己回來?」
「公司有大巴車送回來。」
苗靖直接脫了外頭的防晒襯衫,裡頭一件白色針織工字背心,身體曲線玲瓏,長發挽起,露出修長天鵝頸——肩膀後頸曬得通紅一片,火辣辣生疼,她踢踢踏踏回房間找出蘆薈膠,摁開洗手間頂燈,站在洗漱鏡前,反手抹蘆薈膠。
纖細白皙的指尖沾了透明膏體,顫巍巍細緻塗抹在後頸,碰見小小的發紅的頸椎凸骨,苗靖輕輕吸了口氣,指尖輕輕揉了揉。
陳異抱著手,靠在椅背,雙眼低垂:「那我先去接塗莉,晚上大家一起吃個飯。」
「在家吃行嗎?我這兩天運動過度,到處都很疼,實在不想出門。」苗靖倦容淡淡,「待會我做飯,你們晚上一起過來吃就行。」
他動作一滯,語氣略不耐煩:「那還做什麼,我帶點吃的回來就成了。」
「也行。」
洗手間的門在他面前闔上,裡頭傳來嘩嘩水聲,陳異要走,冷不丁回頭關門,看見一團白色布料的影子,模模糊糊在玻璃門上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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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塗莉和陳異一起回來,兩人手裡都拎著外賣盒,苗靖在廚房切水果,聽見動靜,回頭望了一眼。
塗莉有心要熱絡,親親熱熱摟了下苗靖,聲音甜膩,香氣襲來:「小靖妹妹,你好。」
「你好。」
「給你帶了個小禮物,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塗莉眨眨眼,遞過來一管口紅,「你喊我塗莉,莉莉絲,莉莉姐都成,不用跟我客氣的。」
「謝謝莉莉姐。」
女人間總有話題要聊,苗靖雖然看著冷清,但為人並不冷淡孤僻,兩人在廚房遞盤子說話,陳異在廚房門口站了會,雙眼沉靜如井,看她兩人如此,也沒怎麼說話,去陽台抽煙玩手機。
「那天晚上,也是我糊塗了,不好意思。」塗莉也有幾分豪爽,撞撞苗靖胳膊,「挺丟人啊,場面搞得挺奇怪的。」
苗靖語氣平靜:「沒關係,不用說對不起,女人是直覺性生物……」
她這句話突然止住,沒有繼續往下說。
塗莉嘆了口氣,語氣抱怨:「也不是我故意那樣,你哥不知道多能招蜂惹蝶,有些女生趕都趕不走,我真以為……」
「理解,他以前就這樣,念職高的時候,他身邊女生就不少,還能到家裡來找他。」
「是么?」
苗靖岔開話題,把水果裝進盤子里,去櫥櫃拿菜碟裝外賣:「你們買了很多熱菜,我們一頓吃不完。」
「我和你哥都不愛做飯,在外頭吃慣了,他這人就是有個習慣,喜歡的都點上,也不管那些,我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麼菜,也多點了兩樣……這家館子挺有名的,咱下次再一起出去吃。」
「挺好的。」苗靖笑笑,「想吃什麼就點什麼,很幸福。」
兩人聊天,塗莉問苗靖年齡,在藤城呆多久,念什麼大學,再到現在新的工作,嘖嘖稱讚。
「你真厲害。不過你以前讀書這麼好,怎麼沒感染下陳異,他要是能好好學,指不定也考個大學,當個工程師什麼的。」
苗靖倒沒什麼惋惜:「他自己不想念書,這個強求不來。」
也是,陳異要是能讀書,哪裡還能在藤城,指不定就飛天上去了。
「那你怎麼想回藤城了呢?大城市多好啊,我想出去大舞台跳舞,還沒那生存能力呢。」
「我這種工作,在哪兒上班都沒什麼大區別。畢業後跟同學一起租房子,一天通勤時間三個小時,每天吃盒飯外賣,還經常加班出差,覺得還是小一點的城市生活比較幸福。」
出去過,在首屈一指的大都市,見識過沒見過的,知道是那麼回事,沒什麼特別之處,也就足夠了。
這話塗莉也認同。
廚房飄來淡淡煙味,她順著苗靖的目光望過去,陳異趴在陽台抽煙,透過廚房窗戶能看見他一點側臉,眉棱飛揚,鼻樑直挺,下頜堅毅。
苗靖穩穩收回視線,問塗莉:「莉莉姐你呢?自己一個人住?還在跳舞嗎?」
「我跟爹媽一塊住,家裡還有個弟弟,今年才五歲,爹媽年紀也大了,又還上著班,我幫著照顧弟弟。跳舞也跳過一陣,以前在景區跳,太遠了,工資也低,酒吧工資高點,但也煩的時候,現在不跳了,我現在在一家健身房上班,有時候健身房人手安排不過來,我幫著上兩節體操課。」
「很豐富的工作經歷,感覺比我的工作有趣得多。」苗靖誠懇點頭,「我就比較無趣,有時候我也會羨慕不一樣的人生。」
妹妹比哥哥好相處多了。
廚房收拾完,三人坐在餐桌前吃飯,聊些家常閑話和日常瑣事,陳異說話不多,苗靖也不是特別能聊的性格,塗莉活絡氣氛,話題一直在苗靖身上打轉。
「小靖妹妹有男朋友嗎?」
苗靖搖搖頭。
「二十四歲,也該談談戀愛了,你有喜歡哪種類型?指不定我能介紹介紹,在健身房裡我也認識好幾個條件外型都不錯的男生。」
陳異在一旁捏著啤酒罐,微微皺了皺眉。
苗靖低頭剝蝦,認真想了想,笑道:「沒有具體類型,談戀愛也要看眼緣的。」
「對了,以前談過戀愛嗎?」
「談過。」
塗莉笑道:「真看不出來,你看著挺純情青澀的,乖乖巧巧相親的那種。」
「看不出來我談過?」苗靖浮起笑意,「談過兩個男朋友。」
塗莉好奇發問:「真的?什麼時候?」
「一個是大學同學,一個工作后認識的,加起來也談了三年多吧。」
陳異在旁抽起了煙,目光突然一冷,插嘴問:「怎麼分手了?什麼問題?」
塗莉笑盈盈推了陳異一把:「你反應這麼大幹嘛,難道準備去打斷人家的腿?」
苗靖慢條斯理開口:「大學同學,老家在北方省會城市,畢業他家裡安排了工作,我不想跟著去,就分了。工作認識的這個男朋友,爸媽是大學老師,要求比較多,也就算了。」
兩個男朋友,一個是追她的男生里最優秀的,一個是她花心思追到手的,正兒八經的戀愛,浪漫的風花雪月也做過不少,分手是苗靖提的,她抽身很快,沒見多麼痛苦,乾淨利落結束了。
「分了就分了,沒什麼大不了。」塗莉安慰她,「藤城好男人也不少,再找一個就不難。」
苗靖把手指擦乾淨,微微一笑,眼眸明澈:「也沒怎麼擔心過這事,公司里上百號男工程師,單身的也很多,找對象應該不難。」
「也對,好好挑一個,我們都能幫你參謀參謀。」